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蟹肥杏黄
六一、暗流汹涌
九重宫阙,皇家瑞象,美轮美奂,气势恢宏。
毓芳宫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殿内设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诰命的脂粉香,盈香飘散一室。
皇亲命妇们挤满一殿,按品阶而立,向皇贵妃高氏行大礼。高贵妃乃庄王生母,虽已过四十,却保养得十分好,望去不过三十如许,着明黄色大袖礼服,凤冠霞帔,雍容华贵。
她面上带着柔和而端庄的微笑,声音如春风般拂过殿堂:“本宫谨代圣上受礼,都起来吧。”
她含笑望着殿内诸命妇,头上凤钗衔着的珠串颤颤闪动,目光在一品诰命之中的容国夫人身上停留了少许,和声道:“大家不用拘礼,本宫正想与各位叙叙家常,也解解闷。”
诸命妇纷纷站起,有与高贵妃熟络的便趋身近前,说着讨巧的话,其余之人在殿内各依亲好,散围而坐,莺声燕语,热闹非常。
一轮寒暄之后,便是皇家赐宴,待宴会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各命妇向高贵妃行礼告退。高贵妃含笑点头,看到容国夫人退出殿堂,犹豫了一下,终没有发话。
裴夫人在漱霞的轻扶下低头而行,眼见就要踏出西华门,一名内侍喘气追了上来:“容国夫人请留步!”
裴夫人眼帘微垂,回转身,内侍行了一礼:“请容国夫人随小的来。”
裴夫人也不问话,看了看漱霞,漱霞会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随着那内侍转过数重宫殿,数道长廊,再过一个园子,在一处宫殿前停住脚步。
内侍回身躬腰:“请夫人暂候,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裴夫人微微点头,内侍弯腰进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宫殿四周,只见檐下宫灯溢彩,玉柱生辉,就连脚踏着的玉石台阶都似照得出人影来,她不由微微一笑。
脚步声纷沓响起,三名少年由远处而来,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内侍领着他们,边行边轻声道:“都记下了吗?”
三人皆怯声道:“是,记住了。”
裴夫人见他们行至面前,身形微转避开,内侍入殿,不多时出来,挥了挥手,又将三名少年原路带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轻蔑的浅笑,先前那名内侍出殿,行至她面前轻声道:“夫人请。”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裴夫人莲步轻移,步过高高的门槛,转向东暖阁。烛光将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皇帝被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着转身:“玉蝶来了。”
裴夫人欲待行礼,皇帝过来将她拉起,却没有放手:“玉蝶,朕难得见你一面,不要这般多礼。”
裴夫人垂头道:“臣妇当不起圣恩,只怕碍着皇上。”
皇帝有些尴尬,松开手,退后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让玉蝶见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面容上停驻,樱唇轻吐,语气似怨似嗔,还有着几分惆怅:“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后还是唤臣妇的诰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皇帝眼神扫过她腰间系着的那对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上次相府见你,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咱们今天好好说说话。”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会变的,就是大哥您,不也变了吗?”
皇帝似被她这声“大哥”唤起了遥远的回忆,目光深远,半晌方轻叹一声:“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对朕立功颇丰,但他与易寒是公平搏斗,朕也无能为力。”
“我倒不是为这个怨皇上。”裴夫人垂下头去,话语渐低:“皇上心中装着的是国家社稷,即使留着一个角落,装着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紧抿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呵呵大笑,笑罢摇头道:“玉蝶和那些孩子们致什么气,他们不过是些小玩意,朕用来解解闷罢了。”
裴夫人低头不语,右手手指轻捻着腰间翡翠玉蝶,烛光投在她的身上,晕出一圈柔和的黄光。
皇帝有些激动,便欲上前,想起心头那事,又压下冲动。
他低叹一声:“玉蝶,朕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不说朝中,就是这后宫,也叫朕不省心。个个女子争奇斗艳,竞相献媚,你道她们是真心待朕?背后不定是哪方塞进宫里来的。朕若是宠幸了她们,又要封妃又得荫亲,还得防着她们身后的人将这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倒是这些孩子,令朕省心,烦的时候拿他们解解闷,既不需册封荫亲,也不需防着他们,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发出宫就是。象三郎那般资质出众的,还可以教教他武功,拿来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语,良久轻叹一声:“是,倒是玉蝶想错了。”
皇帝笑了一笑:“不说这些了,倒忘了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少君伤势如何?朕这心里,牵挂着他,便当牵挂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裴夫人微微垂头,粉颈柔媚,让皇帝心中一荡,耳边听得她轻声回道:“劳皇上挂念,琰儿伤上加伤,内功损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前日有信来,怕是要养到四月份才会有好转。”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朕还想着叫他回朝,帮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们父子,都没这个命。臣妇是命苦之人,当年子敬离世,臣妇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赶回长风山庄,他都已经入―――”她话语渐低,终至无声。
皇帝也有些难过,叹道:“是啊,当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缓缓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伤愈归来,你们裴氏一门,也好团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这话,倒让臣妇有些不好回话,臣妇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总以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过皇上这么一说,玉蝶倒真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要说皇上和他兄弟俩,倒还是皇上胜出几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只会给您添乱。这么多年,我也懒得理他,只听琰儿说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钓鱼,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见到他,能不能认出来。”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给他派个闲差事,也不让他太过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礼:“还得请皇上另发宅子给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话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着步近,慢慢拉起裴夫人的双手。
长风山庄,东阁内,裴琰看着手中密报,笑得极为畅快。
安澄不明,微笑道:“相爷,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裴琰掷下密报,伸了伸双臂,笑道:“安澄,你说,一个睥睨天下之人,若是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对手,会不会感到很寂寞?”
安澄摇头:“这是相爷才能感觉到的,象我们这种普通人,怕是达不到那种境界。”
裴琰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安澄试探着问道:“相爷所说,是卫三郎?”
“嗯。”裴琰点头,神情略带欣喜:“王朗未能拿下月落山,还让卫三郎赶回了长乐城,死伤惨重,太子爷这回可颜面尽失了!”
“卫三朗重创王朗,倒让我们将来省很多心。”
“嗯,这样一来,皇上必得将济北高成的人马向西调一些,等高成的人马到达,也差不多是春天了。”裴琰沉吟一阵,道:“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和把柄,也不能再用密件传递。我说,你记,然后命人将这些命令用暗语传出去。”
“是。”
“让剑瑜开始挑起成郡一带与桓国的争端,然后以这个为借口将长风骑的主力往那处撤。传话给玉德,杀一些武林中人,造成各门派间寻仇的假象。
“问一问胡文南,各地库粮是否安好?你再派个人去一下岳世子那里,只说我伤未痊愈,原本约了他春日狩猎,只怕不能应约,说京城东面野兽太凶猛,安全起见,让他往西南的象形山放松筋骨。
“让子明传信由三日一传改为一日一传,朝中动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传信给肖飞,让他把星月教主与王朗的作战经过,调查详细,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安澄用心记下,点头道:“我去吩咐。”
见他要踏出房门,裴琰又将他唤住:“你等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让他们挖暗道的行动快一点,入口改在蝶园。”
卫昭知此次落凤滩一役,族人虽士气大振,重拾信心,民心向聚,但毕竟月落一族多年来如一盘散沙,各围子的士兵也未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遂趁着这段时日华朝未再来袭,下令将兵力分批集于山海谷,进行统一的严格训练。
这日辰时末,他正立于较场一侧,静静看着士兵在令旗的指挥下排演着阵列,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在他身边停下:“少爷。”
卫昭转身道:“平叔倒比我预想的要回来得快,辛苦了。”
二人离开较场,回到“剑火阁”。卫昭步至椅中坐下,取下面具,平叔转身将门关上,趋到他身边,轻声道:“已和易寒约定好了,只要形势象我们所设想的,他自会如约行事。”
卫昭微微点头:“看来只等东边的动静了。”
平叔犹豫了一瞬,终咬咬牙,将心一横:“少爷,我去您说的宁平王府探过了。”
卫昭猛然站起,凌厉的眼神盯着平叔,见他低下头去,又缓缓跌坐于椅中,声音如在九天云外飘浮:“难道,真的―――”
“是。”平叔声音有些哽咽:“那金右郎的话没错,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
卫昭眼前一片茫然,纵是早已知道此结果,却还抱着一丝希望,但平叔怜悯悲痛的目光让这丝希望彻底破灭。他沉默着,只是呆呆地望着平叔,脸上呈现出雾蒙蒙的灰色,终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平叔大惊,上前将他扶住,把脉一探,跪落于地:“少爷,那丹药,您不能再服了。”
卫昭吐出血后,倒逐渐平静下来。他面色渐转清冷,微微低头,凝望着白袍上那一团血迹,冷冷一笑:“不服?!早服了几年了,你当那老贼让我服用‘冰魄丹’是好意么?不过拿我当试毒的罢了。”
他站了起来,望向窗外,忽然大笑:“也好,我只要装成服这‘冰魄丹’没有任何影响,他便也会服用。他素喜服‘火丹’,我倒要看看,‘火丹’和‘冰魄丹’混在一起,能不能让他万寿无疆!”
他戴上面具,恍若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屋外,平叔伸了伸手,却终没有唤出声来。
江慈正在廊下和淡雪有说有笑地刺绣,眼见着绣绷上那一丛菊花便要绣成,心中欢喜,笑道:“以后我若是回去了,就开一家绣庄,专卖‘月绣’,保证能财源滚滚,到时分阿雪一半。”
淡雪“卟哧”一笑:“你纵是绣得出,也没人敢买。‘月绣’可是定贡之物,你们华朝民间不能私卖的。”
江慈愤愤不平:“凭什么就那些王公贵族能用‘月绣’,咱们平民百姓就不能用。这一针一线,可都是绣姑们绣瞎了眼睛换来的!”
淡雪想起瞎眼的母亲,神色黯然,低声道:“只盼圣教主能带着我们立国,那样就不用再向你们华朝纳贡‘月绣’,你这开绣庄、卖‘月绣’的宏图伟业,也能―――”
院门轻启,卫昭负手进来,淡雪忙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江慈并不起身,将最后一瓣菊花绣好,方用铜剪轻轻剪去线头,看着自己亲手绣出来的“月绣”,得意笑了一笑。
卫昭抢过细看,摇了摇头,又道:“这大闸蟹还没绣。”
江慈将剪子一撂:“不绣了,眼睛累得慌。”
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看着院中逐渐消融的积雪,半晌缓缓开口:“那天那首《明月歌》,谁教你的?”
“淡雪。我听她哼着好听,就学了,当时也想不到其它有暗示意思的歌,又怕你不明白,情急下就唱出来了。”江慈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唱得不好,我听淡雪唱,很好听的。”
卫昭淡淡道:“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那天只顾想着将你拉过索桥,狠狠绑起来,没细听。”
江慈心中忽然想明白一事,瞪了卫昭一眼:“你当时不信我,故意看了一眼河对面,害我差点挨了一箭,是不是?”
卫昭邪邪一笑:“我不是把你抱住了吗?也算救了你一命。”
江慈有些恼怒,站了起来:“三爷自便,我要休息了!”
卫昭一把将她拉住,声音低沉柔软得有些吓人:“唱吧,我想听。”
江慈心中一动,只觉他的声音,似飘缈的空中有人在叹息,让她的心浮起一层浅浅的哀伤。她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襟那只修长柔韧的手,缓缓坐落,慢慢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兮月东升,长风浩荡兮月如钩;
梧桐引凤兮月半明,乌云遮天兮月半阴;
玉殿琼楼兮天月圆,清波起荡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对孤影叹兮起清愁;
明月圆圆兮映我心,随白云飘兮去难归;
明月弯弯兮照万里,千万人泣兮思故乡。”
六二、冬去春来
正月二十八,江慈站于廊下,仰面看着廊檐上不断滴下的雪水,再看着这些雪水和着院中融化的积雪流入沟渠之中,流向院门旁的小涵洞,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严冬终于过去,冰雪消融,春天,终于到了。
“雪梅院”外,山围子的孩童们追逐玩闹,嬉笑声随风吹入院中,江慈不由有些心痒。淡雪从屋中出来,见她神色,微笑道:“要不,咱们也去玩玩?”
这些日子,卫昭夜夜过来,与江慈说说话,两人偶尔喝喝酒,绝大多数时候是江慈讲,卫昭听。江慈也不明白卫昭为何对自己在邓家寨的生活那般感兴趣,只得搜肠刮肚,将自己这十七年的生活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应是卫昭下了令,对她的看守放松了许多,她也可以出“雪梅院”,在山海谷内游玩,只是需得淡雪和梅影二人陪同。
卫昭看出江慈与淡雪梅影极为投契,发下话,说江慈若是逃走,便要将淡雪梅影处死,江慈知他掌握了自己心软的弱点,索性绝了逃走之念。
卫昭既不再将她当囚犯一般禁锢,这山海谷的月落族人便对江慈十分热情。他们感念她冒死救了月落一族,俱是笑脸相迎,果品、野物不断送入“雪梅院”中,不时有年轻人托淡雪或梅影送来一朵红花,让江慈哭笑不得。
三人出了院门,见一群幼童正在小树林边玩着抛石子的游戏。他们在石子上拴上一块红绸布,用力抛上去,看谁抛的绸带能挂在树上,而且挂得最高,谁便胜出。
江慈从未见过这种玩法,童心大发,接过一个孩童手中的绸带,绑上一颗石子,用力向树上抛去。眼见那红绸就要垂在树枝之上,却又被石子的重量带得缓缓滑下,掉落于地。
她笑着拾起绸带,再度抛上,还是没有成功。再抛几次,她摸索到决窍,知得让石子稍稍越过树枝,又不能越过太多,红绸才能挂住,才不致于掉落。她掌握手中力道,再度将红绸抛出,见那红绸悠悠荡荡挂于最高处的树梢,众幼童齐齐喝彩,江慈也极为得意,向淡雪和梅影笑了笑。
淡雪忽然冲她挤了挤眼,江慈不明,又见她努努嘴,回过头,见那夜向自己送出红花的洪杰正神色腼腆的走过来,一慌神,便往淡雪和梅影身后躲去。
洪杰对江姑娘有意一事,早已传遍整个山海谷。幼童们见他过来,轰地围拥在他身边,发出促狭的笑闹声,更有调皮的将洪杰向前推搡,口中叫道:“快抱新娘子回去!”
江慈早知月落族民风纯朴,不拘礼节,她虽是大方之人,却也禁不得众人这般调笑,躲在淡雪和梅影身后,拉着她二人衣襟,往“雪梅院”一步步退去。
洪杰忍了十日,每过一日,那明丽的面容便在心中深了一分,让他坐立难安。这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雪梅院”前,不理众人的调笑,准备再度向江慈送出红花,却见她躲在淡雪梅影身后不肯出来,心中焦急,大步向前。
江慈探头见洪杰面红耳赤,眼神亮得令人心惊,吓得“啊”的一声,转身就跑,跑出十来步,撞入一人怀中。
她的额头撞上那人的下巴,不由痛呼出声,揉着额头,眯眼望出去,见卫昭正负手站于面前。他凌厉的眼神一扫,幼童们一哄散至远处,洪杰也停住了脚步。
江慈如见救星,长舒了一口气,堆起笑脸向卫昭道:“圣教主来了,我正找您有事。”说着拉住卫昭袍袖,往“雪梅院”走去。
卫昭任她拉扯,随她进了“雪梅院”。
洪杰呆立原地,望着手中的红花,无比失落。淡雪见他可怜,有些不忍,轻声道:“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江慈用力将院门关上,道:“好险!”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卫昭的视线,见那双黑深闪亮的眸子中,自己如同两个小小的水晶人儿,不由有些窘迫,面颊便红了一红。
卫昭冷笑一声:“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本教主听着。”
江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往石屋中一钻,重重将栊门关上。
卫昭拉门进来,江慈越发不好意思,情急下见屋内有些衣物未洗,手忙脚乱的抱起衣物放至院中的木盆中,从井中打了水,用力搓洗。
卫昭斜靠于廊下的木柱,静静看着她将衣物洗干净,用力拧干,晾在院中的竹篙上,不发一言。
江慈将衣物晾好,转过身,见卫昭还在廊下,堆笑道:“三爷今天挺闲的嘛。”
卫昭淡淡道:“这么多人惦记着你,看来这山海谷,你不能住下去了。”
江慈心中一惊,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平静地望向他:“反正我跳不出三爷的手掌心,三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卫昭望向如洗的蓝天,微眯着眼道:“走吧,院外的人应该都散了。”
江慈跟在他身后,连声问道:“去哪里?”
卫昭不答,带着她直奔正围子。平叔早牵着马在那等候,卫昭纵身上马,江慈忙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卫昭清喝一声,骏马踏出一线尘烟,待淡雪和梅影奔来,三骑已绝尘而去。
江慈一路跟着卫昭,纵马疾驰,山间初春的景色一一从眼前掠过。
远处的山尖,还有着一些薄雪没有彻底融化,但山腰和山脚的小树却已经绽出了嫩芽,微风拂过,带着一股初春的清香,孩童们在山野中嬉戏打闹,偶尔还有昂亮的山歌响起。
这一切,让她想起遥远的邓家寨,这些景象,无比熟悉,自有记忆起便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她有些贪恋这景色,马速便慢了下来。
卫昭策马奔出很远,又回转来,在江慈马前十余步处勒住缰绳,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别误了爷的行程!”
江慈不答,低下头去,卫昭见她眼角似有泪渍,皱了皱眉:“怎么了?”
江慈想起邓家寨的那个小院,那鸡圈、兔舍,门前的大榕树,还有自己去年栽下的桔树,播下的云萝花种子,越发心酸,强自忍住泪水,轻喝一声,策马由卫昭身边奔过。
卫昭扬鞭赶上,路边有月落族人认出他来,向他下拜行礼,他也不理会,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哂笑一声:“想家了?”
江慈被他猜中心事,只得点了点头,又觉在他面前哭泣实是丢脸之至,扭过头去。
卫昭冷笑道:“谁让你贪玩,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到江湖上游荡,还敢跑到长风山庄去看热闹!”
江慈有些恼怒,转回头瞪着他:“还不是因为你!若是你不把我当挡箭牌,我也不用受这些苦!”
卫昭斜睨着江慈:“谁让你去爬树的?我比你先到那处,你擅闯我的禁地,可怪不得我!”
江慈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辛酸和苦痛皆由眼前这人而起,恨意涌上,也顾不了太多,抽出脚蹬中的右足,便往卫昭身上踹去。
卫昭轻笑一声,托住她的右足,手心用力,江慈“啊”的一声向后仰倒。她身下座骑受惊,向前急奔,江慈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才未跌下马背。
卫昭策马跟在后面,眼见到了一处山坳,他向四周看了看,微微点了点头,轻喝一声,奔至江慈马边。
见江慈还在努力勒住受惊的座骑,卫昭腾身而起,跃至她身后,在她耳边悠悠道:“坐稳了!”说着用力一夹马肚,骏马向前疾奔,江慈被颠得向后一仰,倒入他怀中。
卫昭左手下意识地将她抱住,臂弯中的腰肢轻盈而柔软,低头间正好望上她白晳的脖颈、秀丽的耳垂。他胸中忽地一窒,那股令人害怕的感觉再度涌上,让他想把身前这人远远的丢开去,但骏马疾驰间,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半分。
江慈曾被他数次抱住,扔来掷去的,此时马儿颠簸,她又一心想着不被甩下马去,依在卫昭怀中不敢动弹,并未留意卫昭的左臂,这一路,竟一直拥着自己不放。
待卫昭与江慈共乘一骑,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林间,传出一声哨音,卫昭先前所乘白驹长嘶一声,奔入林中。
苏颜伸手挽住马缰,回头向苏俊笑道:“大哥,看你的了。”
苏俊一袭白袍,笑了笑,将一直蒙住面容的黑纱扯掉,戴上人皮面具,长发披散,双手负于身后,走了几步,声调忽变:“都散了吧。”
苏颜点了点头:“是很象,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苏俊回头道:“缺什么?”
苏颜托住下巴想了一阵,道:“气势。教主的气势,大哥还得多学学。”
苏俊有一瞬的失神,轻叹一声,道:“走吧,教主气势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来的,我尽量少说话便是。”
将近天黑时分,卫昭才在一处山谷前勒住马缰,平叔跃身下马,转头见卫昭搂着江慈,不由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挽住二人所乘之马的笼头。
卫昭抛开缰绳,翻身下马,江慈忙也跳下,已有数人从谷中拥出,拜伏于地:“拜见圣教主!”
江慈见这些人都穿着素色长袍,长袍下摆绣着星月图案,方知竟已到了“星月谷”。
此时天色将黑未黑,西面的天空尚有着一层薄薄的阳光,星月谷内,树影寂寂,所过之处,教众皆拜伏于地,无人敢抬头望向那个白色的身影。
江慈随卫昭踏过纤尘不染的青砖长廊,步入大殿,见到那高高在上的紫檀木椅,“啊”了一声:“原来那天我们到的就是星月谷啊,这里就是你们星月教的圣殿吗?为什么那天你要由密道走?”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知他性子冷清,嫌自己多话,不再多问。
平叔进来,躬腰道:“少爷,都备好了,您看是现在―――”
卫昭长久地端坐于紫檀椅中,不发一言,良久方道:“等亥时再去吧。”
平叔叹了口气,退出大殿。
月上中天,轻纱似的月色下,星月谷内流动着草叶芳香。
江慈跟在卫昭身后,沿着青石板小径,向星月谷深处走去。卫昭负手慢慢走着,月色下的素袍,更显孤单清冷。江慈不知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只得静静地跟着。
峡谷逐渐变窄,渐成一条石缝,平叔执着火把在前,三人穿过石缝,往右一折,行出上百步,在两座石坟前停住脚步。
平叔放下手中竹篮,从篮中取出供品祭物,一一摆好,点上香烛,山谷间阴风吹过,将香烛数次吹灭。
见平叔欲再度点燃香烛,卫昭取下面具,淡淡道:“算了,平叔,我不爱闻这股子烛味,姐姐也不喜欢。”
江慈细细看了看两座石坟的墓碑,见左面石碑上刻着“先父萧公义达之墓”,右边则刻着“姐萧玉迦之墓”,心中暗忖:看来这里葬着的是他的父亲和姐姐,那他的母亲呢?是活着还是死了?
卫昭并不下拜,只是坐于石坟前,取出竹箫,箫声先如细丝,渐转悲凉,冲破夜空,直入云霄。
箫音散去,卫昭长久凝望着石坟,向来森冷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渗出水来,江慈在旁看得清楚,心头微微一震。
不知过了多久,平叔轻叹一声,上前低声道:“少爷,夜深风凉,已经拜祭过了,还是回去吧。”
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摇了摇头:“我想在这里坐坐,平叔,你先带她回去。”
平叔扯了扯江慈,江慈走出数步,回头见那白色身影孤零零地坐于坟前,心中一阵激动,冲口而出:“我在这里陪他。”
平叔有些为难,卫昭冷声道:“那就让她留下吧,平叔你先回去。”
初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江慈在卫昭身边坐下,侧头看着他如石雕般的侧影,一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今天,是我姐姐的祭日,她,是死在我师父的剑下―――”
长久地沉默之后,卫昭缓缓开口,声音缥缈如梦,江慈望着他微眯的双眼,心中一痛。
她细细咀嚼卫昭这句话,虽不明他姐姐为何死于他师父剑下,但也知这其中的往事饱含伤痛,心中恻然,柔声道:“三爷,师父和我说过,一个人生与死,穷与富,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姐姐这辈子不能陪你,那也是命中注定,你不用太难过。说不定,她下辈子便能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了。”
卫昭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冷月,缓缓道:“这世上,除了平叔,便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双重身份。你也看到了,我月落族要想不再受桓华两国奴役,便只有牺牲族人、流血抗争这一条路。就是为了这个,姐姐死在师父剑下,我也―――”
江慈听他话语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似都被他的话语凝住,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不由垂下头去。
良久不见卫昭再说话,她侧头一看,只见卫昭捂着胸口喘息,似是有些呼吸不畅,双手也隐隐有些颤抖,眼神迷乱,竟有些象师叔描述的“走火入魔”迹象。她不由慌了神,情急下拍上卫昭后背,卫昭咳嗽数声,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江慈抱住他软软而倒的身子,急唤道:“三爷!”见卫昭毫无反应,手足无措,半天方想起师叔所言,运力拍上卫昭胸前穴道。
卫昭再咳数声,睁开双眼,盯着江慈看了一阵,慢慢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果然笨得非同一般!”
他坐正身躯,盘膝运气,压下体内因激动而翻腾的真气,待真气逐步回归气海,再咳几声,望向江慈。
江慈被他复杂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他默然对望。
火光下,卫昭秀美的面容皎若雪莲,眼中流光微转。他静静地望着江慈,如黑宝石般的眼眸似有魔力一般,吸紧了她的视线,不容她避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江慈面颊,慢慢贴近她的耳边,声音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疑惑,似还有着一丝欣喜:“告诉我,方才,为何不趁机杀了我或是逃走?”
六三、惊天颦鼓
这略带魅惑的声音让江慈脑中有些迷糊,她愣了一下方想明白卫昭所问何意,“啊”了一声,见卫昭越贴越近,忙摆手道:“我,我没杀过人。”
卫昭右手一僵,愣得一阵,方自江慈面颊慢慢收回。他望着她有些慌张的神情,忽然大笑。江慈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卫昭笑得有些岔气,再咳一阵,斜睨着江慈道:“那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尽办法要逃的吗?”
江慈想了想,调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认识路,总得等你醒来,问问路才行。”
卫昭看着她唇边隐现的酒窝,笑声渐低,戴上面具,站了起来:“走吧。”
江慈跟上,又转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松枝。卫昭瞥了一眼:“不用了,我看得见。”
“可我看不见。”
卫昭忽然转身,江慈只觉左手一凉,已被他牵着往前而行。
寂静的夜,初春的风,山间的鸟鸣,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凉,让江慈不忍抽出手来。这青石小道,似乎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又似乎太短,转眼便见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烛光。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平叔执着灯笼出现在面前,卫昭方松开江慈,淡淡道:“平叔怎么不早些歇着?”
平叔眼中神光微闪:“不知少爷要将这丫头安顿在何处歇宿,我来请示一下。”
卫昭边行边道:“就让她睡我的外间吧,夜里也好有人端茶递水。”
平叔看了看江慈,轻声道:“是。”
这夜,江慈怎么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思绪纷纭。直到天蒙蒙亮,实在累极,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声由内间至外间,在江慈床前停住,过得一阵,才逐渐消失在门口。
江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过青色窗纱,投在她的脸上,方才醒转。她奔到内室,见卫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门而出,平叔步了进来。
江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着递给江慈一碟糕点:“饿了吧?少爷让我为你准备的。”
江慈正有些肚饿,忙双手接过:“谢谢平叔。”吃得一阵,笑道:“平叔,你对三爷真好。对了,你有没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爷就是我的孩子。”
江慈点头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爷,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话未说完,她脑中逐渐眩晕,扶着桌子倒于地上。
平叔低头凝望着江慈如果子般娇嫩的面容,语气冰冷:“小丫头,我绝不能再留你在少爷身边了。”他俯身将江慈抱起,放入一个大麻袋中,身形微闪,扛着麻袋直奔后山。
星月谷后山,有数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着星月图案,此处乃星月教上百年来举行祭祀的地方,历代教主去世后也会在此处举行送归大典。
平叔扛着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听了片刻,知附近无人,遂运力将那石柱左右旋了数圈,石柱前方十步处的一块青石板缓缓向下沉,露出一个地洞来。
平叔纵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断向下,直到进入宏大的地宫,方松了一口气。他将江慈从麻袋中放出���,把她搬到一张石椅上放下,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冷声道:“小丫头,看在你还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爷身边,老教主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你老实在这儿呆着,饿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旧从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星月谷。
刚走出数步,他面色微变,不敢看前方卫昭冷冽的眼神,垂下头去。
卫昭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着平叔,语调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杖刑。”
平叔咬咬牙,跪落于卫昭身前,沉声道:“平无伤违反教规,擅入地宫,请教主按教规处置。但那丫头,绝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还要将她还给裴琰,岂能伤她性命?”卫昭默然半晌,缓缓道。
“小的也不是要伤她性命,将她关在这地宫中,也会给她送入水食,待裴琰依咱们计划行事,小的自会将这丫头送还给他。”
轻风徐徐,悄无声息地卷起卫昭的乌发。他神色淡然的将落于长发上的一片树叶拈起,将那树叶慢慢的揉搓,直到绿色的汁液染满手指,方轻声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为什么会对这丫头动心,正准备找几个心性相近的女子想办法送到裴琰身边―――”
平叔猛然抬头:“少爷,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着少爷,还请少爷斩断心中一切情孽欲念,以我月落立国大业为重!”
卫昭微微一震,觉自己的手指凉得有些难受,缓缓道:“平叔,你错了,我并没有―――”
“少爷,小的只怕,你将来会舍不得将她还给裴琰,更怕你还会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少爷若是动了情欲,又怎能从容面对那老贼?!她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会误了少爷的大业的。”
卫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觉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谁更重要?”
平叔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现下,当还是小的重要些,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卫昭神情淡漠,负手望天:“你擅入地宫,便当以教规处置,我不会对你讲任何情面,而且还会加重责罚你。你等下去萧护法那里领四十刑杖,还有,你那条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转而大喜,磕头道:“是,少爷。”他微笑着力贯左臂,“啪”地拍向身侧的一根石柱,痛哼一声,左臂无力垂下,他却笑着站了起来。
卫昭转身:“将那丫头抱出来吧,还得我去将她还给裴琰,时机若是成熟,我也该露出真容,与他正面协商了。”
平叔痛得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却笑得极为愉悦,任左臂垂于身边,启动机关,跳入地宫,将江慈抱了出来,递给卫昭。
卫昭并不看向江慈,负手前行,冷冷道:“我启程时你再交给我吧。”
平叔负着一人,左臂垂下,跟在卫昭身后,语气隐含担忧:“少爷,现在一定要回那里吗?”
“是。”卫昭平静道:“现在我们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内是平定了,但立国还不到时候。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还得与那老贼虚与委蛇。不把这池水彻底搅浑,我们即使立了国,也没办法在两个大国间生存下去。”
他望向远处的山峦,缓缓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让他们自相残杀,四-分-五-裂!”
苏俊苏颜正在圣殿内等候,见卫昭进来,齐齐行礼。
卫昭自二人身边飘然而过,在紫檀木大椅中坐下,淡淡道:“说吧。”
苏俊躬身道:“教主昨天过了雷山寨,属下便骑了那匹马,回了山海谷,下午的训兵,晚上的政会,都无人看出破绽。”
说完他声音忽然一变,竟与卫昭素日声音一模一样:“今日就议到这里,大伙散了吧。”
苏颜忍不住微微而笑:“大哥口技练了这么多年,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卫昭点头道:“很好,我便是这几日要出发,一切都看苏俊的了。”
他望向苏颜,苏颜忙道:“乌雅近日倒是没什么动作,老老实实呆在山海院。”
卫昭冷冷一笑:“防患于未然,让云纱继续给她下点药,免得她不安份。”
“是。”苏颜语气平静:“那族长那里―――”
“先放着,他还小,过两年看看心性再定。”卫昭想了片刻,道:“苏俊留下。”
苏颜忙行礼出去。
卫昭盯着苏俊看了一阵,苏俊心中有些发毛,却又不敢出声。卫昭忽然冷冷一笑,右手猛然拍上紫檀木椅旁悬挂着的剑鞘。寒剑脱鞘而出,龙吟铮然,卫昭腾身而出,在半空中握住长剑,似鹰击长空,苏俊尚来不及有动作,剑气便已割破了他前胸的袍襟。
卫昭剑势凝住,长久地盯着苏俊,苏俊被那冷峻的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低头道:“教主!”
“这是‘星野长空’的剑招,可看清楚了?!”卫昭缓缓道。
苏俊猛然抬头:“教主!”
卫昭大喝一声:“拔剑!”
苏俊精神一振,手底用上内劲,弹上背后剑鞘,同时身形后翻,落下时已手握长剑,接住卫昭攻来的如疾风暴雨似的剑招。
二人越战越快,大殿内两道白影交错飞旋,一时似鹤冲九天,一时若雁落平沙,殿侧的珠帘被剑气激得“叮咚”而响,配着双剑相击和衣袂飘飞的声音,宛如一首慷慨激昂的边塞征曲。
卫昭手中长剑闪着碧波似的剑光,映亮了他闪亮的双眸,也映亮了苏俊眼底的敬畏与尊崇。
卫昭忽然收剑,身上白衫猎猎轻鼓,片刻后真气盈归体内,他冰雪似的眼神望向苏俊:“‘星月剑法’前十式的运气心法我等下再教给你,这是剑招,你记下了?”
苏俊单膝跪下,剑尖点地:“教主!”
“苏俊,师父当年收了你兄弟,为的就是今日。”
“老教主如海深恩,苏俊和苏颜不敢有片刻忘怀。”苏俊语带哽咽。
“你听着。”卫昭缓缓道:“天下即将有大风波,我月落能不能趁势立国,能不能在桓华两个大国之间寻一席之地,就看今春的形势。我要离开月落一段时日,你得假扮于我。如果一切顺利,时机成熟,我自会回来主持立国事宜。如果形势不对,月落一族,就交给你了。”
苏俊越听越是心惊,抬头道:“教主,您―――”
“我会留平叔在你身边,一来助你一臂之力,二来防人疑心。你要做的,便是继续训练军队,加强战备,守住流霞峰与飞鹤峡,稳定族内人心,按我原先拟的条程,变革族内政务。如有必要,用我教你的‘星月剑法’来震慑作乱者。”卫昭缓缓步至苏俊身前,长久地凝望着他:“你要牢记一点,只要我没有回来,你,永远都是萧-无-瑕!”
华朝今年的春天来得稍稍早些,尚是正月末,道边的野花便争相吐出小小苞蕾,田野间已经泛青,阳光也比往年明媚了几分。
过苍平镇,再往北八十余里,便是“定远大将军”薄云山的驻地――陇州。
此处虽是东北境,但也已是春意渐生。这日午时,十余骑骏马自南疾驰而来,马颈处挂着的竟是明黄色的符袋,一望便知是前来颁旨的钦差大臣。
骏马在苍平镇北面的驿站前“唏律律”停下,众人纷纷下马,为首的颁旨三品内侍周之琪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道:“跑了一上午,大伙都辛苦了,就歇歇吧,只要申时末能赶到陇州就行。”
驿丞过来将众人迎了进去,知这些内侍们是前往陇州薄公处颁旨,忙好茶好菜地侍候着,陪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怕是未出元宵便动的身吧?”
周之琪颇有几分皇宫内侍的眼高于顶,斜睨着驿丞道:“可不是,若不是皇命在身,谁耐烦正月里跑到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驿丞点头哈腰:“是是是,咱们苍平镇是差了些,但只要进了陇州,薄公那处,还是繁华之地。各位大人是圣天子派来传旨的,薄公定会好好款待各位大人。”
周之琪吃饱喝足,负上黄绫布包裹:“走吧,到了陇州,完成了皇命,大伙再休息。”
待众人骑马而去,驿丞回转馆内,一人凑近低声道:“已经让阿苏他们赶回去报信了。”
驿丞点了点头:“嗯,咱们也准备准备。”
周之琪带着这十余骑快马加鞭,沿官道疾驰,申时初便看到了陇州的巍巍城墙。
遥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旌旗招展,城墙后黑压压的站了一排将士,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周之琪不由笑道:“薄公到底是薄公,这陇州整得如此严肃,倒象要打大仗似的。”
他身边一人笑道:“薄公本来就是武将出身,听说脾气上来,连皇上都拿他没辙,当年,皇上还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薄驴子’。”
众人哄然大笑,周之琪笑骂道:“这话可就在这里说了,进了城都给我看好自己的嘴!”
“那是那是!”众人应是,马蹄声声,卷起一线灰尘,不多时便到了陇州城外。
名震天下的“定远大将军”薄云山身着盔甲,立于城墙上,微微眯起眸子,望着那十几个黑点由远而近,缓缓道:“开城门,迎圣旨!”
周之琪当先驶入城中,见戴着紫色翎羽盔帽的一名大将立于大道之中,知这位定是“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忙翻身下马。笑道:“领三品内侍周之琪见过薄公!”
薄云山面无表情,将手一引:“请钦差大臣入将府颁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圣上所称“薄驴子”,率着一众人进入“定远大将军府”,将脸一板,高唱道:“圣旨下,定远大将军薄云山接旨!”
薄云山扫了一眼四周,单膝跪地:“臣薄云山接旨!”
周之琪见他单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却碍着他身着戎装,也不违制,遂轻哼一声,从身边的黄绫布兜里取出圣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即日进京,钦此!”
周之琪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道圣旨实在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薄公镇守东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后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这圣旨未讲任何理由,便将其宣召回京,实是有些奇怪,可黄绫布上的御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只得照本宣读。
薄云山却不称“接旨”,只是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周之琪渐感不妙,强撑着道:“薄公,接旨吧。”
薄云山黑脸微寒,将手一挥,他身后数名副将齐拥而上,将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声尚未出口,一名副将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溅上掉落一边的黄绫圣旨。周之琪带来的一众内侍齐声惊呼,兵刃尚来不及出鞘,已被薄云山的手下围攻而上,不多时相继倒地,血溅当堂。
薄云山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黄绫圣旨,谋士淳于离过来,轻声道:“主公,一切都准备妥当。”
见薄云山眉头微皱,淳于离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无可避,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张易二位将军此时应已到了郑郡和新郡。”
薄云山面色阴冷如冰,急速转身,黑色毛麾飒飒而响,声音不起一丝波澜:“起事,发檄文!”
城墙之上,三军战鼓砰然敲响,宛如春雷,沉沉回荡在陇州上空,荡向遥远的京城。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崔亮从方书处出来,已是入夜时分。看到皇宫城墙边绽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现一个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刚走出数步,震天的马蹄声由东侧皇城大道上响起,似战鼓擂响,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驰而过。崔亮看到马上之人手中执着的紫色符杖,面色一变,急速返身,闪入方书处。
方书处此时仅余一小吏值守,他抬起头来:“崔大人,忘了什么东西了吗?”
崔亮微笑道:“倒不是,忘了程大人嘱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还没整好。”
小吏笑了笑,继续低头抄录。
崔亮步至自己的长案前,他所坐位置靠着西面的轩窗,由轩窗望出去,正见巍巍内宫的青石道。
他缓缓研墨,目光却不时望向窗外。过得一刻,十余名内侍急急由内皇城奔出,连声呼喝:“快快快,开宫门!”
再过一刻,重臣们由宫门先后涌入,个个面如土色,兵部尚书邵子和更是脚步踉跄,险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难道―――
晨阳渐升,裴琰收住剑势,顺着山路下了宝林山。
林间鸟儿的婉转啼鸣在晨风中听来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脚长风山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再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这江南风光,与北域风光,哪个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属下还是怀念当年在新郡的日子,这南安府春光虽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裴琰立住脚步,望向远处天际,满目江山让他胸中舒畅,笑道:“这江南风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么心情去欣赏罢了。”
安澄只觉相爷今日意兴豪发,言谈间颇有几分当年指点沙场、号令长风骑的气慨,喜道:“相爷,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点点头:“估摸着差不多了。”
二人说话间已快下到长风山庄,空中扑喇喇声响,安澄口撮哨音,尖锐破空,信鸽“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开密函,一瞬的沉默后,手中运力,密函化为粉齑。他望着那粉齑散入春风之中,眼中笑意渐浓,终呵呵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负众望啊!”
六四、闲花落地
华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发布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为肃帝,领讨逆大将军一职,策十万人马于陇州起事。
同日,讨逆大将军麾下张之诚、易良率六万军马攻下郑郡与新郡。
其后三日,讨逆大将军薄云山亲率中军,张之诚率左军,易良率右军,分别攻破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
二月三日夜,小镜河决堤,阻薄云山南下之路。
长风骑宁剑瑜部溃败,退守娄山以西及小镜河以南。双方大军对峙于小镜河及娄山。
入夜后,空中云层渐厚,虽夜色黑暗,但仍可觉那云垛似黑压压的大山,和着夜风的湿漉之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延晖殿中,重臣们个个神色凝重,烛花轻爆,惊得数人面无血色。
总管太监陶紫竹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他手中的檄文在隐隐颤抖,不时偷眼望向宝座上面色冷峻的皇帝,声音越来越低:
“讨逆大将军薄云山,奉正统肃帝诏令,谨以大义布告天下:伪成帝豺狼成性,以诈谋生承大统,罪恶盈天,人神共愤。其泯灭天伦,谋害先帝,伪造遗诏,罪之一也;矫诏杀弟,涂炭生灵,罪之二也;残害忠良,诛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赋重,细税惨苛,民怨弥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宠信奸佞,淫狎娈童,令弄臣斗筲,咸居显职,罪之―――
皇帝面色铁青,猛然抓起龙案上的玉镇纸,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闪避,额头鲜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内众臣齐齐拜伏于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怒火腾腾,用力将龙案掀翻,背着手在銮台上急急走来走去,额上青筋隐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朕看你们死一万遍都不够!”
他越想越气,大步走下銮台,一脚踹向兵部尚书邵子和:“薄云山谋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聋子,竟一点风声都没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头不止:“皇上息怒,请保重龙体!”
皇帝指着他,手指隐隐颤抖:“就算他薄云山密谋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郑郡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你这个兵部尚书,还有何话说?!”
邵子和虽吓得肝胆俱裂,也只得强撑着一口气道:“回皇上,新郡和郑郡驻扎的是长风骑,可年关前后,桓国屡派散兵游骑在成郡一带过境骚扰,为防桓国大举来袭,宁剑瑜宁将军请示过兵部,将那处的一半驻军往成郡调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呢?!”皇帝厉声道,他将手中紧攥着的紧急军报掷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贼破了新郡、郑郡,三日内又拿下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当地的驻兵都死了吗?若不是卫昭带人冒死决了小镜河,阻了逆贼南下的路,只怕他现在就要打到京城来了!”
想起被逆军重伤后跌落小镜河、生死不明的卫昭,还有他让光明司卫易五突破重围送至洛州的血书及军情,皇帝心中隐隐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脚。
董学士面色凝重,上前道:“皇上,还请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向来对董学士颇为敬重,听他相劝,也觉自己今日有些过于心浮气躁,压下体内翻腾的真气,再横了眼邵子和,回转龙座之中。
董学士道:“皇上,眼下逆贼气焰高炽,一路攻了数个州府,但那是他们预谋在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并不需过度惊慌。唯今之计,臣请皇上下旨,命长风骑死守娄山和小镜河,同时调济北高成的人马过去支援,再从京畿一带调人马北上小镜河设防。”
皇帝逐渐恢复理智,点头道:“董卿所言极是,即刻拟旨,令宁剑瑜死守小镜河和西面的娄山,速调济北高成的五万人马向东支援娄山,驻扎在祈山关的三万人马即刻北上,设防小镜河以南,决不能让逆贼过小镜河!”
他顿了顿道:“令谕中加一点,命各部在小镜河沿线查访卫昭下落,一旦将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内众人见皇帝怒火渐消,稍稍松了口气,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谁勾结了逆贼,让逆贼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全部斩杀,还累得卫昭卫大人暗查失败,暴露行踪,被其追杀。”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贼暗中勾结,刑部给我将朝中臣工细细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过!”
静王上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还得防着桓国趁乱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着桓国撕毁和约,趁人之危。看来成郡的长风骑不宜全部调回,这样吧,从王朗那里抽三万人马,赶往娄山。”
太子无奈地看了看董学士,董学士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目光扫过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冷一笑:“他薄云山有胆谋逆,没胆子自己称王称帝,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冒充逆王的儿子!”
众臣均不敢接话,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牵扯甚广,当年的景王虽被满门处死,但其生前妃嫔众多,也素有风流之名,若说还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绝无可能的事情,只是薄公现在推出来的这个所谓“肃帝”是否真的是当年景王的血脉,就无人知晓了。
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道:“立刻传旨,封闭城门,速宣岳藩世子进宫!”
庄王眼前一阵眩晕,血色尽失,喃喃道:“父皇,只怕迟了―――”
皇帝怒道:“什么迟了!”
庄王跪下磕头:“父皇息怒。今日岳世子来约儿臣去红枫山打猎,儿臣因为有公务,便推却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猎,心痒下便与岳世子于辰时出了城―――”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庄王生母高氏一族为河西世族,历代皇后贵妃出自高氏一门的不计其数,自己登基之后,便是借助高氏的势力保持着政局的平衡。但近年来,高氏气焰愈盛,庄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横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为自己贺寿,已抢了数位民女,打伤十余路人,刑部对其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当从来不知。未料他竟于这关键时候将身为质子的岳藩世子带出了京城,实是坏了大事。
庄王知事情要糟,使了个眼色给陶行德,陶行德忙转向禁卫军指挥使姜远道:“快,速速出城缉拿岳景隆!”
姜远望向皇帝,皇帝已无力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姜远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于宝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静,方转向户部尚书徐锻:“现在库银和库粮还有多少?”
徐锻心中估算了一下,道:“库银共计五千六百万两,各地库粮较丰盈,够度过春荒尚有节余。”
皇帝心中略安,沉吟片刻道:“岳景隆一旦真的跑掉,西南岳藩作乱,得将玉间府的兵马调过去,库粮不愁,库银可有些不足。”
董学士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将以前搁置下来的的‘摊丁法’―――”
皇帝眼睛一亮:“速下旨,实行‘摊丁法’,各地州府如有违令者,从重处置!”
殿内之人,十人中倒有七人心中一疼。这‘摊丁法’于数年前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时提出,按各户田产数和人丁奴仆数来征收税赋,后来遭到世家及各名门望族的强烈抵制方搁置至今。眼下薄公谋逆,其久经沙场,数日内便连夺数处州府,长驱南下。值此国家存亡危急时刻,皇帝和董学士再度将这‘摊丁法’搬了出来,谁也无法出言反对。只是想到自己每年要为此多缴许多税银,这心疼总是免不了的。
皇帝再想片刻,寒着脸道:“太子会同兵部即刻拟调兵条程,静王主理户部调银调粮,庄王――,庄王就负责‘摊丁法’。朕明早要看到所有的条程,董学士随朕来。”
夜色黑沉,宫墙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得皇帝与董学士的身影时长时短。
皇帝负手慢慢走着,董学士跟在他身后半步处,也不说话。
更鼓轻敲,皇帝从沉思中惊醒,道:“董卿。”
“臣在。”
“你说,当年三弟真的留下了后裔吗?”
董学士低声道:“若说逆王有后裔留下,臣看不太可能。”
“看来,是假的了?”
“是。薄贼谋逆,若想自己称帝,名不正言不顺,更失了民心,他唯有推出一个傀儡,打着景王的幌子,来争取一部分民心。”
皇帝再沉思片刻,停住脚步,回转头:“董卿,你看这事,与裴子放有没有关系?”
董学士想了想,道:“裴子放应该还没有这个胆,再说,容国夫人和裴琰都在皇上手心里捏着,裴子放已经幽居幽州二十余年,也没这个胆气了。”
皇帝点了点头:“嗯,他也不敢拿他裴氏一族作赌注。”
“是,裴氏家大业大,裴琰又将兵权政权都交了出来,当与他无关。依臣看―――”董学士稍稍停顿。
“董卿但说无妨,朕现在也只有你一个贴心人了。”
“皇上厚爱。”董学士躬腰道:“臣推测,若说早就有人与薄贼勾结,老庆德王脱不了干系。”
皇帝将手一合:“是,三郎当初和朕说老庆德王有谋逆之心的时候,朕还不太信,看来他们早就有勾结的。这个狗贼,他倒是死得痛快!”
董学士道:“这样看来,小庆德王虽将玉间府他老子的八万人马交了一部分出来,但只怕还不能放心用。”
“嗯。”皇帝有些发愁:“万一岳景隆是真的逃跑了,小庆德王靠不住,玉间府这八万人马不能放心用,兵力可有些不足。”
“依臣看,岳藩顶多是自立,若说敢越过南诏山北上,他倒没那个胆。所以西南只需派兵守着南诏山,征讨的事先缓一缓,待将薄贼平定了再考虑收服岳藩。”
皇帝点头道:“眼下也只有先这样了,唉,董卿,调兵的事,你看着点,朕不想让高氏的手伸得太长。”
“是,臣明白。”
后半夜,闪电划空而过,春雷轰轰而响。
皇帝睡到后半夜,猛然睁开双眼,寒声道:“谁在外面?!”
陶内侍忙在外禀道:“皇上,易五已被送回来了!”
皇帝掀被而出,唬得一旁的少年跪落于地。内侍进来替皇帝披上衣袍,皇帝边行边道:“人呢?在哪里?!”
陶内侍急急挥手,众内侍跟上,陶内侍道:“人是快马送回来的,知道皇上要亲问,抬到居养阁了。”
皇帝脚步匆匆,空中再是几道闪电,黄豆大的雨点打落,随从之人不及撑起黄帷宫伞,皇帝龙袍已被淋湿,他也不理,直奔居养阁。
阁内,太医黑压压跪满一地,皇帝挥挥手,众人退去。
皇帝步至榻前,见榻上的年轻人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肋下两道长长的剑伤,尚未包扎妥当,他细细看了看,伸手点了易五数处穴道。
易五睁开双眼,眼神有些迷离,皇帝沉声道:“少废话,把事情经过详细说给朕听。”
易五似是一惊,喘气道:“是皇上吗?”
“快说,三郎到底怎样了?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决的小镜河?”
易五精神略见振奋,低声道:“卫大人带着奴才一直跟着裴琰到了长风山庄,见武林大会没出什么纰漏,一切按皇上的意思进行,卫大人还嫌有些不够刺激。谁知姚定邦寻仇死于那苏颜手下,卫大人便起了疑心。”
“这个朕知道,三郎在折子里说了,朕是问他到了薄云山处之后的情形。”
“是。卫大人觉姚定邦的事情有蹊跷,便带着奴才往陇州走。一路察探薄云山的底细,也没查出什么来。等到了陇州,已近年关,卫大人还笑着说待陇州查探完毕,要赶回京城给皇上祝寿,谁知,谁知―――”易五渐显激动,喘气不止,眼神也渐有些迷蒙。
皇帝探了一下,将他扶起,伸手按上他背心穴道,输入一股真气,易五精神又是一振,低声道:“谢皇上。卫大人带着奴才分别见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觉薄云山没什么可疑之处,便准备动身往回走。谁知当夜便被一群黑衣蒙面人围攻,我们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回去找那些暗探,发现他们全失踪了。
“卫大人知事情不妙,潜入定远将军府,想一探究竟,奴才在府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卫大人才出来,并且受了伤。卫大人说,说宫里出了内贼,出卖了我们。我们连夜出城往回赶,被薄云山的人追上,边战边退,被追至迷魂渡,在那处藏匿了两天,才摆脱追杀者。
“等我们从迷魂渡出来,薄云山的人马已经攻下了秦州。卫大人知逆军定要从小镜河南下,便带着奴才连赶两天两夜,到了小镜河,用了火药,决了小镜河,这才断了逆军南下的路。只是卫大人他―――”
“他到底怎样?!”皇帝喝道。
“他先前便有剑伤,似是感觉到命不久矣,便写下血书和军情给奴才。逆军赶到小镜河时,决堤正是关键时刻,卫大人为阻敌军,被,被逆军大将一箭射中,掉到河中,不知―――”易五越说越是激动伤心,一口气接不上来,晕死过去。
皇帝呆立片刻,拂袖而出,冷冷道:“用最好的药,把他的命给朕留住!”
他急急而行,不多时到了弘泰殿。殿内,董学士与太子等人正在拟调兵条程,见皇帝进来,齐齐跪落:“参见皇上!”
皇帝阴沉着脸,冷声道:“传朕旨意,即刻关闭宫门,宫内之人,没有朕的手谕,一律不得出宫,将所有人等,彻查一遍!”
殿外,再是一道闪电,惊得所有人面无血色,兵部尚书邵子和一哆嗦,手中毛笔“啪”地掉落于地。
雾气蒸腾,裴琰泡在宝清泉中,闭上双目,听到安澄的脚步声,微微一笑:“今天的军报倒是来得早。”
“相爷,不是剑瑜那处的军报,是肖飞传回来的月落的消息。”
“哦?”裴琰笑道:“我倒要看看,三郎的军事才能,是不是和他的风姿一样出众!”
见他的手有些湿漉,安澄将密报展于他面前。裴琰从头细阅,脸上笑容渐失,雾气蒸得他的眼神有一瞬的迷蒙。他冷哼一声,身形带着漫天水珠腾起,安澄忙给他披上外袍。裴琰急步进了草庐,在草庐中负手走了数个来回,逐渐平静,唤道:“安澄。”
“是,相爷。”安澄进来。
“传令下去,由月落山往京城沿线,给我盯紧了,卫三郎肯定在带着小丫头往回赶,一旦发现二人踪迹,即刻报上。”裴琰望向一侧壁上挂着的狐裘,眼神渐转凌厉。
不多时,安澄却又回转:“相爷,南宫公子来了。”
裴琰微笑着转身:“玉德来了。”
南宫珏步进草庐,看了看四周,笑道:“少君倒是自在,外面可传你重伤得下不了床。”
裴琰大笑,步至案前:“玉德过来看看,我这句诗怎样?”
南宫珏步过来,慢慢吟道:“春上花开隐陌桑,寄语林丘待东风。”
他淡笑道:“只是不知现在这阵东风是不是少君想要的东风。”
“这东风嘛,还小了点,所以火烧得不够旺,玉德得再添把柴才行。”
“是。”南宫珏微笑道:“我这一路,倒没太闲着,估计柳风这个时候正忙着发出盟主令,召开武林大会来商讨如何解决各派寻仇生事事宜。”
裴琰沉吟道:“议事堂必有星月教主的人,玉德你细心观察一下,把他的人找出来,既然要和他下这局棋,我总得知道他有哪些棋子。”
“是,少君放心。”
裴琰再琢磨了会,道:“玉德,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
南宫珏见裴琰面色沉肃,大异平时,忙道:“少君但有吩咐,南宫珏必当尽力而为。”
裴琰却又恢复平静,他负手步出草庐,南宫珏跟出,二人在小山丘上的棋台边坐下。
林间,野花吐蕊,春风拂面,温泉的雾气如同杨柳般轻柔的枝条,在山野间舞动飘散开来。
落子声,如闲花飘落,如松子坠地,南宫珏却面色渐转凝重,抬头望着裴琰微微而动的嘴唇,良久,方轻轻点了点头。
六五、玉泉惊变
天气慢慢转暖,春风也渐转柔和,马蹄历落,车轮滚滚。
江慈放下车帘,回过头来:“三爷,咱们怎么往东南走?”
卫昭眼神冷如冰霜,看了她一眼,又凝在手中的书上。江慈心中暗叹一声,不再说话,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低下头去。
马车内有点沉闷,江慈四处看了看,拿起卫昭身侧一本《怀古集》,卫昭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忙又放下。卫昭轻哼一声,靠上软垫,将面目隐于书后。
江慈��了笑,仍旧拿起那本《怀古集》,细细读来,忽见其中一首《阳州怀古》,师父曾手把手教自己写过的那句“潇水瑟瑟转眼过,五弦难尽万古愁”跳入眼帘,眼窝一热,忙转头掀开车帘,车外的春光虽清新明媚,却止不住她汹涌而出的泪水。
卫昭手中的书缓缓放下,看着江慈的侧面,摇了摇头,又用书遮住面容。
江慈难过一阵,便又强行把忧愁压在心底。入夜之后投店,她便恍若没事人一般,吃饭洗漱,还哼上了小曲。
卫昭还是沉默不语,只是听到江慈的歌声时,才抬眼看了看她。
江慈洗漱完毕,卷起床上的一床棉被,往床前的脚踏上一躺,笑道:“三爷太小气,也不肯多出一间房钱,是不是怕我夜里逃走?”
卫昭取下面具,和衣躺在床上,淡淡道:“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江慈有点好奇:“为什么?”
卫昭右掌轻扬,烛火随风而灭,他望着头顶青纱帐顶,忍不住微笑,语气却仍冰冷:“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江慈轻哼一声,裹好被子,合目而睡。
初春的夜还有着几分寒意,江慈睡在冷硬的脚踏上,又只盖一层薄薄的棉被,便觉有些冷。到了后半夜轻咳几声,鼻息渐重,清早起来头昏脑重,连打了数个喷嚏,待洗漱完毕,已是咳嗽连连。
卫昭正端坐于床上运气,听到江慈咳嗽之声,睁开眼来看了看,又闭上眼睛。
小二敲门,江慈将早点接了进来,摆在桌上,觉喉间难受,毫无食欲,回头道:“三爷,吃饭了。”依旧在脚踏上坐下。
卫昭静静吃着,见江慈仍未过来,抬头道:“你怎么不吃?”
江慈双颊通红,依在床边,无力道:“我不饿,不想吃。”
卫昭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皱了一下,戴上面具和青纱帽,转身出了房门。江慈也不知他去哪里,不敢出房,迷迷糊糊依在床边,似睡非睡。
不知过了多久,口中有股浓烈的苦味,江慈惊醒,见卫昭正掐住自己的面颊,往嘴里灌药,她被迫喝下这大碗苦药,呛得眼泪鼻涕齐流。
卫昭将碗一撂,冷冷道:“起来,别误了行程!”
江慈无力爬起,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过得半个时辰,身上渐渐发汗,鼻塞也有些减轻,知那药发挥效力,不由望向卫昭,轻声道:“谢谢三爷!”
卫昭视线仍凝在书上,并不抬头,鼻中冷哼一声:“不要谢我,我只是怕你病倒,误了事情!”他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囊,丢给江慈。
江慈打开布囊,里面竟是几个馒头,她寒意渐去,正觉有些肚饿,抬头向卫昭笑了一笑:“三爷虽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声多谢。”说完大口咬着馒头。
卫昭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江慈,见她吃得有些急,终忍不住道:“你慢些吃。”
江慈有些赧然,转过身去。卫昭长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她的身形,竟比去年初见时,要瘦削了许多。
这日马车行得极快,终于天黑之前,进了玉间府。
江慈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到城门上那三个大字“玉间府”,不由有些兴奋,拍了拍卫昭的手:“三爷,到了玉间府了。”
卫昭冷冷道:“废话。”
江慈也觉好笑,道:“我听人说,玉间府的小西山有道‘玉龙泉’,如果人们在夜半时分,能听到那泉水唱歌,便会从此一生安宁,再无苦难。”
卫昭哂笑一声:“无稽之谈,你也信。”
江慈面上一红,卫昭看得清楚,语气有些不屑:“你这好奇心重的毛病迟早害了你。”
江慈嘟囔道:“这不已经害了吗?”
马车缓缓在城中穿过,又拐来拐去,天色全黑,方在一条小巷深处停住。
听得马夫的脚步声远去,卫昭如幽灵般闪下马车,江慈跟着跳下,卫昭顺手牵住她,由墙头跃过,落于一院落之中。
院落不大,房舍不过五六间,廊下挂着盏红色的灯笼。院中藤萝轻垂,架下几张青石板凳,凳前一带迎春花。初月光辉和着灯光轻轻投在嫩黄的迎春花上,迷蒙中流动着淡淡的清新。
江慈极喜爱那一带迎春花,挣脱卫昭的手步过去细看,回头笑道:“三爷,这是哪里?”
卫昭望着她的笑容,眼神微闪,听到院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倏然转身,寒声道:“进来吧。”
蒙着轻纱的苗条女子进来,江慈笑道:“你是大圣姑还是小圣姑?”
程潇潇对江慈极有好感,悄悄对她伸出两个手指,江慈会心一笑。程潇潇在卫昭身前跪下:“参见教主。”
“说吧。”
“是,姐姐和小庆德王正在‘乘风阁’饮酒,完了后,姐姐会将他引去‘玉龙泉’,估计戌时末可以到达。”
卫昭微微点头,伸出右手,程潇潇忙从身后包裹中取出黑色夜行衣递给他。
卫昭顺手将自己的素袍和内衫除下,程潇潇正好望上他赤祼的前胸,双颊顿时红透,眼神却没有移开半分。
卫昭穿上夜行衣,程潇潇见他前襟未扣上,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卫昭眼神一闪,右手猛然推出,程潇潇被推倒在地,清醒过来,忙跪于地上,全身隐隐颤抖。
江慈走过去欲将程潇潇扶起,程潇潇却不敢起身。
卫昭见江慈对自己板着脸,冷哼一声:“起来吧。”
程潇潇站起,卫昭道:“过一个时辰,你和老林将她带到城外的十里坡等我。我们走后,你和盈盈留意一下近段时间武林中死伤的人,看看是不是南宫珏下的手。议事堂不久肯定要召开会议协调纠纷,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江慈“啊”的一声,脑中如有闪电划过,指着程潇潇道:“原来是你们!”
当日武林大会,程盈盈和程潇潇以“双生门”弟子的身份参加比试,最终进入议事堂,但二人比试时极少说话,江慈对这对双胞胎姐妹印象不深。后来在月落见到二人,均一直以纱蒙面,穿的又是月落族的服饰,族中一直以“大圣姑”、“小圣姑”相称,她也未认出来。直到此刻,程潇潇穿回东朝服饰,又听到卫昭这番话,这才想到原来“大小圣姑”便是进入了武林议事堂的堂主程氏姐妹。
卫昭看了看江慈,猛然罩上蒙面头巾,身形一闪,消失在墙头。
江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仍有些颤栗的程潇潇,不由轻叹一声。
玉间府城西,有座小西山,景色秀丽,但最著名的还是山顶有一清泉,名为“玉龙泉”,泉水清冽,冬暖夏凉,如甘似露,一年四季,水涌若轮。玉间府最有名的贡酒“玉泉酿”便是以此泉水酿造而成。
戌时正,一行车骑在小西山脚停住,小庆德王玉冠锦袍,因老庆德王去世不满一年,腰间尚系着白丝孝带。他俊面含笑,望着身边马上的程盈盈:“程堂主,这里就是小西山。”
程盈盈巧笑嫣然,唇边酒窝淹人欲醉:“素闻‘玉龙泉’之美名,既到了玉间府,便想来看看,倒是麻烦王爷了。”
小庆德王忙道:“程堂主太客气了,二位堂主既然到了玉间府,本王便应尽地主之谊,可惜潇潇妹子身体不适,不然―――”
程盈盈叹道:“是啊,妹子还惦着来看‘玉龙泉’,希望能听到泉水唱歌,倒是可惜了。”
小庆德王见程盈盈容颜如花,就连那轻叹声都似杨柳轻摆、春风拂面,心中一荡。
他本就是风流之人,又早闻程氏姐妹花之美名。今日在城外打猎,听得属下来报,程氏姐妹来了玉间府,便急匆匆赶来,以尽地主之谊之名邀这对姐妹同游。虽只邀到姐姐,但想来只要自己下点功夫,那妹妹应该也是手到擒来。
他飘然落马,风姿翩然,挽住程盈盈座骑。程盈盈身形轻盈,落于地上,小庆德王的随从们也十分会凑趣,均齐声叫好。
程盈盈嫣然一笑,小庆德王更是欢喜,引着她一路往山上走去。
初春的夜色,迷蒙缥缈,小庆德王注意力全在程盈盈的身上,当那一抹寒光乍闪,冷冽的剑锋迎面袭来,他才猛然惊醒后退,但剑锋已透入他肋下寸许。
程盈盈怒叱一声,手中软索缠住那黑衣刺客的右臂,方将这必杀的剑势阻了下来。
小庆德王也是身手不凡之人,虽然肋下疼痛,仍运起全部真气,双掌拍向黑衣刺客。刺客被程盈盈的软索缠住右臂,只得弃剑,身形向后疾翻,双手发出十余道寒光,程盈盈一一将飞镖挡落在地。
那黑衣刺客从背上再抽出一把长剑,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攻向小庆德王。小庆德王的随从已反应过来,他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剑起寒光,快如闪电,将黑衣刺客逼得步步后退。其余随从或执剑,或取刀,还有数人架上了弓箭。
程盈盈将小庆德王扶住,急道:“王爷,您怎么样?”
小庆德王摇了摇头:“没事,小伤,多谢程堂主了。”
见段仁与黑衣刺客斗得难分难解,小庆德王将手一挥:“上,注意留活口!”
他一声令下,随从们纷拥而上,只余弯弓搭箭的数人围守四周,防那刺客逃逸。
黑衣刺客连舞数十剑,欲从道旁的树林边逃逸,段仁怒喝一声,人剑合一,揉身扑上,黑衣刺客痛呼一声,段仁的长剑已划过他的右肋。
黑衣刺客嘴中喷出一口鲜血,长嘶一声,剑势逼得段仁向后疾退,他手中忽掷出一篷银针,众人急急闪避,他已腾身而起,逃向黑暗之中。
眼见黑衣刺客就要逃逸,程盈盈猛然抢过随从手中的弓箭,银牙暗咬,箭如流星,黑暗中,传来一声痛哼,但已不见了那刺客身影。
程盈盈用力掷下弓箭,声音有着几分伤痛:“可惜让他跑了。”见众人还欲再追,她叹道:“算了,追不上的。”
段仁等人过来将小庆德王扶到一侧的大石上坐下,细看他伤口,知无大碍,方放下心来。有随从过来替他包扎,小庆德王却俊面寒森,盯着地上的那十余道飞镖,段仁忙俯身捡起,小庆德王接过细看,冷冷一笑,递给段仁:“你看看。”
段仁接过细看,悚然一惊:“这毒,与老王爷中的毒一样!”
另一人接过看了看,点头道:“是南疆的毒,难道真是岳―――”
小庆德王缓缓摇头:“父王死于这毒,我还疑心是南边下的手,但这次又对我来这一套,就明显是栽赃了。”
段仁轻声道:“王爷是怀疑―――”
小庆德王站起,缓步走至背对众人、立于林边的程盈盈身前,长施一礼:“此次蒙程堂主相救,大恩实难相报。”
程盈盈眼中似有泪光,扶住小庆德王:“是我不好,要来这小西山,累得王爷受伤,我这心里可实是难受。”
扶住自己双臂的纤手柔软温香,眼前的明眸波光微闪,小庆德王心中飘飘荡荡,却仍保持着几分清醒,道:“不知程堂主可否借你的软索一观。”
程盈盈忙将软索递过,小庆德王接过细看,那软索上有数道倒勾,勾下了黑衣刺客数片袖襟。
小庆德王取下那倒勾上的小碎布,走远数十步,段仁跟了过来。小庆德王将小碎布条递给段仁,段仁细看几眼,猛然抬头:“是宫中的―――”
小庆德王用力击上身边大石,恨声道:“这老贼!”他猛然转身:“传令,召集所有人到王府!”
江慈与程潇潇站在十里坡下,眼见已是月上中天,仍不见卫昭到来,程潇潇不由急得有些跺脚。
江慈上前将她挽住,微笑道:“你不用这么着急。”
“你又不知,教主他―――”程潇潇话到半途又停住。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做很危险的事情,但他本事那么大,肯定能安然脱身的。”江慈平静道:“他要是那么容易就死掉,还怎么做你们的圣教主,怎么带着你们立国。”
程潇潇点头:“也是,倒是我白着急了。可这心里―――”
黑影急奔而来,程潇潇身形纵前将卫昭扶住,卫昭却一把将她推开,跃上马车,江慈跟着爬上,卫昭冷声道:“快走!”
老林扬响马鞭,马车驶入黑暗之中,程潇潇望着远去的马车边,那盏摇摇晃晃的气死风灯越来越远,终至消失,晶莹的泪珠挂满面颊。
六六、敲棋待君
江慈上得马车,转过身,这才见卫昭肋下剑伤殷然,肩头还插着一根黑翎长箭,无力靠于车壁上。
她忙扑过去将他扶到榻上躺下,卫昭轻声道:“榻下有伤药。”
江慈俯身从榻下取出伤药,见一应物事齐全,心中稍安。她随崔亮多时,于包扎伤口也学了几分,撕开卫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剑伤,所幸伤得并不太深,从车内的铜壶中倒出清水,将伤口清洗干净,敷上伤药,包扎妥当。
她再看向卫昭肩头的长箭,不禁有些害怕,毕竟从小到大,还从未为人拔箭疗伤。卫昭睁开眼,见她面上犹豫神色,将头上面具取下,喘气笑道:“怎么?害怕了?”
车内,悬着的小灯笼摇摇晃晃,映得卫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时仿似盛开的雪莲,一时又如地狱中步出的修罗。
江慈咬咬牙,双手握上长箭,闭上眼睛,道:“三爷,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卫昭却右手猛然伸出,捉住江慈双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声,只见那黑翎长箭竟再刺入卫昭肩头几分。
她一时有些慌乱:“三爷,你―――”
卫昭右手如风,点上箭伤四周穴道,冷声道:“快拔箭!”
江慈控制住剧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运气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喷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长箭,用软布用力按上伤口,不多时血流渐少,她努力让双手保持镇定,敷上伤药,但鲜血再度涌出,将药粉冲散。江慈只得再按住伤口,再敷上伤药,如此数次,伤口方完全止血。当她满头大汗,将软布缠过卫昭肩头时,这才发现他已晕了过去。
她觉自己有些虚脱无力,强撑着将卫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望向他静美的面容、散落的乌发,还有额头渗出的汗珠。良久,在榻边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这么相信我吗?”
马车急速前行,江慈风寒未清,本就有些虚弱,先前为卫昭拔箭敷药,极度紧张下耗费了不少体力,见卫昭气息渐转平稳,放下心来,依在榻边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许是碰上路中石子,将江慈震醒。见卫昭仍昏迷未醒,她挣扎着起身,将车内血污之物集拢,用布兜包住放于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寻出一袭素袍。
卫昭身形高挑,江慈费力才将他上身扶起。她让他依在自己肩头,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将素袍穿上,视线凝在他的脖颈处。那里,布着数个似是咬啮而成的旧痕,她不由伸手抚上那些齿痕,是什么人,竟敢咬伤权势熏天的卫三郎呢?
卫昭微微一动,江慈忙唤道:“三爷!”
卫昭却不再动弹,江慈觉马车颠得厉害,索性将他抱在怀中,依住车壁,想着满怀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实在支撑不住,方又睡了过去。
这一路,老林将车赶得极快,似是卫昭事前有过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车速方慢慢放缓。
江慈从睡梦中惊醒,正对上卫昭微眯的双眸,忙将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伤口,见未渗出鲜血,放下心来,笑道:“还好。我比崔大哥差远了,三爷别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卫昭看了看伤口处,嘴角微微勾起:“你学过医术?”
“没正式学。”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园时,闲着无聊,向崔大哥学过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卫昭缓缓道。
江慈点点头,又道:“三爷,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说吧。”卫昭端坐于榻上,合上双眸。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小圣姑跟来,让我这个犯人跟着,万一―――”
卫昭冷哼一声,却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江慈知他开始运气疗伤,不敢惊扰于他,远远坐开。
由玉间府往东而行,不过两日的路程便到了香州。
卫昭一路上时昏时醒,到后来,清醒的时候居多。昏迷时,江慈便把他抱在怀中,以免颠裂了伤口,他清醒过来,便运气疗伤,余下的时间便合目而憩,极少与江慈说话。
车进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栈的后院,将马车直接赶了进去。车入院中,卫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见卫昭在床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将水烧开,用铜壶提入正房。
她步至床边,轻声道:“三爷,该换药了。”
卫昭任她轻柔的手替自己换药、包扎,听到她的歌声从屋内到院中,闻到鸡粥的香气,又任她将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边的鸡粥。
卫昭吃下鸡粥后面色好转,江慈心中欢喜,将肚皮填饱,回转床前坐下。见卫昭凤眼微眯,望着自己,江慈柔声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复得快一些。”
卫昭轻哼一声:“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却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爷,我唱首曲子给你听,以前师姐只要听到我唱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着。”
卫昭忍不住微笑:“你师姐比你大那么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慈轻声道:“师姐虽比我大上几岁,性子又冷淡,但她心里是很脆弱的,我经常哄着她罢了。”
“那你唱来听听。”
长风山庄内有处高阁,建于地势较高的“梅园”,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阁中依栏而坐,清风徐徐,他望着手中密报,微微而笑。
侍女樱桃跪于一侧,将茶器洗过头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于裴琰面前。
裴琰伸手接过,让茶气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安澄登阁,待众侍女退去,趋近禀道:“相爷,他们过了江州,正往南安府而来。”
裴琰握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卫三郎还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裴琰悠悠道:“这么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纪入庆德王府,在那个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愿被送入宫中,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只怕,伤到几分几寸,都是他事先算计好了的。”
“看来,程氏姐妹当是他的人无疑。”
裴琰点头:“嗯,玉间府这出戏,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安澄想了想:“属下只想到两只。”
“说来听听。”
“第一,自然是刺伤小庆德王,嫁祸给皇上,小庆德王纵是不反,也定会与岳藩暗通声气,让岳藩放心作乱;第二,卫三郎要装成是为决小镜河受的伤,逃过皇上的怀疑,可皇上精明,定从伤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时所伤,伤到何种程度,卫三郎在玉间府‘行刺受伤’,正是二月初五,日子差不离。”
裴琰笑道:“你想想,这出戏,让程盈盈假装‘救’了小庆德王,再加上小庆德王的风流禀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响玉间府数万人马,在那里兴风作浪,怕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吧?”
安澄摇头叹道:“卫三郎为了将天下搅乱,可算是费尽心机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险,令人生畏。”
“嗯。他处心积虑,利用姚定邦这条线,将薄公逼反。这三个月又一直假装成在陇州调查薄公,薄公这一反,他自然便只有假装是决小镜河时受伤落水,才能释皇上的疑心。”
安澄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人决了小镜河,让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岂不更好?”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决小镜河,还让剑瑜小小地帮了他一把。”
安澄等了半天,不见裴琰继续说下去,知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问。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们一直是三个人吗?”
“是。一个赶车的,身手称得上是高手。卫三郎和江姑娘始终在车中,他们晚上有时投店,有时也赶路。”
裴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安澄跟他多年,听他冷哼之声,心中一哆嗦,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爷,算算行程,明天他们便可到达南安府,估计是要到咱们长风山庄来,您看―――”
裴琰慢慢呷着茶,看着春光底下叠翠的山峦,看着那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杜鹃花,缓缓道:“让人将‘静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里,好好地会一会卫-三-郎!”
尚是二月,春阳便晒得人有些暖洋洋的着不上劲。山野间的杜鹃花与桃花争相开放,灿若云霞,美如织锦。春风徐过,花瓣落满一地,妃红俪白,香雪似海。
由江州过泗水,一路往东而行,这日,便进入了南安府境内。
马车缓缓而驰,春风不时掀起车帘,露出道边的浓浓春光,江慈却再也无心欣赏,坐立难安。
卫昭伤势有所好转,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着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么?”
江慈一惊,垂下头去。
卫昭见她双颊晕红,手指紧攥着裙角,冷哼一声:“还是不想回少君那里?”
江慈压在心底多时的伤痛被他这一句话揭起,眼眶便有些湿润。卫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边,低头凝望着她:“少君早就等着我将你送回去。他还不知我正要将你送回长风山庄,我得给他一个惊喜。”
江慈抬起头来,哀求道:“三爷,您能不能―――”
卫昭合上双眸,靠上车壁,江慈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泪水便簌簌掉落。
卫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么不好?别的女子做梦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装腔作势!”
江慈狠狠抹去泪水,怒道:“我不是装腔作势,他相府再好,与我何干!”
“他不是为你动了心吗?还为救你而负伤,以他之为人,可算极难得了。”卫昭靠近江慈耳边,悠悠道。
江慈缓缓摇头,语气中有一种卫昭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哀伤:“不,我从来不知,他哪句话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更不知,他―――”想起那难以启齿的草庐之夜,那夜如噩梦般的经历,想起这马车正往长风山庄方向驶去,江慈双手互绞,说不出话来。
卫昭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开口:“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听他语气似有些松动,忙抬起头:“三爷。”
卫昭掀开车帘,遥见宝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将车帘放下,平静道:“可我得将你送回去,才能体现我的诚意,才好与他谈日后合作的事情,这可怎么办呢?”
宝林山南麓,由长风山庄东面的梅林穿林而过,有一条石阶小路,道边皆是参天古树,沉荫蔽日。沿小路而上,山腰处有一挂满青藤的岩壁,岩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为“静思亭”。
站于静思亭中,宝林山南面的阡陌田野风光一览无遗,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时,裴琰一袭深青色丝袍,负手而立,遥望山脚官道,只觉神清气爽,春光明媚。
安澄过来禀道:“相爷,他们已到了三里之外。”
裴琰回头看了看石几上的棋盘,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围’没有带来,这套棋具配三郎,还是差了些。”
春风拂过山野,落英缤纷,松涛轻吟。阳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让他双眼微眯。他望向山脚官道,遥见一骑车驾由远而近,缓缓停在山脚,不由微笑。
宝林山下,马车缓缓停住。
老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主子,到宝林山了。”
卫昭戴上面具,转头望向江慈。江慈手足无措,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猛然拿过卫昭的青纱宽帽戴于头上,遮住面容。
卫昭将身上素袍掸了掸,站起身来,右手伸向车门,却又慢慢停住,缓缓坐下。
浮云,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微微而笑。
六七、瞒天过海
马车静静地停在宝林山下,春风拂过,车帘被轻轻掀起。
江慈觉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才醒觉卫昭竟未落车。她掀开青纱,见卫昭正盯着自己,眼光闪烁,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轻唤一声:“三爷。”
卫昭不答,放松身躯,缓缓靠上车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轻敲,目光却凝在江慈面容之上。
静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着山脚那骑马车,春日的阳光让他的笑容看上去说不出的温雅和煦,风卷起他的丝袍下摆,飒飒轻响。
马车内,卫昭闭上了双眸,风自车帘处透进来,他的乌发被轻轻吹起,又悠悠落于肩头。
卫昭身侧,江慈将呼吸声放得极低,右手紧攥着裙边,盯着他紧闭的双眸。
鸟儿从天空飞过,鸣叫声传入车内,卫昭猛然睁开眼来。
马车缓缓而动,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面上笑容渐敛,眉头微皱。
春风中纷飞的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土之中,和着一线灰尘,悠悠荡荡,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面容,小心翼翼道:“相爷,要不要追―――”
裴琰摇了摇头,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慢慢大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这一局,倒不枉费我一片心思!”
他转回石几边坐下,右手执起棋子,在棋盘上轻敲,良久,将手中黑子落于盘中,道:“安澄。”
“在。”
“传信给剑瑜,让他上个折子。”
安澄用心听罢,忍不住道:“相爷,卫三郎既然不以真容来见您,咱们为何还要帮他?”
裴琰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以萧无瑕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并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还是不敢让我知道萧无瑕就是卫三郎。也罢,咱们就帮他一把,以示诚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于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头西移,他望着盘中棋势,呵呵一笑:“三郎啊三郎,这次,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江慈听得卫昭吩咐老林继续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卫昭横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闭目而憩。
车轮滚滚,走出数里地,江慈才回过神来,她取下青纱帽,坐到榻边,推了推卫昭:“三爷。”
“嗯。”卫昭并不睁眼,轻应一声。
江慈心中如有猫爪在抓挠,可话到嘴边,又有些怕卫昭吩咐老林转回长风山庄,只得坐于卫昭身边,怔怔不语。
马车轻震了一下,卫昭睁开眼,望着江慈的侧影,她睫羽轻颤,眼神也似有些迷蒙,嫣红的双唇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马蹄踏青,一路向东北而行,数日后便京城在望。
江慈坐于榻边,将先前老林在小镇上买来的果子细细削皮,递给卫昭。
卫昭接过,她又削好一个,从车窗中探头出去,递给老林,老林道声谢,将果子咬在口中。
卫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个大的留给自己。”
江慈微笑道:“卫大人果然是卫大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以为个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个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递给卫昭:“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换一换。”
卫昭眼神闪烁,犹豫一下,终将手中青果送入口中。江慈得意笑着咬上手中青果,嘣脆的声音让卫昭抢过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面咬了一口,吸了口气,将果子丢回江慈身上。
江慈哈哈大笑,卫昭冷哼一声,将手中青果一扔,敲了敲车厢。
老林将车停住,跳下前辕,步近道:“主子。”
“在前面纪家镇投店。”
客栈后院内,月挂树梢,灯光朦胧。
江慈心中暗咒卫昭存心报复,竟要自己从井中提了数十桶水倒入内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伤,又是冰冷的井水,要来何用?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乖乖地从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内室,见大木桶终被倒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三爷,水满了。”
卫昭缓步过来,江慈见他解开外袍,心中一惊,用手探了探水温,吸口气道:“三爷,你要做什么?这水很凉的。”
卫昭冷声道:“出去,没我吩咐不要进来。”
见他话语竟是这几日来少有的冷峻,江慈愈发心惊,却也只得出房。她将房门掩上,坐于堂屋的门槛上,隐隐听得内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再后来悄然无声,待月上中天,仍不见卫昭相唤,终忍不住跺跺脚,冲入室内。
卫昭上身赤祼,浸于木桶之中,双眸紧闭,面色也有些惨白,湿漉的乌发搭在白晳的肩头,望之令人心惊。江慈扑过去将他扶起,急唤道:“三爷!”奋力将卫昭往木桶外拖。
卫昭身高腿长,江慈抱了数下才将他拖出木桶,顾不得他浑身是水,咬牙将他拖至床上。又急急取过汗巾,正要低头替他将身上拭干,这才发现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来,窜出室外,心仿佛要跳到喉咙眼,只觉面颊烫得不能再烫,双腿也隐隐颤抖。
她在门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唤院外守哨的老林过来,又想起卫昭说过,这世上只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卫昭之所以受伤后仅留自己在身边,便是不欲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她虽不知卫昭为何这般相信自己,但显然,是不宜让老林看到卫昭的真容的。
万般无奈,江慈只得鼓起勇气,紧闭双眼,摸索着走进内室。
磕磕碰碰摸到床沿,江慈摸索着用汗巾替卫昭将身上水份擦干,隐隐感觉到那具身体冰凉刺骨,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将卫昭身下已湿的床巾抽出,摸索着扯过被子替他盖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窜到堂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怔了半晌,她又转身入屋,轻轻掀开被子,看着卫昭肩头已有些肿烂的伤口,想起他自过了长风山庄后,���一直未让自己替他换药。刹那间,忽然明白,卫昭不让换药、在寒凉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让伤口恶化。
她在床边坐下,将卫昭贴在额前的数绺长发轻轻拨至额边,凝望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容,低叹一声:“你这样,何苦呢?”
想起淡雪梅影和在月落山的日子,江慈有些发呆,直到被一只冰凉的手紧攥住右手才惊醒过来。
卫昭面如寒霜:“谁让你进来的?!”
江慈手腕被扼得生疼,强自忍住,平静地望着他:“三爷,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万一有个好歹―――”
卫昭冷冷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是没脸猫,有九条命,死不了的!”
他掀开被子,呆了一瞬,又迅速盖上,眼神利如刀锋,望向江慈。江慈顿时满面通红,欲待跳起,却双足发软。
卫昭怒哼一声,猛然伸手,点上江慈数处穴道,见她软软倒在床头,又忍不住大力将她推到地上。
老林在院外值守,正觉有些困乏,忽听得主子相唤,忙打开院门进来。
卫昭已戴上面具与青纱宽帽,冷声道:“把她送到京城西直大街‘洪福客栈’的天字号房,你便回去。”
“是。”
卫昭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江慈,按上腰间伤口,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之中。
弘晖殿内,皇帝面色铁青,眼神便如刀子一般,割得户部尚书徐锻心神俱裂,伏于地上瑟瑟发抖。
庄王无奈,只得上前劝道:“父皇息怒,眼下就是将他斩了也没用,还得另想办法。”
静王心中暗自得意,面上神情不变:“父皇,二哥说得是,库粮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是始料不及的,还得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调粮才行。”
皇帝将手中折子一掷:“调粮调粮,从何处调?!原以为库粮丰盈,能撑过今春,可现在,二十余个州府的粮仓闹鼠患,十余个州府的被水浸,难道还让朕从成郡、长乐往京畿调粮不成?!”
董学士眉头紧皱,也觉颇为棘手,库粮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能不能度过今年春荒尚是未知之数,何况现在前线战事紧急,这粮草是一刻都不能延缓的。现在除了成郡、长乐一带建有粮仓,能解部分需求,娄山和小镜河可就得从别处调粮过去。
他想了想道:“皇上,看来得从民间征粮了。”
皇帝却冷笑道:“民间调粮是必定要的,但朕现在一定要查清楚,谁是薄贼派在朝中的内奸,怎么往年不出这种事,偏今年就闹上了粮荒?!”
众臣听他说得咬牙切齿,俱深深埋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徐锻更是早已瘫软在地。
姜远快步入殿,皇帝正待斥责,姜远跪禀道:“皇上,卫大人回来了!”
殿内众臣齐声轻呼,皇帝猛然站起:“快宣!”
姜远忙道:“卫大人他―――”
皇帝快步步下銮台,姜远急忙跟上:“卫大人晕倒在宫门口,伤势有些严重,晕倒之前说了句要单独见皇上,所以微臣将卫大人背到了居养阁,派了心腹守着。”
皇帝点头道:“你做得很好,速宣太医。”
跟在后面的陶内侍忙命人去宣太医。皇帝却又回头:“传朕旨意,速关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快步走入居养阁,姜远使了个眼色,众人都退了出去。
紫绫锦被中的面容惨白,以往柔媚的双眸紧闭,如墨裁般的俊眉微微蹙起。皇帝心中一紧,探上卫昭脉搏,将他冰凉的身子抱入怀中,轻声唤道:“三郎!”
卫昭轻轻动弹了一下,却仍未睁眼。皇帝解开他的衣襟,细细看了看他肩头的箭伤和肋下的剑伤,心中一疼,急唤道:“太医!”
守在阁外的太医们忙蜂拥而入,从皇帝手中接过卫昭,一轮诊罢又是上药,又是施针,皇帝始终负手站于一侧。
郭医正过来禀道:“皇上,卫大人伤得较重,又在河水中浸泡过。从伤口来看,这些时日没有好好治疗,开始化脓,虽无性命之忧,但得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
皇帝点了点头:“你们下去将药煎好送过来。”
床上的卫昭忽然睁开双眼,孱弱地唤了声:“皇上。”
皇帝忙走到床边,将他抱住,众人慌不迭地出阁。皇帝抚上卫昭冰冷的面颊,卫昭似是有些迷糊,又唤了数声“皇上”,再度晕了过去。
皇帝只得将他放平,守于床边,握着他如寒冰般的左手,慢慢向他体内输入真气,过得一刻,卫昭缓缓睁开眼睛,无力一笑:“皇上。”
皇帝心中欢喜,替他将被子盖好,和声道:“回来了就好,朕还真怕―――”
卫昭低咳数声,皇帝语带责备:“朕一直派人在小镜河沿线找你,你既逃得性命,为何不让他们送你回京城?还让伤势拖得这样严重?”
卫昭面容微变,看了看阁外,皇帝会意,冷声道:“说吧,没人敢偷听。”
卫昭低低喘气道:“皇上,朝中有薄贼的人。臣坠入河中,被河水冲到下游,好不容易捡了一命,怕这人知道我偷听到他与薄贼有来往,会派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追杀于我,所以才秘密潜回―――”
皇帝冷哼一声:“是谁?朕要诛他九族,以消心头之恨!”
卫昭有些喘息,眼神也逐渐有些迷蒙,皇帝忙将他扶起,卫昭撑着贴在皇帝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色一变,将卫昭放落,急步出了居养阁,唤道:“姜远。”
姜远忙过来跪下:“皇上。”
“传朕旨意,即刻锁拿刘子玉,封了他的学士府。还有,从即日起,京城实行宵禁,白天对所有进出京城之人进行严密盘查。”
卫昭平静地望着阁顶的雕花木梁,轻轻地闭上了双眸。
皇帝转回阁内,见卫昭身形微弓,低低呻吟,似是伤口疼痛,忙过来将他有些僵硬的身子抱住:“三郎!”
六八、灼灼其华
卫昭由小镜河归来,在朝中引起轰动。紧接着的内阁行走、大学士刘子玉被满门下狱,更是震动朝野。
刘子玉本为河西望族出身,素享“清流”之名。其妻舅虽曾为薄公手下大将,却非其嫡系人马,乃朝中正常调任的将领。薄公谋逆之后,将朝中派在其军中的将领一一锁拿关押,故刘子玉在朝中并未受到牵连。此次卫昭指认其为薄贼派驻朝中的内奸,实是让人始料不及。
但刘子玉下狱之后,皇帝也未令刑部对其进行会审,更未对河西刘氏一族进行连坐,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卫昭伤势较重,皇帝命人将他移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延晖殿内阁,亲自看护。养得两日,卫昭见阁内太医侍从来往,影响皇帝正常起居,便请回府休养。皇帝考虑再三,准了他的请求,下旨命太医院派了数名医正入卫府。
皇帝怕卫府中没有侍女,小子们伺候不周到,欲赐几名宫女,卫昭笑了笑,皇帝见他眉眼间满是温媚缠绵之意,便也笑过不提。
卫府是京城有名的宅子,其后园靠着小秀山,小秀山的清溪如泻玉流珠,从园中的桃林间流过,让这片桃树林生机盎然。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之时,落英缤纷,宛如仙境。
卫昭闭目静立于晨曦中,聆听着溪水自身旁流过的声音,待体内真气回归气海,睁开眼,看了看在一旁用花锄给桃树松土除草的江慈,淡淡道:“无聊。”
江慈并不回头,道:“你这园子里的桃林虽好,却无人打理,若想结出桃子,这样可不行。”
卫昭一笑:“为何要结出桃子?我只爱看这桃花,开得灿烂,开过便化成泥,何必去想结不结桃子?”
“既有桃花看,又有桃子吃,岂不更好?你府中的下人也太懒,都不来打理一下。”
“他们不敢来的。”
“为什么?”
卫昭嘴角轻勾,缓缓道:“因为没有我的命令,进了这园子的人,都埋在了这些桃树下面。”
江慈“啊”地一声惊呼,跳了起来,退后几步,小脸煞白。
卫昭负手望着她惊惶的神色,悠悠道:“所以你最好听话点,不要出这园子,小心人家把你当冤鬼给收了。”
江慈更是心惊,她穴道被点,被老林送至客栈,半日后,便有人悄悄将她带出,安顿在这桃园的小木屋中,除了卫昭早晚来这桃园一趟,整日看不到其他人。所幸每日清晨有人自园子围墙的小洞处塞入菜粮等物,她自己动手,倒不愁肚皮挨饿。她知卫昭的手段,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这片桃园又对了她的心思,每日弄弄花草,也不觉寂寞。
此时听到卫昭这番话,她顿觉浑身生凉,这园子也似阴气森森,令人生怖。
卫昭转过身去,他白衣胜雪,长发飘飘,微眯着眸子望向满园的桃花。江慈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重新拾起花锄,笑道:“三爷骗人。”
“哦?!”
江慈边锄边道:“三爷既不准别人进这园子,定是爱极这片桃林,又怎会将,将人埋在这下面?”
晨风徐来,将卫昭的素袍吹得紧贴身上,见江慈提着一篮子土和杂草倒入溪中,他修眉微蹙:“你做什么?”
江慈取过一些树枝和着泥土,将小溪的大半边封住,晨阳照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柔和的光彩。她嫌长长的裙裾有些碍事,索性挽到腰间,又将绣花鞋脱去,站在溪水中,将一个竹簸箕拦在缺口处,笑道:“这小溪里有很多小鱼小虾,一个个去捉太麻烦,这个方法倒是利索,过一会提起来,保证满簸箕的鱼虾。”
她将竹簸箕放稳当,直起腰,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卫昭正神色怔怔地盯着自己祼露的双腿,她面上一红,忙将裙裾放了下来。
卫昭瞬间清醒,转身便走,但那秀丽白晳的双腿却总在他面前闪现,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刚走出桃林,江慈追了上来:“三爷!”
卫昭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江慈犹豫半晌,觉难以启齿,见卫昭再度提步,万般无奈,只得再唤道:“三爷!”
卫昭背对着她,冷冷道:“讲!”
江慈低声道:“三爷,您能不能,让个丫鬟给我送点东西过来?”
卫昭有些不耐:“不是让人每天送了东西进来吗?”
江慈嗫嚅道:“我不是要那些,三爷派个丫鬟来,我问她要些东西。”
卫昭冷冷道:“我府中没有丫鬟,只有小子。”
江慈不信:“三爷说笑,你堂堂卫大人,这么大的宅子,怎会没有个丫鬟?”
卫昭雪白的面庞上忽闪过一抹绯红色,眼中的寒光却有些狰狞,他缓缓转身,见江慈微笑着的双唇似她身后桃花般娇艳,却又象血滴般刺心。
江慈见他神色惊人,缓缓退后两步,卫昭冷声道:“你要什么东西?我让人送入门洞便是。”
江慈双颊红透,却又不得不说,垂下头去,声音细如蚊蚋:“就是,是女人用的物事,小子们不会知道的,得问丫鬟们要才行。”
半晌不见卫昭说话,她抬起头,却已不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卫昭在后园门口呆立良久,易五过来:“三爷,庄王爷来了。”
“是。”
“你,没成家吧?”卫昭迟疑片刻,问道。
易五一笑,却牵动肋下剑伤,吸着气道:“三爷都知道的,小五跟着三爷,不会想成家的事情。”
“那―――”卫昭缓缓道:“你有相好的没有?”
易五一头雾水,跟在卫昭身后,笑道:“也称不上相好的,偶尔去一去‘红袖阁’,那里的―――”见卫昭面色有异,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庄王正立于东花厅内,听得脚步声响,转头见卫昭在易五的搀扶下缓步出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却激凌打了个冷战。强笑道:“三郎怎么伤得这么重?叫人好生心疼。”
卫昭笑了笑,庄王又道:“你出来做什么?我进去看你便是。”
“横竖在床上躺得难受,出来走动走动。”卫昭斜靠在椅中,易五忙取过锦垫垫于他身后。
紫檀木椅宽大厚重,锦垫中,卫昭素袍乌发,肤色雪白,有着一份无力的清丽。庄王一时看得有些愣怔,半晌方挪开目光,笑道:“你受伤落水的消息传来,我急得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下次,可不要这么冒险。”
卫昭低声道:“没办法的事情,若让薄云山过了小镜河,河西危矣。”
庄王点头叹道:“薄贼这一反,真让我们措手不及。高成昨天有密报来,他的五万人马现在布在娄山以西,宁剑瑜在娄山的人马抵不住张之诚,正步步后退,只怕现在高成已和张之诚交上手了。”
卫昭淡淡道:“高成没经过什么大阵仗,让他历练历练也好,老养着,他那世家子弟的脾气只怕会越来越大。”
“只希望他聪明点,别尽替宁剑瑜收烂摊子,保存点实力才好。”庄王凑近低声道:“三郎,刘子玉,真是薄贼的人?”
卫昭挪了挪身子,斜睨着庄王:“王爷怎么问这话?”
庄王笑道:“我不是看三弟前阵子一力招揽刘子玉吗?裴琰伤重隐退,三弟着了急,见人就揽,若刘子玉真是薄贼的人,我看他怎么抬得起头?”
卫昭皱眉道:“静王爷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纵是对刘子玉亲密些,皇上倒还不至于为这个问他的不是。”
“是,只是父皇怎么拖了几日,今早才下旨,命刑部严审刘子玉一案呢?”庄王沉吟道。
卫昭缓缓抬头:“皇上下旨审刘子玉了?”
“是。”庄王尚不及细说,卫昭已道:“王爷,我要进宫,您自便。”
易五将卫昭扶入马车中,卫昭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吞下。易五面有不忍,跪下道:“三爷,请保重身子。”
卫昭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见卫昭面色苍白,裹着宽袖白袍,被内侍们用步辇抬过来,陶内侍忙迎上前:“卫大人,皇上正问您的伤,您怎么不在府中养着,进宫来了?”
卫昭一笑:“知皇上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过来让皇上看看,也好安圣心。”
皇帝早在阁内听到二人对话,便在里面叫:“三郎快进来,别吹了风。”
卫昭推开内侍的相扶,慢慢走入阁中。皇帝扔下手中的折子,过来摸了摸他的手,皱眉道:“这回可伤了本元了。”
卫昭低声道:“能为皇上受伤,三郎心中欢喜得很。”
皇帝听得开心,习惯性便欲揽他入怀。卫昭身躯一僵,马上哆嗦了一下,双手拢肩。皇帝用心探了探他的脉搏,皱眉道:“看来太医院的方子不管用。”
“倒不是太医院的方子不管用。是三郎自己心急了些,今早运岔了气。”卫昭雪白的面容闪过一抹绯红,皇帝知他气息有些紊乱,忙握住他的手,向他体内输着真气,待他面色好些,方放开手。
卫昭在龙榻上躺下,将身子埋在黄绫被中,闷闷道:“在这紧要关头,偏受这伤,不能为皇上分忧,是三郎无能。”
皇帝摇了摇头:“你先安心养好身子,我还有任务要派给你。”他拿起一本案头上的折子,微笑道:“为了找你,下面的人可费了心思。宁剑瑜不知你已回了京,派了大批人沿小镜河沿线找你,说是隐约发现了你的踪迹,这就赶着上折子,好安朕的心。”
卫昭抬头看了看,冷冷道:“真让他们找着了,刘子玉的人也会找得到我,我还不一定有命回来见皇上。”
皇帝点头道:“是,宁剑瑜上这折子时,还不知你已回了京,朕已下旨,命他收回寻找你的人马,用心守住小镜河。”又道:“刘子玉享誉多年,门生广布,还真是有些棘手。”
卫昭道:“依臣看,刘子玉一案,不宜牵连太广。薄贼这么多年,与朝中大臣们也多有来往,若是一味牵连,怕人心不稳。”
“朕见这几日人心惶惶的,也知不能株连太广。唉,没一件事情顺心的,库粮出了问题,岳景隆已逃了回去,只怕岳藩反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卫昭幽然叹了口气:“皇上还得保重龙体,这些个贼子们,慢慢收拾便是。”
皇帝边批折子边道:“高成那五万人只怕不抵事,宁剑瑜挺得辛苦,王朗的人马还没有到位,这西南的兵马又不能动,朕总不能把京畿这几个营调过去。”
“那是自然,这几个营得护着皇上的安危。”卫昭缓缓道:“不过凭小镜河和娄山的天险,当能挡住薄贼。怕只怕,桓国趁人之危,宁剑瑜两线作战,可有些不妙。”
皇帝正忧心这事,便停住手中的笔:“宁剑瑜顾得小镜河便顾不得成郡,偏少君伤未痊愈―――”
他颇觉烦心,将笔一扔:“一个你,一个少君,都是伤不得的人,偏都这个时候伤了!”
卫昭仰头望着他,面上神情似有些委屈,又有些自责,皇帝倒也不忍,便将话题岔了开去。
皇帝批罢奏折,见卫昭已伏在榻上沉沉睡去,便轻手轻脚走出内阁,向陶内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带着众人往弘泰殿而去。
卫昭睡了个多时辰方才出阁,内侍上前轻声道:“皇上去了弘泰殿与大臣们议事,说若是卫大人醒了,便让您回府休息。”
卫昭轻“嗯”一声,仍旧坐上步辇出了宫门,易五上来将他扶入马车,卫昭再服下一粒药丸,长吐出一口气,冷声道:“回吧。”
由于薄贼作乱,京城实行宵禁,才刚入夜,京城的东市便人流尽散。
东市靠北面的入口处是一家胭脂水粉铺,眼见今日生意清淡,掌柜的有些沮丧,却也知国难当前,只得怏怏地吩咐粉娘上门板。眼见最后一块门板要合上,一个黑影挤了进来。
店内烛火昏暗,掌柜的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只觉他卷进来一股冷冽之气,又见这人身形高大,心中一凛,忙道:“这位爷,咱这店只卖女子物事,您是不是―――”
黑衣人将手往铺台上一拍,掌柜的眼一花,半晌才看清是数锭银子,忙陪笑道:“爷要什么,尽管吩咐。”
黑衣人面目隐在青纱宽帽后,声音冷如寒冰:“女人用的一切物事,你店里有的没的,都给我准备齐了。”
掌柜的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将银子揽入怀中,笑道:“明白,爷等着,马上备齐给您。”
六九、藏锋守拙
卫昭拎着布囊在黑暗中行出两条大街,方闪上一直在此等候的马车,易五轻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卫府方向行去。
车内灯笼轻轻摇摆,卫昭取下青纱宽帽,除下黑色外袍,将手中布囊丢于一边。
过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终拿起布囊。
将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细看,卫昭修眉轻蹙,又将东西收好,面上闪过疑惑之色。
他闭上双眸,欲待小憩一阵,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烦燥,恐是日间服下的药丸的影响,忙端坐运气,却怎么也无法消除这股燥热感,将衣襟拉开些,仍觉脖颈处有细汗沁出。
江慈这日收获颇丰,溪水中鱼虾甚多,毫不费力便捞上来半桶。她在园子里捣鼓了一日,又兴致盎然地弄了晚饭,正待端起碗筷,卫昭步了进来。
想起晨间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边吃边含混道:“三爷吃过没有?”
卫昭负手望着桌上的饭菜,冷哼一声。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渐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过来:“饭不够,菜倒是足,三爷将就吃些。”
卫昭向来不贪食,纵是觉今夜这饭菜颇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杯茶递给他。
卫昭慢慢饮着手中清茶,看着江慈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迷糊,思绪悠悠荡荡,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庄”。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净手过来,见卫昭仍坐在桌边发怔,不由笑道:“三爷,你伤势大好了?早些歇着去吧。”
卫昭仍是不语,江慈将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卫昭猛然惊醒,紧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泪迸了出来。
卫昭松手,冷冷道:“长点记性。”
江慈揉着生疼的手腕,却不敢相驳。卫昭看着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愣了一下,却仍冷着脸,将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东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刹那间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红,便欲揽过布囊,卫昭却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识抬头望向卫昭,卫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对望,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之意。江慈面颊更红,忙松开手,卫昭却慢慢打开布囊,将里面东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声,转过身去。
卫昭再看一阵,仍不明有些东西要来何用,见江慈红到了耳朵根,更觉好奇,步至江慈身侧,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给我讲讲,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我便答应你一个请求。”
江慈抬眼见他手中拎着的小衣和长布条,大叫一声,跑回内室,将门紧紧关上。
卫昭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呆立片刻,将手中物事放于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蒙缥缈。卫昭负手在林中慢慢地走着,夜风徐来,花瓣飞舞,扑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绯色,一时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这小山明月,还是那一抹细腻洁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这桃花,还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过得数日,卫昭身子逐渐好转,皇帝便有旨意下来,仍命其为光明司指挥使,让姜远将皇宫防务重新交给卫昭。但皇帝体恤他重伤初愈,命他在府休养,只由易五主理防务,一切事宜报回卫府由其定夺。
卫昭也曾数次入宫,但前线战事紧急,宁剑瑜和高成、王朗联手,仍在娄山步步溃败,若非靠着“牛鼻山”的天险,便险些让薄云山攻破娄山。军情如雪片似递来,粮草短缺,皇帝和内阁忙得不可开交,卫昭入宫,总是怏怏而归,皇帝便干脆下旨,让他在府休养,不必再入宫请安。
江慈见卫昭夜夜过来蹭饭吃,不由哀叹自己是厨娘命,以前服侍大闸蟹,现在又是这只没脸猫。心头火起,便不在菜中放盐,或是故意将菜烧焦,卫昭仿若不觉,悠然自得地把饭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阵才出园子。
江慈折腾几日,见无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气,仍旧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卫昭依旧静静地吃着,并不多话。
这夜卫昭饮完茶,在木屋门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见他往桃林走去,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风吹鼓着卫昭的宽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着,宛若白云悠然飘过。江慈跟在他的身后,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感受着这份春夜的静谧与芬芳,仿若回到了邓家寨,飘浮了半年多的心,在这一刻,慢慢沉静下来。
卫昭停住脚步,转头见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静美安然,缓缓道:“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着,伸手抚上身侧的桃花,轻声道:“我家后山,到了春天,桃花开得和这里一般美。我和师姐,会将落下来的桃花收集,然后酿‘桃花酒’。”
“你还会酿酒?”
“也不难,和你们月落的‘红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干制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卫昭转身,望向西北天际,夜色昏暗,大团浓云将弦月遮住,他眉目间也似笼上了一层阴影,但瞬间又复于平静。
夜风忽盛,二人静静立于桃林中,都不再说话。
风,凉意渐浓,也将数瓣桃花卷上卫昭肩头。江慈转头间看见,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拈去。
卫昭静静看着江慈将花瓣收入身侧的布袋之中。一阵细雨随风而来,江慈抬起头,正见卫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惊,便对他笑了笑。
不远处的小木屋灯烛昏黄,身侧桃花带雨,眼前的笑容清灵秀丽。卫昭慢慢伸出手来,将江慈被细雨扑湿的几绺秀发拨至耳后。
他手指的冰凉让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涌上那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敢看他复杂的眼神,低下头,迟疑片刻,轻声道:“三爷,你身子刚好些,不要淋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卫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处,似有某样东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压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慈听得他的呼吸声逐渐粗重,怕他伤情复发,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爷,你没事吧?”
卫昭痛哼一声,猛然闭上双眼,将江慈用力一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细转密,将卫昭的长发沁湿,他在风中疾奔。
那日,为何不将她还给裴琰,真的只是,自己不愿过早露出真容吗?
这些时日,又为何会日日来这桃园,真的只是,为了看这一片桃花吗?
这夜,蒙蒙春雨中,响铃惊破京城的安宁,数骑骏马由城门直奔皇宫,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红的血流,洇过皇宫厚重巨大的铜钉镏金门。
卫昭久久立于皇城大道东侧石柱的阴影中,看着那道血流,和着这春雨,悄无声息地蔓延。
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披上外袍,多日来担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面色反而看不出一丝喜怒。
重臣们集于延晖殿,心情都无比沉重,见皇帝进殿,匍伏于地,山呼的万岁声都透着忧虑。
皇帝冷声道:“少废话,该从何处调兵,如何调,谁领兵,即刻给朕理个条程出来。”
兵部尚书邵子和这段时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撑着精神道:“皇上,为防桓国进攻,本来是已经布了重兵在北线的,但后来见桓国没动静,便调了一部分去娄山支援宁将军。桓国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里,郓州、郁州、巩安兵力不足,即使将东莱和河西的驻军都顶上去,只怕还不济事,如果不从京畿调兵,就只得从娄山往回调兵了。”
静王面色沉重:“娄山的兵不能动啊,高成新败,宁剑瑜苦苦支撑,若还要抽走兵力,只怕薄贼会攻破娄山。”
庄王无奈,说不上话,低下头去。
董学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来的兵力,和郓州等地的驻军加起来,不到八万,只怕抵不住桓国的十五万铁骑,此次他们又是二皇子亲自领军,易寒都上了战场,看样子是势在必得,必须从娄山调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谁领兵,也颇棘手。”
皇帝怒极反笑:“真要没人,朕就将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静王心中暗笑,面上却肃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伤势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于败得这样惨,桓国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学士抬头,与皇帝眼神交触:“皇上,臣建议,娄山那边,还是宁剑瑜与高成守着,把王朗的兵往郓州调,那一带的八万人马,一并交给王朗统领,他在长乐多年,也熟知桓军的作战习惯,当能阻住桓军南下之势。至于娄山那块,让宁剑瑜将小镜河南线的人马调些过去,京畿再抽一个营的兵力北上驰援小镜河。”
皇帝微微点头:“王朗比高成老练,只能这样了。”
他转向户部尚书徐锻:“征粮的事,办得怎样?”
徐锻忙从袖中取出折表,将各地粮数一一报来,皇帝静静听着,心情略有好转。
徐锻念到最后,略有犹豫,轻声道:“玉间府的征粮,只完成三成。”
皇帝笑了笑:“玉间府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倒只收上来三成,看来小庆德王风流太过,忘了正事了。”
董学士心领神会,微笑道:“小庆德王也不小了,老这么风流,也不是个事,不如给他正儿八经封个王妃,收收他的心,想必也让皇上少操些心。”
“董卿可有合适人选?”
皇帝与董学士这一唱一合,众人齐齐会意,眼下西南岳藩自立,玉间府的小庆德王态度暧昧不明,对朝廷的军令和政令拖延懈怠,皇帝又不便直接拿了他,唯有赐婚,既可安他之心,也可警醒于他,至少不让其与岳藩联手作乱。
可这个赐婚人选,却颇费思量,要想安住小庆德王的心,一般的世家女子还不够份量,可小庆德王是谢氏皇族宗亲,也不能将公主下嫁于他。
陶行德灵机一动,上前道:“皇上,臣倒想起有一合适人选。”
“讲。”
“故孝敏智皇后的外甥女,翰林院翰林谈铉的长女,聪慧端庄,才名颇盛,必能收小庆德王之心。”
太子面上闪过不忍之色,诸臣看得清楚,知他怜惜这个表妹,可眼下国难当头,薄贼作乱,桓国南侵,如果小庆德王再有异动,三线作战,可就形势危急,唯有将小庆德王先安抚住,待北边战事平定了再解决西南的问题。
谈铉乃太子的姨父,才名甚著,在翰林院主持编史,门生遍天下,颇受百姓敬重,也素为“清流”一派所推崇,他的女儿与小庆德王联姻,小庆德王若要作乱,累及这位名门闺秀,必要冒失去民心之险。
但只要北边战事平定,皇帝显然是要腾出手来对付小庆德王的,到时,这位谈家小姐的命运,可就多舛了。
皇帝思忖片刻,道:“也没其他合适人选,就这样吧,董卿拟旨。”
“是。”
诸事议罢,已是天明时分。
太子出了延晖殿,眼圈略有些红,静王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大哥莫要难过了,日后再想办法,让小庆德王上京做个闲散王爷便是。”
太子叹道:“姨母只这一个亲生女儿,我真是愧对母后。”
静王道:“只盼北线战事能尽快平定,小庆德王做个明白之人。”
太子眯眼望向微白的天际,摇了摇头:“桓国这一南侵,凶险得很啊。”
静王也叹道:“险啊。”
二人均负手望着北面天空出神,都不再说话。
卫昭拢着手,悄无声息地自二人身后走过,步入延晖殿。
见安澄急步进来,裴琰收住剑势,将长剑掷给侍女樱桃。
安澄道:“相爷,静王爷府中的金爷来了。”
裴琰慢慢微笑:“也差不多要到了。”
静王谋士金明见安澄出来,面色有异,忙道:“是不是相爷―――”
安澄道:“相爷伤势未愈,昨夜又受了些风寒,得请金爷移步才行。”
金明忙道:“有劳安爷���。”
金明随着安澄由前堂穿庭过院,不久便闻到浓浓的药草之气,细心的辨认一番,多是治疗外伤所用,心情便有些沉重,知裴相伤势只怕尚未痊愈,此行恐完不成王爷吩咐下来的任务。
室内光线昏暗,金明有一些不适应,半晌方看清裴琰面色苍白,斜躺于榻上,忙上前道:“金明见过相爷。”
裴琰以手掩口,轻咳数声:“倒是怠慢金爷了。”
“相爷太客气,金明惶恐。”金明面带忧色:“出京前,王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请相爷保重身体,还让我带了宫中特制的伤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木盒,递给安澄。
侍女进来,裴琰将她手中汤药喝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嘴,低声道:“让王爷费心了,还请金爷回去禀告王爷,裴琰不敢忘记王爷之德,会尽快养好身子,我让人寻了几套孤本,争取回京与王爷共赏。”
金明有些踌躇,裴琰挥了挥手,安澄与侍女退去,金明上前低声道:“相爷,王爷说,若是您伤势大好了,看是不是想办法回京,现在局势有些不妙。”
裴琰缓缓坐起:“怎么不妙?”
“桓国撕毁和约,十五万大军南侵,攻到了郓州一带,皇上已将那一线的八万人马全交给了王朗。”
裴琰皱眉道:“倒让太子得了便宜。”
“是,皇上又下旨,将太子的表妹嫁给小庆德王为正妃。小庆德王将来若仍能稳做王爷,必是太子的强助,若是出啥事,皇上也必会因愧对故皇后,而对太子―――”
裴琰沉吟道:“这个倒也不急,我将来自有办法。”
金明一喜:“那是自然,王爷就说了,若是相爷在京,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裴琰慢慢躺回榻上,叹道:“只恨我这身子不遂心愿,现在满心想帮王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明叹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万事只能等相爷康复了再说。”
“嗯。”裴琰轻咳道:“还请金爷回去上禀王爷,只要伤再好几分,我便要回京城,届时还请王爷多多相助。”
金明忙点头:“那是自然,王爷就等相爷一句话了。”
裴琰立于窗前,看着金明出了园子,微笑着转身,步至案前,从容舒展地写下一行诗句。
看着宣纸上的墨字,裴琰颇觉满意,笑了笑,安澄却急步走了进来,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琰手中毛笔一顿,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来,淡淡道:“怎么让她跑了?”
安澄垂手道:“是安澄识人不明,请相爷责罚。”
裴琰放下手中之笔,思忖片刻,道:“明飞真是只为美色而带走的人?看着不象,你再仔细查一查他。”
“是。”
裴琰再想片刻,唤道:“樱桃。”
侍女樱桃进来,裴琰道:“将那件银雪珍珠裘取过来。”
看着狐裘下摆上那两个烧焦的黑洞,裴琰默然片刻,转而微微一笑,向安澄道:“你派个人,将这件狐裘送给三郎。”
七十、因何生怖
京城连着下了数日的细雨,加上桓国南侵,前线战事正酣,京城宵禁,到了夜间,以往繁华的街道上除偶有巡逻的禁卫军经过,空无一人。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将皇城防务交回给卫昭之后,便觉肩头担子轻了许多,晚上也有精神亲自带着禁卫军上街巡防。
见一骑马车迎面而来,姜远立住脚步,手下之人忙上前横刀喝道:“大胆!何人敢深夜出行?!”
马车缓缓停住,一人在车内轻笑,姜远听着有些熟悉,上前两步,车帘后露出一张似喜似嗔的秀雅面容:“姜大人!”
姜远笑道:“原来是素大姐。”
他挥了挥手,手下都退开去,马夫也远远退于一旁。姜远上前轻声道:“素大姐还是莫要晚上出行,我的手下有些人不认识大姐,怕多有得罪。”
素烟抿嘴笑道:“大姐我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今日实是有要事,正想找姜大人讨个牌子出城。”
姜远颇感为难,可素烟身后那人,与自己同属一营,实又不好开罪于他。
素烟见他沉吟,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慢慢递至姜远面前,姜远看过,面色一变,猛然抬头。
素烟仍旧温媚地笑着,却不说话。
姜远忙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递给素烟:“要不,我送您出城?”
“倒不必了。”素烟笑道:“改日再请姜大人饮酒。”
“大姐慢走。”
马车出了京城北门,在乱石坡的青松下停住,马夫远远退开,隐入黑暗之中。
素烟掀开暗格,燕霜乔与一青年男子钻了出来,素烟握住她的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无语哽咽。
燕霜乔也是默默饮泣,良久,素烟轻声道:“霜乔,去吧,现在只有他,能护得你的周全,能帮你索回师妹了。”
燕霜乔忧切满面:“小姨,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怕裴琰会对你不利。”
她身旁青年男子道:“是,小姨,裴琰的人马上就会找来揽月楼,您会有危险的。“
素烟摇了摇头:“裴琰那人,不会做任何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师妹无关紧要,你反正是逃了,他伤害我并无任何好处,你放心吧,小姨有能力自保。但这京城水太浑,小姨护不得你的周全,更不敢让别人知道你是易寒的女儿,你只有去找他,凭他的权势,才可保你安宁,他终究是你的―――”
燕霜乔别过头去,素烟泪水滑落,哽咽道:“只盼你去桓国,能平平安安,莫要卷入任何风波之中。”
她转向那青年男子:“明飞,你的恩情,无以言谢,此去郓州,还请你多照顾霜乔。”
燕霜乔紧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小姨,拜托您帮我打听一下,裴琰究竟把师妹藏在哪里。明飞帮我打探过,她似是已不在长风山庄,又不在相府,我这心里,不知有多焦急。”
素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只要有消息便会通知你。你也求求你、你父亲,看他能不能运用他的势力,帮你找一找小慈。你得赶紧走,一路上千万不要露了行踪。”说着从马车中取出一件大斗篷和一顶黑纱帽,替燕霜乔戴上。
她狠下心来,到林间牵出两匹骏马,右手托上燕霜乔腰间,将她托上马鞍,银牙一咬,奋力击上马臀,马儿长嘶一声,蹄声劲响,明飞忙驱马跟上,两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素烟靠住马车,低声饮泣:“霜乔,你要保重!”
紫檀木镶汉白玉膳桌,雕龙象牙箸,定窑青花瓷碗。
鱼翅盅,红花烧裙边,三宝鸭,佛跳墙,乌鱼蛋汤。
卫昭斜撑着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白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来的手臂似比汉白玉桌面还要精美。
皇帝素来用膳不喜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卫昭一眼。陶内侍在一旁使了个眼色,卫昭望向皇帝,待皇帝静静用毕,轻声唤道:“皇上。”
皇帝轻“嗯”一声,卫昭接过内侍手中的热巾,替他轻轻拭了拭嘴角,又端过漱口用的参茶。皇帝微笑道:“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更加不爱吃饭了?还是觉得陪朕用膳,拘束了你?”
卫昭听了只是一笑,皇帝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守规矩,朕问你话,都不答。”
卫昭淡淡道:“三郎若是说因为在外面思念皇上,而得了厌食之症,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骂三郎是谄媚之人?”
皇帝越发开心,觉数日来因桓国南侵而起的郁闷与烦燥减轻不少。他抚上卫昭的左手,卫昭唇边笑意有一刹那的凝结,转而眉头轻蹙,右手欲捂上腰间,又慢慢移开。
皇帝看得清楚,有些心疼:“总是好强,痛就哼两声,也没人笑话你。”
他松开手,卫昭双手捂住腰间,头搁在桌上,轻哼两声,懒懒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内侍也凑趣掩嘴而笑。
见卫昭眉间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回府歇着吧,不要一天几次往宫里跑,养好身子再说。”
“是。”卫昭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皇上也早些歇着,有什么事让臣子们去做便是,龙体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折子,只是挥了挥左手,卫昭悄无声息地出了殿门。
下人们见卫昭入府,知他要换衣裳,忙将簌新的素色丝袍取了出来。卫昭神色淡淡,将里外衣裳都换下,又在铜盆中将手洗净,接过丝巾慢慢地拭着。
易五过来,待下人们都退去,凑到卫昭耳边轻声道:“静王府中的金明回来了。”
卫昭轻“嗯”一声,易五觉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进来,轻声道:“主子,饭菜备下了,您还是吃点吧。”
卫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说一不二,忙出去让下人们将饭菜撤去。卫昭听得外间人声渐息,远处敲响入夜的更声,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静,偌大的卫府,入夜后便寂静无声,下人们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声说话,连廊下喂着的八哥们也停了鸹噪。
卫昭在廊下逗了一会儿八哥,但八哥就是不听逗唤,死活不开口,他笑了笑,负手沿长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桃园门口。
桃园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灯烛,卫昭立于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识地在身后拧着左手,良久,提气纵身,闪过了墙头。
木屋中的烛光仍旧透着那淡淡的黄色,那个身影偶尔由窗前经过,灵动而轻盈。
卫昭长久地望着木屋,终提步转身,刚一转头,面色微变。
桃林,落英成泥,枝头稀疏,繁花不再。
他缓步走向桃林,松软的泥地里,桃花零落,他这才醒觉连着下了几日的春雨,这桃花,终随这场春雨逝去了满园芳华。
他忽然轻笑出声,低低道:“也好。”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卫昭身子一僵,想要转身离去,双足却象陷入了泥中,提不起来。
江慈慢慢走近,提着灯笼照了照,笑道:“果然是三爷,我还以为进了贼,三爷几天没来了。”
卫昭将左手拢入袖中,慢慢转身,面无表情:“世上还没有贼敢进我卫府,你就不怕是妖魔鬼怪?”
江慈笑道:“我倒觉得妖魔鬼怪并不可怕。再说了,这桃林中若有妖,也定是桃花精,我还想见见她,求些灵气才好。”
卫昭提步,出了桃林,江慈见他往园外走去,忍不住唤道:“三爷吃过饭了吗?”
见卫昭顿住身形,江慈微笑道:“我将这几日落下来的桃花收集来,蒸了桃花糕,三爷要不要试试?”
卫昭双脚不听使唤,往木屋走去。
糕色浅红,状如桃花,由于刚出锅,散着丝丝幽香,沁人心腑。
江慈取过竹筷,卫昭却伸手拈起桃花糕,送入口中。
见他眉目间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江慈心中高兴,双手撑颊,看着卫昭将一碟桃花糕悉数吃下,笑道:“三爷府中难道没有会做桃花糕的?那以往每年的桃花,岂不可惜?”
“要吃,到外面去买便是,何必费这个劲。”卫昭接过江慈递上的清茶,淡淡道。
“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桃花糕就要趁热吃,才有那股松软与清香,到外面买,回到府中,早就凉了。”江慈说得有些起劲:“三爷若是喜欢吃,我走之前,教会你府中的厨子弄这个便是。”
卫昭被茶气薰得迷了一下眼睛,半晌方道:“走?!”
江慈醒觉过来,微微一笑:“三爷不是迟早要将我送回给裴琰吗?我总不可能在这桃园住一辈子。”
“不逃了?”卫昭抬头望向她,眼神多了几分凌厉:“愿意回裴琰身边?”
江慈在桌边坐下,平静地望着卫昭:“我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逃?你和他,都不可能把我关上一辈子,若说因为我的原因,他才会与你合作,这话谁都不会信,我只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你们也没必要取我这条小命,你们要争要斗,那是你们的事,我只管自己睡好吃好,总有一天,我能回家的。”
卫昭默默听着,心中如释重负,却又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见他良久不说话,江慈觉有些闷,将烛火移近些,取过针线,将日间被柴禾勾坏的绯色长裙细细缝补。
烛影摇曳中,她秀美圆润的侧面,宁静而安详。卫昭望着她手中的针线一起一落,忽然有种如堕梦中的感觉,渐觉神思恍惚起来。
卫昭似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走着,牵着自己的是师父还是姐姐,看不清楚。听到的却是师父的声音:“无瑕,记住这个圣殿,记住这条秘道,你再回来时,便将是我们月落的主宰。”
甬道出来,仿佛一下就到了“玉迦山庄”,那两年的雪很大,留在自己记忆中的便是满院的白雪,还有院中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雪人。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姐姐带着自己堆出的雪人,却被人用长长的利针在胳膊上扎了几下。庆德王府那个管家的脸如千年冰山,自己被他关入暗房,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
当师父在“玉龙泉”放开手,问自己可知以后要面对什么,当时的萧无瑕回答得那么坚定,只是,十岁的少年,终究什么都不懂。
不懂要面对的艰辛苦楚,更不懂要面对的屈辱与难堪。
寒光在眼前闪烁,利剑铮然,缓缓地穿过姐姐的身体,她的眼神却无比安祥,她也知,这一剑,终能断了弟弟的情欲,能护着他在虎狼环伺之下存得性命吧?
他渐感难以呼吸,右手抓住胸口,喘息渐急。
为求原本绣的花能对得上色,江慈费了很大劲,直到眼睛发花,才将裙裾补好。抬起头,才见卫昭已伏在桌上,双眸紧闭,似是睡了过去
她放下针线,望着那静美的睡容,慢慢地右手撑颊,思绪随着那烛火的跳跃一摇一晃。
春夜,静谧如水,偶尔能听到屋外的虫鸣,一切是这么安详,安详得不象这半年来所过的生活,江慈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卫昭猛然动弹了一下,江慈忙坐直,却见他仍伏在桌上熟睡,但修美的双眉皱起,似是正被什么困扰着,又正在努力想起什么。
他的左手慢慢地抓住胸口衣襟,呼吸也渐转沉重,眉头锁得更紧,雪白的面容也一分分潮红。
江慈心中暗惊,知他定是梦魇,想起那夜他在坟前险些走火入魔,不敢贸然唤醒他。但见他形状,心中微动,俯身过去,轻柔地替他顺着胸口。
卫昭双眸紧闭,口中轻声唤道:“姐姐。”
他唤得极轻,一声,又一声,江慈听着觉鼻中发酸,终忍不住极轻地唤了声:“三爷!”
卫昭猛然睁开眼,入目的烛火,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剑,瞬间闪入他的心中。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浓烈的恨意,姐姐都死在了这寒光下,还有什么,是不能毁灭的呢?
他眼中闪过寒光,右手探出,扼向江慈的咽喉,江慈本能下一闪,他的手也顿了一顿,便捏上了江慈的左肩。
江慈觉肩头一阵剧痛,惊恐地望着卫昭。卫昭神情迷乱,手中力道渐紧,江慈隐隐听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一时间更新《流水迢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