与其说是枪声,听起来更像是爆炸声。

他们全都听见了。包括赶至木田诊所庭院前支援的警官,还有冲出来拯救伤患的医院人员,以及各个病房藏在床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住院病人。

另外,当然也包括了神谷、织口、和范子。

首先被送进院内的是织口。在场的巡警和医院警卫等不及担架送来,便已合力抬着织口的头和脚,把他的身体搬起来。

神谷的位置离织口最远。他搞不清楚自己哪里中弹,只觉得侧腹冷得很奇怪,脑袋阵阵作痛,无法站起来。不过,当织口的头部被人抬起来时,神谷躺在地上,看到他半开的眼睛。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只有这个念头。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女儿不是要生头胎吗?你到底是谁?

小小的脚步声传来,微温的手摸着神谷下颚,是竹夫。

他仰望儿子的小脸。

(伯伯!)

这孩子说话了。

神谷也想跟竹夫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爸爸?”细细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呼唤他。神谷闭上眼,这孩子在说话,他说话了!佐纪子。

“爸爸,你没事吗?”

神谷点点头,并摸索着他的手,用力握紧。从别处传来脚步声,还有消毒药水的气味。

“小弟弟,不要紧的。来,你让开,让担架……”

这时,远处响起枪声。

范子爬起来,坐在地上。某个白衣人物来到身旁,命她好好坐着不要动。逐渐地,不只是声音,还有手臂伸过来,开始试图制止他。看样子,她虽然自以为坐着,其实正在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

修治呢?修治在哪里?

“小姐,请你别动。”某人说。

“你不能动,你的头上流了这么多血……”

修治在哪里?织口呢?

这时,她也听到枪声。简直像爆炸一样,她想。

只有一发,爆炸般的枪声响起。

之后出现了一阵子空白。类似火药味的焦臭,血腥味的空白。

随后,现实回来了——就在倒卧的头上一公尺处。为了抓住那像云朵般蓬松飘渺的现实,他从泥水中抬起身体。

应该相当痛,可是他却感受不到,只觉得身体好重,说不定连内脏都浸染了泥水。

就在旁边,躺着年轻男人,一头栽进池子中。

枪到哪儿去了?

他四下一看,倒卧男人的手部前方,隐约可见枪的尾端,泡在池中,载沉载浮。

他缓缓起身。

杂树林、斜坡、翻覆的车子,由于一只眼看不见,周围似乎突然变得很狭小。

一步,又一步。他按着已经和一旁的树木没什么分别。毫无知觉的腿,试着爬上斜坡。柔软的草皮,饱含水分的地面,令他的脚跟不时打滑,身体大幅倾斜。

“不准过来!”突如其来的叫声令他仰起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凝视声音的主人。

她就蹲在身旁的草丛中,架起霰弹枪,枪口朝这边。

“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井口麻须美对他喊道。

“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善彦去哪去了?”她还在继续喊叫。“你算什么东西!你把善彦怎么了!?”

可是,他——佐仓修治并没有回答。他的半边脸沾满血污,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无法动弹,彷佛只要稍微一推就会颓然倒下,再次一路滑落到池塘边。

然而,他的单眼像着魔似的凝视着麻须美。

“开枪呀,”修治说,“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打我呀。”

刚才一度断了音讯的警车警笛声再度传来,可是听起来还很遥远,他们还没发现这里。善彦说过,绝不会错过逃走的机会。正因为如此,这两人才会不惜冒着危险,费尽心机瞒过医生的眼睛,顺利住进医院。

绝对可以逃出去——他们如此相信。所以,应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吧。

“你说他啊,他死了。”修治用温吞的口吻回答,语尾含糊不清。“他死了,不信你可以亲眼确认。你去看呀。”

大井善彦栽在池子里倒卧不起了。拜拜,这下子没戏唱了。

麻须美抓紧了脸。“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

修治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张开手掌像是要招手。“可以啊。你开枪吧,杀了我。”

麻须美艰难地举起枪,把手指勾入扳机。

修治没有动。从这个距离开枪,绝对打得中,可是他却无意逃走。

麻须美的身体开始颤抖。“我问你,你对善彦做了什么?”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霰弹枪往前戳。她支撑不住沉重的枪身,枪口猛烈地东摇西晃。

“开枪吧。”修治再一次说。那是操纵静止机械的咒语,是谁也无法抗拒、充满确信的命令。那种语气,就好像是在责备麻须美,她是命中注定了要开枪,如果她现在心生犹豫,将会造成违背命运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开枪。”

麻须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她把枪垂落膝上,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

修治再度驱动双腿,开始爬上斜坡。警车的警报声逐渐接近,这次是带着确信驱近。那红色的灯光,在爬坡的修治每走一步就变得更朦胧的视野中,闪烁着停不来了。

有人走下车。是刑警?还是巡警?

来人一直走到修治的眼前,由于他的样子实在太惨,简直像是连人带衣服一起被绞肉机绞过,加上他那空虚的表情,使得对手当场愣住了,不敢立刻出手搀扶。

“大井善彦呢?他怎么样了?”刑警问。

修治脚步未停,正要经过刑警身边时,说:“他死了,是我杀死的。”

刑警缩回下巴,审视修治之后,立刻把视线移向下面的池塘。

就在这时——

原本背向瘫坐在斜坡上的麻须美,突然抓起枪转过身。修治听到身后的她大喊一声“畜生!”眼前刑警的脸颊因惊愕而扭曲,他一边企图保持修治一边又要自我防御,连忙朝着这边冲过来。

再一次,响起爆炸般的枪声。

修治背对着麻须美,所以他并没见到,当她握着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瞄准修治的背影扣下扳机时,那把枪——关沼庆子动过手脚、子弹会对着下面被铅块堵塞的枪管射出来的毁灭性枪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尖叫声。

“麻须美想开枪。”

织口先生,你果然到了最后一秒都还是正确的。

修治的后方喷散出火药味,他缓缓转身一看,麻须美已经滚下斜坡,一直滚到大井伸长着腿、倒卧的池边才停下。

麻须美是从斜坡翻身往后跌落的。被铅块堵住的子弹在枪管里爆炸,将枪膛整个向后轰,顺势也轰掉了她的脸。

亲眼目击整个经过的刑警,看起来似乎连修治的存在都忘了,呻吟着说:

“那是……枪身被塞住的……”

修治这才正眼看着刑警。此刻其他的刑警和巡警犹如雪崩般冲下坡,来到呆立的两人身边。

“对,没错,是井口麻须美拿的那一把。”

“那,你是怎么杀死大井的?”

用池水,修治笑着说。至少,他自认为是在笑。

关沼庆子说过,绝不能用枪口抵着东西开枪,那样非常危险。所以……

“那家伙想要射击我时,我一把抓住枪身,让枪口对着池水,划过水面。那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所以等于是奇迹。”

是水的力量。在游泳池跳水时如果技术不好,大腿和肚子不是会一片通红吗?往水面啪嚓一撞,不是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水面就像板子一样平滑,像钢铁一样强硬。如果把枪口划过水面近距离射击,就等于是把枪口抵着东西扣下扳机。

而且,按照顺序从下面枪身射出的,是庆子只准备了一发的红色婴儿玛格弹。

“所以……大井的脸就被轰掉了……”

说完这句,修治再也没有力气了,颓然地倒在刑警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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