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学些雕虫小技
李筠怀里抱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册,被程潜门口的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险些连着他怀里的破烂一起飞出去,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已经有人替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鬼叫——屋里,程潜正拿着针,挨个挑严争鸣手上的血泡。
程潜对付血泡的手段很利索,一针捅进去、一挑一捏,三下五除二,绝不拖泥带水,将他娇弱的掌门师兄蹂躏得痛不欲生:“给我轻点!程潜你是扛大包的出身吗!啊——”
程潜漠然道:“不,我可能是个杀猪的。”
“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哎哟!”严争鸣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鸟剑,我再也不练了!”
李筠忙将被自己撞开的门关严实,以防扶摇派最后一点颜面也扫了大街。
严少爷……不,严掌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木剑磨出血泡,着实吃到了苦头,死去活来地将爹娘三姑二大爷叫了个遍,丝毫也不在意在年幼的师弟面前丢面子。
韩渊贴着墙角惶恐地看着他,那神色似乎对本门剑法产生了什么阴影。
“我从青龙岛上弄到了这个,”李筠将他翻出来的那堆破烂摊在桌子上,努力忽略了掌门惨烈的哼唧,解释道,“这是青龙岛上的岛志,记载了历年各大仙门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其中有一些提到了我们。”
韩渊伸长了脖子,问道:“还有我们?怎么说的?”
“最早的记载是青龙岛建成的时候,说扶摇一长老携两名弟子,代掌门来朝贺。”李筠道,“一串名单中第一个提到的,似乎很是荣耀……”
严争鸣“嘶嘶”地抽着凉气,半死不活地摆手打断他道:“祖上的风光就不用说了,说说什么时候败的家吧。”
李筠埋头一阵翻腾:“我记得是……哦,扶摇派第六代掌门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某次仙市结束之后,突然宣布门派要精简,每人只能收俩个徒弟。后来他的继任自己亲手推翻了这个规矩,一口气收了十八个弟子,为了掌门之位掐成了一团,差点死光,好像从此似乎就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这事?”严争鸣从脖子里掏出掌门印,问道,“你们谁要争?赶紧拿去,我不在这受罪了,我要收拾行李回家。”
没人理他。
李筠趴在故纸堆上,接着翻找道:“我估计就是从那一次开始,门规里开始规定弟子间不得内斗,后来……后来好像是门派里出了好多魔修,光位列北冥的就有两个……”
程潜:“三个。”
李筠叹了口气:“嗯,算吧——走岔路的倒是好说,这上面记载了本门有一位前辈笃信星象之术,认为功法剑法都是雕虫小技,一生不教弟子别的,在他那一代,扶摇木剑都险些失传,还有一位前辈热爱游历 ,据说他执掌门派的时候,他的关门弟子一辈子只见过他一面……但真正让扶摇派隐没于世人眼前的是师祖,这里倒没写师祖怎样,只说他常年闭关,跟谁也不来往,每次仙市都派弟子,也就是师父和……那个谁过来。”
李筠说到这,抬起头来道:“唉,真不说这些,其实当年扶摇派还是十大名门之首呢。”
严争鸣都服了:“我算是听出来了,咱们派源远流长,多年来盛产邪魔外道与各种怪胎,还名门——我看能苟延残喘至今,还不定是哪个死不瞑目的祖师爷保佑呢。”
韩渊直眉楞眼地问道:“那怎么办?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程潜和李筠一同抬头瞪他,
韩渊委屈地叫道:“又不是我提的,是大师兄说的!”
“刚才青龙岛主召我去见他,邀请我们在岛上逗留一段时间,”严争鸣靠在一张桌子上,慢吞吞地宣布道,“他说仙市过后岛上大能要开讲经堂,他已经给我们留了位置。”
李筠有点坐立不安地问道:“一段时间是多长?我们不回扶摇山了么?”
“说不准,”严争鸣颇为尖刻地道,“那唐真人看起来在外面要了二三十年的饭,他们也说她只是出去游历了一段时间。”
李筠不由自主地啃着指甲说道:“但我听人说岛主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出面留下我们?”
严争鸣道:“不知道,据说他以前和师父有交情。”
这么多年,严争鸣一直养在深山人未识,临出发之前师父对他说的一干耳提面命,还全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此时贸然到了青龙岛,他基本上什么都不懂,又不敢多嘴多问,时常要想东想西,一段时间下来简直是心力交瘁。
“铜钱,”严争鸣抬脚踢了程潜一下,“把你那破刻刀放下,抬头,说句话。”
程潜被他打断,手中真气一泄,符废了。
他十分节约地换了一把普通的刀,将上面的刻痕刮掉,平平淡淡地道:“说什么?”
自从他带着水坑从忘忧谷里逃出来,程潜眼里就仿佛没了别的事,一天到晚除了练剑就是练功,无论什么时候来找他,他手中都必然捏着木剑和刻刀中的其中一个。
因为这个,严争鸣几次三番阻止未果,差点和他吵起来,可惜他一概没当回事。
严争鸣这才感受到了师父当年对着他们几个的无可奈何。
程潜将木屑收拾干净,不慌不忙地道:“我们有什么值得让人惦记的?掌门师兄的美色么?你们少自作多情一点吧。”
这一句硬邦邦冷冰冰的话将他的师兄弟几个人都说得灰头土脸,卓有成效的终结了这次短暂的会议,李筠和严争鸣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该拿这三师弟怎么办。
毕竟,他们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师父魂飞魄散。
严争鸣冲李筠使了个眼色,李筠会意,领着韩渊走了。
严争鸣独自留在了程潜屋里,随手抽出一本关于扶摇派最近的记载,默默地在旁边看了起来,俩人谁也没搭理谁,直到天黑,雪青带着食盒走进来,诧异地看了一眼仍不肯走的严争鸣:“少……掌门。”
“让他们把我的东西送过来,”严争鸣无视程潜那一脸“你怎么还没滚蛋”的表情,泰然自若地吩咐道,“我这几天就住这里。”
程潜漫不经心的表情开始破裂。
严争鸣也不看他,径自对雪青道:“我怕他想不开出点什么事,在这看他几天。”
程潜看起来还没吃就已经饱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师兄多虑了,我想得挺开的。”
“这个我说了算。”严争鸣简短地驳回了他的话,同时站起来活动了一番手脚,在程潜大难临头的目光下,做好了大折腾他一场的准备。
他俨然已经有了当掌门的秘籍——练剑的时候就闹腾着要撂挑子收拾行李,作威作福的时候才想起掌门印。
“顺便叫几个人过来,”严争鸣道,“把地扫一扫,地上都是头发看不见么——还有我的香炉搬进来,叫小月儿调香。”
程潜还没来得及出一声,严争鸣已经完成了鸠占鹊巢的全过程,然后按着程潜的后脑勺将他拎了起来,扔在饭桌旁边,强令道:“准备吃饭。”
程潜默默地伸手摸筷子,还没碰到,就被严争鸣一巴掌打掉。
“净手。”严争鸣皱着眉道。
道童没出去,程潜不便在他们面前直接发作刚当上掌门的大师兄,只好瞪了对方片刻,恶狠狠地在水盆里将自己的手蘸了一下,顺手去摸一边的茶碗。
……又被严争鸣一巴掌拍掉。
严争鸣:“一口饭没吃先喝茶,你这都是什么臭毛病?”
程潜:“……”
他预感这一天不能善了。
“先凉后热,哪有冷热菜交替吃的?”
“饭没用完,谁让你们上糕点的?”
“什么?你吃饭喝汤用一个碗?”
“什么玩意,这茄子竟然没削皮!没削皮的茄子是给人吃的?”
程潜终于忍无可忍,“啪”一下撂下了筷子,站起来就走。
严争鸣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去?”
“我想不开了,食不下咽,”程潜道,“去后院练剑。”
程潜练剑是早晚各自雷打不动地两个时辰,风雨无阻,绝不偷工减料。
不过这天他突然觉得两个时辰不大够,想在外面练一宿。
等他筋疲力尽,实在迫不得已要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屋里已经被大师兄祸害成了一个盘丝洞。
而端坐盘丝洞中的大妖邪还不让他进门:“洗洗去,你打算一身汗就直接躺下睡吗?”
程潜的表情告诉严争鸣,他好像就是那么想的,而且也经常这样干,于是严少爷二话不说,转身将雪青叫了进来:“给我换床单!”
等雪青一走,程潜就冲他吼道:“你就不能回你自己那去吗?”
严争鸣道:“不行,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这几天我得看着你——你天天都练剑练到这么晚吗?”
程潜脑门上一根青筋暴跳,忽略了他的问题:“我才不跟你睡!”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睡吗?”严争鸣怒道,“切菜板都比你的床软!”
程潜转身就走:“好,我去厨房睡切菜板,掌门师兄自便。”
严争鸣冲门外不知所措的道童们咆哮道:“给我拿下他!”
程潜对待别人——哪怕是扶摇山上带来的道童,都是有点疏远的彬彬有礼态度,当然不可能跟一干莫名被伤及池鱼的道童大动干戈,只好任严争鸣得逞。
从温柔乡带来的锦被呛得程潜连打了四个喷嚏,眼泪都下来了,严争鸣一脸嫌弃地丢给他一块手帕,皱眉道:“你鼻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程潜两根手指捏着他的帕子,伸长了胳膊远远地扔到一边,顺手摸出一本讲符咒禁忌的书:“我看是你的脑子有点问题。”
严争鸣一把将他脸朝下按进了被子里,抢过了符咒书:“睡觉。”
程潜:“给我!”
两人闹了个不可开交,简直连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一本好好的《符咒禁忌》险些被扯成两半,终于,程潜出于对本门典籍的爱护松了手,严争鸣趁机将那书扔在一边,挥手打灭了灯。
程潜在黑暗中磨了磨牙,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眼不见心不烦。
获得了胜利的严争鸣双手拢在脑后,但他的得意来得快没得也快,程潜不理他了,他就平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发了会呆。
过了好久,他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开口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程潜缩在被子里没吭声,大概此时对于他来说,严争鸣就是那个烦人的“深渊”。
严争鸣沉默了一会,继续自顾自地道:“仙市过后有讲经堂,很多散修都会借这个机会前来进修,二师弟和四师弟连引气入体的门都没有入,所以我才想留下来,起码打个基础……我们不能就这么无根无基地回扶摇山。”
分明是有名有姓有来历的门派,却要像无根的散修一样蹭着人家的讲经堂学些雕虫小技。
“我已经答应了岛主,但没有想依附青龙岛的意思。”严争鸣顿了顿,又不知要说服谁似的补充道,“真的没有。”
程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冒出了头来,侧着脸静静地看着他。
程潜的脸还没有长开,却已经先消瘦了下去,光剩下了一双眼睛,里面的目光坚定得磐石无转移,外在形状却还是孩子式的清澈与稚嫩。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干什么呢?”
严争鸣思量道,他看着程潜,心里又软又不是滋味,不由得脱口道:“十年,最多十年,我们就回去。”
不过这句话他说完就后悔了,严争鸣痛苦地转过头,不再看程潜,飞快地出尔反尔道:“我就随便说说,能回去最好,回不去拉倒,你也别太信。”
……行吧,他要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
有时候,一个人或者一小部分人,可能经历着天崩地裂,但光阴却并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来,世间万物依然匆匆。
在扶摇派的几个少年惶惶地寻找一个出路时,青龙岛的仙市如期开始了。
青龙岛上所谓的“仙市”是十年一次的大集,岛上专门开出了一条十里多的长街,丹药、符咒、法宝、秘籍等等尽可以在此处交易。各大门派会将新一代的弟子带来,结交些同道中人,有些弟子到了可以独自游历的时候,甚至能在仙市结束后结伴而去。
除此以外,最受人瞩目的,要数天下散修们翘首企盼的“青龙会试”。
青龙岛的讲经堂是所有无门无派的散修们最向往的地方,无数未得名门而入,想要碰碰运气的散修或者凡人都会来到这里,以期得名师指点后走上正统的修行路。
出类拔萃的还会被青龙岛收下,纵然不能正式拜入青龙岛,在讲经堂中潜修几年,也能入门,有了一技傍身,就能自行游历天下寻找机缘了。
当然,讲经堂容不下那么多人,经过层层筛选,最后能入讲经堂的也不过是百之一二。
像扶摇派这样的,俨然是岛主亲自给开了后门,否则他们几个人还真的未必能通过青龙会试。
仙市刚开市的时候,在韩渊的鼓动下,几个人去看了一回热闹。
仙市街很有意思,很多凡人混迹其中,乍一看几乎分不清哪个是修士哪个是凡人,然而交流或者交易起来,这二者间又是泾渭分明的——严争鸣很快发现,只有凡人才会使用金银,修士们则通常是要求以物易物的。
哪怕严争鸣他们揣着成千上万两银票,在仙市街上也只能买到凡人的东西,修士的法宝是想都不要想的。
而青龙会试则在仙市尽头的青龙台上进行。
“青龙台”占地不过三四丈见方,却不知使了什么秘法,走上去一看才知道大得没边,其中甚至装得下山河江海等等可以假乱真的幻象。唐晚秋与其他一行修士围着青龙台站了一圈,大概是维护会试秩序。
自负修为的散修可以上去和别人打擂台比试,而那些完全没入门的,则可以选择一个幻象进去试炼,考察其品行、心志、资质等等。
为示公平,所有人都能再旁围观。
严争鸣他们好不容易在青龙台周围的茶馆找了个位置时,正赶上两个修士在比试,一个使刀,一个使剑。和海上他们遭遇的那场大魔之战不同,这种水平的比试,你来我往的一招一式都能看得清。
那使剑的人剑招很是花哨,轻灵得很,想必也是有些功夫的,但花哨过了,就有些轻浮了,有点“大拙若巧”的意思,两人过了两三百招,那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刀客突然抓住对方一个破绽,拼着胳膊被刺伤,将他的厚背刀直逼入了剑客的剑招中,一卡一扳,“呛啷”一声挑飞了剑客的佩剑。
一圈人轰然叫好。
韩渊羡慕地对严争鸣道:“大师兄,咱们什么时候能换上真剑?”
严争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顺口道;“等你拿木剑不砸脚了。”
程潜在一边笑了笑,对韩渊道:“师父说我派的剑和其他剑不一样,要过些年才行。”
说完,他想起师父手里那风雨飘摇中如定海神针一样的木剑,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再说,只要剑意到了,木剑也未见得不如铁剑……”
他这话还没说完,李筠忽然拉了他一下,低声警告道:“小潜,别胡说八道!”
程潜一愣,抬起头,只见邻座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正冷冷地看着他。
程潜十分莫名,与他目光一对,那男子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潜,开口道:“木剑也未见得不如铁剑——我听这位小兄弟的意思,想必是对剑道见解深厚了?”
这时,那方才落败的散修剑客从青龙台上下来了,径自走到黑脸男子旁边,叫道:“哥。”
程潜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心道这可真是新鲜,自己拉不出屎来怪茅坑么?
显然,在这一点上,韩渊和他十分心有灵犀,小叫花见不得别人欺负他小师兄,立刻上前一步,一肚子街头顽童的荤话已经到了嘴边。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喷,李筠已经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别惹事!”
严争鸣伸手一拦,将不情不愿的程潜拦在身后,懒洋洋地冲对方拱拱手,说道:“小孩子信口开河,说煤球是白的也是他,兄台听了一笑就是,请了。”
当着黑炭说煤球……李筠听了顿时又是好一阵心力交瘁,他知道大师兄的本意真的是息事宁人,可这话一经他的嘴说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像是挑衅拱火的。
天生一张讨打脸——这是怎样的特殊才能?
那黑脸男子脸色果然更黑了些,他那被淘汰的兄弟在他耳边叽咕耳语了片刻,黑脸男子的目光便落在了程潜手中的木剑上。
随即,他嗤笑了一声,说道:“什么?‘扶腰’派?都没听说过。我看这讲经堂不入也罢,什么猫猫狗狗地都能托上三姑六婆的关系进来,这青龙岛的什么会试也是沽名钓誉,骗你们这些不明内幕的傻子呢!”
青龙台旁边护法的唐晚秋显然是听见了,脸色顿时难看得山雨欲来,只是她不敢擅离职守,只能狠狠地瞪向这边,眼神如刀,在黑脸男子与扶摇派众人身上各剜了一眼。大概是想要将这胆敢在青龙岛上出言不逊的黑炭头与这几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小崽子全都踢出仙市。
严争鸣听了毫无触动,心道:“反正他骂得是青龙岛,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走。
程潜却没有他这样没心没肺,他已经看见了唐晚秋的脸色。
这黑炭虽然是对青龙岛出言不逊,但却是他们扶摇派招惹的,本来岛主几次三番召见已经引人不满,要是此刻真的跟没事人一样走了,恐怕以后他们在岛上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严争鸣:“小潜,走了。”
程潜充耳不闻,手指缓缓地划过木剑的边缘,站在原地,慢吞吞地道:“哦?这么说,这位被人崩掉了剑的兄台……想必是很有真才实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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