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四个人心事重重地走了,我们来看看这个外国人是怎样想的吧。写小说不但要钻到中国人心里去,还要钻到外国人心里去。汉斯身材高大魁梧,如今已年过五十,开始发胖了;金黄色的头发淡了下去,变成了亚麻色;有皱褶的皮肤红通通的,还很滋润,要不是罩着一层汗毛,就和煮熟了的胡萝卜一样。他的行动还带有年轻人的敏捷,这是长期坚持体育锻炼的效果。这些天,他的确在S市呆腻了。这里没有夜总会,又没有体育馆,电视上演的节目他全听不懂。由郑副厂长和翻译陪同逛了两趟大街,他看出来连这两个中国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的了。但是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让他开始工作,对中国人的慢节奏,他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又不便问,只好成天坐在特级套间里喝啤酒。啤酒是青岛出的,比德国啤酒和美国的罐装啤酒都好,这才把他暂时稳住。今天来到机械总厂,知道老朋友赵信书已调走了,他就想赶快干完活,早点离开这个没有意思的地方,在公司给他限定的出差日期里,余下几天到中国南方去逛一趟。

他和赵信书怎么建立起的友谊呢?现在让我们顺着他的回忆追溯上去。原来,他去年冬天被公司派到这个矿务局机械总厂洽淡业务,一下火车,就听到一口很纯正的德国话招呼他。对一个离家万里的人来说,这首先就使他感到十分亲切,消除了他在漫长的旅途中的寂寞感。而这位能说很纯正的德国话的人,又是一个瘦小的、文质彬彬的、脸上总带有一种很羞涩的笑容的中国人。赵信书的外貌在我们看来是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可是在外国人看来,这却是一副典型的东方人的形象。汉斯从小到大,在德国出版的介绍中国的书籍上,经常看到画着这种单眼皮、黄皮肤的人的插图。于是,他像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把把赵信书搂进怀里,两人着实亲热了一番。

赵信书第一天来接他,穿的是自己的涤卡棉制服,外面穿了一件在S市的冬天离不开的军绿色老羊皮大衣。把汉斯接回厂里,在宴请汉斯的酒席上,吴克功忽然发现我们的工程师和汉斯比较起来穿得太寒伧了,有失国体。宴会以后,就叫王副厂长去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买套西服来,把赵信书打扮打扮,以壮声威。王副厂长连茶也没有喝,赶紧坐小轿车进城。但是,西北的这座中等城市在当时还没有一家商店出售西服,挂的都是灰色、蓝色、黑色的棉中山装,还不如赵信书本人的衣服。幸好王副厂长的女儿是S市文工团的歌唱演员,她给爸爸想了个办法,去文工团向一个小个子演员借了一套演出服。王副厂长连夜赶回机械总厂,和吴书记一起来到赵信书的宿舍,硬要赵信书穿上。赵信书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不肯穿,说:“汉斯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他还佩服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艰苦朴素哩。他说,要是外国的工程师处在我们这样的生活水平,是受不了的……再说,我从来没有穿过西服,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习惯……我,我的确不愿意这样做……”

“哎!”吴克功说:“他不在乎,我们可要在乎呀。赵工,你现在不是代表你自己,是代表我们国家跟外国人打交道。你看,我、老王,这不都换上料子服了吗?你当我愿意穿?

这件衣服的领子做小了,也不知道是我胖了,”说着,他扭了扭脖子,“你看,箍得紧紧的,还不如我穿大棉袄舒服哩!可是,我们得识大体呀!习惯嘛,穿穿就习惯了。来吧,来吧,穿穿试试。”赵信书从来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意见,尤其在领导面前。他勉强地穿上了演出服。吴书记和王副厂长像两个服装设计师一样,把他拨来拨去地看了看。

“嘿!好!”吴书记笑着拍了拍巴掌。“这你在外国人面前一站,才像那么个样子!”

“正合身!正合身!”王副厂长也笑着说。这一下午他总算没有白跑。西服有了,还没有大衣,总不能里面穿这样讲究的西服,外面穿那件军绿色老羊皮大衣吧。吴克功苦苦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高兴地说:“有了,我老伴刚给我做了件二毛皮、礼服呢的大衣,我还没穿过。我这就叫司机去拿。”

大衣可不怎么合身。吴克功身材跟赵信书一般高,但要胖得多。吴书记和王副厂长想了想,只好对赵信书说:“这么着:你要出门,就把大衣披上,进了房子就脱下来。屋子里嘛,反正有暖气,不冷的。”

第二天一早,赵信书就土洋结合,里面穿着西服,外面裹着吴书记的二毛皮大氅,顶着寒风来到汉斯的住处。招待所里暖气果真烧得很热,赵信书进了门就扒下了大衣,露出舞台上的演出服。汉斯刚刮完脸,从卫生间里出来,见了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嗬!赵先生,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是在这S市做的么?”赵信书这个书呆子一辈子不会撒谎,并且心里对这种做法也有隐隐的反感,苦笑了一下,竟脱口说道:“不是的。这衣服不是我的,是我们厂借来的。你一走,我还得还人家。”汉斯听了哈哈大笑。但从这点,他更认为这是个诚实可信的中国人,具有东方人固有的美德,而且还有别人不易发现的幽默感。他亲热地拉着赵信书在沙发上坐下,喝着他带来的速溶咖啡聊天。

他问赵信书的德语是在哪里学的,赵信书告诉他那还是在大学里,他的教授是三十年代留德的学生,曾得过德国的博士学位。“那么,你那位可敬的教授在德国上的哪所大学?”

“汉诺威大学。”“啊!”汉斯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也是汉诺威大学的。他是三十年代毕业的;我是五十年代毕业的。他是我的前辈了。想不到我在中国能够和我前辈的学生见面。赵先生,在中国,我们两人的关系应该算什么关系呢?”

赵信书想了想,在中国,这算不上有什么关系,连师兄弟关系也算不上。但他不愿意让汉斯失望,说:“在中国,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同学关系。”

“对的!对的!是同学关系!”汉斯高兴得又和他握了握手。两个人的关系更亲密了。

赵信书在钱如泉面前显得呆头呆脑,社会常识很贫乏,但他毕竟虽中国土生土长的中年知识分子,与汉斯比较起来,对中国的风俗人情、地理历史当然要知道的多得多了;他又能用很准确流利的德国话向汉斯作介绍,甚至能讲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在汉斯眼里,他简直成了个知识非常渊博的学问家。在工作中,汉斯还发现赵信书对本行业务也很精通,虽然对现代的科技发展不太了解,但基础知识比自己还要扎实。工作的最后阶段,汉斯终于推心置腹地向赵信书说了实话:“赵先生,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买我们公司的WC机器。这种机器其实已经很落后了,在非洲都很难推销出去。你们应该买另一种机器——WCL334,那才是最先进的。

你们买了WC,对你们采矿业的帮助并不大。”

“唉!”赵信书摇了摇头。“我一看图纸和说明,已经知道了。但是,买什么机器,不买什么机器,不是由我们技术人员决定的。”“那由谁来决定呢?由那位姓吴的政府官员吗?”

“不是,”赵信书看了汉斯一眼,“他也决定不了,厂长也决定不了。那是由上面决定的。”

“上面?那你可以建议呀!”汉斯热情地说,“我把这信息透露给你,你去建议,不是更能取得你们政府官员对你的信任吗?”赵信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局里召开的一次会上提过了类似的意见。但是局里说,我没有到过外国去,怎么知道外国采矿机械发展的情况呢,又说,上面已经基本上决定了,我们照着办就行了。上面不重视我的意见,我,”他也学汉斯耸了耸肩膀,“没有办法。”

汉斯当然更“没有办法”,只得撇开不谈,叫他介绍他们的家乡——长江以南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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