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我闻到英国人鲜血的味道。

——古时海盗歌

我将你视为天降恩赐,紧紧拥抱你。

——[英]威廉·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

“这么说来,你从不了解利文沃兹先生的婚姻状况?”

我的合伙人问我。利文沃兹先生对英国人的厌恶,我要我的合伙人解释给我听。

“没有听说过。”

“如果你听过的话,就不会来找我解释给你听了。你没听过也不算奇怪。我怀疑这世上知道的人不超过六个。霍雷肖·利文沃兹在英国遇见过一个美丽的女人,后来两人结婚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详细知道他们当时结合过程的人更少。”

“照你这么说,我很幸运能够遇上一位可以告诉我内情的人。维尔利先生,你所说的结合过程是怎样的情况?”

“你听了帮助也不大。霍雷肖·利文沃兹年轻时雄心壮志,曾经向往与罗德岛普罗登斯郡一名家财万贯的女士结婚。不过,后来因缘际会去到英格兰,遇到另一名年轻女子,她的优雅与魅力对他影响至深,使他放弃了普罗登斯郡那位女子。不过,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决定要娶这位深深吸引他的女子,因为她不但家境贫困,身边还带了一个孩子,邻居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也绝口不提。不过,这类爱情故事最后的发展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决定了终身大事,于是向她求婚,而她立刻说他是个高尚绅士,自己高攀不上,如此更让他觉得非她莫娶。

“她的解释听来令人心酸。她原为美国籍,父亲是芝加哥的着名商人,在世时生活奢华,但才过青春期父亲就去世了。在父亲的葬礼上,她遇见了注定要毁她一生的男人。他是怎么来的,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并非父亲生前的朋友。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三个月之后——别发抖,她只是个孩子——他们结了婚。二十四小时后,她就明白婚姻两字对她的意义:婚姻代表晴天霹雳。埃弗里特,我并非凭空杜撰。女孩结婚二十四小时后,丈夫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看她挡路,二话不说就把她打得倒地不起。这还只是开始。她父亲的遗产其实比原先预期得还少,分配完之后,他将她带到英格兰,老是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毒打她。她日夜受到他的折腾。未满十六岁,她就已经尝尽人世辛酸。而痛下毒手的并非粗鲁的凡夫恶棍,而是高尚、英俊、酷爱奢华的绅士。他对服饰品味的要求很高,如果他认为不合适她穿的衣物,他宁愿将衣服丢进火炉里,也不愿意看她穿着低俗丢人现眼。

“她一直忍耐到孩子出生才离家出走。婴儿才出生两天,她就从床上起身,抱着婴儿跑出家门。她靠着在口袋里仅有的几件珠宝维持生计,然后开了一家小店。至于她的丈夫,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从离开他直到遇见霍雷肖·利文沃兹两星期前,她才从报纸上得知他已经死亡。她也因此重获自由之身。尽管她全心深爱霍雷肖·利文沃兹,但还是不愿意嫁给他。她觉得受到整整一年的虐待与玷辱,已经让她永远洗不清身心的污秽。他也无法说服她。一直到她的孩子死去,大约在他求婚后一个月,她才同意结婚,结束了不幸的过去。他将她带来纽约,让她享尽物质奢华,悉心照料呵护她,不料她伤得太重,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两年之后,她也魂归离恨天。对霍雷肖·利文沃兹而言,那是他毕生最大的打击。他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样子。虽然玛莉和埃莉诺不久就进了家门,但他却再也无法恢复以往活泼开朗的个性。金钱变成了他的偶像,而赚大钱、留下一大笔财产的野心,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他从来没有忘记年轻时候的妻子,就是他难以忍受听到‘英国人’三个字。”

维尔利先生停了一下,我起身要离开。

“你记得利文沃兹太太的长相吗?”我问,“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他对我的要求似乎有点惊讶,不过立刻回答。

“她的肤色非常苍白,严格说来并不漂亮,不过轮廓和外形都极具魅力。头发是棕色的,眼睛是灰色——”

“区别大吗?”

他点头,显得更加惊讶。

“你怎么知道?你看过她的画像吗?”

我没有回答。

我下楼时,想到口袋里有一封要转交维尔利先生的儿子弗雷德的信,如果今天晚上要交给他的话,最保险的方式就是留在图书室的桌子上。所以我走进位于客厅后面的图书室。我敲了门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打开门向里面望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然而壁炉里燃着一把温暖的火焰,借着炉火的光线我看到旁边俯卧着一位女士,一看之下还以为是维尔利夫人。我走进门和她打招呼,这时才知道弄错了。因为眼前这个人不但不想回话,而且在听到我的声音后抬起头来,让我看到了她凹凸有致的身型,并散发着高贵的风采,这绝不可能是我合伙人纤瘦的妻子。

“对不起我弄错了,”我说,“请原谅。”

本想就此离开,但是这位女士的态度却令我想留下来,因为我觉得她就是玛莉·利文沃兹。我开口问道。

“你是利文沃兹小姐吗?”

她高贵的身影似乎了无精神,轻轻抬起的头也随即下垂,一时之间我怀疑是不是猜错了。随后,她慢慢抬起头来,身体也挺直,以柔和的声音说话。我听到一声低沉的“是的”,连忙向前走去,看到——这不是玛莉,她没有飘忽、热切的凝视,没有红晕、颤抖的嘴唇。这人是埃莉诺。她细致的脸孔从一开始就打动了我的心。而我相信我正在追查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我大吃一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也无法加以掩饰。我缓缓后退,低声表示刚才错认她是玛莉,然后因为我不想在目前心事如麻时见到她,所以转身准备离去。这时候她清晰、温厚的声音再度扬起,我听到了这样的问话。

“命运之神把我们聚在一起,你却打算转身就走,一个字也不说吗,雷蒙德先生?”然后,我慢慢走向她时,又听到她说,“你看到我人在这里,是不是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我回答得语无伦次,“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待在家里没去任何地方,也听说你不想见朋友。”

“我最近是身体不舒服,”她说,“不过我现在好多了,所以来维尔利夫人这里过夜,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个房间的四面墙一直盯着我看。”

她说话时并没有表现出哀怨的口气,反而比较像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为什么她在这里。

“我很高兴你来这里过夜,”我说,“你应该一直待在这里。那间旅社既阴沉又寂寞,不适合你久留,利文沃兹小姐。你在这个时候放逐自己,让我们都很难过。”

“我不希望任何人难过,这里对我来说最合适不过了。在这里我也不再孤单。我的内心还留有纯真的自我,让我远离绝望的深渊。别让我的朋友为我着急。我撑得过去。”然后她压低声音,“只有一件事让我真正感到沮丧,就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我能够忍受悲伤,但是心头的疑问让我生不如死。你能不能告诉我玛莉和家里的事?我不能问维尔利夫人。她为人很和善,不过对玛莉和我都不是很了解,对我们之间分门而居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她认为我很任性,怪罪我让堂姐一个人受苦。不过你也知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你知道——”她的声音变得不稳定,没有把那段话说完。

“我能告诉你的并不多,”我急忙回答,“不过我所知道的事,一定会全部告诉你。你有没有特别想知道的事?”

“有。玛莉怎么样了?她还好吗?还算镇定吗?”

“你堂姐很健康,”我回答,“不过,恐怕不能算是很镇定。她对你也很不放心。”

“这么说,你常常见到她了?”

“我正在帮哈韦尔先生准备出版你伯父的书,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

“伯父的书!”她的语调低沉而惊惧。

“是的,利文沃兹小姐。她认为最好能将他的着作公之于众,而且——”

“是玛莉要你帮忙的?”

“是的。”

她似乎对这句话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恐惧。

“她怎么可以这样?哦,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认为这样做等于是完成你伯父的遗志。你也知道,你伯父生前急着想在七月以前出版。”

“不要提伯父的书!”她打断我,“我受不了。”随后,她似乎担心自己太过唐突,伤到了我的自尊心,便降低音量说:“但是我也不知道还有谁比你更能胜任这份工作。有你的协助,那本书将备受尊敬与推崇。可是,陌生人,哦,我可受不了让陌生人碰伯父的着作。”

她再度陷入恐惧中。之后她挺起身子,喃喃地说道:“我想知道,啊,我知道——”然后她转身面对我,“我想问你,家里的一切是否完好如初?用人是不是都和以前一样?其他的事有没有改变?”

“来了一个达雷尔夫人。其他有什么变化,我就不清楚了。”

“玛莉没有提到她要出门的事?”

“就我所知没有。”

“有没有人来拜访她?除了达雷尔夫人前来陪伴她之外,还有没有别人?”

我知道接下来她要问什么,心情尽量保持镇定。

“有,”我回答,“是有几个人。”

“可不可以请你一一说出他们的姓名?”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易辨。

“当然可以。有维尔利夫人、吉尔伯特夫人、马丁小姐,还有——”

“继续说啊。”她低语。

“还有一位绅士,姓氏是克拉弗林。”

“你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感到别扭,”她看出我极度焦虑的神情,于是说道,“可以请教为什么吗?”

我有点惊讶,抬起眼睛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显现出自我压抑的表情,这个表情我一直没能忘怀。我立刻移开视线。

“为什么?因为他有些地方让我觉得很奇特。”

“怎么说?”她问。

“他有两个名字。今天是克拉弗林,没多久前他自称——”

“说啊。”

“罗宾斯。”

她身上的洋装在火炉边摩擦得沙沙作响,听起来有点孤寂。然而她说话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有如机器一般。

“这个你不确定叫做什么的人,来看过玛莉几次?”

“一次。”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他停留了很久吗?”

“大约二十分钟吧。”

“你认为他会再来吗?”

“我不这样认为。”

“为什么?”

“他已经离开美国了。”

静了一会儿后,我感觉她的眼睛正在搜寻我的脸。要是我知道她手里握有一把上膛的手枪,我当时大概不敢抬头去看她。

“雷蒙德先生,”她最后改变口气说,“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说你要尽力在全世界面前洗清我的冤屈。我当时并不希望你这么做,我现在也不希望你这么做。你能不能行行好,说你放手不管这件事?反正你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办不到,”我加重语气回答,“我不可能放手不管。我很难过为你带来忧伤,不过你最好能了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放弃还你清白的希望。”

在急速暗淡的火光中,她伸出手,对我做出绝望的请求。她的姿态令人为之动容,然而我却不为所动。

“如果我放弃了伸张正义的权利,放弃了洗清一位贵族女士无端的耻辱,我将永远无法面对世界或自己的良心。”看她不打算搭腔,我靠近一步说,“有没有能让我为你效劳的事,利文沃兹小姐?要不要我替你传话,或代替你做些能让你高兴的事?”

她想了一会儿。

“没有,”她说,“我只想要求你一件事,而你拒绝接受。”

“我全无私心。”我强调。

她缓缓地摇头。

“你自认为如此,”在我来得及回应之前,她又说,“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事?”

“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比如发现了汉娜,或是需要我出面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你也要答应我,即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也一定要让我知道。”

“我会的。”

“好吧,晚安。维尔利夫人快要回来了,最好不要让她看见你在这里。”

“我知道。”我说。

然而我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摇曳的火光照在她的黑色洋装上,直到猛然想起克拉弗林以及明天的任务,才转身向门口

走去。走到门槛的时候,我再度停下来回头张望。哦,闪动的火光,即将熄灭的火焰!哦,簇拥成堆的阴影!哦,在阴影之间无精打采的身影,用双手遮掩住面孔!我再看一眼。如同梦境般再看一眼。夜幕笼罩在点着煤气灯的街头,我快步前进,既孤单又伤心,最后回到寂寞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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