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感到恐惧,”奥德莉说。

他们坐在庭院阳台上。奥德莉坐在靠近巴陀督察长的地方。巴陀补度他的假期,以朋友的身分来到“鸥岬”。

“恐惧——一直都是,”奥德莉说。

巴陀点点头,说: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怕得要死。而且你表现得像压抑住一种非常强烈情感的人那样。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但实际上是恐惧,不是吗?”

她点点头。

“我们婚后不久我就开始怕起奈维尔。可是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我疯了。”

“疯的人不是你,”巴陀说。

“当我嫁给他时,在我看来奈维尔似乎是那么地正常——总是心情愉快,待人和气。”

“有趣,”巴陀说,“他扮演的是优秀运动员的风范,你知道。所以他能在网球场上保持那么好的风度,在他来说,优秀运动员的角色比赢得比赛更重要。可是这给了他不少心里压力,当然啦,扮演角色总是会这样。他内心压抑出了毛病。”

“内心,”奥德莉颤抖着低声说,“总是深藏不露,让你莫测高深,只是偶尔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就够叫我想像……是有什么古古怪怪的。如同我所说的,我以为一定是我自己古怪。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害怕——那种不可理喻的莫名恐惧,你知道,让你很难受!

“我告诉自己我快疯了——可是我又莫可奈何。我感到我要不顾一切地逃走!后来亚德瑞安来了,告诉我说他爱我,我想跟他一起逃走一定很好而且安全……”

她停了下来。

“你知道后来怎么啦?我逃出去要跟亚德瑞安会面——他却永远不会来了……他遇害了……我感到好像是奈维尔搞的鬼——”

“也许真是他,”巴陀说。

奥德莉转向他,一脸惊吓。

“噢,你这样认为?”

“如今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车祸是可以安排的。不过,不要再去想它了,史春吉太太。也许,只是凑巧发生的车祸。”

“我——我那时完全崩溃了。我回到牧师宿舍去——亚德瑞安的家里。我们本来打算写信告诉他母亲,不过既然她不知道,我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免得她痛苦。然后奈维尔几乎我一到他就到了。他非常好——而且仁慈——可是我跟他谈话时心里一直怕得很难过!他说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知道亚德瑞安的事,说我可以跟他离婚,他会给我证据,说他离婚后会再娶。我觉得非常感激。我知道他一直认为凯伊有魅力,我希望一切好转,而我可以摆脱我那古怪的强迫性观念。我仍然以为一定是我自己古古怪怪的。

“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摆脱——真的。我从不觉得我会真正逃脱。后来有一天我在公园遇见奈维尔,他说他真的很想要我和凯伊做个朋友,同时提议说我们九月份一起到这里来。我无法拒绝,我怎能拒绝?在他做了那些宽宏大量的事后。”

“请君入瓮,”巴陀督察长说。

奥德莉颤抖起来。

“是的,正是如此……”

“他那一招非常聪明,”巴陀说,“大声地向每一个人抗议说是他出的主意,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认为不是。”

奥德莉说:

“然后我来到这里——就像一场噩梦一样。我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就要发生——我知道奈维尔一心一意要它发生——而且会发生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以为,你知道,我真的就要发疯了!我被吓得瘫痪了——就像在一场梦中,某件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你却动也不能动……”

“我一直认为,”巴陀督察长说,“我想看到一条蛇把一只小鸟吓得呆住了,飞不掉了——如今我可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到这种景象。”

奥德莉继续说:

“甚至崔西莲夫人遇害时,我还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我被迷惑住了。我甚至没怀疑到奈维尔。我知道他不在乎钱——认为他会为了继承五万英镑而杀害她实在是荒谬的想法。

“我一再地想着屈维斯先生以及他那天晚上讲的故事。甚至那时候我也没把它和奈维尔联想在一起。屈维斯提过某个生理上的特征让他可以认出很久以前的那个孩子。我自己耳朵上有道疤痕,可是我不认为其他任何一个人有任何足以引起人家注意的标记。”

巴陀说:“欧丁小姐有一绺白发。汤玛士·罗伊迪右手僵硬可能不只是地震受伤的结果。泰德·拉提莫先生头颅形状有点古怪。而奈维尔·史春吉——”

他停顿下来。

“奈维尔当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异常之处吧?”

“噢,有。他的左手小指比右手小指短。这非常不寻常,史春吉太太——真的非常不寻常。”

“原来就是这?”

“就是这。”

“那么电梯故障的牌子是奈维尔吊上去的?”

“是的。悄悄溜到那里去再回来,当罗伊迪和拉提莫在陪那老头子喝酒时。聪明而且简单省事的办法——我怀疑我们是否有办法证明那是谋杀。”

奥德莉再度颤抖起来。

“好了,好了,”巴陀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亲爱的。继续聊天吧。”

“你非常聪明……我有好几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喂,错就出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才悟出奈维尔大师的把戏?”

“我不知道确切是什么时候。我突然间全明白过来了。他自己洗脱了罪嫌,剩下来的是我们。然后,突然之间,我看到他在看我——一种幸灾乐祸、暗自发笑的眼神。当时我就知道了!就在那个时候——”

她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那个时候怎么样?”

奥德莉慢吞吞地说:

“就在那个时候我想快快了断——最好。”

巴陀督察长摇摇头。

“永不屈服。这是我的座右铭。”

“噢,你说的没错。可是你不知道长久的恐惧是什么滋味。让你整个人瘫痪——让你没有办法思考——没有办法计划——就只是在那里等待着可怕的事情发生。然后,一旦真的发生了。”——她突然快速微微一笑——“那种解脱感会让你感到惊讶!不用再等待、害怕——已经来到了。我想,你会认为我精神相当错乱,如果我告诉你当你来到这里以谋杀罪名逮捕我时,我一点也不在乎。奈维尔已经得逞了,而一切已经结束。跟李奇督察一起离开让我感到那么地安全。”

“这是我们那样做的一部分原因。”巴陀说,“我要你脱离那个疯子的魔爪。除此之外,要是我想要他精神崩溃,就势必要仰仗震惊的效果。他以为他的计划已经得逞了——这样一来效果就更大。”

奥德莉低声说:

“要是他没有崩溃,会不会有任何证据?”

“不多。有马克怀特说看到一个男人在月光下攀登绳子的证词。还有那捆绳子证实他的说词,放在阁楼上,还有点湿。那天晚上有雨,你知道。”

他停顿下来,直盯着奥德莉看,好像他在期待她说什么。

由于她只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那套条纹西装。他脱了下来,当然,在东头湾那边夜色下的岩石地上,把他的西装塞进岩石缝里。正好放到一条两天前被海浪冲上岸的死鱼身上。肩头上沾到一疤污点——而且有臭味。我发现,旅馆那边有人在说排水管出了毛病。那是奈维尔自己散布出去的说法。他的西装上头加披着雨衣,但是臭味还是渗了出来。后来他担心那套西装会出问题,赶紧找个机会把它送去洗衣店洗,弄巧成拙的是,没有告诉洗衣店他的真名。他随便告诉他们一个他在旅馆住宿登记簿上看到的名字。所以阴错阳差,你的朋友拿到了那套西装,他有个好头脑,他把它跟他看到一个男人攀登绳索的事联想在一起。除非是你在夜晚脱下衣服游泳,你的西装肩头是不会碰到死鱼的,你只会踩到它而已,总不会故意拿臂膀去碰它。而且没有人会在九月天的夜晚下水游泳取乐。他把整件事情串连起来。非常聪明的人,马克怀特先生。”

“不只是聪明,”奥德莉说。

“嗯,也许吧。想不想多知道他一些?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一些过去的经历。”

奥德莉聚精会神地听着。巴陀发现她是个好听众。

她说:

“我欠他很多情一一还有你。”

“不要觉得欠我多少情,”巴陀督察长说,“如果我不是那么笨,我早就该从叫人铃看出来。”

“叫人铃?什么叫人铃?”

“崔西莲夫人房里的叫人铃。一直觉得它有点不对劲。当我从顶楼下楼梯,看到你们用来开窗子的那根木棍时,差一点就想出来了。”

奥德莉仍旧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知道吧,那个铃的重点在——给予奈维尔·史春吉不在场证明。巴蕾特说崔西莲夫人不记得拉铃找她干什么——当然她不记得,因为她根本就没拉铃!奈维尔在外头走道上用那根本棍扯动安在天花板上的铃线。所以巴蕾特听到铃声下楼看到奈维尔·史春吉下楼出门,而且她看到崔西莲夫人好端端地活着。那个女仆的事是靠不住的。为了午夜之前就会发生的谋杀案而对她下麻醉药有什么好处?十之八九她到时药性还不会完全发作。但是这可以显示出谋杀案是自家人于的,而且可以给奈维尔一点时间扮演第—涉嫌人的角色——然后巴蕾特醒转过来,奈维尔成功地洗脱罪嫌,没有人会严查他到旅馆去的确切时间。我们知道他没有搭渡船回来。也没有自己租条船过来。剩下来的可能性只有游泳。他是个游泳健将,可是对他来说,时间一定也是非常紧促。他爬上他原先吊在他房间窗口上的绳子,在地板上留下了很多水迹,如同我们所注意到的。

“遗憾的是我们当时没看出个中意味来。然后穿上他的蓝色外套和裤子,潜进崔西莲夫人的房里——接下去的就不用说了——要不了几分钟的事,他事先已经备好了那个钢球——然后回房,脱下衣服,攀滑下绳子,回到东头湾旅馆——”

“万一凯伊闯进他房里呢?”

“她也被下了点麻醉药,我想一定是。她从晚餐开始便一直打呵欠,他们这样告诉过我。除此之外,他还存心跟她吵了一架,好让她一气之下,把门锁起来不理会他,也正好不会坏了他的事。”

“我尽力在想,我是否注意到护栏上的钢球不见了。我想我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放回去的?”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坐泰德·拉提莫的车子一回到这里之后,有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收拾残局,把网球拍修好等等。对了,他是以打反手球的方式攻击老夫人的。你知道,这就是为什么看起来凶案是左撇子干的。史春吉的反手球一向是他的看家本领,你记得吧!”

“不要——不要再说了——”奥德莉举起双手,“我无法再听下去了。”

他对她微微一笑。

“谈一谈对你有好处。史春吉太太.我可不可以冒昧给你一点忠告?”

“请说。”

“你跟一个疯狂的杀人凶手在一起生活了八年——这足以令任何女人神经崩溃。可是如今你得逃脱这一切,史春吉太太。你不用再感到恐惧了——你自己得设法理解到这一点。”

奥德莉对他嫣然一笑。她脸上僵冻的表情已经消失,换上的是一张甜美,有点羞怯,但却自信的脸孔,两只眼睛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最好该怎么着手?”

巴陀督察长思考着。

“尽力想出一件最困难的事,然后着手去做,”他忠告她说。

安德鲁·马克怀特正在收拾行囊。

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件衬衫放进衣箱里,然后是那套他从洗衣店拿回来的深蓝色西装。两个不同的“马克怀特”送洗的两套西装可把那洗衣店里的女孩搞糊涂了。

轻轻的敲门声传过来,他喊道:“进来。”

奥德莉·史春吉走了进来。她说:

“我来向你道谢——你在收拾行李?”

“是的。我今晚离开这里。后天上船。”

“到南美去?”

“到智利。”

她说:“我来帮你收拾。”

他婉拒,她坚持得逞。他看着她熟练地整理得有条不紊。

“好了,”她收拾完毕说。

“你收拾得很好,”马克怀特说。

一阵沉默。然后奥德莉说:

“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正好看到——”

她没继续说下去。

后来她又说:

“你是不是立刻了解到,那天晚上在断崖上当你——你拦住我——当你说:回家去,我不会看着你被吊死’时——你是不是当时就了解到你有一些重要的证据?”

“不完全是,”马克怀特说,“我得事后才想。”

“那么你怎么能说——怎么能那样说?”

马克怀特向来在他得解说他单纯的思想过程时都会感到不安。

“那正是我心里的话——我打算保护你不被人吊死。”

奥德莉双颊泛红。

“万一真的是我干的呢,”

“那不会有什么不同。”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是我于的?”

“我并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我倒相信你是无辜的,不过这对我的行动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后来你想起了爬绳子的男人?”

马克怀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他清清嗓子。

“我想,让你知道无妨。我并没有真正看到一个男人在爬绳子——事实上我不可能看到,因为我是星期天晚上到断崖头去,不是星期一。我是从那套西装推断出来的,而阁楼上的那捆湿湿的绳子证实了我的推断。”

奥德莉的脸色一下子由红转白。她难以置信地说:

“你的说词是编出来的?”

“推断不会受到警方的重视。我非得说是我亲眼看见的不可。”

“可是——你可能得上法庭替我发誓作证。”

“是的。”

“你会那样做?”

“我会。”

奥德莉叫了起来,

“而你——你是那个因为不愿意说假话而丢掉工作来这里跳崖自杀的人!”

“我很重视诚实。不过我已经发现还有比这更重要的。”

“比如?”

“你,”马克怀特说,

奥德莉低下头。他尴尬地清清喉咙。

“你不用感到欠我一大笔人情之类的。今天过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警方已经取得史春吉的口供,他们不需要我出面作证。无论如何,我听说他情况很糟,可能活不到上法庭了。”

“那我倒感到高兴,”奥德莉说。

“你曾经喜欢过他吧?”

“我喜欢的是我心目中的他。”

马克怀特点点头。

“也许,我们都有同感。”

他继续说。

“一切都已好转。巴陀督察长能采信我的说词而让那个人崩溃——”

奥德莉打断他的话。她说:

“他跟我谈起时,他提起过幸好你在月光下看到你所看到的,后来又加了——一两句——说那天晚上有雨。”

马克怀特畏缩了一下。

“那倒是事实。我怀疑在周一晚上我是否能看见任何东西。”

“这无所谓,”奥德莉说。

“他知道你假装说你看到的就是实际上真正发生的。不过这倒说明了为什么他要设法让奈维尔崩溃。汤玛土一告诉他关于我和亚德瑞安的事,他就怀疑奈维尔。他当时就知道如果他对那类型的罪案所知正确的话——他以前盯错了人——那么他所需要的是某些他可以用在奈维尔身上的证据。如同他所说的,他所需要的是奇迹——你的出现就是巴陀督察长祈祷灵验的结果。”

“他这样说倒是奇怪,”马克怀特淡然说。

“因此,你知道,”奥德莉说,“你是奇迹。特别为我出现的奇迹。”

马克怀特急急说:

“我不想要你感到欠我什么情。我就将脱离你的生活圈子。”

“你一定要这样吗?”奥德莉说。

他睁大眼睛盯着她。红晕出现,从耳朵一直红到太阳穴。

她说:“你不带我一起走?”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非常难的事——但却是一件对我来说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我知道时间非常短促。顺便告诉你,我是个守旧的人,我想在我们动身之前先结婚!”

“当然,”马克怀特深感震惊地说,“你总不会认为我会作任何他想。”

“我信你不会,”奥德莉说。

马克怀特说:

“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以为你会跟那个喜欢了你那么久的安安静静的家伙结婚。”

“汤玛士?亲爱的,忠实的汤玛士。他太忠实了。他是对多年前他爱上的那个女孩忠实。但是他真正喜欢的人是玛丽·欧丁,尽管他自己还不知道。”

马克怀特向她趋近一步。他坚定地说:

“你刚刚说的可是当真?”

“是的……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永不离开你。如果你走了,我就永远找不到任何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而我会水远过着悲伤的日子。”

马克怀特叹了一口气。他取出皮夹,仔细地查看。

他喃喃说:

“一份特别结婚证书需要花不少钱。我明天一早得先去银行提钱。”

“我可以借你一些钱,”奥德莉低声说。

“你可不能做这种事。如果我要娶一个女人,结婚证书要是我付的钱。你懂吗?”

“你不用,”奥德莉温柔地说,“这么严肃的样子。”

他走向她,柔声说:

“上次我抓住你的时候,你就像一只小鸟——挣扎着要逃脱。现在你可永远逃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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