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单纯的盗窃案件没有两样。

——[英]威廉·莎士比亚《都是男人惹的祸》

我首先仔细检查了这个房间。

就如我说过的,这个房间感觉很舒适,格局方正,采光良好,装潢也很精致。地上是红色的地毯,墙上有几幅画,窗户上也挂有宜人的白色窗帘,上面有丰齿植物和秋天树叶的图样,看起来很有品位。角落里有一架陈旧的手风琴,房间中央有张桌子,桌面铺着颜色鲜艳的桌布,上面还有些小摆设,虽然并不值钱,却也赏心悦目。然而,我慢慢在房间里面走动的原因,并不是被这些装饰品吸引。这些东西在很多乡下家庭都看得到,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的原因,是想看到隐藏在这些东西外表底下的点点滴滴,不仅包括房间大致的陈设,也包括了每一件小物品,这些都可以显示这女人的性格、性情和过去的经历。正因如此,我研究了壁炉架上的银版摄影相片、书架上的书本,以及手风琴上的乐谱,希望可以找出汉娜在这个屋子里的蛛丝马迹。

我很高兴看到她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小图书间,里面放着精心挑选的书籍,包括了诗集、历史故事以及小说,这就解释了贝尔登夫人谈吐间透露出的文化修养。我拿出一本破旧的拜伦诗集打开来看,里面划了很多线。我将书本放回书架,在心里记住她具有浪漫情怀,然后转身去看墙边的旧手风琴。手风琴没有打开,不过上面整整齐齐地用布盖住,并放着一两本谈论圣诗的书、一篮赤褐色的苹果,以及一件半完成的手工针织品。我拿起来看,但最后不得不放下,因为实在看不出她想打出什么样的成品。接下来我停在一扇开启的窗户前,外面是包围房屋四周的小草坪,和邻居的草坪相隔开来。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我,不过窗户本身更吸引我的注意力,其中一个窗框上面用钻石尖写着一行字——可以看得出那是字——却无法看出代表什么含义。我认定是小学女生刻的字,就不再加以注意了。继续往下看,有一个针织篮放在我身旁的桌上。里面的东西零零碎碎。我看到其中有一双丝袜很小,不像是贝尔登夫人穿的,而且过于破旧,也无法加以修补。我小心地将丝袜取出,察看上面有无名字。别惊慌,我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字母H。我把丝袜放回篮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望向窗外,再度受到窗户上字迹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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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经意地倒着拼写,结果呢,诸位读者,请你们自己拼拼看,就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有此重大的发现我不禁欣喜若狂。我坐下来开始写信,但还没有写完,贝尔登夫人就进来通知晚餐已经准备就绪。

“至于你的房间,”她说,“我已经将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因为我想你可能比较希望留在一楼。”

随后她打开我身边的门,里面是一个面积不大却相当舒适的房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张床、一个很大的柜子,还有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镜框老式,颜色深沉。

“我的生活一切从简,”她一边说,一边带我到饭厅,“不过我力求舒适,也尽量让其他人觉得快活。”

“我觉得你做得很不错。”我表示夸赞,并对她摆设整齐的餐桌投以欣赏的眼光。

她微笑了起来,令我感到道路已经铺好了,这将有助于让她依我的心意行动。

晚餐丰盛可口,令人难以忘怀。不但菜色精致,气氛也无拘无束,而且还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感觉。面对她盛情的招待,我不禁感到羞愧,自己竟然用怀疑的心情享用这位女士的美食。一只猫从厨房倾斜的屋顶跳到后面的草坪上,让她吓了一跳。我听到,或者是以为听到,楼上的楼板发出嘎嘎声,这让我心跳加速!我们所在的饭厅狭长,似乎是以斜线方式坐落于房子的中央,其中一端通往客厅,另一端通往她让我住进的小房间。

“你一个人住不会害怕吗?”我问。这时贝尔登夫人又夹了一块冷鸡肉到我的盘子里,而我并不想吃,“你们这个小镇里没有盗匪吗?也没有流浪汉?你独自一人照理说应该会很害怕吧?”

“没有人会对我不利的,”她说,“来这里的人不管是要吃要住,我都来者不拒。”

“这么说,照你住在火车站旁边这一点看来,应该常有无赖来白吃白住吧?”

“我没有办法拒绝他们。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穷人温饱。”

“不过,有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既不肯工作,也不肯——”

“他们还是穷人啊。”

我在脑海里面想,这位女士的确会掩护一个不幸卷入重大刑案的人。我离开了餐桌。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汉娜真的在这里,贝尔登会利用这个机会端饭菜上楼给汉娜吃。我走开一阵子可以让她自由行动,所以我走到阳台上抽雪茄。我一边抽雪茄,一边四处张望寻找Q。只要能够看到一点点显示他在这个小镇的迹象,对我现在而言就是莫大的鼓舞。然而似乎完全找不出什么迹象。如果Q在附近的话,他一定隐藏得很好。

我又回到餐桌,和贝尔登夫人坐在一起。我知道她下楼时手上的盘子里空无一物,因为我到厨房找饮料时,看到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我下定决心等待一段时间,看她会不会自己说出来。如果到时候她还是守口如瓶,我会尽量出其不意地诱导她吐露秘密。

然而她的坦承比我想象的来得快,内容和我的预期不尽相同,结果也不一样。

“你是律师,应该没错吧。”她开口说,手上拿着针织品,强装出认真工作的模样。

“是的,”我说,“我的确从事律师工作。”

她半晌没有出声,我相信她一定织得乱七八糟,因为我说完后,她露出了惊讶和屈辱的神情。然后她以迟疑的口气说道。

“这样的话,或许你愿意提供我一些建议。事实上,我的处境非常怪异。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却又必须马上行动。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听看?”

“当然,我很乐意尽我所能给你建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点放心,但仍然皱着眉头。

“这实在是一言难尽。有两位女士要我保管一包文件,如果要送还给她们或销毁,都必须经过两人同意:若亲自来拿,或者以白纸黑字指示,都需双方点头同意。这些文件要我好好保存,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谁要来强夺,都不能交出去。”

“这事不难理解。”我说,她停了下来。

“不过,对这件事比较关心的女士写信来说,由于某种原因,为了让她安心,也为了她的安全,必须立即销毁那些文件。”

“你是想知道自己的责任范围吗?”

“是的。”她回答,声音颤抖。

我忍不住要站起来,因为脑海里涌起一堆推测,那些念头可说是排山倒海而来。

“牢牢守住你手中的文件,一直到她们两人同时表达意愿,你才能交还给她们。”

“这个建议是从律师的角度来看吗?”

“是的,也是从一个平常人的角度来看。一旦对人许下了承诺,就别无选择了。如果其中之一要求你做出任何事,都属于违背当初答应要同时交还给两人的诺言。如果你因为保留文件,而引起任何人伤心或有所损失,这也并不代表你有必要放弃原先的承诺。你的责任是保存文件,发生什么事都和你无关。而且,你也无法确定她所说的话是否属实。如果你依她的指示销毁文件,你犯下的错误可能更大。因为根据你对她们的承诺,你应该保存文件,而这一点对她们两人都有利。”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对我来说,我觉得应该更多地考虑比较关心的那一方,特别是她们两人已经分门而居,很可能永远无法获得另一方的同意。”

“不行,”我说,“负负并不会得正,而只会错上加错,不能随意以不正当的方式牺牲公理。贝尔登夫人,你一定要将文件保存好。”

她垂头丧气,显然她本人希望让比较关心的那一方顺遂心意。

“法律这东西真的很难,”她说,“真的很难。”

“这不只是法律,而是单纯的职责归属问题,”我说,“假设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假设保留文件可以保障另一方的名誉与幸福,你的职责又是什么?”

“可是——”

“约定就是约定,”我说,“订了契约就不能擅自更改。既然已经接受了别人的信任,也做出保证,就必须加以遵守,不能违背契约条文。如果没有同时获得两人的同意而交还文件或销毁文件,等于是你自己不信守约定。”

她慢慢显露出极度忧郁的表情。

“我猜你说得没错。”她说,然后就不发一语。

我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想,换成格里茨先生或是Q,他们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才肯离开座位。他们一定会追问双方的名字,问出那宝贵的文件藏在什么地方,因为她表示文件极具重要性。然而,我毕竟不是格里茨,也不是Q,只能让她继续就这个话题自己发言,直到说漏嘴让我更进一步了解内情。因此我转头,准备问她一些问题,而这时候我注意到窗外有个女人的身影,从隔壁房子的后门走出来。从她衣衫不整的外表看来,完全符合晚餐时谈到的流浪汉外形。她一走到街上便将嘴里咀嚼的干面包皮扔掉,然后走向贝尔登夫人的门前小径。她衣不蔽体,仅有的衣服破碎肮脏且在凛冽的春风中摇摆,脚上破烂的鞋子沾满公路上的红土。

“看来你有生意上门了。”我说。

贝尔登夫人似乎是从冥想中惊醒。她缓慢起身,向窗外望去,然后眼神立刻变得柔和,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可怜人。

“真可怜!”她喃喃自语,“可惜今天晚上帮不上她什么忙了。只能让她好好吃一顿。”

说完,她走到前门,绕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就传来一声粗鲁的长叹:“保佑你!”她一定是看到贝尔登夫人餐厅里丰盛的饭菜,才说出这句话的。

然而,她除了晚餐之外还别有所求。在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后,经我判断应该是咀嚼食物的时间,我听到她再度开口,要求让她留宿。

“夫人,谷仓也好,小木屋也行,只要能让我避避外头的风就好。”

然后她开始娓娓叙述自己贫病交加的过往,听来不禁令人心酸,所以当贝尔登夫人进来告诉我,她已经同意让她在厨房的火炉前过夜时,我一点也不讶异,尽管她先前坚决表示不留宿任何人。

“她的眼神很诚实,”她说,“而善行是我唯一能够施舍的东西。”

由于这段插曲,我们的对话也不得不告一段落。贝尔登夫人上楼去,而我则独自思考刚才对话的内容,试着决定未来行动的方向。我认为她有可能会照我说的公平原则保留文件,但也有可能受到自己情绪的牵累而销毁文件。这时候我听见她悄悄下楼,从前门出去了。由于不确信她的意图,我拿起帽子立刻开始跟踪她。她朝着大街走去。我第一个念头是,她要去邻居家或者前往旅馆。然而她缓慢的步伐很快转变为快步前行,因而确认了我的猜测——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没多久,我经过了旅馆以及旁边的附属建筑物,然后也经过小校舍,这是村落里的最后一栋房子。我已经走到了郊外。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摇晃的身影仍继续赶路,身体的轮廓和紧紧包在外面的披巾和帽子越来越模糊,几乎消失在四月夜晚的黑暗中。我还是继续跟踪着,步伐踏在路旁的草地上,以免让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而回头查看。最后我们来到一座桥前,我可以听见她过桥的声音,之后便一片寂静。她已经停下脚步,显然正在仔细倾听。如果我也停下来那可并不明智,所以我尽量屈身漫步走过她的身边,不过达到某一定点时,我又停下来,回头一面走,一面密切注意她前进的身影,直到我再度来到桥上。这时她已经不见人影。

我猜想她其实已经发现了我借宿的动机,现在来个调虎离山之计,好让汉娜有机会逃脱,所以我想立刻回到不慎离开的岗位上去。但此时左边传来的一阵奇异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声音的来源是桥下小溪的岸边,听起来像是陈旧的门上铰链吱嘎作响的声音。我跳过围墙,尽可能朝着声音的来源走下斜坡。四周漆黑一片,我的行动也不敢太快。这时候我开始担心白跑了一趟,没想到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透过短暂的闪电依稀可以看到一间旧农舍。从身边的流水声来判断,农舍的位置应该在小溪边缘,我裹足不前。此时我又听见附近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接着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人摸索前进时踩到一堆松动的木板。我现在站在这里,透过眼前破旧不堪的门,看见贝尔登夫人站在农舍里面,手里拿着一根火柴,专注地看着周围的四面墙。为了避免惊动她,我几乎不敢呼吸,看着她抬头望向天花板。天花板老旧得只能遮住一半的天空。她也低头看

着脚下的地板,而地板也和天花板一样破旧。她的视线最后停在从披巾下取出的小锡盒上。她将锡盒放在脚边的地上。一看到这个锡盒,立刻让我对她长途跋涉的举动恍然大悟。她要将自己不敢销毁的东西藏起来。我至此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想向前一步,这时候她手上的火柴熄灭了。正当她开始点另一根火柴时,我考虑到最好现在还是不要接近她,以免让她起疑心,从而妨碍到我主要的计划。所以我决定等她走了以后,再前去取出锡盒。因此我步步为营,来到农舍旁边等她离开。如果我冒险偷看,很可能会因周遭的闪电而被她察觉我的存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时而漆黑一团,时而闪电乍现,气氛甚为诡异。而她还是没有出来。最后我已经不耐烦了,就要从藏身处走出来时,她走了出来,开始以蹒跚的步伐走回桥上。我认定她已经看不见我的时候,才偷偷从藏身处出来进入农舍里。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我有吸烟的习惯,和她一样随身携带火柴。我点了一根举起来,但光线非常微弱,再加上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找,所以在我还没有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前,火柴就熄灭了。我再点燃一根。这次我专注于一个地方,就是我脚下的地板,不过也在找出她藏盒子的任何迹象之前熄灭了。如今我才首度意识到眼前的困境。她大概在离开以前,就已决定要将盒子藏匿在老农舍的某一部分,而我却无从找起,只能一根又一根地浪费火柴。真的是毫无建树。在还未确定盒子在不在角落的一堆垃圾下的情况下,我就点完了十几根。现在我手里拿着最后一根。这时我注意到地板有一块破裂的木板有被人移动过的迹象。只要再多一根火柴,我就能搬开那块木板,查看下面有没有盒子,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安全取出。

我决定不要浪费资源,因此在黑暗中跪下,伸手去摸索那块木板,却发现已经松动。我用尽全力扳开,将木板丢到一旁,再点火柴查看洞里。里面有东西,但看不出来是什么,大概不是石头就是盒子,我伸手去拿时,火柴从我手中掉落在地上。我一方面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怨叹,另一方面决定不惜一切取得我看见的东西,所以伸手下探洞口,接下来令人好奇的物品就落入我掌心。正是那个锡盒子!

我很满意自己的心血有了结果,极想转身离去,希望能在贝尔登夫人到家之前抵达。有这个可能吗?她比我早了好几分钟出发,我必须在路上超过她,如此一来可能会被她识破。值不值得为了这个目的冒险?我觉得值得。

回到公路上时,我开始快步赶路。这一小段路上没有超越任何人,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突然间在马路的转角处,不期然撞见了贝尔登夫人。她正站在马路正中央回头张望。我有点慌乱,连忙从她身边迅速走过,心想她会叫住我吧。然而她一言不发地让我经过。说真的,我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我。我对她的反应非常讶异,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她根本没有叫住我,所以我决定回头一看究竟。这时候我才明白让她裹足不前的原因,连我在身边经过都没有注意到。我们身后的农舍起火了!

我立刻明白了那是自己的杰作。我掉了一根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柴,掉在某种易燃物体上。

我对这幕情景大为惊讶,也停下脚步来驻足凝视。红色的火焰越烧越旺,将顶上的云层和底下的溪流映照得越来越亮。我看得出神,忘记了贝尔登夫人的存在。然而她在我身边激动得惊叹一声,我更靠近一点,听到她感叹的口气如同梦呓。

“反正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压低声音,口气中透露出某种程度的满足感,“不过现在一了百了,东西全都不见了,玛莉会很满意的,也怪不了什么人。”

我并没有继续逗留听她接下来说什么。如果这就是她的结论,那她应该不会再待太久,特别是现在有一群村里的男孩正朝火灾现场狂奔而去。

我一回到屋子,立刻先确定有没有因为自己不顾一切离开房间,而使得她接纳的女游民有机可乘。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看看盒子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发现这是一个精致的锡盒,上面有一道锁。我很满意地发现它并不重,合乎贝尔登夫人口中文件的重量。我把盒子藏在床底下,回到客厅里。我才一坐下,取来一本书,贝尔登夫人就进门来了。

“哦!”她大叫,脱掉帽子,脸上露出运动过后的红晕,但表情大为轻松,“今晚真可怕!不但闪电连连,街道另一端还发生火灾,外面真是乱糟糟的。我希望你一个人不会太寂寞。”她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着我的表情,而我尽力维持镇定,她接着说:“我刚出去办事,没有想到会拖这么久。”

我用不冷不热的话搪塞,她也急忙从房间出去关好门窗。

我等了一阵子,她并没有回来。大概是怕泄漏出惊人的秘密吧。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让我能够充分利用独处的时间。我放下心中的重担。事实上,这个晚上我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刺激了,希望能将下一步行动留到明天。暴风雨告一段落时,我也跟着上床,一开始辗转难眠,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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