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不气?是气,要不是做局的人太绝,既杀了人又拿走了链子,他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江炼觉得自己凭空栽进一个大烂摊子:蜃珠毁了、牵扯进命案、同伴被扣作了人质,自己也受制于人,不得不帮人找链子……

他抬起右手,手心手背翻覆着看了两遍,如老人家骂不肖子孙:“你说你贱不贱?”

扯什么不好,非扯来孟千姿的链子,一误扯成千古恨,得罪了一个有大来头兼具小心眼的女人。

***

别看后山挨着叭夯寨近,寨子里的人几乎从不上山,因为叭夯寨本就是硬生生在山窝里铲了块地设寨,等于是把家安在了虎狼的牙口边,后山通向没有人迹的深山——旧社会,冬季连日大雪、找不到食的时候,饿极了的虎狼常会借由这道欺近寨子扑人,逼得寨民不得不在村落周围设陷阱、定时扛着锄头柴刀在周边巡逻。

解放初,接连赶上战乱匪乱,那些个畜生也出来凑热闹,各乡县虎狼伤人的事儿特别多,事情上报之后,刚巧解放军四十七军正负责湘西剿匪,都是快马快枪装备精良,于是同时剿虎灭狼,连六零式迫击炮都用上了,这可比梅山虎匠要高效多了,一通杀剿下来,说是差不多绝迹了。

但湘西毕竟山多林密,难说那些个漏网的会不会躲在里头繁衍生息,所以当地人赶集行路,只走人多的大小山道,很少有人会兴起去开辟什么新路径。

江炼初进寨时,老嘎就向他反复强调过山林的凶诡,这也是为什么他雨夜进山时都随身携带狼喷——山林是虎兽栖息地,他一个外来客,在那唱念做打已经属于借道惊扰,如果还拿刀枪这种凶器去对付人家,未免太霸道了点。

……

山道上都是杂乱的脚印,应该是山鬼查探时留下的,这帮人做事并不潦草,他们仔细筛过的地方,估计不会有什么遗漏。

江炼不甘心,继续往更深处走。

后头的路碎石零落、腐枝败叶成堆,越发难走,但于他并不是问题,一来他身手不错,步履也轻捷,随时踏跃借力,比普通人的步速至少高出个一两倍;二来雨夜那几次进出,对路况大致了解,算得上轻车熟路——麻烦的是火把的焰头越来越弱:到底不是蘸油的火把,随意抽的锅底柴,燃烧的持久度有限,火头渐小渐暗,飘飘忽忽的一团萤红,跟鬼火似的,像是随时都能归于寂灭。

照明跟不上,走再远的路也白搭,江炼正犹豫着要不要折返,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隐约传来怪异的嗥叫声。

那声音呜咽里带尖厉,像没满月的狗扯细了嗓门狂吠,让人心里说不出的膈应和难受。

江炼刹那间毛骨悚然。

之前数次进山,大概是赶上风急雨大,野兽都不愿意出巢,还真从没遭遇过,穿林过岭时,也从不犯怵,反而是现在,无风无雨,万籁俱寂,半天上甚至挂一抹浅淡银牙,称得上静寂宁和,他却如置身风口,遍体生寒。

江炼收了步,转身想走,目光瞥处,心念一动。

前头十来步处、一棵几围粗的老杉树根部,布满横七竖八的白色道道,像是有人拿石膏粉胡乱涂上的。

怪了,这颜色这么显眼,前几次他怎么没看到过?难道是新涂的?

火头还能支撑,江炼一时好奇,凑上前去看。

火光过处,他看得清楚:那些所谓的白色道道,其实全是利爪抓痕,只不过抓挠的力道太大,导致表层的树皮剥落,露出了里头颜色较浅的韧皮罢了。

江炼拿手在那些抓痕处探了探,手感微湿,应该是新抓的,又退开了看树周,泥地上果然有不少爪印,并不大,看起来很像狗的脚印,而且,数量绝对不止一只。

野狗吗?

江炼的印象里,树之于狗,只是辅助撒尿的功能,这么多狗,拼命刨树是为什么呢?

江炼抬头向高处看去。

七八米高处,一根旁生的粗大树桠上,软塌塌耷拉着什么东西,江炼先还以为是老猴——有些猴子死了,就会这么晾海带似地挂在树桠上。

不过他很快发现,那其实是个人。

还是个女人。

***

老嘎傍着火塘喝得醉眼朦胧,忽见江炼背了个血葫芦般的女人回来,惊得嘴巴半张,愣在当地。

江炼瞪他:“发什么呆,救人啊。”

哦,对,老嘎忙不迭起身,手忙脚乱抢进屋里,拽了张草席在堂地上铺开,又帮着江炼把那女人放上去,江炼顾不上多说,三两步上楼去取急救箱。

下来时,看到老嘎正盯着那女人发呆。

这老头,真是指望不上,江炼懒得说他,飞快地在急救箱里翻拣刀剪绷布,老嘎这才回过神来,冷不丁冒出一句:“这女人我认得。”

“哈?”

“我认得,”老嘎笃定得很,“今天在县上吃饭,就坐我隔壁桌。”

江炼没好气:“是你熟人,你还干站着看?”

老嘎如梦初醒,手脚终于麻利,搭着毛巾端了热水进来,那女人身上有抓伤,也有刀伤,抓伤遍布全身,一道一道,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刀伤一时辨不全,只知道最显眼的一刀在腹部,再狠点也就差不多开膛了。

江炼剪开她的衣服,先拧了毛巾帮她擦拭,许是动作大了牵动伤口,那女人痛极之下,突然睁了眼。

起初眼神茫然,瞬间转成了极度惊恐,嘶哑着嗓子吼:“别杀我,不要杀我,我路过的,我就是路过的……”

她已经伤成这样了,再乱挣还得了?江炼迅速扶住她肩膀,手上用力,稳住她的身子,语气很温和:“不用怕,你现在很安全。”

那女人瑟缩着看他,也许是觉得这人眉目和善、确无伤人之意,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再然后目光渐渐涣散,又昏死过去。

江炼这才能腾出手来,帮她逐一清理包扎,其实有些伤口需要缝针,但这活太精细,他做不来。

老嘎在边上帮着打下手,絮絮发表意见。

“马彪子,这绝对是撞上了马彪子。”

江炼手上不停:“那是什么?”

“就是豺狗啊,又叫苗狼,老虎都怕它,老话说得好,山里有马彪子在,老虎都不敢称王。”

苗狼……

想起来了,干爷提起过这凶畜,说是体型不大,跟狗差不多,黄毛,长了个马脸,叫起来幽幽咽咽像鬼哭,特别瘆人。

单只苗狼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群体活动、协同作战,行动极敏捷、爪牙锋利且堪称多智,五六只马彪子就敢围攻老虎,而且讲究战术:通常都是几只围咬,其中一只觑空跳上虎背,把老虎的眼睛抓瞎,然后咬老虎屁股、从肛-门里往外扥肠子、吃内脏,几分钟的功夫,就能吃得只剩下骨皮。

想想多荒诞,虎啸山林,那么威风的百兽之王,遇到马彪子,会吓得瑟瑟发抖。

这祖宗不止敢惹老虎,也常剿杀野猪,搞死牛、马、家狗更是不在话下,袭击人的事倒是没听说过,不过也说不好,毕竟是肉食性的凶兽——旧时代,湘西山里捕到虎都不算难,但再有经验的猎手都没捕到过马彪子,说是“行动太快”、“诡诈近妖”。

怪不得她会在树上,遇到成群的马彪子,不上树,那真是死路一条了。

老嘎感叹:“厉害,能从马彪子牙口里逃掉,太厉害了,这女人是个人物。”

江炼没吭声。

她身上有刀伤,马彪子再厉害,也不可能挥刀伤人吧。

她在短暂清醒的那几秒里拼命求饶,还苦苦分辩自己只是个“路过的”。

会是什么人,连个路过的女人都不放过?这事跟刘盛被杀有关联吗?想得更大胆点:伤她的和杀刘盛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手机铃声响起,还伴了震动,老噶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江炼的屁股后兜上:“炼小爷,你有电话。”

***

江炼推说要出去接电话,把善后的杂事交给老嘎处理。

其实不是电话,是设好的闹铃,提醒他该和干爷通个气了。

江炼爬上屋顶,背倚着那口卫星锅,点了视频通话申请,迟迟未获通过,江炼并不着急,他看向对面山头缓缓流转的乳白夜雾,默算着那头的进程。

手机在护工手里,护工会先进房间叫醒干爷,都说年纪越大睡眠越少,干爷恰恰相反,过了百岁之后,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江炼丝毫不怀疑,干爷会在某一天永远睡去,走得安详而又宁静。

叫醒干爷之后,护工会告诉他炼小爷的电话过来了,然后把接通的手机在立式支架上固定好,挪到干爷面前,调整好最佳可视角度,最后退出房间,给通话双方都留出私密的对话空间。

果然,等了一会之后,屏幕上出画面了。

和往常一样,映入眼帘的是干爷那张极度苍老的脸,地心引力把他的眼眉、鼻翼及唇角两侧都拉出了极深的下八字形,眼皮下耷得遮住了大半个眼睛,只在缝隙间漏出浑浊的一点光,全脸唯一向上的皱纹是眼袋线,一左一右,像钩子,兜住臃肿下垂的眼肉。

每次看到干爷的脸,江炼都会对长命百岁这种事少几分热衷,觉得自己如果死在盛时,也挺好的。

况同胜褶皱层叠的厚重眼皮略略掀起,含糊地说了句:“炼子啊……”

小时候,况同胜叫他“小炼子”,大了就叫“炼子”,虽然有点别扭,听习惯了也就好了——况同胜就爱这么叫人,比如叫况美盈“盈子”,叫韦彪“彪子”。

但今天,“炼子”这称呼让他很是不自在,江炼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被孟千姿几次三番朝他要“链子”给闹的。

嗯,“孟千姿朝炼子要链子”,真是绝佳上联,就是不知道下联该怎么对。

江炼想笑。

他把脸偏了偏,不想让况同胜看到他的伤处。

其实况同胜这老眼昏花的,根本也看不见,他只是尽量摆出个“睁眼”和“看”的姿态:“呦,黢黑黢黑的。”

“山里就这样,黑得早。”

普普通通一句话,突然就勾带起了况同胜早年的回忆:“山窝窝里,黢黑黢黑,我师父问我,是不是红花童子,还说,坟山上放了只女人的绣还还(鞋),我能拿回磕,证明自己胆子大,就收我……”

“天麻麻亮,师父让我去找店,找喜神房,米得门槛,米得窗户,喜神打店,老板要发财的……”

江炼一直听着,间或嗯一声,况同胜太老了,说话老飘野火,上句还在说这个,下一句就离题万里,你不能提醒他,提醒了他会卡壳,像电脑当机,半天缓不过来——老实听着就好,听着听着,他就会跳回来了。

“师父就说,坏喽坏喽,女人最不干净,叫女人破了童身,身上的火种就米得了……”

况同胜大声咳嗽起来,耷挂着的脸肉抖得厉害,咳完怔了一会儿,已经把方才那番话忘到了脑后,像是寻摸着该从何说起,好在这一回,终于接上了:“盈子她们,都还好吧?”

“挺好。”

“顺利吗?”

人都在,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算顺利吧,说不顺利还得解释——这么长的故事,刚起个头,干爷就该又睡着了。

“顺利。”

“那……那口箱子,有眉目了吗?”

江炼笑了笑:“快了。”

刚说完这话,漫山遍野、前后左近,渐次响起了细细密密的声音,如注如线,颇类黄沙打檐。

又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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