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为了照顾“特能人”们的平均学历,万年仪的操作界面不复杂——有个稍微研究一下就能看懂的万年历,设定好时间以后,后面会出现当时的地图,按照地壳运动规律推导的,地点可以在地图上直接点,也可以输入地址,每个地方的古称今称都能识别。

宣玑围着万年仪转了几圈,手很欠地随便输了一个时间和坐标,因为没有放任何东西,万年仪只是模拟了一个天气实况。

周遭的模拟温度很快下降到了冰点,宣玑随手输的时间应该是个冬天,三千块屏幕上,织就了一片灰蒙蒙的夜空,万年仪逼真地模拟了北风与鹅毛大雪,人站在那,能感觉到真实的凛冽,屏幕上的画面纵深感很强,在凄迷的风声里,那些遥远的烛火像真的一样,影影绰绰地吊在灯罩里,忽明忽灭,看不真切。

宣玑双手背在身后,欣赏了一会雪景,对当代科技表达了赞叹,随后他大概是觉得冷了,又在万年历上按了两下。

大雪和北风倏地散了,室内温度回升,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变成了一个十里无云的艳阳天。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开口说:“您不要这样弄。”

宣玑一回头,发现来的是那个对万年仪爱得很深沉的研究员。

研究员还是一脸高冷,板着脸快步走过来,调出万年仪的操作模板,关闭了实时仿真的环境系统。

“环境仿真,是为了模拟当时的情况,以便能更好地唤起主体的记忆和感觉,没有主体的叫‘空跑’,让仪器空跑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关上仿真系统,因为环境忽冷忽热会影响仪器的使用寿命。”研究员透过镜片,冲宣玑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公家的东西不心疼”之类的话,又没好气地说,“领导想看风景,从屏幕上看还不行么,非得要4d效果?”

“不好意思,这不是不知道还能关嘛。”宣玑很没诚意地道了个歉,没骨头似的往万年仪上一靠,正好挡住了调时间的万年历,他从怀里摸出烟盒,用一种资深流氓的姿势往上弹了一根,叼进了嘴里。

“仪器间里禁烟。”研究员头也不回地说,“您风景看完了吗?看完了让它歇一会好吧,这机器连跑了好几十个小时了,机房该过热了。”

“我就叼一会闻闻味,不抽。”宣玑含糊地说,“你们这仪器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啊,模拟点什么东西,往周围一打,三百六十度都能看见,是专门审犯人用的吗?”

“全屏也可以关。”研究员拿着个平板电脑,一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设备,一边随手拉开了万年仪上的一个小门,“里面有操作台,进去以后可以关了‘全屏’,外面这些屏幕就什么都不会显示了——不过里头只有一块屏幕,您要是翻个千八百年前的情景模拟,它只显示概率最大的,想看其他的可能性,得手动往下翻,不太有效率。”

宣玑叼着烟,好奇地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一点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冲研究员招招手:“你告诉我怎么操作。”

研究员把白眼翻到了头顶上,但可能是忌惮宣玑行政级别比他高,虽然十分不甘不愿,还是耐着性子领着他走进了操作间:“喏,按这个就是关‘全屏’,其他操作跟外面一样,主体——也就是您,坐在操作台前面那把椅子上,有探头会自动检测你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宣玑打断:“我跟你请教个事。”

“什么?”那研究员一愣,因为宣玑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贴在了他身后,这不是个普通的“社交距离”。

“你怎么知道……”宣玑出手如电,一把薅起他的后脖颈,狠狠地折过了那研究员的双臂,“我要做‘千八百年前’的模拟?”

研究员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看什么?你知道我是谁?还是我看起来……”宣玑猛地将人往那检测椅上一按,“已经这么有成熟的男人味了?”

这时,那分明应该是个“普通人”的研究员反应却快得惊人,他一对肩关节“嘎啦”一下自动脱臼,逆时针往后拧了九十度,两只手的指尖冒出一寸来长的指甲,金属色,像是两个钻头,捅向宣玑的胸口,瞬间挣脱,往门口逃去。

宣玑手指轻轻掠过嘴里叼着的烟——他本人就是个人形的“点烟器”,指尖火光到处,烟头立刻着了,一个小火星飞了出去,正弹在那研究员的头顶百会,研究员惨叫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同时,一道白影从他头顶射了出来。

是个附身!

白影脱离了他临时抓来的**,往外冲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万年仪的重要参数就是生命能量,对能量体极其敏感,立刻自动判定自己被输入了新的参数,原本只显示着一片艳阳天的屏幕倏地一变,只见那艳阳下,刀兵遍地、血流成河。

被万年仪捕捉的白影惊愕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宣玑好像试着玩的时间和坐标——

时间是大齐启正元年,农历五月初五,正午,坐标地址是当时的都城。

普通史料记载,这是武帝荡平外族侵略者,宣布复国的一天。

异控局资料,这是盛潇在妖都城下斩妖王的一刻。

屏幕上,一个身着冕袍的“人”四肢被困住,他突然仰起头,身体蓦地变形,撑破了衣服和人皮,露出了可怕的真身。

他……它长着龙头、蛇身、虎豹似的长尾,背生双翼,振臂长啸时,天地都在颤抖,是传说中“妖王”的模样。

周围抵死缠斗的人族和妖族全被他震开,那些困在他身上的阵法瞬间崩了一多半!

就在这时,一道极亮的白光闪过,石破天惊,打断了那巨兽的咆哮。只见一把重剑当空劈下,正砍在了妖王的脖子上,血溅起老高,喷了持剑人一脸。

那持剑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最近让宣玑很闹心的脸——

盛灵渊。

一串血迹从他眼角飞溅到下巴,似乎把瞳孔都要染红了,他的脸色比宣玑熟悉的那个盛灵渊还要苍白憔悴,两颊几乎有些凹陷,与妖王隔着一把剑的距离相望。

长剑没入妖王脖子里半尺,却也只是伤了它的皮毛,那巨兽一开口,发出好像几百人和声的动静:“朕有九百九十九条神魂,九百九十九颗头颅,凭你一个凡人,伤得了本座一根汗毛吗?”

盛灵渊偏头吐出一口不小心溅到嘴里的血迹,脸上露出一个近乎于诡异的笑容。他突然往下一压,那双修长的手上浓重的黑气暴涨,直上云霄,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那无尽黑暗里,黑气盖住了艳阳。

同时,空中立刻浓云汇聚,电闪雷鸣,看得人心惊胆战。

然而雷却不往下落,可能是犯了选择恐惧症,一时不知道该先劈死谁。

妖王脖子上的重剑突然“雾化”,连同盛灵渊的双手一起,宣玑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在屏幕里看见盛灵渊的手和重剑的影子里幻化出无数条影子——狰狞的、咆哮的、像囚困了无数冤死的神魂。

它们咆哮着冲进了妖王脖颈上的伤口里。

天雷终于落下,硕大的妖王头颅滚落在地,九百九十九条神魂被一剑砍下,天昏地暗里,宣玑看清了盛灵渊。

他一双化进了黑雾里的双臂先是长出白骨,随后是匀停的皮肉,无声地说了句话。

“谁告诉你,我是人的?”

万年仪突然过载,屏幕黑了一下,随后跳出一堆乱码,被困在其中的白影转身要逃脱,宣玑指尖蓦地多了一枚硬币,划过点着的烟头,“呲啦”一声,火花凝成的锁链从硬币上卷了出去,隔空勾住了那白影的腿。

“听题啊,”宣玑一手拽着锁链,一手捏住烟头,喷出一口白烟,“已知,输入了斩妖王的时间和坐标,这破仪器只会给我一个‘天气晴朗’的界面,但再输入一个你,就模拟出了三千年前武帝斩妖王的画面。我知道武帝不长您这幅尊容,那么问题来了,您是哪位的呢?”

“身为妖族,”白影恶狠狠地说,“为人卖命,三千年前的耻辱,你们都忘了吗?”

“忘了,毕竟我也没有那么老。”宣玑说,“你肯定不是妖王,妖王不可能这么衰,附在这些弱鸡身上东躲西藏——你是什么东西?”

“你又是什么东西?”白影“哈”了一声,“一根被盛潇从祖坟里扒出来,亲手封入赤渊,终身受烈火焚身、百鬼啃噬,永世不得超生的骨头!”

宣玑倏地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整个异控局大楼里响起了警报声,电力系统短暂地恢复了一瞬,随即又跳了闸,一明一暗中,宣玑被晃得眯了一下眼,白影大叫一声,直接切断了他那条被锁链困住的腿,一头撞进墙里,消失了。

宣玑被昏迷不醒的倒霉研究员绊了一下,一弯腰把人扛了起来,往万年仪里一塞,转身赶往紧急通道。

迎面正碰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外勤,在往楼下赶。

“什么事?”宣玑问。

“不知道,断电了,监控看不见。”那外勤匆匆忙忙地说,“地下六十层的禁制被触动了!”

地下六十层放的都是危险物品,跑出一根毛都是灾难,整个异控局总部都被惊动了。宣玑心里掠过阴影,怀疑方才在万年仪里遭遇的白影只是为了拖住他。

“a区防护盾完整——”

“b区暂无异状。”

“c区禁光,红外网什么时候能重启?”

“供电还没修复吗?这帮废物后勤到底在干什么?”

宣玑赶到地下六十层,一片混乱,他第一反应是去查看那只变异的镜花水月蝶,见蝴蝶还安安稳稳地在玻璃罩里玩变脸,先松了口气,这时,听见有人在广播里说:“锁定禁制破损出口,在w区14间,重复一遍,w区14间请求支援!”

“w区?w区不是收废品的地方吗?”两个跑过去的外勤小声交谈。

一阵兵荒马乱,总局的供电系统终于修复完毕,宣玑跟着一帮外勤摸到了错综复杂的w区,肖征已经在那了。

“什么情况?”

“w区存放那些处理过,但经评估还有一定风险的物品,”肖征盯着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管理员,咬着后槽牙说,“所以有些人觉得这里可以放松,防护盾三年没检修过。”

管理员眼睛上的眼屎还没抹掉,弓肩缩脖,试图用下巴戳进胸口自尽。

宣玑:“丢什么了?”

肖征抬起头:“断刀知春。”

永安已经是入冬,东川还十分温润,至于再往南走,到了亚热带,还是艳阳高照。

俞阳市新区的一家咖啡快餐店,这两天成了新晋网红,周末一大早,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们就在外面排早午餐的队,老板乐呵呵地在门口充当人工排号机。

他们店里,前两天来了个长发男人,一进门就说自己没带钱,也没手机,但是需要在俞阳逗留一阵子,问能不能借住,他可以在店里帮忙。

一般这种不是骗子就是精神病,但这男人说话一口播音腔,外形又太出众,一头长发尤其扎眼,老板是个时髦人,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遇上“拍真人秀”的了,于是和善地欣然同意。

态度理所当然极了,反倒是来投宿的男人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么容易,被此地“淳朴的民风”吓了一跳。

这人来了一个礼拜,老板也没找到拍摄团队在哪,但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明智——第一天,这位先生把他们家当摆设的陶埙拿下来清理了一下,坐在门口吹了两个钟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随身带了什么诱食剂,街边、房顶很快落满了鸟,整整齐齐地排成行,鸦雀无声地听他吹埙。

吹了三天,小店营业额翻了一番,迅速蹿红。

随后大概是累了,这位神秘客人又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小刻刀,给来店里点单的客人刻小动物。

老板机灵得很,在门口竖了块“消费满二百,朋友圈集齐三十个赞,免费送木雕”的广告牌。

“小哥哥,人像你也会雕吗?看这……看镜头,笑一下——能雕个我吗?”

神秘客人温和地说:“人像有灵,最好不要随便拿来玩,还想要别的吗?”

“想不出来了,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少女专心致志地对着他的脸和手拍视频,“要不你随便刻一个吧。”

神秘客人下刀飞快,几乎不带犹豫的,没一会功夫,一只仿佛振翅欲飞的木雕蝴蝶就成了型——客人不点,他一般就会雕只蝴蝶,刻别的东西时,往往要停下来想一想,只有蝴蝶,他像是千锤百炼过,随时就是一只。

门口的队越排越长,一辆外省号牌的越野车被堵了半天,眼看过不去,司机摇下车窗看了一眼,对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男人说:“堵死了,燕先生,要么咱们绕路吧。”

就在这时,那坐在店门口专心致志雕木头的男人抬起头,目光透过人群,似笑非笑地朝这辆车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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