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不妙,后势也不看。

——[英]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我参加了利文沃兹先生的葬礼,但在葬礼前后都没有见到堂姐妹两人。尽管如此,我和哈韦尔先生还是聊了一阵子,虽然没有问出新的线索,却给了我偌大的想象空间。几乎一见面,他就问我有没有看到昨天的《电讯晚报》,我说看了,他脸上立刻显现出悲伤与恳求的表情。我问他为何报纸会刊登如此的报导,对一位名声与修养俱佳的年轻女性做出这样可怕的指控。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

“如此一来,真正有罪的一方才会羞愧得俯首认罪。”

他对凶手一无所知,也不清楚人家的个性,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本来想追问,不过这个秘书原本就沉默寡言,我一追问就更是噤声不谈。显然和克拉弗林先生搭上线已是我的责任,否则就应该去结识了解这对堂姐妹不为人知的过去的人。

那天晚上我接到通知,知道维尔利先生已经回到家里,不过还不适合和我讨论利文沃兹先生的命案这样痛苦的事。埃莉诺也写了一封信给我,告知她的地址,但是同时也要求我除非有要事必须沟通,否则不要去拜访她。因为她身体很不舒服,无法会客。这一封信短短几句话,就让我为之动容。不舒服,独自一人,在别人家里——真是可怜!

隔天,我依照格里茨先生的指示来到霍夫曼旅馆,在阅览室里找个位置坐下来。刚进来没有多久,就有一位绅士跟了进来。我立刻认出他就是和我在第三十七街和第六大道转角处交谈过的人。他一定也记得我,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有点难为情。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神态,拿起报纸假装很快就沉浸在阅读中,其实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对英俊的黑眼珠在盯着我看,并仔细端详着我的五官、身材、衣着以及动作。他对我表现出兴趣,让我既惊讶又慌张。我感觉到如果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并不明智,尽管我急着想和他的眼神接触,急于问他为什么对全然陌生的我抱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因此我起身,走到对座的一位老友面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这时我趁机问他知不知道那位相貌英俊的陌生人是谁。迪克·富尔比什是上流社会的人士,他认识所有人。

“他姓克拉弗林,是伦敦人。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不过,除了私人住家之外,到处都有他的踪影。他还没有经过正式介绍进入上流社会,大概是在等介绍信吧。”

“是绅士吗?”

“毫无疑问。”

“你和他谈过话吗?”

“有啊,我和他聊过天,不过他的话并不多。”

迪克边说边做出鬼脸,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正好可以证明,”他继续说,“他是如假包换的绅士。”

我再次笑了起来,然后离开他身边。几分钟之后,我漫步离开阅览室。

当我重新回到百老汇大街的人潮里时,我发觉自己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经历中。这位无人知晓的伦敦绅士,到处走动却从不进入民宅,他与我关心的案子是否有关联?似乎不仅不可能,而且简直是荒诞。这是我头一次怀疑格里茨先生的睿智,怀疑他为什么建议我去认识他。

隔天我再度到阅览室碰运气,在克拉弗林先生进来之前并没有太大的进展,不过他看到我之后,并没有逗留太久。我开始了解到要和他认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缓解失望的情绪,我晚上前去拜访玛莉·利文沃兹。她见到我,便以类似对待姐妹的热情来欢迎我。

她先介绍了身旁一位年长的女性——我相信此人和她的家族有点关系——是来这里陪她一阵子的。然后她惊叹道:“啊!你是不是来告诉我找到汉娜了?”

我摇摇头,很难过让她失望了。

“没有,”我说,“还没找到。”

“不过,格里茨先生今天来过,他告诉我他认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会有回音。”

“格里茨先生来过!”

“是啊,他来报告调查进行得如何。其实好像并没有多大的进展。”

“不会进行得这么快的。不要这么容易气馁嘛。”

“我没有办法啊。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在不确定中度过,挂在心头像是一座山一样沉重。”她将颤抖的手放在胸口,“要是可以的话,我会命令全世界去找,我会上山下海彻底搜寻。我——”

“你想怎么办?”

“哦,我不知道,”她叹息,整个态度突然起了转变,“大概也无能为力吧。”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她立刻接着说,“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埃莉诺?”

我回答说没有。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答复,但是在朋友面前她不方便多说什么。然后她用认真的神情问我,知不知道埃莉诺是否安然无恙。

“恐怕不太好。”我回答。

“埃莉诺离开我,对我而言是个重大的考验,”她大概注意到了我狐疑的脸色,所以继续说,“我并不是要让你认为对如今这种难堪的场面我没有任何责任。我很愿意告诉你,是我先提议两人分开住,不过,分开住并没有减轻痛苦。”

“对你来说,并没有像她那么痛苦。”我说。

“没有那么痛苦?为什么?只因为她离开时比较穷,而我比较有钱——你是不是想这样说?”她没等我回答就又继续说道,“但愿我能够说服埃莉诺来和我分家产!我很愿意将遗产的一半分给她,不过恐怕她连一毛钱都不愿意拿。”

“这个情况下,她不拿反而比较好。”

“我正是这样想。然而,如果她愿意拿,反而会让我如释重负。这笔财产突然降到我身上,如同午夜恶魔一样纠缠着我,雷蒙德先生。今天听律师念完遗嘱,我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但只是觉得一项重担落在我肩膀上,上面沾有鲜血,而且还缠绕着恐惧。啊,和我以前一直期待的这一天的感觉真的有很大差距!雷蒙德先生,因为我……”她继续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尽管目前情况险恶,但从小我就接受教诲,要以骄傲的态度期待这一刻,就算不是真正渴望这一刻的来临。钱财在我小小的世界一直占有重要地位。我并不希望在这个缉凶的时刻怪罪任何人,更不是怪罪伯父。只是从十一年前他接纳了我们,俯视我们稚嫩的脸蛋并大声说:‘金发的这个我最喜欢,我要让她继承财产。’从此以后,我备受呵护,伯父称呼我小公主,是他的心肝宝贝。然而宠爱我的结果却是让我心怀芥蒂,使我乐善好施的天性变得格格不入。是的,我一开始就明白,他冲动地宣布让我继承财产,立刻在我和堂妹之间形成一道隔阂,而这道隔阂是美貌、财富或成就所无法划分出来的。埃莉诺在美貌、财富和成就上,都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停了下来,强忍住喉头突如其来的哽咽,她的自制力立刻让人觉得感动、仰慕。紧接着当我的眼光偷偷落在她的脸庞上时,她压低声音带着乞求的语气说:“如果我有错的话,你可以看出我有一些借口。年轻快乐的继承人,大家都认为应该要傲慢、虚荣、自私,但很多可敬的品质都没有了啊!”她痛苦地说,“单单是金钱,就毁了我们的全部!”她逐渐降低音量,“现在降临在我身上的是恶魔的遗产,而我……我愿意全部放弃,就为了……不过,说这些话都是软弱的表现!我没有权利让你承担我的悲痛。希望你能忘记我说过的话,雷蒙德先生,或者干脆将我的怨言当做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女孩子所说的话。这个女孩子全身上下充满了忧伤,也被众多困惑与恐惧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打算忘记,”我回答,“你发表了一些不错的言论,而且表现出高尚的情操。如果抱着这样的态度来继承这笔钱财,对你而言等于是天赐的幸福。”

然而她却连忙接着说:“不可能!财富根本无法带来幸福。”她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咬着嘴唇急忙补充说明。“极大的财富绝对不是幸福。现在,”她完全改变了态度说,“虽然时机不对,我还是希望和你谈一件事,因为我希望这件事能够早日解决。你也知道,我的伯父死前正在写一本书,是有关中国的风俗与个人看法。他生前很希望发表这本书,我也自然而然地希望能实现他的愿望。为了达成他的愿望,我不光要让自己对这件事产生兴趣,还要寻找合适的人选来监督这份工作。哈韦尔先生目前正在着手写作,我也希望他能尽早离开。有人告诉我,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一个星期以前完全不认识,现在要我对你提出这样的请求,就算不失礼,也很难说出口。但如果你能够同意看看他的文稿,告诉我还有哪些可以做的,我会对你感激不尽。”

她说这话时带有谦恭的语气,证明她确实有心。而我也不禁纳闷,她提出的要求竟然正中我下怀。我一直想自由地进出这栋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格里茨先生就是向她推荐我的人。然而,不论我怎么心满意足,多少也感到有点惶恐,因为隔行如隔山,这项工作我不知道能不能胜任。我也想推荐比我更能胜任的人,不过她没有听进去。

“哈韦尔先生手里有许多笔记和备忘录,”她说,“可以提供你所需的资料。你不会遇到什么难题的,真的,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难道哈韦尔先生自己没有办法做到吗?他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既聪明又能干。”

她摇摇头。

“他以为自己很行,不过我知道伯父从来都没信任过他,一个句子都不让他写。”

“不过,他自己大概会不高兴——啊,我是说哈韦尔先生——让一个陌生人来接手他的工作。”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没什么不同啊,”她大声说,“哈韦尔先生拿我的薪水,他没有置喙的余地。反正他不会反对。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他表示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好吧,”我说,“我答应你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我至少会看过文稿,然后向你报告进度。”

“那就先谢谢你了,”她满意地回答,“你人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要不要和哈韦尔先生见个面?”她走向门口,却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因为想起了什么事而微微一颤,然后低声说,“他在图书室,你不介意吧?”

我回答不介意,她刚才提到图书室时所引起的诡异气氛顿时消散。

“所有的文件都在图书室里,他说在老地方工作比较起劲。不过,如果你希望我叫他下来的话,我这就去叫。”

我没有听进去,而是自己带头走到楼梯下面。

“有时候我真想干脆锁死那个房间算了,”她很快地说,“不过我下不了手。这种感觉就像我离不开这栋房子一样。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迫我面对这一切骇人听闻的事件。而我一直都很害怕。有时候,在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时——还是不要讲这些让你难过吧。我已经讲了太多了。跟我来。”她骤然抬起头来,走上楼梯。

我们进门时,哈韦尔先生坐在座位上。他的座位正是我认为唯一应该空出来的位置。我看着他低头阅读时瘦弱的身影,而就在他眼前这块地方,他的雇主不久前刚惨遭横祸。这个人真的是缺乏想象力,我忍不住暗忖着。惨案的发生还记忆犹新,他不但能够将同一个座位据为己有,而且还能如此镇定、一丝不苟地进行他的工作。然而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这个房间的光源使得那个位置成为最佳的工作地点。顿时我的纳闷化为钦羡,因为他静静地压抑着个人感觉,以配合场地的整体条件。

我们进门的同时,他机械地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起身。他神情专注,透露出他心里正若有所思。

“他完全失神了,”玛莉低声说,“他就是这副德行。是谁还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魂不守舍,我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们走进房间,她从他眼前走过,似乎希望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说道:“我把雷蒙德先生带上楼来见你,哈韦尔先生。他接受了我的请求,同意接手完成你眼前的文稿。”

哈韦尔先生慢慢起身,擦拭了一下钢笔,然后放在一边,这显示出他很不喜欢别人打扰。这一切我全看在眼里,所以没有等他开口就拿起那堆文稿,在桌子上整理成一摞,接着说道:“看起来写得挺清楚的。恕我先过目以了解概况。”

他鞠躬,说了一两个表示同意的字眼,然后在玛莉离开房间后很别扭地重新就座,拿起他的钢笔。

文稿与相关事务立刻从我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埃莉诺以及笼罩这个家的迷雾不但重新回到我身上,而且还更加沉重。我紧紧盯着秘书的脸说道:“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你独处,哈韦尔先生,我想对你说——”

“和谋杀案有关的事?”

“没错。”我说。

“很抱歉,”他回答的语气很有礼貌,但也很坚定,“这个话题很令人不舒服,光想起来都难以令人忍受,更不用说讨论了。”

我很

气馁,而且深信从这个人口中套不出任何资讯,所以干脆作罢。我再度拿起文稿,想至少弄清楚内容是什么。结果比我想象的还简单,所以就和哈韦尔简短讨论了一下内容,最后我相信自己能够胜任利文沃兹小姐的委托,于是便向他告辞,下楼回到会客室。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离开利文沃兹家,并觉得路上的一块大石头已经移开了。如果我的任务无法完成,想必原因不会是没有机会研究这栋房子里的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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