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我的田庄十五六俄里的地方,住着我的一位相识,他是个年轻的地主,曾当过近卫军军官,现在已退伍在家,此人叫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佩诺奇金。他家领地有很多很多的野禽。他的住宅是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盖的,仆人们穿的是英国式服装。他非常讲究饮食,待客亲切热情。虽然如此,你仍然不大乐意去登他家的门。他是个通情达理的正派人,照例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任过公职,在上流社会曾混过一阵,目前在经管家业,颇有建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用他本人的话说,为人严厉,可办事公道,很关心下属的利益,就连惩罚他们,也都是为他们好。“对待他们就得像对娃娃们一样,”发生这样情况时,他常说,“他们太无知呀,mon cher,il faut prendre cela en considération。”凡是出现所谓在所难免的不愉快的事情时,他总是尽力避免过激的暴烈举措,也不喜欢提高嗓门,大都是用手直指着犯过失的人,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吗,伙计?”或者说:“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好好地想想吧。”这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咬咬牙,撇撇嘴。他的个头不大,体态优雅,相貌也挺不错,手和指甲都保持得干干净净。那红润的嘴唇和脸颊显露出健康的气色。他的笑声洪亮而爽朗,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和蔼地眯缝着。他的穿着非常讲究,很高雅。他订阅法国的书刊、画册和报纸,不过并不怎么爱读书:那本《永远流浪的犹太人》好不容易才读完。玩牌倒可称好手。概言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算得上是我们省最有教养的贵族,也是最令人羡慕的择婿对象之一;女士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倾慕他的风度。他的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而且谨慎得像猫一样,平生从不招惹是非,虽然有机会时也喜欢让人知道他不好惹,喜欢捉弄和为难胆怯的人。他决不愿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生怕败坏自己的名声。高兴的时候便自称是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他对哲学素来没有好感,认为它是德国哲人们的糊涂食物,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言乱语。他也爱好音乐,玩牌时常常轻轻地哼唱,而且还满带感情;他还记得《卢契亚》和《梦游女》中的一些段子,但不知为何总是用高嗓门去唱。每年冬天他都要去彼得堡。他家里收拾得分外整洁;连马车夫们也深受他的影响,非但天天擦马轭、刷上衣,而且还主动洗脸。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家的仆人们看起来确有点愁眉苦脸,可是在我们俄国,你是分不清哪是愁眉苦脸,哪是睡意未消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话的声音既柔和又悦耳,顿挫有致,似乎得意地让每个字从他洒满香水的漂亮的小胡子里蹦出来;他还常常运用一些法国词语,如:“Mais c'est impayable”,“Mais comment donc!”,等等。由于这种种原因,至少我是不大乐意去拜访他的,若不是他那边有松鸡和山鹑的话,我也许根本不同他交往。在他家里,你会有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即使舒适的生活也不会使你愉快。晚上,每当一个穿着带花纹扣子的浅蓝号衣鬈发侍仆出现在你面前,低三下四地给你脱靴子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倘若让这个苍白干瘦的人突然换成一个颧骨极宽、鼻子特扁的年轻健壮的小伙子(他刚被主人从田间叫了回来,不久前赐给他的土布衣服已撕破了十来处),那你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即便你那整条小腿可能会同靴子一块被他拽下来,你也会乐意冒这个险……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没有好感,有一回我却不得不在他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马车,可是主人不愿意让我不吃他的英国式早餐就离去,他领我到他的办事室。除了茶以外,还给我们端来肉饼、半生不熟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等。两个戴着洁净的白手套的侍仆不声不响地揣摩着我们种种细微的心意,勤快利索地伺候着。我们坐在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穿着肥大的丝绸灯笼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有蓝穗子的漂亮的菲斯卡帽,脚蹬平底的中国式黄便鞋。他品着茶,脸上笑嘻嘻的,细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靠垫枕在腰部,总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饱饱地享用了早餐之后,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带着满意的神情给自己斟了杯红酒,把杯端到嘴唇边,突然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没有把酒烫一下?”他用相当尖锐的嗓音问一个侍仆。

那个侍仆发窘了,愣在那里,脸色刷白。

“伙计,我在问你呢。”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平和地接着说,眼睛盯着那个侍仆。

那个可怜的侍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转悠着餐巾,一声不吭。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低着头,思索着,一边蹙起眉头瞧了瞧他。

“Pardon,mon cher.”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用手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膝头,又盯看起那个侍仆,“好了,去吧。”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了一句,随后扬起眉头,按了按铃。

进来了一个人,他又胖又黑,一头乌发,低额门,眼睛鼓鼓的。

“费多尔的事……去处理一下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带着十分自制的神情低声地说。

“遵命。”那胖子答了一声就出去了。

“Voila,mon cher,les de'sagréments de la campagne.”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乐呵呵地说,“您要去哪儿呀?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吧。”

“不啦,”我回答,“我该走啦。”

“又是打猎!唉,真拿你们这些猎迷没办法!眼下您要去哪儿呢?”

“去四十俄里外的里亚博沃。”

“去里亚博沃?嘿,那巧了,这样一来,我正好可同您一道去。里亚博沃离我的领地希皮洛夫卡村只有五俄里地,而我呢好久没有到希皮洛夫卡去走走了,老是抽不出工夫。这一回蛮凑巧:您今天到里亚博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个村子去。Ce sera charmant.咱们一起吃晚饭——咱们带着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太好了!太好了!”他不待我回答就这样说,“C'est arrangé……喂,谁在那儿?吩咐给我们备车,快一点。您没有到过希皮洛夫卡吧?我有点过意不去请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一夜,不过我知道,您会不大在乎的,去里亚博沃还可能要在干草棚里过夜呢……咱们去吧,去吧!”

于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唱起了一首法国的抒情歌曲。

“您大概不清楚,”他微微晃动两腿,继续说,“我那边的庄稼人是交代役租的。宪法规定的嘛——有什么法子?他们给我交租金倒是不含糊的。说实话,我早就想让他们改成劳役租,可是地太少了!就这样我也感到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对付过去的。不过,C'est leur affaire。我那边的总管是很能干的,une forte tête,是个治国安邦之材呀。您会见到的……真的,机会难得!”

实在无可奈何。本来早上九点钟我就该动身的,可是我们直拖到下午两点钟才出发。打猎的人定能体会到我是何等的焦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如他自己所说的,喜欢找机会让自己行行乐,因此带上数不清的内衣、食品、外衣、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节俭自律的德国人来说足够用上一年了。每次车子从山坡下驶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总是要简短而严厉地叮嘱一句,由此我可以断定,我的这位朋友是个十足的怕死鬼。不过,这一行极为顺利;只是在一座刚修好不久的小桥上,厨子坐的那辆车子翻倒了,后轱辘压住了他的腹部。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到自家的卡列姆摔在地上,着实惊慌了,赶紧叫人去问:他的手伤着没有?一听说厨子的手安然无恙,便立刻放下心来。由于这种种事,我们这一路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辆马车,旅程快终了的时候,我感到烦闷得要死。而且,在好几小时的旅程中,我的这位同伴已经筋疲力尽,无精打采起来了。我们终于到了,不过不是到了里亚博沃,而是直接到了希皮洛夫卡,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这一天我反正是打不成猎了,所以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

厨子比我们先到几分钟,看得出来,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通知过该通知的人,因此我们一进村口的栅门,村长(总管之子)已在那里迎候我们。他是个彪身大汉,体格结实,长着棕黄色头发,没有戴帽,骑在马上,敞着新外衣。“索夫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问他。村长先是敏捷地跳下马,向主人深深地鞠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然后抬起头,振一下精神,报告说,索夫龙到彼罗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那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一下,骑上马后,跟在马车后面小跑,把帽子拿在手上。我们的马车往村子里走着。有几个庄稼人坐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簸着,腿悬空地晃动着;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猛一下全不作声了,摘下自己的冬帽(这时候正是夏天),欠起身子,像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朝他们慈祥地点点头。村子里扩散着一种惊惶不安的气氛。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掷劈柴驱赶那些不善解人意的或过分热心的狗;一个大胡子长到眼皮下的瘸腿老汉把一匹还没有喝够水的马从井边拉开,不知所以地朝马肚子上击了一拳,然后才鞠了个躬。有几个穿长衬衫的娃娃哭喊着往屋里跑,趴到高高的门槛上,耷下脑袋,向上跷起腿,就这样挺灵活地滚进门里,滚进黑洞洞的过道里,再没有从那儿露脸了。甚至连母鸡也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从门底下钻进去;唯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坎肩似的、红尾巴翘到鸡冠上的神气活现的公鸡仍然待在大路上,本来想要啼叫,忽然发了窘,也跑掉了。总管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不坐落在一起,它处在茂密的绿油油的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停到了大门前。佩诺奇金先生站起身,颇帅气地脱下披风,走下车来,亲切地环视一下四周。总管的妻子在那里迎候,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并前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让她随意吻够了,才登上台阶。在过道的幽暗的角落里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了躬,可是不敢前来吻手。在过道右边的所谓凉屋里已有两个婆娘在忙着收拾;她们把各种破烂、空罐子、发硬的皮袄、油钵子、放着一堆破布头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婴孩的摇篮等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的笤帚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打发她们出去,在圣像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车夫们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其他什物往里搬,并尽量让自己笨重的靴子响得轻一些。

这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村长询问了收成、播种以及其他农事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还是使人满意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蔫,有点不利落,仿佛是用冻僵的手指去扣衣服的纽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侍仆让道。我从他那健壮的肩膀后面,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过道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婆娘。霎时间传来马车的响声,马车停在了台阶前,接着总管进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所说的这个治国安邦之材,块头不大,宽肩膀,白头发,体格壮实,红鼻子,浅蓝色的小眼睛,扇形的大胡子。捎带说一句;我们发现,自从俄罗斯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发财又发福的人不长又宽又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长期只蓄有稀稀的尖形胡子,没过多久,便长出满脸的胡子来,宛如一个光圈,真不知这些须毛是打哪儿来的!这位总管大概在彼罗夫有些喝醉了,脸容浮肿,一身的酒气。

“哎呀,是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拖着长声说,脸上显得那么高兴激动,眼看就要掉泪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大驾光临呀!……请伸手,老爷,请伸手。”他又说,已提前把嘴唇伸过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满足了他的愿望。

“喂,索夫龙老兄,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呀?”他以亲切的语调问道。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夫龙大声地说,“情况怎能差得了呢!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来了,真给我们村子大添光彩,是我们今世的莫大福分。上帝赐您光荣,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上帝赐您光荣!托您的福,这儿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此时索夫龙沉默了一会儿,瞅了瞅老爷,似乎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性也发作了),再次要求吻手,说话比先前更拿腔拿调了。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哎呀,真是的!我高兴得都发傻了……我看见都不敢相信啊……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瞧瞧我,微微一笑,问道:“N'estce pas que c'est touchant?”

“啊,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喋喋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您可让我急死了。您要光临,怎么不事先通知我呢。您要在哪儿歇宿呢?瞧这儿多不干净呀,全是灰尘……”

“没关系,索夫龙,没关系,”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微笑着回答,“这儿蛮好。”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哪儿好呢?对于我们庄稼人说来算是好的;可是您哪……哎呀,我的好老爷、大恩人,您哪,我的好老爷!……请原谅我这个傻瓜吧,我简直疯了,全变傻了。”

说话间晚餐备好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开始用餐。老头子把他的儿子赶了出去,说是人多气闷。

“怎么样呀,老头子,地界划清了吗?”佩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是想模仿庄稼人的说话语气,朝我眨了眨眼睛。

“划清了,老爷,全托您的福。前天在清单上签过字了。赫雷诺夫的那帮人起初闹些别扭……真的,闹些别扭,老爷。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鬼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那都是些傻瓜,老爷,都是些蠢驴。而我们呢,老爷,照您的意思表示谢谢,给中间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一些好处;一切都是照您的吩咐去办的,老爷,您怎么吩咐的,我们就怎么办,而我们做的,叶戈尔·德米特里奇全知道。”

“叶戈尔向我报告过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郑重地说。

“那当然,老爷,叶戈尔·德米特里奇当然会报告的。”

“喂,如今你们大概都满意了吧?”

索夫龙正等着这句话呢。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像唱似的说起来……“托您的福啦……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为您祈祷上帝呀……要说地嘛,当然还少了些……”

佩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

“哦,好了,好了,索夫龙,我知道,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收成怎么样呀?”

索夫龙叹了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呀,收成可不大好呢。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允许我向您报告,出了一档子事。(这时候他摊开双手走近佩诺奇金先生,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

“我也搞不清,老爷,我们的好老爷,看来,那是仇人搞的鬼。还好,那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我们的地里。我趁还没有别人发现,赶紧叫人把尸体拖到别人的地上,还派人去看守着,我叮嘱过自己的人,不许乱说。为了防备万一,我对警察局长解释过了,告诉他是怎么怎么回事,还请他喝了茶,给他上点贡……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为了这具尸体,得花销两百卢布,那就亏了。”

佩诺奇金先生听着总管能耍这样的鬼花招,不住地发笑,几次用头指指他,对我说:“Quel gaillard,ah?”

这时候天色已全黑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叫人把餐桌上的东西清理走,把干草拿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摆好枕头;我们便躺下了。索夫龙听了第二天的活动安排之后就回去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临睡前还谈了一会儿关于俄国庄稼人的优秀品质,并且告诉我说,自从索夫龙管事以来,希皮洛夫卡村的农民就没有欠过一分钱的田租……更夫敲起了梆子;一个还没有养成自我克制精神的小娃娃在某间屋里尖声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本准备到里亚博沃去,可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希望我参观他的田庄,要我留下来。我本人倒很想看一看,那个有治国安邦之才的索夫龙的优秀品质究竟如何,眼见为实嘛。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外衣,系一条红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灵而专注地瞧着老爷的眼色,回答问题头头是道。我们和他一起去打谷场。索夫龙的儿子,那彪形大汉的村长,从各种特征来看,是个十足的笨蛋,他也跟着我们去,还有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地保也来作陪,他是个退伍士兵,长着浓密的小胡子,脸上带着极古怪的表情,仿佛老早受了什么特殊的惊吓而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禾房、库棚、风磨、牲口院、幼苗、大麻田等等,的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过那些庄稼人的忧郁神情却使我产生几分疑惑。索夫龙不仅讲究实用,而且也注意美观:每条水渠边上都栽着爆竹柳,打谷场上各禾堆之间都留出一条条小道,并铺上沙子,磨房的风车上还装有风向标,样子很像张着嘴巴吐着红舌头的狗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一道希腊式的三角墙,它的下面有用白粉题写的一行字:“此生(牲)口元(院)。一干(千)八白(百)四十年健(建)于希波洛夫卡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心里甚为感动,他用法语向我讲了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可是又指出,劳役租制对于地主好处更多——那就不管它了!……他开始给总管出点子:如何种土豆,如何给牲口储备饲料,等等。索夫龙很专心聆听主人的高见,有时也谈点不同的看法,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好老爷和大恩人了,而且老是强调耕地太少,不妨再买一些。“这有什么,就去买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以我的名义,我不反对。”索夫龙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捋捋大胡子。“不过这一会儿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佩诺奇金说。立即有人把骑的马给我们牵来了;我们便骑着马前往树林,或者如我们那里所说的,前往“禁伐区”去了。在这片“禁伐区”里,我们看到了极其荒僻和原始的景象,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此夸赞了索夫龙,并拍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方面的事,佩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传统观点,当即他给我讲了一件他认为极其有趣的事,他说,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护林人,就把护林人的胡子拔了近一半,以此来说明树林不是越砍得多便越长得旺的……不过,在其他一些方面,无论索夫龙或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两人都不拒绝采用新方法。回到村子后,总管带我们去看看他近期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簸谷机。这台机器确实显得效率高,但是,假如索夫龙知道这最后一段游览中有何等扫兴的事在等待他和老爷,大概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我们出了库棚,便看到以下的情景。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肮脏的水洼,三只鸭子正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拍水嬉戏,在水洼边还站着两个庄稼人:一个是年约六十的老头,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这一老一少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衫,光脚丫,腰间系着绳子。地保费多谢伊奇在他们身旁使劲地劝阻,倘若我们在库棚里多待上一会儿,也许就已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一看见我们,他便垂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村长也张着嘴,困惑地捏着拳头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那两个请愿者的跟前。两个人不吱声向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请求?”他用严厉的略带鼻音的声音问道。(两个庄稼人对视了一下,没有吭声,眯起眼睛,像躲避阳光似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吧,怎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问了一句,立即转身问索夫龙:“是哪一家的?”

“是托博列叶夫家的。”总管慢悠悠地回答。

“喂,你们怎么啦?”佩诺奇金先生又说,“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你要什么?”他朝那老头点下头,继续说,“不用怕,傻瓜。”

老头伸直他那黑褐色的皱巴巴的脖子,歪撇着发青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替我们做主吧,老爷!”又在地上磕了下头。那个年轻的庄稼人也鞠了下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威严地瞧瞧他们的后脑勺,仰着头,双腿稍稍分开。

“怎么回事?你要告谁的状呀?”

“行行好,老爷!让我们喘口气吧……我们被折磨死了。”(老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是谁折磨你呀?”

“是索夫龙·亚科夫利奇,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

“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是我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小胡子动了动。

“他是怎么折磨你的呀?”他问,透过小胡子瞧了瞧老头。

“老爷,他把我家全给毁了。我的两个儿子,老爷,还没轮到就被拉去当兵了,眼下又要拉走我的小三。昨天,老爷,他又牵走我的最后一头母牛,还毒打了我的婆娘——都是他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村长。)

“哼!”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哼了一声。

“别让他把我家全给毁了呀,恩人。”

佩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带着不满的神色低声地问总管。

“他是个酒鬼,尊敬的老爷,”总管首次用了这个敬辞回答说,“他尽不干活。租欠了五年啦,尊敬的老爷。”

“索夫龙·亚科夫利奇替我把欠租交过了,老爷,”老头继续说,“五年的租都交过了,交过之后,他就把我当奴隶使了,老爷,还有……”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佩诺奇金先生厉声地问。(老头低下了头。)“大概是你爱喝酒,老在酒馆里胡混吧?(老头张嘴想说话。)你们我可知道,”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怒气冲冲地接着说,“你们就知道喝酒,赖在炕上不起,让本分的庄稼人替你们背锅。”

“他还是个无赖呢。”在主人说话时,总管插了一句。

“那不说都知道。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的,这我见过不止一次了。整年里东游西荡,耍无赖,如今却来跪下求情。”

“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头绝望地说,“请开恩呀,替我做主吧——我哪儿是无赖呢?苍天在上,我们是受不下去了。索夫龙·亚科夫利奇看我不顺眼,为什么看不顺眼——让上帝审判他吧!我家全让他给毁了,老爷……就连剩下的这个小儿子……连他也要……(老头那皱起的黄眼睛里闪着泪花。)发发慈悲吧,老爷,替我做主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那年轻的庄稼人要开口说话……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一下火了,喊道:

“谁问你啦,啊?没问你,你就别说话……这算什么呀?不许你说!闭嘴!……啊,天哪!简直是反啦!不行,伙计,我可不许造反……我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跨了一步,大概是想起我在旁边,就转过身,把手插进口袋里。)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他强装微笑,明显地压低嗓门说,“C'est le mauvais cté de la médaille……唉,好啦,好啦,”他继续说,没有去瞧那两个庄稼人,“我会吩咐处理的……好啦,去吧。(两个庄稼人没有立起身来。)唉,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好啦,去吧,我说了,我会吩咐处理的。”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转身背向着他们。“老是不知足。”他透过牙缝低声说,随之便大步地走回去了。索夫龙跟着他走。地保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跳到老远的地方去。村长把鸭子轰出了水洼。两个请愿者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互相瞧了瞧,便头也不回地拖着脚步走回家去。

过了两个来小时,我已在里亚博沃了,并准备和我所认识的庄稼人安帕季斯特一起去打猎。直到我离开希皮洛夫卡村的时候,佩诺奇金还在生索夫龙的气呢。我跟安帕季斯特谈起了希皮洛夫卡的庄稼人,谈起了佩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里的总管。

“您是指索夫龙·亚科夫利奇吗?……那个家伙呀!”

“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条狗,而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怎么讲?”

“希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算——那个叫什么来着?——片金的领地,实际上不是他在掌管,而是索夫龙在掌管。”

“真的?”

“他把那个村子当作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借他的债,都像雇农似的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车,派那个干这样那样的活……可把他们折磨死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光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地,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另外还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光是经营土地,还买卖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个那个的……这家伙脑瓜灵,太灵了,所以他发了,这个鬼!更可恨的是,他太霸道了。他是野兽,哪儿是人呢;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道道地地的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控告他呢?”

“嘻!老爷才不去管呢!只要不欠他的租,他还去管什么?”他沉默了不大一会儿,接着说,“哼,你去试试,告他一下。不行呀,他会把你……”

我想起了安季普的事,我对他讲了讲我所看到的情形。

“哼,”安帕季斯特说,“这一下他就要吃了他;把他整个都吃了。这一会儿村长准把他揍个半死。多倒霉呀,这可怜的人!他干吗受这份罪呀……他在村大会上跟他,跟总管顶过嘴,显然是忍不下去了……这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他就狠狠地折磨起他,折磨起安季普。现在可就要把他吃啰。他就是这样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他知道什么人容易欺侮。有些老头有点钱,家里人多,他这秃鬼就不敢去碰。可是对安季普这样的就会胡来了。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

我们前去打猎了。

一八四七年七月于萨尔茨勃伦西列济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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