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萍给贺筝月和钟子涵打电话让他们别费心再为了雪竹的事情特意回来一趟。

好在两个孩子都在国内,比较好通知到。

他们在电话里问小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燕萍也只能含糊说没什么。

打完电话,宋燕萍叹气走到丈夫身边。

“宁宁怎么办?你给他打电话他接了吗?”

“没有,忙线,”裴连弈摇头,“可能已经上飞机了,等他到了北京我再打一遍。”

“既然都到北京了干脆就让他回来吧,等他过来我们再跟他好好道个歉,为了这么个事特意买飞机票回来。”

俩口子同时看向房里的雪竹。

雪竹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从被父母发现那个本子到现在,她什么也不敢说,更不敢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她也不哭,苍白着脸毫无生气。

十七岁的少女,瘦弱秀气的身体,安静不语时尤其楚楚可怜。

面对已经是大姑娘的女儿,裴连弈一句责备也说不出口。

宋燕萍也是,小时候还能摆出严母架子教育她,眼看着她现在已经长到和自己差不多高,又正是最抗拒父母关心的年纪,明明还不成熟,却又最敏感最脆弱,小时候打了骂了第二天又能嘻嘻哈哈地叫妈妈,如今只要说两句重话就能好几个礼拜躲着不回家。

打又舍不得,一肚子责备的话也不知该从哪句说起。

夫妇俩真的有些无力。

当了十几年的父母,第一次对这样的状况措手无力。

“知道你最近学习压力大,我们的话你又听不进去,所以想叫哥哥姐姐们回来跟你说说话,”裴连弈轻声说,“他们一在电话里听到你状态不好,谁也没拒绝,放下工作放下学业赶回来看你。小竹,你自己想想,为了你这个年纪不该想的那些事让这么多人失望,你这样是对的吗?”

雪竹一言不发。

“算了,等宁宁回来再谈吧,她听不进我们的话的。”宋燕萍疲惫地摆手。

裴连弈重重叹气。

看她低着头始终不说话,他也没法逼她。

“这两天我先帮你跟学校请假,你自己在家好好想一想。”

***

雪竹在家待了两天。

往日藏起来的漫画书也没了看的**,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后该怎么办。

直到宋燕萍告诉她有个熟悉的人回来了。

来人风尘仆仆,镜片上浮着一层水雾,还没来得及擦掉,浑身似乎还能闻到来自西部大陆的冷空气味道,那边的气候不太好,他路程赶,从那边带回了淡淡冷香,深色风衣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以及翻领处不易发觉的像树叶。

镜片上浮着一层水雾,还没来得及擦掉。

雪竹忙低下头去。

宋燕萍此时已经将那个本子递给他:“我是真的没想到她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没心思学习。”

孟屿宁撩下眼皮,盯着她看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从宋燕萍手中接过本子。

沉默了两天的雪竹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干涩。

“不要看!”

那个本子一直被宋燕萍收在父母的卧室里,雪竹本以为这些东西让父母看到就已经足够丢脸,要是现在被孟屿宁看到,就算他不知道这是写给谁的,她也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她的大声抗议让孟屿宁和宋燕萍都愣了一瞬。

宋燕萍摇着头说:“帮阿姨好好开导下妹妹,我先出去了。”

妈妈一走,雪竹的神色比刚刚又激动了几分,上前两步就要去抢那个本子。

孟屿宁蹙眉,柔柔地念她的小名:“小竹……”

她一听他的声音就怔了。

但很快还是恢复了理智,喊着说:“把本子还我!”

孟屿宁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只能再将本子举高了些。

这一年她的个子蹿得很快,这么久不见,两个人面对面离得近,孟屿宁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对她而言已经不是无法攀登的高峰了。

她仰头踮起脚时鼻尖不小心蹭过孟屿宁的下巴,雪竹被他微刺的下巴刮到鼻尖挺挺的肉,孟屿宁只觉得下巴一软,等反应过来低头看她时,她的鼻尖已经红了一块儿,他下意识地心疼,想看看她的鼻子刮伤了没。

雪竹咬牙,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也顾不得什么避嫌,她在脑子里催眠自己反正小时候玩游戏孟屿宁都给她当过马骑,现在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把本子抢过来。

孟屿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抬眼的那一瞬间,毫无防备的男人直接被女孩儿双臂一推,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雪竹跨过他,心脏砰砰地,压根不敢低头去看他的脸,着急去抢他手里的本子。

可能是因为还在愣,他指尖的力道不是很大,雪竹抢到本子后赶紧从床上跳下来。

她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果香,也许是她垂下来的发丝扫过孟屿宁鼻尖的味道,又或许是她张开臂撑在他侧边时从低落的衣领里溜出来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孟屿宁身上清爽的茶木雪松香混在一块儿,令他不得不艰难闭眼,神色微敛,抿紧唇将她摁回床上。

雪竹从来没被他用这么大力气对待过,本来又想起来,却被他压低的嗓音给呵住:“你给我坐好。”

她不敢动了。

往日里再生气,孟屿宁也从来没凶过她。

雪竹盯着地板,孟屿宁捡起地上的本子,打开来看。

“哥哥,别看,”雪竹绝望地闭上眼,低头死死咬着唇,用最轻的声音哀求他,“求你了。”

孟屿宁没有听她的话,打开本子一字一句地扫过她写在本子上的话。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雪竹宛如赤/身裸/体被曝露在阳光下,羞愧像是浪潮一阵一阵扑打在心尖,她面红耳赤,直到口里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才吃痛地落下眼泪来。

那上面字字情真意切,文笔不算好,但每个字都能看出是少女在心里精雕细琢反复打磨才写在纸上的心里话,生涩又单纯,又正是因为这种生涩,像是刚被磨过的钩子,活生生地把人往陷阱里逼。

孟屿宁将目光从纸上挪开,又看到她水雾弥漫的眸子,耳朵和脖子早就红透。

他无可奈何地偏过头。

“这是写给谁的?”

雪竹不说话。

“小竹,跟哥哥说实话,”孟屿宁又将语气放缓了些,“你早恋了吗?”

雪竹抽搭着下巴,用力摇了摇头。

“那这个是写给谁的?”他再次问。

雪竹嘴里即将脱口而出的“你”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能说。

如果说了,他们之间会变得更加尴尬,现在他回来看她,是以哥哥的身份回来,如果她说了,那下次呢?他再以什么身份回来?

他不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躲开她,会为了让她死心而和她绝交。

她害怕这样的后果。

常常分不清自己对孟屿宁到底是何种情感,如果仅仅只是儿时亲昵的青梅竹马情谊,又怎么会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内心深处害怕一旦把这种感情理清,就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逃避是她唯一能护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那么狼狈的盔甲。

于是她怎么也不肯说,好脾气的男人也渐渐失去耐心,眉宇微拧,有些动怒。他没将这件事和小时候她调皮捣蛋的程度联系起来,茶褐色的眸子里有无奈,但更多地是对她的失望,淡淡地,也不明显,仿佛他这些年对她的纵容和期望都被消磨殆尽。

也不知道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多久,孟屿宁的风衣里兜微微震动,他掏出手机,在看到来电显示后,孟屿宁微叹气转过身背对着雪竹接了电话。

“喂,我刚到家。我想缓两天回去,课题麻烦你帮我跟教授先请个假。”

说完这句,电话那头的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孟屿宁回头看了眼雪竹。

男人捏着眉心,又叹气,嗓音清冽微哑:“是我妹妹的事。”

“……”

几句简短的对话,孟屿宁最后说:“好,江颖,谢谢你。”

挂掉电话,再回过头想对雪竹说什么时,她已上前两步,走到他面前拿过了那张纸,然后当着他的面,将纸对折撕开,又接着撕成了一条条、一片片,再丢进垃圾桶。

“我知道错了,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念书,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高考上,”雪竹微启唇,声音有些压抑,哑哑低低地,“你不用特意为了我赶回来,快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她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终于愿意和他对视。

很容易从他反射的镜片中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眼睛红红的,丑死了。

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狼狈,雪竹勉强对孟屿宁笑了笑。

她眼里有光,但并不是从前那温暖明亮的光。

孟屿宁心疼地用柔软的指腹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雪竹偏头,推开他的手。

男人悬停在空中的手顿时有些尴尬地僵住,指尖余留的泪珠还温热。

她的回避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瞬间落入冰点。

你和江颖姐姐在一起了吗?

雪竹很想问。

或许会有一定的可能他给出的是否定,可于她而言并没有意义。

他和江颖未来还会有很长的时间相处,但他们的时间早在彼此都长大的那一刻结束了。

这一刻雪竹的抽泣变得无比安静,藏在喉间的哭声被死死压抑,只有眼泪在不停往外倾泻。

还没有来得及被拒绝的心意,他甚至都不知道,雪竹撕掉了这份没有署名的情书,也代表这份心意不再需要他知道。

他们长大了,渐行渐远。

隔阂将曾经的无话不说变成无话可说。

这一刻她甚至想,如果没有喜欢孟屿宁就好了。

也许这时候她根本不会怪他,明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就是忍不住委屈,也忍不住怪罪。

***

所有转学程序尘埃落定后,班主任连同班上同学给雪竹办了一场热闹的送别会。

祝清滢也打电话给她,哭着在电话里骂她没良心,本来只是隔了一个市,寒暑假还能见,现在可好,就连寒暑假也别想见了。

走的那天,雪竹背着包,爸爸替她拖着行李箱,在候车室等火车。

妈妈没有来送,爷爷奶奶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也没法过来送,父女俩挨坐着,裴连弈在看手机,雪竹塞着耳机听歌,父女俩从前都是开朗的性格,但现在谁也没说话,嘈杂的候车室里,他们的安静显得尤为奇怪。

此时列车广播的女声提示,父女俩坐的这趟K次列车会晚点,希望乘客们耐心等待。

进站口正上方的大屏显示列车会晚点两个小时。

抱怨声此起彼伏,唯有父女二人神色淡然。

担心女儿肚子饿,裴连弈问:“肚子饿不饿?给你买碗泡面吃?”

雪竹摇头:“我不饿。”

这两个小时实在难捱,雪竹将头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候车室人来人往送行和离开的人,她突然问:“妈妈真的不过来送我们了吗?”

裴连弈神色顿了下,嗯了声说:“你妈妈今天搬家,没时间来。”

“搬家?”雪竹坐直身子,“她不住我们那个家了吗?她要搬到哪里去?”

“她要搬到她单位的房子里去,那个家是爷爷的房子,她说她不要。”

身边的雪竹突然站了起来,匆匆丢下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裴连弈在身后拼命喊她:“雪竹!雪竹!你要去哪儿啊!”

没有应答,雪竹早已消失在候车室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她叫了辆的士,也来不及数自己身上有没有带够钱,直到打表器上的数字超出了她兜里的零钱数目,只能匆忙忙喊停车,在路口下车跑回家。

幸好这条路她还熟悉。

以童大附中的公交站为起点,再沿着这条笔直的路一路前奔,路遇很多热闹的小商店,这里晚上的时候还会支起很多夜宵摊,对面就是家很大的商场,明亮的霓虹甚至能穿过马路照到回家的这条街上。

短短一里的路程,走完这条热闹的街道,又转入树荫茂密的小路,在往前跑几百米就到了她家。

天气太冷,连午后的阳光都冻得刺骨,寒风几乎快穿透少女单薄的身体。

她不顾一切地往家跑去。

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那个闭着眼也能找到方向的家。

从牙牙学语到娉婷袅娜,她走过无数遍的路,被父母抱着,被哥哥姐姐们背着,和朋友们手牵手笑闹过的这条路,原来一个人走显得这样漫长。

终于到了家门口,雪竹拿出钥匙匆匆开门,手指颤抖得连将钥匙插进锁孔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耽误了好久,她试图控制颤抖的手,心越来越急,好不容易用左手摁住右手手腕,眼前的视线又变得模糊,泪水将眼前的钥匙折射出好几个虚幻的影子来。

她抽抽搭搭地命令自己不听话的眼睛和手:“别哭了,别抖了……”

打开门时,清冷感扑面而来。

从来没有在家中闻到过灰尘的味道,因为妈妈爱干净,总是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和爸爸谁脏兮兮的回家都会被训一顿。

家具都安放着,用了几十年的老沙发被灰蒙上,窗外冷白的阳光照射进来,光线经过的地方,空气中都是灰尘在漂浮。

妈妈从批发市场淘回来的假盆栽装饰还立在角落,往年日历上总被划满了圈,详细记录了他们家要过的每一个纪念日,每一个人的生日,到今年,日历还是崭新的。

爸爸精心养护的大鱼缸早已空了,没有水没有鱼,只剩下光秃秃的玻璃缸。

突如其来的痛楚如潮水般将雪竹淹没。

每一道呼吸都像是要命般作痛,比刀割或撕裂还要鲜血淋漓。

看着这个空旷旷的家,就算父母再给自己进行多少的心理建设,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家的消失。

短时间的心理准备又怎会有足够的份量让她割舍掉十八年的记忆。

雪竹再也忍不住,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大声哭了出来。

哭到爸爸在身后叫了她很多次都没有听见,他猜到女儿会回来这里,着急忙慌跟过来,冬日刺骨的寒风中,男人累出一身大汗,喘着气将女儿抱在怀里,一声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雪竹抓着爸爸的衣服,断断续续地哭喊:“妈妈、妈妈搬走了——”

她不要考什么清华北大,也不要去别的城市生活,她只想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小时候日日夜夜期盼的长大是这样的。

裴连弈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她。

再不走火车就赶不上了,最后裴连弈牵着女儿还是离开了这里。

雪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日光昏黄,树影绰绰,温柔的风卷起落叶。

当年在楼下肆意嬉闹的孩子都已不见。

后来她也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童州的后些日子,贺筝月和钟子涵都相继回来过一趟,两个成年人像孩子似的坐在雪竹家的楼梯口发了好久的呆。

而她最喜欢的哥哥,喘着气从附中小区找到宋燕萍的单位旧居,终于在得知妹妹搬走后,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久久伫立,他的背影萧条至极,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中,连唯一的牵挂都已离开。

孩子们谁也没能追上时间的脚步。

时间告诉他们要长大,他们不愿意,于是它便用分离告诉他们,人的一生如漫漫长河须臾几十年,过客无数,没有人会是你生命中永恒的存在。

这十余年的时光,最终还是如指间沙从缝隙中流走,一粒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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