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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粮食危机,直到半个月后才得到了缓解。不是他们第七生产大队愿意借粮,而是上面终于拨来了救济粮。

救济粮一到,城里供应粮危机立马解决了,而红旗公社这边也得了一部分救济粮。粮食肯定不能白给,只当是公社出面替社员向上面暂时借的,等来娘情况好转后,再慢慢如数归还。

消息一出,不说其他生产队了,他们第七大队也都松了一口气。等救济粮一到,就再没人上门借粮了,这下总算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就在救济粮到的那一日中午,赵红霞兴冲冲的从外头归来,直奔隔壁家。刚一进院门就听她高声嚷嚷道:“姐,建设他被上头领导表扬了,听说还给发了个簇新的搪瓷缸子,走,咱们去瞧瞧!”

院子里,张秀禾刚涮了碗筷,正打算去给喜宝喂奶,就先听赵红霞嚷了这么一声,她听了脚步先唤了声婶儿,回灶间搁好碗筷,这才走进了堂屋。

堂屋里,赵红英正搂着喜宝跟赵红霞说话。张秀禾进屋接过喜宝,笑着对赵红英说:“妈,你跟婶儿出去转转呗。喜宝有我看着,你还不放心?”

赵红英确实没啥好不放心的,张秀禾生养了四个儿女,各个都敦实得很,就说只比喜宝早出生半个月的瘌毛头,瞧着都有两个喜宝那么大,可见有多壮了。想着自己是有段日子没出门了,出去走走,松松筋骨也好。

“那喜宝交给你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秀禾“嗯”的应了一声,目送婆婆和婶儿出了门,抱着喜宝就往自个儿那屋走去。恰好这时,袁弟来从她那屋出来,低着头快步的走出了院子。

老宋家是五间大瓦房,最正中的是堂屋,两边各两间屋子,东面住的是老俩口并老大俩口子,西面则叫老二、老三他们住了。许是听见了推门声儿,她隔壁的老二媳妇王萍开了小半扇窗户,往院子里瞧,刚好看到袁弟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就这么走了?”王萍一脸的不敢置信,她这会儿怀里还搂着小女儿春芳,见她大嫂冲她招手,索性抱着女儿就往东屋去了。

妯娌俩进了东屋,虚掩上门,张秀禾冲着墙边的大床说:“你把芳芳搁床上去。”

东屋的床上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分别是张秀禾的俩闺女春丽、春梅,还有小儿子瘌毛头。不过,真正睡着的只有春梅一人,瘌毛头正蹬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呜哩哇啦的哭着。一旁的春丽则拿了把大蒲扇给弟妹扇风,倒是自个儿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春丽今年五岁了,兴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她倒是比她哥强子更懂事,打小就带着妹妹一道儿玩。不过,到底年岁摆在这儿,对于这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弟弟,她就没辙儿了。看到她妈进屋,她忙说:“妈,毛头咋老哭?是不是又饿了。”

“你瞅他屁股湿不湿。”张秀禾边说边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一旁的王萍把女儿放在了侄女身旁,听了这话,顺手就把瘌毛头捞到了怀里,扯开尿片瞅了一眼:“没尿,大概是饿了。”又嗔怪的道,“丽丽才多大,你也真舍得。躺下躺下,这大中午的,好好歇会儿。”

宋春丽摇了摇头,她看了看打着小呼噜半点儿没受影响的亲妹和堂妹,又瞅了一眼被二婶抱在怀里还哭个不停的弟弟,手脚并用的蹭到了她妈身后,伸长脖子去看她妈喂喜宝。

因为喜宝已经叫张秀禾喂了好几天了,宋春丽当然认识她,不单认识,她还挺喜欢的:“喜宝比毛头乖,比毛头好看。”

“所以你妈眼里就只剩喜宝了。”王萍其实很不理解,扭头看她大嫂,“你说你帮着喂奶也就算了,咋还帮着带呢?她是没奶,又不是没手!”

“喜宝多讨人喜欢,大不了,我就当多生了个闺女呗。”张秀禾的目光落在了美滋滋吮着奶的喜宝面上,低头亲香了一口,“有人犯傻我可不傻。”

王萍想想也对,边哄瘌毛头边说:“你说她是不是看不出来妈稀罕喜宝啊?”

“那就不是傻,是瞎了。”张秀禾调整了下姿势,好叫喜宝吃得舒服些,随口回道,“我看她是惦记着娘家那点儿破事呢。”

“不是说救济粮下来了吗?”王萍有点儿纳闷,不过她对老袁家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只问,“妈跟婶儿干啥去了?我刚在屋里就听到啥搪瓷缸子?”

张秀禾就把刚才那事儿说了出来,说完后瞅着喜宝像是吃饱了,赶紧抱着她起身在屋里走了走,又叫她把奶嗝打出来,这才哄她睡了。

等喜宝睡着了,她才抱过瘌毛头喂起了奶。似乎是饿到了,瘌毛头吃得很凶,没一会儿就吃光了,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嗝,小脑袋一歪,直接睡过去了。

得了,孩子都哄睡了,唯一没睡的春丽又是个乖的。也是到了这会儿,张秀禾和王萍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俩人各自的大儿子又不知跑哪儿野去了。不过,男孩本就淘气,六七岁又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横竖附近也没啥河沟,不用担心小孩偷摸着下水,因为很快就丢开这事儿,拿了针线开始缝补衣裳。

这年头啥都缺,衣服裤子那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好在她俩的手艺都不错,哪怕是打补丁,看着也不是很丑。她俩一面做着活儿,一面低声闲聊着,间或瞅一眼睡得喷香的孩子,倒也能打发时间。

……

这会儿的赵家可热闹得很。

赵家跟宋家一样,几房兄弟都是挨着住的。不同的是,虽然长辈都已过世,可赵红英跟她哥感情很好,赵红霞却自打父母故去后就不再跟兄弟来往,又因为她们姐俩走得近,每次回娘家,都是直接往赵红英她哥那院子去的。

赵红英她哥名叫赵满仓,十来年闹灾荒时他媳妇没捱过去,他也没再娶,就守着唯一的儿子过日子。好在他儿子争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生产队大队长,家里的日子当然过得不差,也算是老来享福了。

这不,今个儿一大清早,赵建设就去红旗公社那头开会了,中午回家时带来了一个搪瓷缸子。

等赵家姐俩过来时,就看到赵满仓双手捧着个锃光瓦亮的白底蓝边的搪瓷缸子,上头印着几个工农兵,还有“劳动最光荣”这五个大字。

看到两个妹妹,赵满仓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搪瓷缸子给她俩瞧,一脸喜色的跟她们说儿子被领导表扬的事儿。

亲侄儿被表扬了,赵红英当然高兴得很:“这回建设可给咱们生产队长脸了。”

一旁的赵红霞也连连点头附和。

赵满仓都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在他还记得儿子叮嘱的话,临了改了口:“建设说,那是咱们队里所有人的功劳,不能都算在他头上。”不过到底跟前这俩是他妹子,一个没忍住,他又说,“全公社就建设一人得了奖励,我这心里高兴啊!”

确实应该高兴,整个红旗公社十一个大队,只有他们第七大队全额上交了公粮,还提前了两三天。其他的生产队,别说交公粮了,还得手心向上跟国家借粮食吃,虽说迟早都要还的,可就现在这情况来看,啥时候能还上,还真不好说。

两下一对比,可不是愈发显得赵建设这个大队长能耐了吗?

这档口,队上其他社员也过来了,他们是来问问,救济粮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赵建设明确的告诉他们,救济粮是下来了,不过肯定不是一年的量,最多也就解决下短期内的粮食问题,接下来该咋办还得听上头的意见。

对于社员来说,这已经算是好消息了,起码短时间里,应该没人再来借粮了,他们总算能过安生日子了。

正高兴着呢,外头忽的跑进来一人,满脸焦急的挤到人群前头,大声的问赵建设:“队长,那咱们生产队的救济粮呢?人家都有,咋咱们没有?”

这一席话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赵建设反应快,叱道:“瞎说啥?咱们队上今年大丰收,要啥救济粮?”

其实按理说,救济粮既然是分到了红旗公社,就该所有生产队平分。可真正操作起来肯定不是这样的,毕竟生产队土地有贫瘠有肥沃的,产量不同,再说社员的数量也不同,咋可能平均分配呢?再说,第七生产队今年可没遭灾,公社那头就是觉得赵建设这个大队长有能耐,这才又是表彰又是奖励的。

谁知,竟然有人跑来要救济粮?

略定了定神,赵建设沉下脸来:“袁婶儿,我看在你年岁大的份上,叫你一声婶儿。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前头开仓分粮时,你家得了不少粮食。这一个月都没到,就都吃完了?那你就不用等救济粮了,再多都不够你们家祸害的!”

来人不是旁人,就是袁弟来那个娘家亲妈。她原就长了一副长年忍饥挨饿的模样,这会儿被赵建设当众训斥了一通,脸色更难看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开口:“队长,我家是真没粮食了,没了……”

“那可不干我的事儿,分粮是按工分按人口算的,每个人都盖了手印的。”赵建设目光冰冷的看着她,虽然他只是个生产队的队长,可想要在气势上压倒一个老婆子实在是太容易了,好在他也没打算深究,只冲着社员们高声说着,“这粮食都分到自家手里了,想咋吃就咋吃,要是有人打算把一年的粮食在一个月里头都吃光,我就算是大队长,那也管不了。”

在场的其他社员一阵哄笑,盖住了袁婆子的辩解声。

同在一个大队上,谁还不知道谁。老袁家的那点儿破事,一早就传开了。也有那好心的提醒她,其他生产队不都得了救济粮吗?那也该把借的粮食还了吧?

这话,袁婆子倒是听进去了,再说她也明白不能跟赵建设这个生产队大队长对着干,讨到了主意后,立马赔礼道歉,转身就出去讨粮食了。

目睹着这一切的赵家姐俩却只一脸不屑,赵红英直接撂下话:“她要是能把粮食讨回来,我跟她姓!”

赵红霞也笑嘻嘻的跟着说:“她要能讨回来,当初就不会借出去了。”

之前赵建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救济粮是有,可数量铁定不多,怕是跟城里人那样给一个月的口粮,就这还是往好了说的。等救济粮吃完以后咋办,搁这会儿真没人知道。所以,袁婆子注定是白忙活一场。

等赵建设打发走其他社员后,走到赵红英跟前,从胸前小兜里掏出了一张对折起来的纸:“姑,卫军又寄钱来了,你明个儿有空不,我陪你去趟城里。”

赵红英眼前一亮,宋卫军是她家老四,也是她最最中意的儿子。其实说白了,她压根就不是重男轻女,只是偏心眼儿,在她心目中,老四宋卫军最好,其次是她闺女宋菊花。当然,这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她的心肝儿是喜宝。

说起来,她之所以那么喜欢宋卫军,还不是因为这是她儿女里头,最聪明最能耐,也是最孝顺的一个。

两年前,宋卫军报名入伍,之后每个月他都会往家里寄钱。搁其他人身上是留一半寄一半,可宋卫军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军队里啥都包了,他都是每个月一发津贴就都寄来,自个儿一分钱都不留。

还有一点,他特地点明了每次取钱都必须他妈在场,其他人就算是得了汇款单,也一定提不到钱。

这孝子不稀罕,可孝顺成这样的,反正赵建设这辈子就只见过那么一个。又因为常替他姑写信,有次他就忍不住在信里问,将来要是娶媳妇儿,钱还给亲妈?

收到信的宋卫军,还真就在回信里提了一句。

——媳妇儿能拿着我的钱跟人跑了,亲妈能不?

赵建设没话可说,只能认输。

正想着事儿呢,赵建设就听他姑说:“有空有空,我叫老大家的帮我看着喜宝,明个儿去城里买几两肉回来给她吃。”

对了,以往每回赵红英去城里取钱,都会去瞧瞧她闺女菊花,顺便叫菊花想法子弄点票来,好买点儿东西带回家。有时是几两肉,有时是几块糖,当然不是给儿媳妇儿吃的,而是给俩孙子的。不过,打从这个月起就可以改改了,喜宝还小吃不得,那就都给张秀禾吃,她好了,喜宝才能好。

对于他姑这种毫不掩饰的偏心眼儿行为,哪怕赵建设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他还不知道宋家最近发生的事儿,就纳闷咋他姑突然改性子了,居然把好吃的给儿媳妇儿?再一想,那钱是宋卫军给亲妈的,咋花都没他的事儿,横竖也不会给他花。

这么一想,赵建设心里就舒坦多了,跟他姑约好了时间,明个儿一早就出发去城里。

赵红英何止是变了个人,简直就跟鬼上身一般无二。要说先前袁弟来还怀着身子时,对她好是可以理解,可这会儿都生了,生的还是个丫头片子,再这么拿她当祖宗伺候着……

就问你慌不慌!!

家里的细白面吃完了,赵红英就给她熬小米粥喝,也不怕费柴禾了,熬个小半日,都把米油熬出来了,稠稠的一大碗小米粥,喷香扑鼻。这还不算,临晚间还要给她煮一碗糖水鸡蛋,热乎乎的下了肚,一准儿能睡个好觉。

米粥也就算了,这一天一枚鸡蛋呀!

要知道,他们宋家三兄弟,都已经有大半年没吃上鸡蛋了,当然老宋头和赵红英也一样。这年头,鸡蛋是很金贵的,三个鸡蛋能换一斤盐,四个鸡蛋换一斤煤油,多的是舍不得吃鸡蛋拿鸡屁股当银行的人家。像老宋家这样,壮劳力多不愁饿肚子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回鸡蛋。

见赵红英这般,连先前还有些不满的张秀禾都不敢吭声了,她总觉得婆婆这是疯了。早半个月前,她生下小儿子就断了鸡蛋,还能算是用完就丢。可这会儿叫啥事儿?怕不是真被刺激得疯了?

这么一想,她就老实了。

不怪她胆小,而是赵红英如今这状态实在是太渗人了。光是吃□□细还不算,自打袁弟来生下女儿后,不单每天都能吃到小米粥和鸡蛋,甚至都不用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因为有赵红英在。

赵红英整个儿白日就搂着小孙女不放手,哪怕入了夜,也把人往自个儿房里抱。她还给小孙女起了个小名,叫喜宝。一天到晚的就听到她在那儿唤着“喜宝,奶奶疼你”,“喜宝,看看奶奶”,“喜宝,奶奶的心肝宝儿哟”……

一天下来,赵红英能唤上个七八十遍,且唤的时候,那声儿就跟掺了蜜糖一样,甜腻的叫人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旁人就不说了,反正张秀禾是怕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几个孩子没事儿千万别往奶奶跟前凑,就算真有事儿了,叫他们爹宋卫国去,反正一定要尽可能避得远点儿。

这般惶恐不安的过了十来日后,秋收到了。

说来也是真稀奇,他们生产大队今年的庄稼长势格外得好,熟得也比往年快了好几日。经年的老庄稼把式老早以前就说了,今年绝对是个大丰收年,就算交了公粮,剩下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吃一年的了。

老农民辛苦一整年图个啥?还不是指望地里那点子收成,好叫来年不必饿肚子。因此,他们早不早就开始眼巴巴的瞅着地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给盼到了收获之日。

全生产队上下斗志昂扬,就连还没出月子的袁弟来也跟着忙秋收去了。不过,赵红英提前跟她那身为生产队大队长的娘家大侄儿打过招呼了,特地给她安排了个轻省的活计,不必下地收割,只需要待在坝上帮着将收获的粮食摊平晒干就成了。

这年头,能坐满月子的女人几乎没有,就说张秀禾好了,只比袁弟来早生产了半月,等她弟媳生孩子时不也跟着忙了一整夜吗?事实上她统共也就休息了那么十日左右,之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所以,袁弟来过来忙秋收,没人觉得奇怪,倒是对于赵红英特地跟大队长打招呼一事,很是羡慕。

羡慕她能有个这么体贴的婆母。

这个时候,几乎全生产队都知晓袁弟来头胎生了个闺女,又有好些人亲眼见过赵红英见天的抱着小孙女,那喜欢的样子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再说也没必要假装呢,生产队上下哪个不知道她赵红英是重男轻女的偏心眼儿?只是,经了这事儿之后,大家伙都对赵红英改了看法,纷纷夸她有思想觉悟,顺便再度对袁弟来表示了羡慕。

袁弟来不咋爱说话,人家主动凑上去同她说话,她倒是会应两声,不过总得来说还是胆小怯弱的性子。既然婆婆叫人照顾她,她就老老实实的听从吩咐在坝上干活,虽然这是个轻省活儿,可那也是相对来说的,人家从地头用小推车将粮食拉到坝上,她要帮着卸下来,推得平平的,以确保将粮食晒干晒透。

正值酷暑,坝上是完全敞亮的,丁点儿遮盖都没有,这会儿日头也高,袁弟来原就身子骨弱,哪怕将养了许久,也没改变体质,她才刚生下孩子不到半个月,才干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疼的,忍不住停下来歇了口气。

远远的看到又一辆小推车过来了,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弟来娘家亲妈。虽然同属一个生产大队,可袁家跟宋家隔得老远,加上宋老太赵红英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两家平日里少有来往。袁弟来倒是想跟娘家人亲近,可她之前不是怀着身子吗?之后也忙着坐月子,今个儿还是她头一回出门。

见娘家亲妈过来了,袁弟来忍着劳累跑上前帮忙。

今年的收成是真的好,好到粮食那是一车车的往坝上运,每一车都被堆得冒了尖,光是这么一车,就有大三百斤的粮食。一个人肯定是拉不动的,他们这儿是一人负责拉,后头还有一人推着,饶是这样,一趟下来也能叫人汗流浃背,衣裳就跟在水里浸过一样,湿哒哒的冷冰冰的,偏如今日头还大,头上被晒得晕晕乎乎的,身上还觉得冷,又是冷又是热又是累的,只能说秋收是真能去掉半条命。

“妈,你歇歇,我来吧。”袁弟来一面帮着卸粮食,一面劝她妈歇会儿。

其实也没啥好歇的,坝上无遮无拦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想歇也就是站着喘几口气,能稍微松快一些。就听她妈喘着粗气说:“你现在过得好了,听人说你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婆婆都没骂你?还见天的给你煮小米粥,给你吃鸡蛋?唉,真是享福了,可怜你弟弟你侄子呀,别说小米粥鸡蛋了,能混个半饱就算不错了。还是老宋家日子过得好,真好。”

袁弟来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可她也不知晓咋回话,毕竟老宋家的日子哪怕在生产大队数得上号,能天天小米粥加鸡蛋的,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帮着卸了粮食,袁弟来只能目送她妈推着车再度往地头赶,她自个儿则继续晒粮食。日头太大了,晒得她头晕眼花的,不过想想在地里头干活的人,她这活儿是真的轻省。

可不是轻省吗?等晚间归了家,老二媳妇儿忙着做晚饭,赵红英抱着喜宝过来叫袁弟来喂奶,张秀禾没见着人影,估计也是回屋奶孩子去了。至于老宋头父子四人累得是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匆匆扒拉了一口,回屋倒头就睡。

等袁弟来略慢一步回了屋,她男人早已呼声震天,睡得昏天暗地了。她只能咽下了憋了一天的话,默默的躺下合眼睡去。

秋收这几日,生产大队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结结实实的被累得蜕了好几层皮。也有人吃不消中暑了,可顶多就是在树荫底下略歇一会儿,稍微好点儿就继续下地干活了。

等地里头所有的粮食都收了上来,坝上也倒腾了好几次把粮食都晒干晒透了,直到粮食都入了仓,秋收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离交公粮还有好几日,而分粮食肯定要等交完公粮之后。所以这会儿人人都有空,甭管是想回家歇着,还是串门唠嗑,都没人管。一时间,生产大队上下都清闲得很,处处都见欢声笑语。

万万没想到,就在粮食入仓的第二天,刚过了正午,好多人都躺屋里歇午觉呢,只听平地炸响一记惊雷,吓得人能直接从床上摔下来,就觉得心口猛的一颤,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大人也就算了,小孩子被吓得尿裤子的都有,更多的则是闭上眼睛扯开嗓门嗷嗷大哭着叫妈。

也有胆子大的人,站在屋门口探出头往外头看,一开始只有不断炸响的惊雷,没过多久,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瀑。动作稍慢一些,就被雨淋了个透心凉,躲在屋檐底下都不管用,只得赶紧往屋里头钻。再往屋外一看,外头已是连天的雨幕,稍远处就看不真切了。

老宋家的堂屋里,赵红英搂着个大红襁褓,一面不停的走动着,一面用她那掺了蜜般的声儿哄着:“喜宝乖,喜宝不怕,奶奶在。得亏咱们有喜宝,粮食都收上来了,不怕饿肚子了。”

没人关心宋卫民和袁弟来私底下做出了什么决定,反正他们之前也没关注过喜宝,顶多从那日起,眼里就彻底没了这个孩子。

张秀禾其实多少心里还是有数的,可她没把这事儿捅破,只渐渐疏远了那俩口子,暗地里则更加的疼惜喜宝这孩子了。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张秀禾很意外的发现,喜宝出牙了。

其实,瘌毛头比她更早出牙,而且还养成了一个极坏的习惯,那就是在吃奶的时候拼命磨牙。头一次好悬没把张秀禾给疼死,回头就干脆利索的给他断了奶。幸好,毛头老早就不以母乳为主食了,他不挑食,米汤喝得呼呼响,也喜欢吃煮得稀烂的面糊糊,胃口格外得好,瞧着比喜宝结实多了。也因此,即便断了奶,他也没怎么闹腾。当然,闹腾也不怕,横竖只要飞高高,他一准儿就能重新乐呵起来。

等轮到喜宝出牙了,张秀禾就开始犹豫了。跟毛头不一样,喜宝虽然在近一两个月里也添了辅食,还隔三差五的喝半碗麦乳精,可总得来说,她还是以喝母乳为主的。可乡下地头,还真就没有喂到出牙的情况,多半都是不到半年就断奶的。

瞅着喜宝粉嫩牙床上的那两颗米粒大小的小牙苞,张秀禾没了主意,只能等吃晚饭时问赵红英。

赵红英听她说了情况,又接过喜宝仔细瞅了瞅:“回头我多弄些吃食,看看喜宝爱不爱吃。”

说到做到,赵红英回头就开始琢磨起好吃的来了。队上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会给孩子熬米汤喝稀粥,条件好些的就煮点面糊糊或者玉米糊糊。他们生产队不大种苞谷,不过可以去跟其他生产队换一些来。再有就是像一些蔬菜瓜果之类的,都可以煮熟后打烂喂孩子。

要赵红英说,连毛头都吃面糊糊,怎么能委屈喜宝呢?她把仨儿子都使唤得团团转,跟其他人家换了不少的苞谷、南瓜等等,甚至还跟临水的生产队换了好几条鱼来。

当然,鸡蛋也少不了,老宋家养了三只母鸡,基本上每天都能下两到三枚鸡蛋,眼下看起来应该是够了,不过赵红英还是提前跟隔壁打了招呼,叫赵红霞替她多攒一些,回头甭管是换粮食还是按着卖给供销社的钱结算都成。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赵红英就开始大显身手了。其实,这年头很多人做饭菜手艺不佳,多半还是因为本身懒得去折腾,肚子都填不饱,哪个会花心思去做饭菜?

赵红英就不同了,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样样的试验。面糊糊、玉米糊糊、胡萝卜米粉、菜泥面糊、黄豆芽糊、南瓜糊、鱼肉泥……

原本断奶对于婴幼儿来说,是一件比较残忍的事儿,可因为赵红英太能耐了,喜宝愣是每天每顿都吃得眉开眼笑的。而除了这些糊糊类的主食外,她还有额外的加餐,像鸡蛋羹、炖蛋,还有专门的磨牙小零嘴,其实就是白面馒头切成小块后,裹上鸡蛋清,再用猪油炸得两面酥脆。因为喜宝还小,手里拿一块能啃上小半天。

不光是喜宝,毛头也吃得满嘴流油,毕竟两个孩子年岁太接近的,没的一个吃好喝好,另一个完全撇开一旁不管吧?不过,比起这些复杂的吃食,毛头还是最爱面糊糊,吭哧吭哧的每顿都能吃上半碗。

这可忙坏了家里的几个小姐姐。

老宋家养的三只母鸡,一贯都是孩子们负责的,先前是强子和大伟管着,时不时的就从外头挖些蚯蚓虫子啥的来喂,后来他俩跑去上学了,这个重任就交给了春丽她们几个小丫头。对了,狗子小黄也是春丽负责的,养到如今也有半年了,原本才成人两个巴掌大的小土狗,如今长得倒是比喜宝还高了。

不过,无论是喜宝还是毛头,都跟狗子小黄不熟悉。主要是之前天气还冷时,这俩小豆丁都是待在屋里的,而小黄则从不进屋,早在去年,春丽就歪缠着她爸在屋后给小黄垒了一个狗窝。平日里,小黄要么就跟在仨疯丫头屁股后头在队上瞎跑,要么就老老实实的缩在窝里,对于家里的两个小豆丁完全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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