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在一堆乱石上,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下到了洞穴入口。直升飞机推进器叶片在我们头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响声。梅就在我旁边,但是飞扬的尘土使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我们没有看到任何长得像里基的家伙。梅掏出装着铝热剂的密封容器。她把镁质导火索递给我,然后扔给我一个塑料打火机。我心想,这就是我们要用的东西吗?她的脸已被面罩遮住了一部分,眼睛藏在夜视镜后面。

她指了一下洞穴内部。我点了点头。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指着我的夜视镜。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把手伸到我的脸上,然后轻快地打开开关。

“——听见我的话了吗?”她问。

“对,听见了。”

“这就好啦,我们走吧。”

我们开始朝洞里走去。绿色亮光已被滚滚烟尘遮蔽,我们只有借助夜视镜上的红外线灯。一个影子也见不到,我们的耳朵里只有直升飞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但是,随着我们渐渐进入洞穴深处,轰鸣声开始慢慢变小。

而且,直升飞机形成的空气流动也随着声音的变小而逐渐减弱。

梅神情专注,她问:“博比?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听见了。”

“到洞里来。”

“我正在试着——”

“不要试了。到洞里来,博比。”

我摇了摇头。就我对博比·伦贝克的了解,他是绝不会跳下来的。

我们走过洞里的那个拐弯处,只看见空气中的浮尘和模糊不清的洞壁。这一段的洞壁看来很光滑,没有微粒的藏身之处。这时,我的正前方慢慢浮现出了一个长得像里基的家伙。他面无表情,径直朝我们走来。接着,另一个家伙从左边出来,紧接着还有一个。它们三个站成一排,齐步向我们走来,面孔一模一样,全都毫无表情。

“这是第一课。”梅说着掏出了第一枚铝热剂燃烧弹。

“希望它们学不会。”我说着,点燃了引线。

引线噼噼啪啪地冒着炽热的火花。她把手中的燃烧弹朝前一扔。燃烧弹落在离它们几英尺远的地方。它们没有理睬,直愣愣地盯着我们。

梅说:“数三下……二……一,转开。”

我把身体转向一侧,抬起一只胳膊,挡在头顶上,洞里猛地冒起一个白光耀眼的火球。我紧闭双眼,但是那一道炫目白光非常强烈,我后来睁开眼睛时仍然觉得直冒金星。我把身体转回来。

梅已经在朝前走了。空气中的灰尘略微变得黑了一些。我没有看见那三个家伙。

“它们逃跑了吗?”

“没有了。蒸发了。”她满意地说。

“新的情景。”我说。我觉得有了一些信心。如果程序仍在发挥作用,在对真正的全新情景作出反应时,集群的能力将会减弱。它们需要经过一些时间来学习,它们需要一些时间来形成适应新情景的对策。但是,它们在最初阶段中的反应将是组织无序,杂乱无章的。那是分布式智能的弱点之一。它强大有力,灵活机动,但对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情景反应迟缓。

“我希望如此。”梅说。

我们到了她描述过的那个位于洞穴底部的张着大口的地洞。我通过夜视镜看见一个类似斜坡的地形。有四五个家伙朝我们走来,好像还有更多的家伙跟在它们后面。它们的模样都像里基,但是其中有许多还没有完全成型。后面的只是旋动而来的云状物。它们发出的单调的呼呼声非常响亮。

“这是第二课。”梅拿出一枚燃烧弹。它被我点燃后咝咝声地发出白光。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斜坡上,让它滚了下去。那些家伙看见迎面而来的容器时放慢了脚步。

“该死的。”我诅咒说,但是这时我应该躲避以保护眼睛不受强光的伤害。涧里空间有限,气体爆炸膨胀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我背部有一股强烈的灼热感。我回头一看,大多数家伙已经消失了。但是,还有一些家伙在那里徘徊,看来没有受伤。

它们在学习应对的方法。

学得很快。

“下一课。”梅说着,掏出了两枚燃烧弹。我把两枚都点燃了,她让一枚顺着斜坡滚下,将另一枚扔向斜坡的下部。两声爆炸同时响起,一股强烈的热浪从我们身边冲过。我的衬衣着火了。梅立刻用手掌击打,迅速将它扑灭。

我们再次回头看,一个家伙也没有见到,没有黑色的集群了。

我们下了斜坡,进入洞穴深处。

我们一开始有20枝装有铝热剂的密封容器。现在还剩下16枚,但我们才走了一小段,离底部的那个大石窟的距离还很远。梅这时加快了脚步,我得快步向前才能赶上她;但是,她的直觉判断是正确的。在我们前面成形的为数不多的集群见我们冲过去时急忙后退。

我们把它们驱赶到下面的石窟中。

梅问:“博比,你在什么位置?”

我的头戴式耳壶嘎的响了一声。“正在——努力——”

“博比,快来,该死的。”

与此同时,我们一直往前走,耳麦里很快就只传来静电声了。

在洞穴深处,灰尘悬浮在空气中,减弱了红外灯发出的光线,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石窟内壁,看到我们前方的地面,然而远处却是一片黑暗。那种黑暗感和孤立感使人恐惧。如果我不转过头击,使红外线光束来回扫动,我就不知道自己两侧藏有什么东西。我开始嗅到腐臭气味,它灌入鼻孔,使我一阵阵恶心。

我们正在靠近窟底。梅保持镇定;这时,有好几个集群在我们前方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她掏出一枚燃烧弹要我点燃。我还没来得及点燃引线,那些集群便纷纷回退。她立刻向前冲去。

“这就像是在驯狮。”她说。

“到现在为止是这样。”我说。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能够维持多长时间。洞穴底部的面积很大,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剩下的16牧铝热剂燃烧弹看来无法使我们坚持到最后。我很想知道梅是否也担心这一点。她看上去并不担心。然而,很可能她是没有表露出来。

脚下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低头一看,地面上铺满了细小、易碎的黄色骨头。外观像小鸟的尸骨,但它们是蝙蝠的。梅的判断正确,它们被吃掉了。

在我的夜视镜上方的一角出现了一个红色亮点,一闪一闪的。它是某种警示,很可能是电池快要耗尽了。“梅……”我刚开口,那红色亮点就像刚才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了。

“什么?”她问,“什么问题?”

“没关系。”

后来,我们终于到了最大的中心石窟;不过,没有什么石室,至少现在没有了。巨大的空间里从上到下挤满了黑色圆球,它们的直径大约2英尺,表面上直立着长而尖的东西。它们的样子就像巨大的海胆,一组一组地立在一起,排列整齐有序。

梅问:“这就是我想到的东西吗?”她说话的语气镇定,不带感情色彩,几乎是学术性的。

“对,我觉得是的。”我回答说。

除非我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些排列有序、长而尖的东西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在地面上建造的那座装配工厂的生物形式。

“这是它们的繁殖方式。”我向前移动。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进去……”她说。

“我们只得这样做,梅。你看看:它排得挫整齐齐的。”

“你认为存在中心?”

“可能吧。”如果那样,我想把铝热剂燃烧弹扔在上面。我继续向前。

在那些集束之间移动使人毛骨悚然。黏稠的液体从尖状物的顶端滴下来,那些圆球的表面看来覆盖着一层不停地颤动的凝胶,整个集束看来在活动,好像有生命。

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我这时发现,那些圆球的表面真的具有生命——在凝胶体里爬行的是大量蠕动着的黑色小虫。

“天哪……”

“它们原来就在这里。”她镇定地说。

“你说什么?”

“那些小虫。它们原来生活在洞穴底部的海鸟粪便层里,我以前来这里时见过。它们以有机物质为食,排泄出含有大量磷元素的化合物。”

“而它们现在参与了集群的合成作用,”我说,“那不需要多长时间,仅仅几天而已。出了协同进化。那些圆东西很可能提供食物、并且以某种方式收集它们的排泄物。”

“或者收集它们本身。”梅冷冷地说。

“对。有可能吧。”

这并非是不可想像的。蚂蚁饲养蚜虫的方式与人类饲养奶牛的做法类似。其他昆虫在花园里养植菌类作为食物。

我们走进了石窟深处。集群在我们四周旋动,但与我们保持着距离。我心里想,这很可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巢穴中出现了闯入者。它们尚未决定如何应对。我小心翼翼地移动;地上的一些位置变得越来越湿滑。地面上盖着一层像是湿粪的东西。在一些部位上,它发出了条纹状绿色亮光。那些条纹看来是朝向内部,朝向中心的。我感觉到地面微微有些向下倾斜。

“还要走多远?”梅问。她的声音仍然保持镇定,但我觉得她的心里并非如此。我的心里也有同感;我回头看了一眼,进入石窟的入口已经不见了,被那些集束遮蔽了。

突然,我们到了石窟中心,眼前空荡荡的,那些圆东西没有了,正前方是一个与外面土堆类似的微型堆状物。它大约4英尺高,呈圆形,平面叶片从四周向外伸出来。它的表面上也有条纹。灰白色的烟雾从叶片中冒出来。

我们靠近它。

“它是热的。”她说。

不错,它的确是热的。温度很高;那就是它冒烟的原因。

她问:“你觉得它是什么?”

我观察地面。我看见绿色条纹从那些集束中蹿下来,进入这个中心土堆。

我说:“装配工。”

那些浑身长着尖刺的海胆状东西生成有机原料。它流到这个中心,装配工在那里大量生产最终产品分子。这是进行最后装配的地方。

“看来这里就是核心部位。”梅说。

“对,可以这么说。”

集群包围着我们,三三两两地在附近徘徊。显然,它们不会到中心来。但是,它们遍布我们周围,伺机而动。

“你需要多少?”她轻声问我,从背包里掏出了铝热剂燃烧弹。

我环顾身边的集群。

“这里使用五枚,”我说,“我们需要余下的这些才能冲出去。”

“我们一次不能把五枚都点燃……”

“没有关系。”我伸手来,“把它们给我。”

“可是,杰克……”

“给我吧,梅。”

她给了我五枚燃烧弹。我往前靠了一步,把没有点燃的燃烧弹扔进了位于中心的那个堆状物。我们周围的集群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但是没有靠近我们。

“好的。”她说。她立刻理解了我的意图,掏出了更多的燃烧掸。

“这是四枚,”我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集群。它们躁动不安,来回移动着。我不知道它们会在那里待多久,“你用三枚,给我一枚。你对付那些集群。”

“好的……”她递给我一枚燃烧弹。我帮她点燃其余的三枚。她回头扔向我们进来的方向。那些集群跳跃着,纷纷躲避。

她开始倒数:“三……二……一……起爆!”

我们弯下腰,躲避爆炸产生的刺眼强光。我听到嘎的响了一声,睁开眼睛一看,中心的那些集束有的正在开裂,爆炸。那些长着尖刺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滚落到地上。我没有迟疑,接着又点燃了一枚;它进射着白色火星,我把它扔进了中心的堆状物。

“快跑!”

我们冲向入口。集束在我们面前乱作一团。梅轻快地跳过不断倒下的尖状物,一直向前冲。我跟在她身后,心里默默地数着:三……二……一……时间到了。

耳边传来一种尖叫声,紧接着是一股灼热的气浪,猛烈的爆炸剌痛了我的耳膜。随即产生的震动把我一下摔在地上,我滑入前面的淤泥之中。我觉道自己的皮肤上钉满了尖刺。我的夜视镜被震落了,我处于黑暗之中。眼前一片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擦去脸上的淤泥。我想站起来,但是脚下滑了一下,又摔倒了。

“梅。”我喊叫着,“梅……”

“出现了一声爆炸。”她惊讶地说。

“梅,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了。”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被困在该死的洞穴中,到处都是尖刺,而且我看不见东西。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恐惧感。

“就会好的。”梅安慰我。

在黑暗中,我觉得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显然,她能够看见我。她说:“电筒在你的腰带上”她把我的手拉向腰间。

我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想找到别电筒的夹子。我摸到了但却打不开。它是弹簧夹子,我的手指老是捏不稳,我听到了一种单调的呼呼响声,那声音最初不高,但是却越来越大。我的两手冒汗。夹子终于被打开了,我开启电筒开关,轻松地嘘了一口气。我借助电筒卤素灯发出的白光看见了梅;她头上仍然带着夜视镜,正在观察另一个方向。我用灯光在洞穴里四下扫动。刚才的爆炸已经使它内部面目全非。许多集束被炸得四分五裂,那些长着尖刺的东西散落一地。地面上的一些物质这时开始燃烧起来,冒出辛辣难闻的烟雾。空气中充斥着灰尘,雾蒙蒙的……我朝前走了几步,觉得下面有什么东西嘎吱地响了一声。

我低头一看,那是大卫布鲁克斯的衬衣。这时,我意识到自已站立的位置曾经摆放着大卫的尸体,尸体已经变为一种带有白色的胶状物。我的一只脚正好踩在尸体腹部中。他的胸廓擦刮着我的胫骨,在我的裤褪上留下了一道白色条纹。我回头看见了大卫的面部,鬼般的惨白,已经腐烂了,脸上的肉被吃光了,看上去像集群的面部一样,五官模糊不清。我顿时一阵恶心,嘴里觉得发苦。

“挺住,”梅说着用手抓住我的胳膊,“挺住,杰克。”

随着呼的一声,我终于把脚从尸体上拔了出来。我在地面上拼命地擦脚,想把那种白色黏液弄干净。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想努力克服恶心的感觉,克服控制全身的恐惧感。我想跑。梅在对我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的眼前只有周围洞壁的影子,脑海里恍惚记得集群在我们的周围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数也数不清。它们在四处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需要你帮忙,杰克。”梅说着,拿出四枚燃烧弹。我笨手笨脚地握着电筒,总算把它们点燃了。她把它们分别朝四个方向扔去,我用手捂住眼睛,火球在我的四周炸开。等我睁开眼睛看时,集群全不见了。但是过了片刻,它们又开始冒了出来。最初,是一个,接着是三个,六个,十个——后来就多得数不胜数了。它们聚集起来,发出愤怒的嗡嗡声向我们扑来。

“我们还有多少燃烧弹?”我问。

“八枚。”

我当时觉得我们无法脱身了。我们离洞穴入口太远了。我们无法跑出去。我不知道四周有多少集群——卤素灯光照射到的就像是一只由密密麻麻的集群组成的军队。

“杰克……”梅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她看来没有失去信心。我又点燃了三枚燃烧弹,梅一边把它们扔出去,一边顺着来路冲向洞口。我紧跟着她,可是我心里明白,我们已经陷入了绝境。燃烧弹每爆炸一次都只能暂时驱散集群。它们会很快重新集结起来。集群的数量太大了。

“杰克。”她手里又握着一救燃烧弹。

这时,我已经看见了石窟入口,它就在几码以外。辛辣的烟雾熏得我直流眼泪。卤素灯在灰雾中仅仅划出一条狭窄的亮光。空气中的烟雾越来越浓。

伴随着最后的几道白色闪光和热浪,我们到了石窟入口。我看见了通向洞穴入口的那一道斜坡。我刚才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可以走这么远。但是,我的思维停止了,脑海里只有印象。

“还剩下多少?”我问。

梅没有回答我。我听到了上面的某个地方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我抬头一看,上面的洞穴里出现了一道晃动的白光。轰鸣声越来越大——我听到发动机开大油门的声音——我看见停在斜坡上的那辆全地形越野摩托。博比在上面叫喊:“快出来!”

梅转身冲上斜坡,我手忙脚乱地跟着她。我模糊记得,博比点燃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橘黄色的亮光,梅一把将我推向洞壁,无人驾驶的全地形越野摩托车呼啸着,顺着斜坡冲向石窟,油箱四周呼呼地冒着火焰,它是一枚机动化自制燃烧弹。

它从我们身边冲下后,梅猛地一推我的背部:“跑!”

我在斜坡上冲了最后几码。博比伸出手来,把我们牲拉到了上面的水平位置。我跌了一跤,擦伤了膝部,但是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拽着我站立起来。我拼命地朝着洞穴入口奔跑,眼看就要到了。这时一股火焰把我们掀翻在地,我跌跌绊绊,一头猛撞在洞壁上。我站起来,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我的电筒不见了。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嚎啕大哭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来,或许,我觉得我听到了。

我看了一眼梅和博比。他们正在爬起来。直升飞机在我们上空嗡嗡地轰鸣,我们费力地爬上斜坡,一头瘫倒在土堆上的洞穴出口处,然后顺着土堆外侧的斜坡跌跌撞撞滚下去,回到了凉爽的沙漠黑夜之中。

我最后看到的是梅正朝着直升飞机挥手,示意它离开,离开,离开——这时,洞穴爆炸了。

我脚下的地面跳了起来,一下把我掀翻。我倒在地上。爆炸的冲击波震得我耳朵剧痛。我听到了猛烈的爆炸声。洞穴入口冲出一个巨大火球,黄色火焰被黑色浓烟包裹着。我觉得一股热浪压在我身上,接着便消失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自己在旱空下枭了多九。我肯定失去了知觉,因为我记得的下一个情景是博比把我推进了直升飞机的后座。梅已经在里面了,她俯身给我扣上安全带。他们两人都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色。我思维迟钝,想知道自己是否受了伤。我感觉不到疼痛。我身边的直升飞机门砰的一声关上,博比坐在飞行员旁边的座位上。

我们逃出来了。我们成功了。

我难以相信,这一切已经结来了。

直升飞机升到空中,我看见了远处实验室发出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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