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与人,是有气场气势高低之别的,孟千姿直觉,这蛊婆在白水潇面前低了一头,说她是幕后,太抬举了。

她重又看向白水潇:“马彪子的抓伤,应该做不了假,但那刀伤……你自己割的吧?”

白水潇倒也爽快:“没错,那天运气不好,躲过了山鬼搜找,却撞上了成群的马彪子,迫不得己挂到树上逃命,哪知道那个江炼多事,又找来了。”

横竖会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很难洗脱嫌疑,于是心一横,给了自己两刀,也是运气:搬抬之下,全身的伤口都不同程度出血,懂行的医师能看出伤口新旧,但江炼没那么专业,而且她被送到云梦峰时,一夜都快过去了,再新也成了旧;老天也作美,被江炼救回不久,就落了雨,大雨冲刷,所有的痕迹都无从查找了。

孟千姿挣了挣,以提醒白水潇自己并无挣脱之力:“反正我也落到你手里了,给个明白话吧,你这处心积虑的,图什么啊?”

白水潇半蹲下身子,与她视线平齐:“你先告诉我,来湘西,是为什么事?”

孟千姿心里一动,想起认谱火眼的焰头之下,那首纤细莹红的偈子。

难不成这所有事,真是为了山胆?

她故意先把话题扯向别处:“湘西有山鬼的归山筑啊,我身为当家人,过来看看,走动走动,和底下人沟通一下感情,碍了你的事了?”

白水潇盯着她看了会,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你撒谎。”

看来她果然知道点什么,孟千姿嫣然一笑:“我在这有产有业,过来捋捋家底也是撒谎?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白水潇却不咬这钓钩,答得意味深长:“你会说的。”

语毕退后,像是事先商量好的:那抱坛子的女人上前一步蹲下身子,郑重将坛子放到地上,双手在身侧擦了擦,这才去开坛盖。

兴许是为了给她心理施压,动作很慢,先解扎布,又缓缓转动盖口。

孟千姿鼻子里嗤一声,居然很不耐烦:“少在这装腔作势了吧,都是懂行人,谁不知道谁啊,你开得再慢,坛子里还能飞出条龙来?利索点吧,一口气分什么两口喘。”

那女人被她说得老脸一红,颇有点恼怒,不过动作倒是确实快了。

坛盖揭开,先是没声息,也是巧了,外头也有片刻安静,也许是日头高了,鸡歇了,牛也下了田,只余打凿银器的声响,间或一下,再一下,颇有节律。

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都屏住了呼吸。

坛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似是密簇细小脚爪在抓挠坛子内壁,再然后,有个亮铜色的虫脑袋,鬼祟地从坛沿处探了出来——不管人头虫头,都是跟身子有一定比例的,这虫子,看头就知道不大,“小而悍狠”,符合蛊虫的虫设:内行人都知道,蛊虫是混多种毒虫于一坛,使其互相厮杀吞噬,真正的剩者为王,最后存活的那只即为蛊。

而经过这没日夜的惨烈搏杀,最终成蛊的那只,体态、形貌早已跟起初大不相同,所以连孟千姿也说不准这蜿蜒爬上坛口的是只什么东西:身长和步足都有点像蜈蚣,体形如胖软的蚯蚓,两只眼睛只有拉长压扁的芝麻大小,嘴一张,上下两排牙口,却像密布的针尖排列成行。

孟千姿冷眼看着那虫子从坛子外壁爬下,所过之处,都留下一道浅淡却发亮的涎痕。

那女人斜睨了孟千姿一眼,似笑非笑:“孟小姐既然懂行,我就不多啰嗦了。放蛊有明暗两说,暗蛊呢,是你到我这坐坐,用了饭喝了茶,自己都还没察觉呢,已经把蛊招上了身。放明蛊呢,就是不遮不掩、光明正大——白姐儿说,孟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咱们得尊重点,大大方方地放。”

孟千姿说:“不啰嗦还说了这么多,你啰嗦起来,得要人命吧?”

那女人每次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手段就遭她抢白,有点压不住火,正待说什么,白水潇插了句:“田芽婆,跟她费什么话,等完事了,她还不就是秸秆草,你想怎么编怎么编吗。”

田芽婆便敛了火气,伸手从衣袖里抹了片翠绿的叶子出来,有点像竹叶,但更肥厚,正反都有釉质——她把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唇齿齐动,又磕又磨,发出让人极不舒服的细小碎音来,乍听上去,还挺像刚刚这虫子在坛子里、脚爪挠壁的窸窣声的。

说来也怪,那虫子原本窝在坛底边沿处,又蜷又卷,似是伸舒懒腰,这声音一起,蓦地便有了方向,调转头身,向着孟千姿的方向爬过来。

这应该是虫哨。

孟千姿只当白水潇和田芽婆是透明的,反跟蛊虫放话:“叫你过来你就来啊,你不想活了是吗?”

虫哨声还在继续,虫身后拖开一条越来越长的行痕,白水潇唇角不屑地勾起,挂出轻蔑的一抹笑。

孟千姿还不死心:“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真敢咬我?”

白水潇嫌她聒噪:“孟小姐,你省省吧,畜牲可不懂人话,也不知道你有钱又有势。”

话音刚落,就见孟千姿面色一沉,笑意收起,抬起眸子冷冷说了句:“那不一定,我觉得,有时候,畜牲比某些人懂事多了。”

说着,牙齿在唇上狠狠一磨,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恰挡在那虫子头脸前,有几星唾沫星子,还溅到了虫子身上。

那虫子瞬间就僵住不动了。

田芽婆愣了一下,停下虫哨,正想驱前来看,那虫子突然蚯形般拱起身子,继而立起——很像是小说家言的“受惊过度,跳将起来”——可惜直立行走并不是它擅长的,下一秒又倒栽过去,肚皮朝上,十来条步足朝天乱舞乱抓。

这抓舞并未持续太久,那虫子很快翻了身,没头的苍蝇般急吼吼试探各个方向,孟千姿这个“前方”已成禁地,左右似乎也不保险,末了原地调头,冲着坛子的方向一路疾奔,每条步足下都跟安了风火轮似的,急挠快动,火烧火燎,都不带停的,瞬间就爬进了坛子。

事情发生得太快,或者说,这虫子撤得太利索,田芽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回神之后也急了,赶紧蹲到坛子边,先拿手去拍坛壁,又抓住了坛口来回摇摆个不停,低声叫:“小亮!小亮!”

蛊婆和蛊虫的关系亲密而又微妙,为了增进彼此的联系,不少蛊婆都会给蛊虫起名儿,类似“阿花”、“铁头”什么的。

孟千姿故作惊讶:“呦,它原来能爬这么快啊,那刚慢慢吞吞的,装给谁看呢?果然谁养的就像谁……不洒出点鲜艳的色彩,你们还当我是黑白的呢。”

田芽婆又气又急:“你干什么了!”

孟千姿冷笑一声,没理她。

田芽婆生怕自己辛苦得来的蛊虫有个闪失,情急之下,伸手过来抓她肩膀:“我问你话,你哑了么……”

手刚挨到她衣裳,孟千姿眸间犹如过电,目光锋锐非常,厉声回了句:“这里是山地,山鬼为王,一条虫子都知道不来惹我,你是什么东西,吞了哪家的狗胆,跑来打我的主意!”

田芽婆这人固然是刻薄阴狠,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孟千姿气焰一盛,她心内就怯了,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居然不敢碰她肩膀。

孟千姿豁出去了,骂一个是骂,骂两个也是骂,趁现在情绪到位,索性骂个痛快。

她又去看白水潇:“还有你,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嫁了洞神还是洞鬼,我只提醒你,我这一趟受了什么,你都会受更多;我伤你也残,我死了,你也得下来给我陪葬,包括家里家外,猫猫狗狗……”

说到这儿,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田芽婆:“……还有什么小亮小黑,小花小果,一个都逃不掉。”

田芽婆的面色又白了两分。

白水潇却是神色自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孟千姿总觉得,她的眸间甚至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我敢向你们动刀,就没打算再活多久,洞神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祭祀,也会引度我的亡魂。”

孟千姿一时无语,确切地说,没听明白,所以无从反驳。

白水潇不慌不忙,继续往下说:“蛊虫奈何不了你,没关系,我还有后着,后着不管用,我还可以杀了你——我听说,山鬼王座空悬了几十年,你一死,山鬼至少会乱几年,到时候,谁还顾得上湘西这头的事呢……”

说到这儿,蓦地提高声音:“金珠银珠,给孟小姐烧高香!”

外头有两人先后应声,声音脆生生的,透着几分稚嫩,事实也是如此,进来的两个女孩,至多十二三岁,都长得又黑又瘦,各抱四五根一人高的长枝,孟千姿看得清楚,心内一沉。

那些长枝其实都是两截,上五分之四是木枝,下端约莫五分之一却是尖梢锐利、小指粗的钉针,那长度,把她戳个通透没问题,孟千姿约略知道这“烧高香”是什么了,这么八-九根戳将下来,只要入了要害,那是必死无疑,还没全尸。

她头皮略麻:只要在山地,她总有保命的大招,但这大招施展开来,总得要个一时半刻——可人家戳死她,花不了一分钟。

被硬生生戳死,只怕是历代山鬼王座里,最窝囊的一种死法了,下去了都没脸见祖宗奶奶……

正心念急转,就见白水潇接过其中一根,用力往地上一插:这屋子里是泥夯地,虽结实,却经不住钉针刺凿,就见那长枝稳稳插进了地里,立得笔直,几乎齐至白水潇下颌。

金珠银珠身量未足,拖了板凳过来,踩上去打火点枝。

孟千姿有点懵,目视着几个人围着她把九支“高香”插立点燃,香气微稠,上升了几寸就倒铺着流下来,居然有点好看,像九道极细的乳白烟流瀑。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孟千姿忍不住跟白水潇确认:“这就是烧高香?”

白水潇皮笑肉不笑:“这法子其实不太好,量不好控制:用量刚好,你会乖巧听话;用量一多,你就成傻子了;再多点,那跟杀人也差不多——但谁让蛊虫不敢碰你呢,只能试这招了。”

这样啊,孟千姿更放松了,她往地上一躺,真跟供桌台上的菩萨似的:“那烧久点,我这人,一般的量也迷不倒。”

她看出点端倪来了:比起让她死,这白水潇更倾向于控制她、让她乖乖听话。

为什么呢?

因为她死了,即便没人坐王座,姑婆们总还会推个人出来主事,那一切被耽误了的事,该继续的,仍旧会继续。

但如果她能乖乖听话,她就可以叫停白水潇不喜欢的事儿:比起反复再来,疲于应付,是人都会更倾向于一劳永逸。

***

西去旯窠寨三里多地有个大山洞,口小肚大,但不算深,里头也就宴会厅大小。

平日里,旯窠寨的人都不愿近它的边、宁可绕远路走,这儿也就少人迹、相对荒僻,但今儿不同,洞外光大车小车就停了六七辆,洞口处不断有人进出,头上戴头灯还不够,手里还打锃亮狼眼手电,又有拿热感应相机、金属探测器的——人声嘈杂处,电光条条道道,把昏暗的大洞照得宛如聚光舞台。

不少寨民兴奋地赶过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有,只是这个“女”单指老太太——个中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连女娃都没有,显见寨民对“落洞”之忌讳。

有个腰插烟杆的半秃老头,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在孟劲松一干人面前手舞足蹈,讲得唾沫星子横飞:“我寄(知)道我寄(知)道,白家那妹伢,顶俊顶俊的,叫洞神给看上了,就在仄(这)块,仄(这)块……”

他伸手指向洞口,激动得一张老脸黑里泛红,红里还横着青筋:“她就打仄块走,当时洞里吹出一阵风,呜呜……”

半秃老头很有表演欲,还鼓腮吹气模拟风效:“直扑过来,正扑中白家妹伢。这妹伢身子一激灵,走道也不稳了,眼也迷啦,辫子也散了,狭(鞋)子也掉了一只,歪歪扭扭走回该(家)。”

“这妹伢没爹娘咧,只有一个嘎嘎(外婆),嘎嘎哭咧,杀了头羊,请老司来夺魂,老司就在辣(那)块开坛,忙了半天,洞神就是不同意,到手的婆娘,不肯往外吐呀……毁喽,毁喽,好好的妹伢,就这么等死咯。”

他砸吧着嘴,一脸惋惜,同时,又为自己能在这群外地人面前侃侃而谈,而倍感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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