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后,蒋家出了大问题。

蒋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无法脱手,牵一发动全身,南孙这才发觉他白玩了几年,赚下来的全部继续投资,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术一样,连本带利坑下去不止,还欠银行一大注,每个月背利息便是绝症。

南孙受召回家,看见她父亲如没头苍蝇似满屋乱钻,脸上浮着一层油,气急败坏。

母亲躲在房间里,倒还镇静,默默吸烟。

“祖母呢?”

“礼拜堂去了。”

“这里头有没有她的钱?”

“西湾镇一列四层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脱手也不行?”

“谁要。”

“割价出售呀。”

“小姐,还用你教,已经跌了三成,半价脱手还欠银行钱。”蒋太太声音却很平静,“银行在逼仓。”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南孙瞠目结舌,“照说做生意至多蚀光算数。”

“投机生意与众不同。”

南孙用手托住头,房间死寂,她可以听到母亲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很久她问:“怎么办?”

“不知道。”

“妈,外头乱成一片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说来说去就只得一个话题,就是最好立刻走。”

这时候蒋先生推门进来,“南孙,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南孙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孔。

“你说。”

“去问问宏祖能不能帮我们。”

“可以,”南孙说,“但首先让我知道,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们欠下多少。”

蒋氏父女坐在书房里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个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来,南孙替她开的门。

一个照面,见到是孙女,她疲倦地说:“若是男孩,当可设法。”

南孙很平静地答:“这倒真是,他可以去抢劫银行,我不行,他可以点石成金,我也不行,我们蒋家就是少了一个这么样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着女孙,但没有骂她,反而有点像在回味她说过的话。

终于,老太太颤巍巍回房去,锁上门,没有出来吃饭。

等到清晨四点多,南孙才有点头绪。

蒋先生颓然倒在沙发中累极而睡。

南孙到卫生间用冷水敷一敷脸,走到露台去站着。

天还没有亮,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想起大学一个与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时情景,就是这个味道,四周像是开满鲜花布满露水,不能做梦,深呼吸两下都是好的。

她实在不愿意去试探章安仁对她的感情,况且,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没有财产,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们家媳妇,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帮蒋家。

最重要的一节是,章家有没有能力与余闲,还成疑问。

这个早上,与秋季别的早上一样,天朗气清,但南孙却感觉不到,彷徨化为阴风,自衣领钻下,使她遍体生寒,南孙打个冷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没有人可以帮她,又没有人能够救她,然而她必须设法收拾这个残局。

但南孙希望得到精神上一点点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亲房间去。

蒋太太并没有睡。

她抬起眼,“怎么样?”

“一塌糊涂。”

“以前他怎么在搞?”

“五只锅三个盖,来不及了便让一只锅出气,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蒋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孙记起来,那时祖母曾经诉苦,她的儿子光会逛街,媳妇只会搓麻将。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孙叹口气。

“我去上班。”

蒋太太无话可说。

偏偏锁锁一早到办公室来找她,兴致勃勃告诉她,是月生意竟有赢余。

南孙惨笑着陪她说话。

锁锁是何等人物,岂会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时问:“同章安仁有龌龊?”

“不是他。”

锁锁卡通化地把两条眉毛上上下下移动,“还有第三者。”

南孙见她如此活泼,不禁真笑出来。

“说来听听。”

“当心胎教。”

“你这阵子乌云压顶,到底是什么事?”

“撕破你这张乌鸦嘴,公司已经赚了钱,还要恁地。”

锁锁笑嘻嘻,“三万零七百多元,真不简单。”

“谢少奶奶,我们要开工了,你去做头发吧。”

锁锁凝视她,“你还瞒着我?”

南孙打一个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同钱有关的事,连章安仁我都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锁锁微笑。

南孙明白了,“是我父亲,还是母亲?”

“都不是。”

“谁?”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孙张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们见过面,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

南孙万万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与她达成协议,余款,我负责,头注,她蚀掉算数,将来价格上扬,有赚的话,希望可以分回给她。”

南孙目瞪可呆,没有想到锁锁肯为蒋家做这样的事,过了很久,她清清喉咙,说:

“你不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锁锁微笑:“糊涂点有福气。”

南孙眼眶都红了,低着头不出声。

“你看着好了,价格会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赚回来,三两年后,局势一定会安定下来。”

南孙用手指印去眼角泪痕。

“只可惜你父亲那里要伤伤脑筋,”锁锁歉意地说:“美金暴起,我劝老太太趁好价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孙说;“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孙,我知道你脾气,但或许你可以找章安仁谈谈。”

“这一提,”南孙黯然,“我在他们家再难抬头。”

朱锁锁“嗤”一声笑出来,“书读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你,肯帮固然好,不帮拉倒。”

这一番话说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松脆,绝非普通女子可以讲得出来。

锁锁随即给南孙留个面子,“当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为着方便行事,细节条款一节蠲免。”

南孙觉得这次真得硬着头皮上。

“说些开心的事,南孙,你开听听,胎儿开始踢动。”

南孙轻轻把耳朵贴着锁锁腹部,猛不防一下颇为强烈的震动,吓得她跳起来。

锁锁大笑。

南孙略觉松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转直下。

南孙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门进来,本来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

南孙还来不及开口,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劈头便说:“你父亲问我们借钱,你可知道?”

南孙呆了,他声音中充满蔑视、鄙夷,以及愤怒。她认为他至少应该表示同情关心,了解一下事实。

“他怎么可以上门来借?我们根本同他不熟,南孙,你应当说说他,他这样做,会连累到你,还有,影响到我,我父母为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亲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这样的话,南孙只觉浑身发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点暖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那你们借还是不借?”

章安仁飞快地答:“家父即时告诉他爱莫能助。”像是对他父亲的英明决定十分满意。

“这么说来,既然一点损失也没有,何必大兴问罪之师?”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对朋友估计错误,我父亲是一个略为天真的人,有时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犹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气力,南孙“霍”一声站起来,拉开事务所玻璃门,“我们要办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这是你的态度?我们五年的交情,就因为借贷不遂……”

南孙没有再听下去,她的双耳已经停止操作,只看见章安仁嘴唇动了一会二,怒气冲冲地走掉。

南孙精疲力竭坐下来,伏在办公桌上,她愿意哭,但不知恁地,浑身水分像是已被残酷现实榨干,一点儿眼泪也无。

回到家中,朱锁锁先到了。

谁是朋友谁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孙觉得无人有资格叫朋友两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只听得老太太开口说:“朱小姐,施比受有福,这次实在多亏你。”

还是由祖母出来主持大局,姜是老的辣。

她说下去:“没想到南孙招待你几个月,为我们带来一位大恩人。”

锁锁听不下去,“老太太,这只是一项投资,任何生意都要冒风险,我们说别的吧,南孙回来,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孙看着母亲扶老太太进房。

蒋先生把握机会发作,“南孙,这些年来,你原来没有带眼识人,你知道章家怎么抢白我?”

他滔滔不绝开始倾诉其不愉快的经验,说到激动之处,大力拍这大腿桌子,面皮胀得像紫姜,连脖子都红壮起来,额角青筋涌现。

把他一番话浓缩,不外是慨叹不幸生了一个蠢女,白陪人玩了这么久,要紧关头,不见半点好处,他不敢怪旁人,只是这个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孙待他讲完,喝茶解渴时,才站起来离开现场。

锁锁知道她脾气,也不安慰她。

过了很久,她轻轻自嘲:“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锁锁却只问:“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偷些出来。”

只有她,天掉下来当被子盖,是应该这样。

“现在可上了岸了。”南孙说。

“你想听我的烦恼?别后悔啊。”锁锁笑吟吟。

南孙看着她:“朱锁锁,我爱你。”

美元升到一元对九元八角港元的时候,人人抢购,老太太却全部卖掉,用来替儿子赎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银行限他们一个月内搬出,蒋先生终于崩溃下来,号啕大哭,家里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南孙收拾杂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东西,光明正大打电话叫他来取回,几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见。

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世上不是没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没有本事,一个也逮不到。

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

也有点明白,为何阿姨情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

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这种略为厌世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感动不少异性,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欢蒋南孙,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孙知道,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

也不是一条坏路,虽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贵。

南孙把家里的情形写了封长信,大约有短篇小说长短,寄去给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没有。

蒋太太知道了,同南孙说:“我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她只得她自己,小心点是应该的,与其作出空泛的应允,不如保持缄默。”

南孙恨母亲,因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替人开脱,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候,一点借口都没有了。

当下南孙说:“不会的,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蒋太太不出声,但是这下南孙却看对了人,阿姨没有回信,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

南孙接到电话,她已在酒店里,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股英国烟草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贵、冷僻。

“南孙。”她张开双手。

南孙熬到这样一刻,眼泪汩汩涌出,抬不起头来。

阿姨简单地说:“我来带你们母女走。”

蒋太太问:“他们呢?”

“他们是谁?”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会儿,“我帮不了他们。”

蒋太太不出声,坐下来。

阿姨问:“你还没有受够?”

蒋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样的一家人,你还想留下来?”

蒋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头,轻轻冷笑一声。

终于,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现在他需要我。”

阿姨说:“他一生中从没扮演过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儿子,你一辈子宝贵的时光精血,就是用来服侍照顾他。”

蒋太太忽然笑了。

过一会儿她说:“是我情愿的。”

“你这可怜的女人,南孙,”她转过头来,“你马上跟我走。”

南孙吞一口-沫。

阿姨鹰般目光注视她,讪笑起来,“你也挨义气?”

蒋太太连忙说:“南孙,你要走的话尽管走,家里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孙缓缓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父母皆要我照顾。”

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们母女,隔了一会儿她说:“好,好。”

南孙有点歉意。

“蒋某是个幸运的人。”阿姨说。

蒋太太对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个坏人,这些年来,也只有他给过我一点点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着南孙母女,唏嘘地说:“我细微我也可以那么说。”

南孙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这趟是白来了。”

“不不不不不,”南孙回复一点神采,“我们需要你支持。”

“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南孙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干样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吗?”

南孙摊摊手。

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阿姨背着南孙,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

“有什么事,同我联络。”

阿姨来了又去了。

蒋家搬到南孙狭窄的小公寓,家私杂物丢了十之八九,仍然无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年纪肯鼻笛南孙大,一只不肯丢掉,里面装的东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花了好几百块钱,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来,骂个贼死,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

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

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三辈子未免离谱。

上房让出来给祖母,父母占一间,南孙只得睡沙发,厅堂窄小,只能摆两座沙发,南孙每夜蜷腿睡,朱锁锁看了大怒,问她苦肉计施给啥人看。

最大的难题是厨房,每日要做出三顿饭菜来,一煎一炒,满屋子是烟,渐渐人人身上一股油烟味,个个似灶火丫头。

蒋先生喃喃自语:“献世,献世。”

蒋太太自然戒掉麻将牌,成日张罗吃,蓬头垢面之余,和乐观地说:“他会习惯的。”

蒋先生没有习惯。

事发时南孙在公司里,前一日比较忙,她搭了床在办公室胡乱睡了几个小时,一清早电话响,她以为锁锁生养了,满心喜悦接过听筒。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蒋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医院。

南孙赶着去,只见父亲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蜡像。

发生得太快,祖孙都来不及悲恸,似别人的事,新闻看得多,知道确有这种悲剧,但震惊过度,又得忙着应变,竟无人哭天喊地。

三日后,蒋氏死于脑溢血。

同事帮了南孙好大的忙,连日奔走,南孙没把事情告诉锁锁,怕她担心。

日以继夜,南孙咬紧牙关死挺,将父亲火葬。

南孙多希望章安仁会出现一下,为着旧时,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是他音讯全无,怕南孙连累他,一个女子,拖着寡母不止,还有一个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么前途,避之则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孙贬值至零,已经不少以前的蒋南孙。

他干干净净正式一笔勾销这段感情。

一切办完之后,南孙已近虚脱,接到谢家通知,又赶往医院,锁锁生下女儿。

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婴儿,体重几近五公斤。

护士把她抱出来,南孙有点害怕,不敢接手,这样软若无骨的小生命,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婴儿。

锁锁鼓励她。

老人逝去,幼儿出生,天理循环,南孙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像是要采取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南孙轻轻掀开襁褓,看到一张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红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孙受了震荡,把脸贴上去,婴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来,南孙才晓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只是真的发生了。

锁锁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孙聊天。

南孙说:“很痛吧?”

锁锁说;“我不想提了。”

“为他生孩子,一定很爱他。”

“南孙,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

南孙意外诧异地看着她。

“你看,你母亲若果没有你,这一段日子怎么熬?”

南孙轻笑,“谬论,不是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学我阿姨,自由自在飞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边,是不是?”

南孙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也会陪着我。”

南孙叹口气,“真残忍。”

护士进来,把婴儿抱出去。

锁锁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

“我?”

“那么多同学,数你最沉不住气,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讨还公道,咬住不放,没完没了,简直讨厌。”锁锁笑。

南孙听着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问;“是吗,这是我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猜一猜,把我们这干人放逐到亚玛逊流域去,任凭我们自生自灭,活下来的有几人?”

南孙看锁锁一眼,“吃人鱼、毒箭、巫术?小儿科,我保证个个都能活着出来,而且设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组团再去。”

锁锁笑说:“你真的练出来了。”

南孙看着窗外,'有似乎过马路,同自己说,一部卡车铲上来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孙!”

她转过头赔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门进来,是谢宏祖,带着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无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脸。

南孙可以肯定,在这一刹那,他们是相爱的。

那一个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萧杀不堪,戏院酒馆饭店都空荡荡,人人往家里躲。

老太太怕冷,开着热水汀,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她一下子衰老,头发掉得厉害,常常沉默,要讲话也只往教会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

蒋太太说:“你阿姨有信来。”

南孙露出一丝笑,“她是老鹰,我们是家禽。”

“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南孙,她还是叫我们去。”

“我们走了,谁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孙,凡事有我。”

南孙扬起一条眉毛,“这怎么可以,留下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与祖母,太荒谬了。”

蒋太太不语。

“你去才真,妈妈。”

“我?”蒋太太愕然。

“我有将来,你信不信我会在这种环境委屈一辈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点点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顾祖母,大家脱离苦海。妈妈,这间屋子住不了三个人。”

蒋太太落下泪来。“幸亏你父亲去得快,没有拖累医药费。”

“收拾收拾,动身去散散心,当旅行一样。”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蒋太太还要推搪。

南孙怒道:“真没有道理,不过四十多岁的人,却咬定要卖肉养孤儿才显得伟大,为什么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与你同年龄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风呢。”

“这,这,这是什么话!”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个鸡犬不宁。”

“那……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回来了,没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进房间去。”

“南孙你怎么心肠如铁。”

南孙微笑。

她到愿意做个无肠公子。

祖母回来得早了,一边关窗一边骂人,骂了几句,忽然觉得南孙母女也实在不好过,何苦百上加斤,于是蹒跚回房去。

晚上,蒋太太只做了一锅汤年糕,由南孙盛了一碗端进去给祖母。

她坐下来同老妪摊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南孙十分不忍,终于硬着心肠把整件事说完,轻轻作一个结论:“就剩我同你两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视着孙女,她对南孙从来没有好感,二十年来肆意蔑视她,只不过因为她不是男孙,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同她相依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维持生活。

这个孩子会不会乘机报复?

只听得她说;“我们会活下来的。”

南孙站起来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蒋太太问:“你祖母怎么说?”

南孙答:“箱子轮不到她发表意见。”

“南孙,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过身,她有她的苦处。”

“有我做她的出气筒,不算苦了。”

“南孙,答应我好好待她。”蒋太太心惊肉跳。

南孙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须应允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你祖母,都不得有闪失。”

“好,我应允。”

蒋太太松口气,“我去去就回来。”

南孙侧脸看到祖母房门有一丝缝,而她刚才明明已把门关紧,莫非祖母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南孙送走了母亲。

这样有把握,是因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贴切地说,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孙可以要一个比较优渥的报酬。

新东家本来是她的顾客,特别欣赏南孙,存心挖角。

锁锁知道后,气的不得了,说了一大堆话,什么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之类,就差没把南孙比猪比牛。

南孙一味死忍。

在这么下去,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

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拼命节食,他不住抱怨,却不知道风韵尤胜从前。

锁锁十分念旧,一有空往南孙处跑,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司机与保姆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

照样陪老太太讨论《圣经》,畅谈灵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兴。

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

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点来,晚上六点走,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衣着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

有一次南孙看见祖母抱着锁锁的小女婴逗她笑。

南孙大大诧异,奇怪,老人家竟不介意男女了。

蒋太太去了近两个月,还没回来,南孙大感快慰,体重略为增加。

看得出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

锁锁告诉她;“市道在进步中。”

南孙说:“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的房子里。”

“你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老板对我不错,环境一允许,我立即找地方搬。”

“少废话,说真的,找到男朋友没有?”

南孙摇摇头。

“你要出去找呀。”

“没有空。”

“成日夜埋头苦做,你老板得到条金牛,你总不为自己着想。”

南孙干笑,“做成衣这一行……”

“成衣,你在做成衣?”

“我没同你说过?”

“蒋小姐,你我很久没有好好谈一谈了。”

锁锁手指上一颗大宝石夸张地一直闪烁,南孙找副太阳眼镜架上,锁锁一怔,才知道用意,扑过去要取南孙狗命。

在该刹那恢复童真,锁锁希望她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年龄不终于,至要紧她俩心意不变。

看得出锁锁环境奢华,衣物装在巨型纸袋中,送上去给南孙……“你不要,就拿到救世军去。”一件件都包在软纸里,送人的东西还弄得那么四整,一向是锁锁好习惯,陈年鞋子都抹得干干净净。

有些款式太过新奇,南孙不要,她又提回去,实在为南孙省下一大笔治装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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