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那条不上岸,甚至人到身侧,都没动过……

冼琼花皱眉:“水里那条,是死了?”

那山户赶紧摇头:“没,没有,说是之前还动过,也袭击过孟小姐,但是不上岸,也就是说,只要离水岸远点,还是安全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孟小姐落水之后,那条巨鳄就跟冬眠了一样,一直贴着水底趴着了。”

冼琼花-心跳得厉害:“那会不会是,它趴着的地方,有什么通道?”

那山户也不敢说:“这个,要它挪个位置才能知道了,它那块头,怕是要开个起吊机进来。但是七姑婆,这么大的池子,下头如果真有个通道,泄水的水压是很大的,那巨鳄会被水压吸附在那,动都动不了。”

这原理,就跟游泳池排水似的,排水口处的吸力会非常大,人如果被吸住了,直接被压强撕裂开也是有的。

“但神先生说,之前那巨鳄还浮出水面活动过,而且,巨鳄浮起来的时候,也没见这湖有泄水的迹象……”

说到这儿,湖面处又传来水声,是江炼再次浮出水面,看他拨水的动作,就知道他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

冼琼花并不欣赏这种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她看来,不是犯蠢,就是刻意表演。

她冷冷说了句:“这是扑腾给谁看呢?真沉下去了,还不是要我们捞。”

说着,转身去向洞外。

孟劲松没动,他朝着江炼看了会,吩咐那个山户:“喊他上岸,总不能看着人家死在我们面前。”

***

江炼精疲力尽地上了岸。

安全起见,山户都撤出了这个洞,离得最近的,也是在甬-道里,江炼不想走,一个人坐在岸上看死寂的湖水发呆,脑子里混沌成一片,什么逻辑、思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可能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一下水就不见了呢。

他拒绝去想“水里头还有巨鳄、可能是被巨鳄吃了”这个可能性,每次想到,两侧的太阳穴便抽搐般暴跳。

神棍进进出出的,给他送水,给他拿吃的,江炼没动过,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动山鬼的食物。

神棍每次进来,就给他讲一些外头的进展。

——小巨鳄被绑起来了,鳄嘴拿麻绳绑了一道又一道,爪子包了好几层厚橡胶皮,四条腿是互相绑上的,说这样,就跑不了了。

——我听他们说,遇到鳄鱼,真的只能攻击头眼,其他地方,实在没法下手。

——在一处高点的洞穴里,发现了成堆的碎蛋壳,这底下,都不知道孵出过多少鳄鱼。

——发现了十来处入口,但都是人进不了的,动物能进,他们说,这里可能是以小养大,小的出去找食,进来喂大的,长大了,就不再出去了,也有可能会互相吞吃……连线的专家说,适者生存,它们会自我进化以适应极端的环境。

——曲家妹子哭得很厉害,冼家妹子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在问炸-药能不能炸死水下那只,孟助理……

他住了嘴,没继续说孟劲松。

孟劲松当然是有气的,他见到神棍时,冷冷说了句:“我或许很多事,会做得让千姿不高兴,但至少,我在她身边,没让她冒过生命危险,这十多年,我只有这一次被迫放大假。”

神棍当然听得懂这弦外之音:只放了这一次假,孟千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但这话,不好转述给江炼听,神棍喃喃:“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看棺材了,他们让我别大声说话,我连咳嗽都没敢咳……你们不来救我就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不算吃亏……”

江炼打断他:“你别说话,我贴个神眼。”

神棍一愣:“你现在要画画?”

江炼摇头:“我不画,我就是想看看……千姿出事的时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没看清……”

说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气息浅弱,一动不动了。

神棍没想到江炼就这么“贴”上了,那自己呢,是要在这“护法”吗?有什么禁-忌和注意事项吗?怎么连交代都不交代一声呢?

他急出了一身汗,怕有人高声吵嚷,又怕水底那头巨鳄会悍然出击,还怕江炼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贴神眼,会贴出什么事来。

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惶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炼身子一颤,阖紧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两只手蜷得如同鸟爪,拼命在地上抠抓。

神棍吓了一跳,怕惊动水下巨鳄,还不敢高声叫嚷,只得先赶紧扶住江炼。

低头看时,就见他拼命想睁眼,但只能睁出眼白来。

神棍一下子想起来了:贴神眼的人有一个自然醒转的过程,如果是被惊动或者强行想醒转,就会陷入这种半癫半痴的状态——这种时候,最好是水激火烧,或者是打醒他。

水边神棍是不敢去的,身上也没火种,只好下手去打,一巴掌过去,先把自己吓一跳,觉得那“啪”的一记,太响了,于是改成拳,打脸下不去手,便往肉厚的地方招呼,都不知道挥了多少下了,手腕突然被攥住。

他听到江炼含糊地说了句:“行了,够了。”

边说边撑地坐起。

神棍还怕自己出手太重了:“我……伤着你没?”

江炼喃喃说了句:“有光。”

神棍没听懂:“哈?”

江炼抬头看他,有点激动:“我看到了,千姿摔进水里的时候,水面上有一处,泛起了光晕,金不金彩不彩的,但很快就消失了——那巨鳄沉下去之后,那光就消失了。”

一句话提醒了神棍:“是不是那种金色里有七彩的光晕的?我也看到过啊!”

前头发生的一切都太凶险了,他居然把这节给忘了!

他结结巴巴,把自己看到那光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江炼敏锐地注意到了事情的相似之处:“当时,那巨鳄也在动?”

神棍猛点头。

湖面下肯定有什么东西,被那巨鳄给遮住了,只有巨鳄移动的时候,位置相错,才能偶尔泄出一些。

江炼激动地声音都颤了:“我们去找七姑婆,千姿说不定就困在下头呢。”

***

然而,对江炼的发现,冼琼花并没有什么兴趣,她从路三明口中,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一切。

在她看来,江炼比神棍可恨:神棍落下棺口,还情有可原,毕竟谁都想不到土龙会突然发疯,但你江炼——明知道下头有巨大危险,还要下去救人,这不是没脑子是什么?再说了,救出谁来了?最后还不是山鬼后援带了装备进洞,这才把人给救出来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能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已经很讲礼数了。

听完了,她问他:“所谓的彩色,有没有可能是你眼花?又有没有可能是水被光照时,发生的什么折射散射?”

江炼说:“不是眼花。”

但是否折射散射,他不好说。

冼琼花冷笑:“以那头巨鳄的体型,光凭我们这点人,是没办法挪动的。起吊机不可能开得进去,炸-药我们也商量过,但不了解下头的地形,很可能导致坍塌,太危险了。再说了,它又不是死的,你游近它身侧它不动,你推它挪它翻它时呢?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江炼听出她语意不善,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那头巨鳄先前是动过的,如果它遭遇危险,很可能会挪动,我们可以把它引开……”

冼琼花打断他的话:“引开了之后呢?以它的战斗力,我们山鬼得死多少人?就算真的有彩色的光,如果只是它肚皮底下压着的一块、彩色的晶石呢?彩色的光等于千姿吗?”

是不等于,太多不确定性了,江炼咬牙:“但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我们都该试一试。”

曲俏一直坐在边上,双目红肿,一声不吭,只听到此处时,帮江炼说了句话:“七妹,他也是关心千姿,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该试一试……”

冼琼花生硬打断她的话:“六姐,这不是唱戏。”

“别说我不关心千姿,我连夜赶到这儿,就是为了千姿,但我知道,什么叫接受现实。千姿真的还在,哪怕我死,我也会拼着去救她。可现实摆在眼前,仪器上的显像清清楚楚,我不会拿什么一线希望做幌子,揪着什么光让大家做无谓牺牲——我们既然商量好把破鳄的事交给水鬼,那就等水鬼派合适的人来吧。”

这沟通看来不会有成效了,江炼笑笑:“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孟小姐多少是因为我才出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完了,转身就走。

这什么态度,冼琼花大怒,厉声向孟劲松道:“把他给我关起来,这两天,别让他在我面前晃,也不准他再生事!”

孟劲松应了一声,很快出了帐篷,身后传来冼琼花余怒未消的声音:“最烦这种不自量力的人。”

孟劲松出了帐篷之后,脚步就缓了,只目送着江炼大踏步走向地坑边,而神棍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帐篷外站着的两三个山户也听到了里头传出的话,都簇向孟劲松身边:“孟……助理,七姑婆说要关,咱们要上去一起摁住他吗?”

孟劲松点头:“是。”

他伸手进兜,摸出一支烟来,不紧不慢叼上,离得最近的那个山户忙摸出打火机,殷勤地给他点上。

孟劲松面无表情,猛吸了一口,又悠悠吐出,这才说了句:“不是没追上吗。”

***

山户在迷宫里,已经拉起了指向的发光带,江炼便一路沿着发光带疾走,偶尔经过某一处甬-道,会遇到三两值守的人,江炼也不吭声,只经过一个人时,拍了下他的肩膀,顺手捞走了他的山鬼箩筐。

那人莫名其妙,但山鬼箩筐说白了是个工具包,标配,丢了可以再申领,所以也没在意。

神棍一溜小跑地跟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快到水岸边时,才嗫嚅着建议了句:“鳄鱼是水里的,也许人家水鬼有效多了,小炼炼,其实咱们是不是应该等等……”

江炼猛然停下脚步。

神棍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

江炼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带了装备的山鬼后援更有实力、水鬼会对水下的凶兽更有办法吗?我怕的只是在等的这段时间里,你或者千姿会撑不下去。”

“六七姑婆她们过来,用了十二个小时,水鬼来得只会更慢,这段期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千姿如果还活着,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饭、没喝过水了,我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你让她怎么捱?谁爱等谁等,我不等。”

说完,背起山鬼箩筐,径直向着水岸边走去。

神棍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突然冒出一句:“小炼炼,你还要去昆仑山找箱子呢。”

江炼浑身一震,顿了顿回过头来,问他:“你这意思,是我一定回不来了,千姿也回不来了,是吗?你什么居心?”

神棍口吃:“不不不,我是……”

江炼笑起来:“我还回来呢……万一真回不来……”

他想了会,说:“万一真回不来,我就靠你了,我感觉,谜题都快解出大半了,看在大家同是寻箱者联盟,又共同当过三重莲瓣的份上,昆仑山这段,就拜托你多费心,不然……”

神棍还以为他要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哪知他说了句:“不然在下头,没脸见干爷,做鬼也抬不起头来了。”

***

江炼潜入水中。

他已经潜下来好多次了,有几次,摸到过粗糙而又厚硬的鳞甲,对大致的路线还有印象。

终于,浮出水面换了几次气之后,他又摸到了那条巨鳄。

可以理解这巨鳄为什么不动,它有这样的体型以及如此安全的鳞甲,何须忌惮他这样的小鱼小虾?

江炼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吸入一口长气,入水时,还看到神棍在岸边不远处杵着,像一棵老树,一棵让人安心的老树——自己的托付,神棍一定会尽心的,就好像对身负凶简的那几个朋友一样尽心。

他潜入水底,顺着巨鳄的身形一路摸索,由尾,到身,再到脖颈,大致确认了巨鳄的头部方位。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赖:我靠近你你不动,摸你你不动,现在我揍你,你还能不动吗?

他攥指成拳,向着那巨鳄眼部,狠狠-捣了下去,一拳不够,再一拳——神棍说鳄鱼的要害是眼睛,其实谁的要害不是眼睛呢?谁能经得住眼睛被人暴打呢?

果然,那巨鳄躁动起来,鳄头只一摆,面前的水带起底部泥沙,顷刻浊重,江炼拼命睁眼,看到了浊黄水色间隐现的森森齿牙,也看到了巨鳄的身子微微掀动时,肚腹下露出的、带彩色的光晕。

一定就是那里,下头必有玄虚。

江炼脑子轰的一声,也顾不上鳄身掀开的那条线是多么细窄,拼尽全身的力气,两手撑地,先将腿向着那一处挤塞了过去,想像条鱼那样,就那么滑进去。

哪知刚一动,就感觉身后有大力阻来,他脑子转得极快,立刻猜到是鳄牙挂住了山鬼箩筐,这个时候,只能舍车保帅,把这包给弃了。

他双臂后溜,迅速将身子松脱出来,然后顺势撑地借力,果然,那一处不是实的,像是个水道。

在巨鳄的身体重重挪压下来之前,他成功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送了进去。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顺着水道一泻而下,也没有掉落在什么安全的所在,他惊惧地发现,自己被陷在一个水团里了。

四面都是水,然而这水比湖水清澈多了,往上看,黑沉沉的一片,那必是巨鳄的肚腹又压了下来,往下看……

他看到,下头似乎是一个洞穴,有极其绚烂的、七彩烁动的环光在半空悠悠流转,环光外围,笼着一层淡金色的晕,如纱似雾,飘飘渺渺,似金沙弥散,又如星斗成环。

顿了会,他才看清,那不是环光,而是一根根金色的翎毛,不知为什么反了地心引力,就那样悬浮于半空中。

而在那一圈光环下方……

江炼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

那是孟千姿。

她趴伏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身周业已晕开一大滩血,那血被凹凸不平的地面分作了数道,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

江炼狂躁起来,拼命地捶打水团,但人是没法跟水较劲的,多大的力道,都会被水分之散之,他觉得自己像个困在水袋里的观赏动物,在那团水里不断翻转、扑跌、乱抓乱荡,却怎么都出不去,很快,他的那口长气耗尽,开始呛水,而在这一波又一波的翻转间,他还能清晰地看到地上的那根根血线,仍在不断向外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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