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丁盘岭这三个半字的留书,以水鬼之封闭,大概永不会踏入山鬼的门。

来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是个年近八旬的老太婆,叫姜太月,带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样貌是秀气漂亮的那种,发型还挺潮,鬓角剃得只剩一圈泛青发茬,脑后扎了个小揪揪,上插一朵穿花蝴蝶,名字也跟蝴蝶相关,叫丁玉蝶。

据说,丁玉蝶是继任掌事者、丁盘岭的接班人。

那次见面的场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诡异。

孟千姿说:“当时,是劲松陪我进的会客间,考虑到毕竟是双方重要人物会面,就让其它人回避了。”

一进去,那个姜太月和丁玉蝶就都站了起来,只生硬地寒暄了两句,很快双双低下头去,忙着拆桌上的礼盒:“孟小姐,我们初次上门,带了礼物来,你看喜不喜欢。”

礼盒拆开,一样样往外摆,只不过是些鱼干特产,孟千姿便有些不自在:她倒不在意礼物是什么,但是初次见面,送她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是看不起她呢还是真不懂人情世故?

姜太月一样样给她点说特产:“这个呢是小银鱼,炒蛋最合适;这是金钩海米,一等一的,比市面上那些强多了;还有这个,江瑶柱,口感很特别……”

她说起来没完没了,孟千姿正不耐烦,孟劲松忽然轻轻扯了她一下,示意她看那个丁玉蝶。

循向看去,那个帮姜太月拆理包装的丁玉蝶,已经分了只手出来,正拿笔在白纸上写字。

他写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纸,仍盯着礼盒。

写好之后,纸张调转,朝向她这头。

那行字是:不得已,有人监视听。

懂了,有人在监视监听,所以他们要顾左右而言他,纸上落下的,才是正题,但既在“监视”,他们搞这种小动作,还不是会尽被看了去吗?

孟千姿和孟劲松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以为然:不管水鬼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正被怎样的棘手人物跟踪监视着,这儿可是山桂斋,任他通天本领,也没法在这儿做手脚。

还没来得及开口,丁玉蝶的第二行字已经写好了,同样推转过来。

——对方不是人,在我们身体里。

……

神棍连咽了两口唾沫,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经由孟千姿之前那一连串的铺垫,他对水鬼的遭遇,止不住同情,也就止不住关切:“在他们身体里,所以是用他们的‘眼睛’在监视吗?难怪他们总不看你,说话也尽捡无关紧要的说。他们身体里,是……寄生了什么东西吗?”

孟千姿沉吟了会:“他们好像是认为,漂移地窟里的那个怪东西,可以透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看见和听见一切。”

所以不得已,做出这些怪异的举动来掩饰。

丁玉蝶最后写下的,是一个地址,外加两个字。

秘密。

地址并不在本市,不过没关系,反正山户遍布各地,孟劲松派了一个山户过去,那是一间老楼的办公室,但一切都收拾得规规整整,书桌有好几个抽屉,只有一个上了锁,那山户撬开了锁,在里头找到一个u盘,上头贴了胶纸,备注“秘密”。

u盘很快就递送到了孟千姿手上,接入电脑之后,显示里头有个视频。

视频的内容,就是几个主要参与人员,分别讲述二十多年来,水鬼两次漂移地窟之行的遭遇和挫败,孟千姿方才所讲的大部分内容,就是来自这个视频。

末了,是姜太月做总结陈词。

她看向镜头,说得很平静:“我们把这些事,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下来,做个资料留存,希望将来,能有机会解密吧。”

孟千姿能从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中,看出水鬼的求告。

……

江炼低声说了句:“那个视频,其实是拍给山鬼看的吧,他们故意说是‘资料留存’,找了个地方锁住,故意不派人看管,故意只锁一个抽屉,费那么多周折,只是为了指引你们找到。”

孟千姿点头。

说实在的,她还挺同情他们的遭遇,虽说大家没交情,但帮点忙,她还是愿意的,毕竟山鬼喜欢交朋友,也常给朋友帮忙。

但问题在于,她并不知道怎么去帮,更加不明白,丁盘岭为什么要水鬼来找她们。

她去问了高荆鸿,大嬢嬢也不明所以,不过给她支了个招:“姿宝儿,你要知道,但凡有‘山水不相逢’这句话,那恰恰说明,在很久之前,山水是相逢过的,可能彼此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这才越走越远。要么,你查查家谱、山谱、《山鬼志》什么的。”

没错,水鬼在那个视频里提过,他们最初想查找祖牌的秘密时,第一步也是去翻拣家族谱志,希冀着从先人的一笔半笔、字里行间,找出什么端倪来。

这一查,就查了足有两个月:山鬼跟水鬼不同,他们广交朋友,又常吸纳新人,这些谱志的体量相当惊人,想在浩繁卷帙间择取到“水鬼”二字,谈何容易。

孟劲松主持了这场大范围的查找,采用的是倒叙,先从民国时查起,接着是清、明、元、宋,孟千姿记得,唐朝的部分翻完时,孟劲松曾泄气似的喟叹了句:“估计是没指望了。”

孟千姿也是这想法,不过,她惯会偷换概念:“继续翻吧,这样,年终总结的时候,还可以说,我组织大家进行了一次对山鬼前代历史的彻底回顾。”

也多亏了这坚持,终于在《山鬼志》这条线上,有了突破。

《山鬼志》是山鬼用以记载历代杰出人物的谱志,南北朝时的一本,记载过这么一件事。

事情很小,巴掌大的章节,当时的文言修辞,务求精简,所以相当拗口。

大意是当时坐王座的班素婵,在洞庭湖一带游历,信步走进一家酒楼吃饭时,隔壁桌的一群人正高谈阔论,班素婵听了会之后,断定这群人是水鬼,于是亮明身份,很大方地上前打招呼。

哪知那群人顿时变了脸色,你看我我看你,留了几枚大币在桌上,竟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属于相当没礼貌了,班素婵倒也不介意,一笑置之。

当晚回到客栈,一进屋,就发现桌上多了份大礼,边上还有一张留条,上书:我执水精,君持山胆,山胆制水精,山水不相逢。

由这留书的口吻,班素婵恍悟对方应该是水鬼的掌事者,因着山水不相逢,双方素无来往,大佬会面,更是绝无仅有,所以这事虽小,也得以在《山鬼志》上留了一笔。

……

神棍若有所思:“所以,水鬼的祖牌,就是……水精?山水不相逢的源头,并不是你们两家有什么过节,而是因为‘山胆制水精’,你们的东西,可以克制他们的?”

孟千姿也是这想法:“我问过水鬼那头,他们并不知道‘水精’是什么东西,家族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件和收藏,那这水精,很有可能指的就是祖牌。其实,仔细想想,水鬼家这百十年来出的事,桩桩件件,都跟祖牌有关。”

神棍豁然大悟:“所以你来湘西,下这片悬胆峰林,剖山取胆,究其源头,是为了水鬼?”

脑袋在绳子上垫久了,难免有点不舒服,孟千姿欠起身子,抓过背包塞枕在头下:“也不算‘取胆’,我上头七位姑婆,对这事始终犹豫不决,一来没人知道山胆到底是什么,二来山胆悬置,已经几千年了,姑婆们不想也不敢去冒然动它,总觉得动之不祥。”

“我段太婆倒是来过,但她当时的记载,对沿路的艰险记述得很详尽,关于山胆,反而着笔不多,只说‘一块蠢石,不过尔尔’,我段太婆这人,凡事随心,喜欢的话,芝麻绿豆大的事也不吝啬笔墨,不喜欢的话,再重要也一笔带过。”

神棍不由得咧嘴傻笑,觉得段文希此举真是深得他心:人生嘛,就该尽量铺排在让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比如辗转万里的“科学研究”,比如一时兴起的隔空对酒。

专为探山胆而来,却八个字以蔽之,真有个性。

但这个性,让孟千姿不得不劳动这一趟了。

“所以最终商量的结果,是让我先过来看个究竟,看看,总没关系的。”

说到这儿,她自嘲似地笑:“只是没想到,我刚到湘西就出师不利,杀出个莫名其妙的白水潇。最初,我还搞不清楚她想干什么,但越到后来,我就越笃定事情跟山胆有关。”

她转头看江炼:“我想,从山鬼大发请帖开始,她应该就已经窥伺在侧了。那一晚我去钓蜃珠,她没准也偷偷跟着。”

江炼心中一动:“她看到了我们起冲突?”

孟千姿点头:“第二天宴席,她也在,老噶在宴席上打听图样,被我们叫走询问,然后我们又跟着老噶出发,应该也落在了她眼里。”

“她一路跟着,先一步进了老噶家,杀刘盛,又拿走金铃,应该是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让我们把重心转移到凶案和对你的怀疑上,暂时搁置山胆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在百般阻止我和山胆的接触。”

“后来阴差阳错,她被你救了,还被送去了云梦峰,她就将计就计,想搞出更大的事来,那天晚上,她直奔三楼,估计不是想杀我,就是想绑我。”

江炼接过她的话头:“其实真让她到了三楼,杀你绑你都很难,毕竟她的高香,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因为有了美盈那一出,加上我适当……表现了一下,你被绑走了。”

还敢提这事,孟千姿哼了一声,好在他后来将功补过,她也就不斤斤计较了。

“成功绑走我,让她喜出望外,开始考虑得更周全,要知道,山鬼中不止我一个人可以取山胆,杀了我,还会有第二第三个后来者,她会穷于应付,所以她先给我放蛊虫,又给我烧高香,试图控制我,让我听话。”

江炼插了句:“我又表现了一下。”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是,她没想到,我居然逃出去了,而且那声势,一路直取悬胆峰林,她这下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从长计议了,只想先把眼前的祸患了结。”

所以才有了那一晚破人岭的倾巢而出,以及片刻之前的,数万只黑蝙蝠横遭火焚。

神棍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啊,山胆制水精,山胆又不制她,她这上赶着忙什么劲儿……”

说到末了,喃喃自语:“她背后是洞神,难道洞神也怕山胆?但那个洞,又刚好在悬胆峰林的上头,这位置,真是,跟看守监视似的……”

随便吧,这些都留待后议,孟千姿暂时,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反正,白水潇是下不来的,而越近山胆,他们就越安全。

江炼看向前路,远处,隐约可见峰林的耸峙巨影。

他低声说了句:“悬胆峰林,难道是悬在山上的?”

料他也猜不着,孟千姿偏不说:“快睡吧,我得养足精神,待会见胆,可得费大力气,到时候,你们就见识到我的本事了。”

江炼顿了一两秒才开口:“待会才算见识到你的本事,怎么我们先前见到的,都不够格算是本事吗?”

他侧头看孟千姿。

为了驱赶虫螽,头灯的光没有全关,只是调至最暗,在这微弱的光里,江炼看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微翘睫毛,像是刚自光里搅出,睫尖还粘带了点光流,唇角微微挑起,弯出一个很美的弧度,回答:“是啊。”

还“是啊”,真是一点都不矜持,那骄傲劲儿,再不掖住,就得溢出来了。

江炼也闭上眼睛,还想着她刚刚那个笑,自己都没发觉,那笑,也去到了他自己的脸上。

***

大概是这一日经历的,还有听到的,都太杂了,江炼入睡后不久,就开始做梦。

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先是梦见地底深处,不断搅动和行进着的巨大地窟,又梦见悄寂无人的营地里,有具尸体尖刀插喉,血顺着刀身,不断往下滑落……

还梦见大火,无数火蝙蝠簇拥来,化作漫天火云。

但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不见了。

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夜,山里,蜿蜒得看不到头的山路,还有啪嗒啪嗒,鞋底拍打山道的声音;呼哧呼哧,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声音。

渐渐地,他看清楚,那是他在跑。

他很小,比被况同胜捡到时要小多了,只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破棉袄,老棉鞋,右边鞋子布纳的鞋底已经脱落了一半,脚步起落,那鞋底也跟着起落,像脚下执拗地粘了半条舌头,怀里紧紧抱着个不大的、但是满满的布口袋。

拐过一条急弯时,脚下一绊,一下子摔了,那个布口袋跌落开,里头的东西撒了大半,有圆圆的大白馒头,还有五颜六色、塑料糖纸的水果糖。

他赶紧爬起来,也不顾磕了一身泥,撅着屁股,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来,重新塞进布口袋里,抱起来继续跑。

风声呼呼,树影摇动,云团聚合,虫音细碎,所有这一切,渐渐融作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铺天盖地,嘈嘈切切,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道,震磨着他的脑袋。

——阿崽,快跑。

——记住,你叫江炼。

——一直跑,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又过一个急弯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步子迟疑了一下,停住了。

再然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视线的尽头,山坳深处,有一团跃动着的熊熊火光,风把火焰扯成长条,撒向各个方向,特别漂亮。

他看了会,一回身,抱紧那个布口袋,又疯跑起来。

……

“江炼?”

江炼睁开眼睛。

周围很静,神棍还在睡,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孟千姿半伏在他绳床边,正低头看他:“你做噩梦了?”

嗯,是,江炼疲惫地坐起来,一手撑住树桠,另一手下意识扶住额头,拇指掌根忽然探到眼角的水湿。

他笑了笑:“是,做了噩梦,都是白水潇放的那把火闹的,梦里都在被大火撵着烧,那烟熏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说着,若无其事地拿手抹过眼角。

孟千姿也笑,没有再追问。

刚刚,江炼魇在梦里、还没有醒时,她依稀听到他低低的呓语。

好像是在叫……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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