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赶不上变化, 宣玑到底是没能跟燕秋山聊成。

游乐场动静太大, 魇阵消失得又太突然,一不留神,让一大帮记者钻了空子, 蜂拥而至。这段时间“特能人”是社会热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爬上头版头条, 特能人跟普通人之间关系微妙,异控局的外勤没底气像公安机关那么理直气壮地控场,有人要往里闯, 他们也不敢使用太强硬的手段阻止,临时贴符咒或者报警都来不及了, 一时间,闪光灯晃得活像上个世纪的歌舞厅, 围观群众们也纷纷到位, 场面乱七八糟。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被乱糟糟的人群吵得不耐烦,信手在车窗上画了一个隐形符咒,从人缝里钻出去了。

他俩离场倒是从容,不过燕秋山带着一帮没从精神创伤里回过神来的救援队员,又不知道被冲到哪去了,可能过一会儿还得硬着头皮出来对公众交代几句,私人谈话是来不及了。宣玑只好从肖征那要了燕队的微信名片,但好友申请发过去,就像石沉大海,半天没有回音。

傍晚,他瞄了一眼手机,见燕队那边仍然没动静,就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尝了一口小平底锅里的海鲜饭。

这是今天晚上最后一道菜,海鲜汁里的水份都已经渗进了米里,一颗一颗米粒像吸饱了晨雾的露珠,圆滚滚的,还能互不黏连。鲜香添一分咸,减一分寡,宣玑琢磨了一下,感觉再加别的味也未免啰嗦,于是等收汁就关了火,屁颠屁颠地给那位大爷上菜去了。

“走了个神,牛肉火候不知道怎么样。”宣玑夹了一筷子递到盛灵渊嘴边,“尝尝。”

盛灵渊:“唔,过火了。”

“那就是正好。”

盛灵渊以前在日常小事上很少露出自己的偏好,不挑食,但辟谷前就似乎没什么爱吃的东西,也就是从小跟他共感的剑灵,能知道他不大爱吃味重甜腻的东西——不爱归不爱,没到不吃的地步,端到跟前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反正不管给什么,他都是几筷子的事。

直到最近,宣玑才发现他偏好生冷的食物,带点血更好,像西餐里那种一刀下去血溅三尺的牛排,好多当代人都吃不惯,倒成了他的菜。

陛下被他当成个试菜的,意见还被驳回了,但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因为什么烦心,燕秋山?”

“嗯,还没回我。”

“别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走投无路求到你面前再说呗,”盛灵渊懒洋洋地把目光从手机上掀起来——此人正在看《黑暗侵袭》的剧照和简介,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他看了宣玑一眼,忽然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古道热肠。”

宣玑特别会辨识他话里不怀好意的成分:“……”

“随便夸一句,脸红什么?”盛灵渊欣赏着他顺着脖颈一路攀到耳廓的红痕,十分端庄的拿起筷子,又斯文又禁欲地说,“光天化日的,想什么呢?你们妖族啊,有时候真不成体统——我就夸一句,又没说要摸。”

好,这回从耳廓上脸了。

“好好吃饭,”宣玑抢走他妖魔鬼怪乱窜的手机,“耍什么流氓!”

盛灵渊拿他当饭前消遣,本来还想再逗一逗,尝了几道菜,忽然一愣。

今天的菜都不咸。

他俩要不是互相迁就,其实吃不到一块去。盛灵渊对腥膻的容忍度比较高,但要是油盐酱醋放多了,他就会比较倒胃口,宣玑相反,他喜欢重油重盐、嗜甜嗜辣,最爱吃那个辣油翻滚的九格涮锅和各种番邦风味的齁死人点心。宣玑在家做饭,一般是以照顾盛灵渊口味为主,做一两道他喜欢的,一两道想给他尝的新菜,自己就随便陪着吃一点,弄点外面买来的烤串小龙虾之类占嘴,都放在他自己那边。

盛灵渊是个不会忽略细节的人,这他心里都有数。不过宣玑每天兴致勃勃地鼓捣,他也就装不知道,欣然受之。吃饭对他俩来说只是味觉的情趣,有没有两可,宣玑在各国各地逛了几千年,口腹之欲也满足得差不多了,相比起来,盛灵渊知道自己没遮没掩的反应更能哄他高兴。

可是自从疗养院搬回家以后,宣玑平时固定下饭的“保留项目”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零食都放过期了,被他清理了出去,也没张罗要买新的。

他好像一夜之间改了口味,换了条舌头。

口味一时半会是不会变的,宣玑不是凡人,想必几吨地沟油也不能把朱雀灌成猪雀,除非……

盛灵渊心里微微一颤:“他感官变了。”

感觉突然敏锐起来后的一段时间,外界过强的刺激会很让人难受,哪怕是以前习惯的——盛灵渊三千年前六感皆失,乍一从这个世界醒来,虽然欣赏灯红酒绿的热闹,也一度要被噪音吵出神经衰弱来,最近才刚刚适应一点。

“原来传说是真的,”他想,“器灵之身真的……”

“器灵和生灵不一样,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知春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神火论》里记载,就算炼器过程一切顺利,活人能被成功炼成器灵的几率也就‘十之一二’,其中大部分器灵都是浑浑噩噩,只有不到三成还有自我意识。能像人一样自由活动的又是‘十中无一’。而他们再像人,也总归不是人,我是一出生就是刀灵,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可活人受不了这个落差,那些被炼成器灵的人感知能力会大幅度下降,到时候你可能会听不清声音,闻不到味道——就连嚼一把辣椒吃不出辣味。即使外表看起来像人一样,那种被器身禁锢得喘不过气来的束缚感也无时无刻不跟着你,你……”

知春托身的这种旧娃娃都是上个世纪的审美,长得自带土味,再加上肢体语言僵硬,夜里不注意能吓一跳。知春就披着这么个又土又吓人的身体吵架,居然还吵得慢声细语,说的话是一番又气又急的长篇大论,语气却依旧温软斯文,毫无威慑力。

于是燕秋山直接当成了耳旁风,面无表情地冲他伸手:“手机还我。”

从游乐场的魇阵里出来,燕秋山也很想找宣玑,可惜被冲散了,好不容易安顿完乱糟糟的现场,燕秋山本想找肖主任要联系方式,一摸兜,手机就凭空消失了。

要知道金属系特能的一大特权,就是不丢手机——手机有金属壳,又是自己时常接触的物品,有人稍微一碰就知道。可知春毕竟是武帝年间“出生”的刀,就算刀身已碎,自己托身在娃娃里,各种已经失传的小手段还是层出不穷,燕秋山感觉自己的手机就在身边不远处,就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高山人销声匿迹以后,炼器一道也随之失传,器物比凡人长寿,但也不是永垂不朽,到现在已经不剩几块铁了,你当器灵很常见吗,秋山?你现在是人,有人权,人的社会保护你,你有组织有同事,有亲戚有朋友,变成器灵你就什么都没了!杀人偿命,你听说过砸一把剑偿命的吗?可能以后成百上千年里,你就只有我一个同类,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感情淡了,你后悔了找谁去?”

燕秋山充耳不闻,从兜里摸出一块吸铁石,吸铁石用一种违背地心引力的姿势竖在他手指尖上,他的手就像个安检扫描仪似的,把知春娃娃拉过来一顿扫,搜自己的手机。

燕队这个人,意志如磐石,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能岿然不动,生死面不改色,这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发生家庭矛盾的时候除外。

凡事有利就有弊,比如想要一个盛灵渊这种天天在人心尖上挠的情人,就得随时预备好上他的当,想要燕队这种稳重靠谱又有安全感的,就得忍他不听人劝。这仿佛铁头功八级的男人但凡打定了主意,既不会挂在嘴边跟人据理力争,也不搭理任何意见——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聋了。

知春又不是会高声大喝的类型,再气再急,他说话的语气都跟餐厅服务员“欢迎下次再来”的声音差不多,可能连骂街都不带变奏的。

这二位吵起架来,仿佛不在一个位面,有点逗。

知春是个娃娃,全身的力气也就够勉强端个茶杯,只能任他翻来覆去地摆弄:“古往今来,想长生不老的多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为什么不干脆把自己炼成器灵?”

吸铁石没反应,看来手机没在知春身上。

燕秋山就把娃娃戳在书架上,翻出了全套的能量扫描设备,他就不信,一张符咒能把东西凭空变没了。

知春坐在一人多高的书架上,也下不去,只好冲他“嗡嗡”念经:“因为被投入剑炉的时候是真死,还是被活活烧死,根本没有活人能想象死亡过程有多痛苦。再生在一个器物里,你会像过去传说里的‘花瓶女’那样……不,比花瓶女还不如,器灵会失去自己生前大部分的记忆,只记得生灵成器时候经历的痛苦,人格也会被磨损得面目全非,《神火论》里说器灵带毒,满身戾气,随时准备反噬主人。我还算正常是因为我才是刀灵里的异类,我入刀身时是被‘赋生’而不是被‘杀死’……燕秋山,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燕秋山架好了外勤用的单人能量检测仪,终于给了知春一眼:“你就说变成器灵以后会痴呆失忆,性格还会很讨人嫌,到时候你就不要我了呗。”

知春:“……”

燕秋山一摆手:“那你随便吧,我也没说要纠缠你一辈子。”

一个粗制滥造的破娃娃,一张三千多岁的通心草,这俩玩意加在一起,就是个“危房”,就算幸运,有人皇这样的顶尖高手护持,不受其他法术侵害,也说不准哪天自己就坏了。那知春就永远被卡在生死边缘里了,像一段永世不得超生的电磁波。

相比起来,死再可怕,器灵生涯再可怕,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到时候有宣主任有陛下,赤渊的主人镇着,他不管疯成什么样,也不会出来危害社会。

当代科技果然靠谱,能量扫描仪很快给了他反应——异常能量场来自他头顶。

燕秋山一伸手,吸铁石就“融化”在了他指尖,手套似的包着他的手指,他在头顶半空中一捞,就听一声裂帛声,一个旧手机从虚空中冒了出来,被吸到他指尖上,同时旁边落下一张撕裂的符纸。

知春急了:“就算重新炼刀,也得要我配合,我不答应!”

燕秋山重启手机,耸了耸肩。

知春:“……”

他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燕秋山要是真往剑炉里跳,他难道还能不配合,看着这混蛋白死么?

“器身是会被磨损的,器身磨损跟人身有病不一样,”知春几乎用央求的语气说,“当年斩妖王的天魔剑受损,满朝上下都紧张得要命,你以为只是政治斗争吗?手机还你,你去问问宣主任,器身磨损后器灵会怎样!”

燕秋山一开机就看见宣玑的好友申请信息,立刻点了通过。

宣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家已经熄灯了,古人一般习惯早睡早起,夜夜笙歌的那是昏君,再加上盛灵渊差点被抽空,天一黑精神不太好,宣玑也跟着他调了作息——不过“网瘾废宅”变身“养生老干部”没那么快,宣玑没睡着,正在闭目养神锻炼定力,手机光一晃他就睁眼了。

燕秋山没有过多客套,上来就是一句:“宣主任,我考虑好了,愿意当器灵。”

宣玑挑了挑眉,回了一条,然后无声地念了一句巫人咒,咒文一出口,盛灵渊周围就倏地寂静了下来,他小心地把盛灵渊搭在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披上衣服出去了。

他是最近才知道盛灵渊为什么总觉得吵。

宣玑一出生就以剑灵的身份活着,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最近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才发现,原来以前的五官仿佛蒙着一层东西,接收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全身的骨头像被看不见的东西紧紧地箍着,乍一释放出来,身体轻得让他都有点不习惯。

这就是生灵和剑灵的区别,难怪过去人都说器灵就是生不如死的奴隶。

十分钟以后,宣玑到了附近一家酒吧里,本来是习惯性地直奔吸烟区,结果因为嗅觉太敏感,迎面被残留在空气里的烟味一扑,闻出了七八种牌子并各种烟酒臭,顿时被熏跑了,感觉自己以后可能要叛出烟民队伍了。

他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杯柠檬水,一边等人一边发呆。

其实感觉灵敏不灵敏,身体沉不沉,这都是小事,时间长了就像地球引力一样,习惯了就感觉不到了,宣玑之所以后悔跟燕秋山说器灵的事,是因为他在魇兽的幻境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娱乐了盛灵渊一整天的幻境其实还有后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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