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町一带的小巷,一轩供人小酌的酒馆。

他坐在吧台前,形单影只,失魂落魄,即使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小店里,这个瘦削的男人看上去仍然很特别,没有谁和他搭话。

他戴着黑框眼镜,面色憔悴,脖子细长。因为过分消瘦,喉结显得十分突出。可能是溜肩的缘故,穿在他身上的西装也挺不起来,显得邋里邋遢的。

他大概有四十岁,上半身摇摇晃晃,看来已经醉了。与其说他面孔发红,不如说是泛黑,而且那绝不是阳光灼烤出来的黝黑,而是一种病态的铁青色。

他旁边靠墙一侧的座位空着。吉敷竹史从他身后伸过手去,把空椅子拉出来,问:“这里可以坐吗?”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啊?……没关系,坐吧!真是对不起……”他可能以为自己挡住了吉敷的路,把身子贴住吧台,让吉敷从自己身后过去。

“不,不,没关系!”吉敷很过意不去,在男子身边坐了下来。他先要了啤酒,接着又点了烤鸡串。

可是这个男子并没有停止客套,而是继续喋喋不休。“对不起,我不是东京人,不懂东京的规矩,真是失礼!”他诚惶诚恐地说着,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屁股快从椅子上滑下去了,于是赶快调整坐姿。接着他又是一阵摇晃,终于失去平衡,向吉敷这边倒过来。幸好吉敷已经有所准备,连忙用手挡住他,接着慢慢将他推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男子越发惶恐不安了。

“啊!真是的,多么失礼啊!我真是没规矩,太对不起了!”

他几次三番对着吧台晃动脑袋,连连道歉。因为脑袋动个不停,他的眼镜从鼻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了酒杯里。

这个男子的模样和他认真的态度正好相反,因此显得十分滑稽。吉敷暗暗笑了一下。其实就是哈哈大笑,也不用担心会引起对方的不快,因为他已经完全喝醉了。

然而他的口齿依然清晰,不仅小心翼翼,而且充满诚意。这引起了吉敷的好感。已经酩酊大醉,可是嘴里却文绉绉的,这样的人在日本实在是不多见。

或许是为了表达歉意,他居然劝吉敷吃自己盘子里的烤鸡串。吉敷表示自己已经点过鸡串,拒绝了。可对方很执著,又把凉拌小菜的盘子推了过来。如果在以往,吉敷会认为自己不幸坐到一个难缠的客人旁边: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这么想。

当吉敷的啤酒端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相处得十分融洽了,几乎到了要碰杯的程度。

他们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这时对方才发觉吉敷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视线越过吉敷的肩膀,似乎才看到吉敷的另一边是墙壁。

“噢?你也是一个人?”他问。

吉敷点点头。

“和我一样,我也是独自一人。”说着他又点头致意。

喝酒过程中,这个男子一直滔滔不绝。此人伶牙俐齿,相当健谈。虽然对方没有提出要求,他仍旧做了自我介绍。他叫小濑川,是一家小证券公司的营业科长。

“你肯定以为我是个话匣子……”小濑川突然作出分析,青灰色的瘦削脸庞上,浮现出两个小酒窝。虽然这个人算不上英俊,但五官还端正——鹰钩鼻,小眼睛,深眼窝,弯形的眉毛,嘴唇很薄,只要一笑,就可以看见两颗门牙旁边的金牙在闪闪发光。

“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平时在公司里根本不开口,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批阅职员们拿来的文件,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就是这样的人。”

吉敷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越过小濑川的肩膀,可以看见他左边的人。这么一瞧,靠墙坐着的人们好像就是他公司里的同事。原来如此,小濑川不想一个人喝闷酒,所以才这么饶舌。

“其实我心里很郁闷。在公司里显得无能,恐怕直到退休也只能停在科长的位子上了。老婆对我总是拉着脸,虽然有一个孩子,可我只要一回家,她就在孩子面前恶狠狠地说:‘你可不能像你爸爸那样,你可不能像你爸爸那样……’每天总要念叨二三十遍,没有一天不重复这个口头禅的。她从心眼里看不起我。‘唉,嫁错人了’,‘唉,太失败了’……每天都这么唠唠叨叨的。”

吉敷越听心里越不痛快,而小濑川则陶醉在自虐的快感里,似乎是在咀嚼着别人的不幸一样,简直是小市民的那种幸灾乐祸情绪的再现。

吉敷努力转换话题。

“小濑川先生,今天是到东京出差来的吧?”

“是啊,到东京出差来了。我在京都出生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即便和老婆结婚了,也一直在京都生活。这次离开家,再也听不着老婆的牢骚抱怨,简直就像升入了天堂。唉!以前的日子真是太痛苦了。只要回家,老婆的讽刺挖苦就不停回响在耳边,所以我每天下班就拼命喝酒,不醉不归。回到家,‘咕咚’一下扑在玄关的地上,而老婆对我视而不见。我一个人爬到卧室去,立刻就睡着了。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看到我这个样子,老婆也目瞪口呆,越发认为我是个混账。我们之间简直形成恶性循环了。”

“小濑川先生,”看到对方没有改变话题,吉敷只好插嘴,“说点高兴的事怎么样?好不容易遇到了知己。”

小濑川看着吉敷的脸,眼镜后面怯懦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浑圆,吓了吉敷一跳。

“啊?给您心里添堵了,实在对不起。”说着,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哪里哪里!我的意思是说,您这么妄自菲薄可不太好。您顺利地加入公司,一直做到了科长,干得漂亮!世上不知多少人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啊!”

“谢谢!”小濑川用悲苦的语调高声说。如果不是店内人声嘈杂,这样高亢的声音肯定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吉敷又吓了一跳。

“谢谢!谢谢!”

小濑川先对着吉敷,然后又对着自己眼前的空气,一边说一边反复低头行礼,宛如一只温顺柔弱、四处讨好的小动物。

当小濑川再次把脸转向吉敷这边时,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好几条泪痕挂在了脸颊上。吉敷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一喝醉就哭啊。

“对不起!真失礼!哎呀,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被您看见了……”

他的鹰钩鼻子下面流出了鼻涕。对于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说,这的确有失体面。他手忙脚乱地在上衣口袋里翻找,拽出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翻出了纸巾,连忙擤鼻涕,然后又对着吉敷鞠躬。

“对不起!但是,最近没有谁对我这么亲切地说过话。我今天太高兴了,简直可以说是惊喜……”说完他又开始擤鼻涕。

吉敷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果然碰上了一个难缠的客人。

“你一定在想,我不讲酒德,一喝多了就哭个不停吧?其实不是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酒精中毒,但我绝不是酒德不好,也不是喝醉了就哭。我从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哭过,真的!从来没有!今天是头一回,真丢人!

“不过,酒逢知己,算我们有缘。您愿意听我这么唠叨吗?不!绝不会给您添堵,我绝对能把握好分寸。我想让人听我说说。虽然我总是喝醉,但从没有跟别人谈过我自己。今天,您可要一定听我说一说。”

透过眼镜,男人的目光近乎于哀求。说实在的,吉敷心里已经十分腻烦了。这也难怪,谁会愿意听这样的人说话呢。

“我小时候,学习并不那么糟糕。在出色的哥哥姐姐的带动下,成绩也还过得去。可是,从高中时代开始,成绩就越来越糟糕,逐渐变成了差等生。从那时起,父亲和兄弟姐妹就看不起我了。哥哥姐姐都考到东京和大阪去了,而我只能留在京都,念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只有母亲还算理解我,可其他人根本不把我当人看。我的哥哥们都是一流外企里的精英,姐姐们都嫁给了律师或者注册会计师。他们都住在大阪和神户的高档社区里,乘坐奔驰轿车。只有我,赞尽心机,总算在京都东部的山科买下一所偏僻破旧的房子,和老婆孩子三个人住在那里。一个月工资二十六万日元,房贷和孩子的教育费用就要花掉一大半,生活困窘,老婆从没穿过时髦衣服。只要一看见我,她就抱怨路越走越窄,和我结婚肠子都悔青了。可她自己又不愿意出去工作。说到底,是我不配结婚成家。

“就这样,我老婆性情变得越发古怪,从早到晚蜷在被窝里,整天都关着窗板。房间里乱七八槽,根本就不打扫——她似乎不会做这些家务了,我看她精神出了问题。我曾劝她去医院看看,可她说没有钱。

“她从来都不做饭,厨房里的食物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到星期日我会收拾一下,但一上班,厨房里就又乱成一团。她披头散发,总是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躺着。别提多糟糕了!

“最近的饭好像是我儿子做的——他才念初中一年级,是个好小子,成绩也不错。我老婆可能把最后的宝都押到儿子身上了,为凑出儿子读补习班的费用,她连衣服都不买。在儿子面前,老婆成天说我的坏话。

“我一看见这个孩子就觉得他可怜得不行。他才上初中一年级,因为母亲终日卧床不起,他要上学,要去补习班,要去超市买东西,回来还要做饭。

“我一想到儿子,就想今晚早点儿回家,早点儿回家。可是不行,我是个意志力薄弱的家伙,一想到回家后老婆又要和我吵闹,歇斯底里地哭喊,我就忍不住又去喝酒,不酩酊大醉绝不回家。这样已经十多年了,不喝酒简直没法过,弄得身体也很糟糕。

“前不久,因为感觉身体不舒服,我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我眼看就要肝硬化了,劝我戒酒,尽快住院。

“如果那样,我这一家就全完了。虽然有医疗保险,可现在家中已经捉襟见肘,如果我倒下,就没有了收入来源。

“你看我的皮肤是不是发黑?这就是肝脏出了问题的症状。肤色变得很奇怪,是青灰色,完蛋了!虽然我必须戒酒,可怎么也戒不了。其实现在我就是不喝酒也活不长了。

“最近总是感到浑身乏力,左肋下,就是这里,按—卜去觉得硬邦邦的,我是活不长啦!我死了反倒干净,可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儿子。真是太难办了,一想到他我就特别难受。”

说着说着,小濑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吉敷把脸转向小濑川这边劝道:“那么,酒还是不要再喝的好。”

“是啊……”小濑川一边流泪一边答应,就像一个遭到批评的的孩子。随后一阵沉默。“我也想戒酒,”他嘟嚷着,“可我的意志力太薄弱了。”

“意志力的强弱,决定权在你自己。大家都有弱点,没有人能够例外,只要努力,就能克服弱点。”

“噢?是吗?”小濑川说着,一点一点地趴到了吧台上。他口齿虽然清楚,其实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看来,他今天和以往一样,已经烂醉如泥了。

毕竟两个人是初识,非亲非故,吉敷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而且似乎也没有过分关注他的必要。就这样,小濑川一个人趴在那里,而吉敷换上了日本烧酒,继续自斟自饮。

吉敷喝第十个口杯的时候,小濑川“哗啦”的一下,突然从吧台滑坐到地上。其他的客人们一齐朝这边看过来,弄得吉敷也很狼狈。他只好站起身,撑住小濑川的两肋,把他架了起来。

小濑川的脸上全然没有血色,本来像是太阳灼烤出来的青黑此时变得十分苍白,黑框眼镜也滑到了鼻尖,滑稽得令人忍不住发笑。旁边有两位男性客人,可能也喝多了,看到小濑川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该回去了。”吉敷说。

“啊?是啊!对不起!”小濑川把眼镜扶回到鼻梁上,再次郑重地道歉。他虽然摇摇晃晃,但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吉敷把他搀住,放到右边的椅子上,并且给他掸了掸裤子。结果小濑川越发畏缩紧张,诚惶诚恐,一次又一次地向吉敷鞠躬。如此多礼,恐怕正折射出他在社会中的孱弱和胆怯。小濑川也正是这样几次三番地自我评价的。

吉敷还从他奇怪的模样中联想到了他所属的公司。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贡献给了公司,用这种谦卑的方式去待人接物,拼命去表现自己以求生存。吉敷从他下意识的谄媚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这个小濑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濑川从怀里掏出钱包,努力控制住摇晃着的身体。他的这些表演,对旁边的客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道下酒的好莱。

他终于抽出了一张钞票,放到吧台上。“开一张收据。”他简短地说。

找零和收据很快就递了过来,他把那些都塞进了钱包,向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吉敷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转向右边,对着刚才嘲笑自己的客人鞠了两三次躬,然后推开店门,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吉敷在后面目送着他。紧接着

外面传来“哗啦”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当然,这肯定是小濑川干的。这声音也引起了同样目送他出门的客人们的哄笑。

吉敷站起身。酒已经喝光了,他付了账,来到门外。

证券公司的营业科长已经躺在空啤酒罐和垃圾袋堆起的小山边悠然入睡,吐出了白色的哈气。几个路人停住了脚步,开心地笑着。的确,在有乐町一带,几乎看不到如此滑稽和不成体统的人。

吉敷踩着垃圾袋走过去,弯腰抱起营业科长,问:“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吉敷忽然想起小濑川说过,他家住山科,现在是到东京来出差,就住在前面的N商务酒店。吉敷知道那家酒店,那其实是个小旅社。一般来讲,代表公司出差应该住在更体面些的地方,可以想象,他为了老婆孩子,差旅费能节省一点儿就节省一点儿。

搀扶他回旅社的途中,小濑川科长还是那么滑稽。他握着吉敷的手臂,动不动就趔趄一下。

在旅社门口分别时,小濑川再次深深鞠躬,递上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KS证券股份有限公司营业科长,小濑川杜夫。

反复道谢之后,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旅社的入口里。

吉敷收起了名片往回走,内心思忖,虽然今天也没有喝多,但还是就此打住吧。

二月九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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