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已经睡下了,又被夜市归来的神棍给拽了起来。

这感觉颇不好受,脑子昏昏沉沉,眼皮耷耷欲阖——都说起床气难忍,起床气至少是睡足了的,哪像他这样,床铺都没捂热乎。

江炼拿手去揉展眉眼面颊,喃喃有声:“一个算命的,封建迷信,你怎么会去相信一个算命的?他说你姓彭你就姓彭?当然了,姓盆姓碗是你的自由……”

“但你不能一听说自己祖上姓彭,就把自己往彭祖身上靠吧。”

彭祖那是谁,传说中的华夏第一长寿之人啊,号称活了八百岁,这岁数,没准有炒作的成分,但人家极其长寿那是没得说的。

八百岁,不知道跟近些日子以来频繁唠叨的自体繁殖有没有关系。

神棍纠正他:“小炼炼,你不能一听说算命的,就以为是村口那种花言巧语招摇撞骗的神汉。我告诉你,算命的分三种。”

他掰手指头:“第一种,纯骗子,五块十块算一卦,信口胡说,全靠蒙。”

“第二种,其实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推理派,人家靠的是察言观色、言语套话技巧。”

“第三种,就是葛大先生这样的,纯天赋派,代表人物是唐代的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可是被唐太宗重用的啊,你觉得人家太宗,会被江湖骗子给糊弄了?”

这反驳挺有力道,江炼没吭声,袁天罡和李淳风他是听说过的,还拜读过这两位的大作《推背图》。

据说这两人有一天闲来无事,推算大唐国运,一下子推上了瘾,没hold住,一推推到了唐之后两千余年,后来袁天罡唯恐天机泄露太多,就推了下李淳风的后背,说,咱们就在这stop吧。

所以叫《推背图》。

江炼问了句:“这葛大……还能跟袁天罡他们相提并论?”

神棍叹气:“这葛家兄弟,我听说过很多年了,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据说他们擅长‘打卦看命’,一双眼最厉害——这眼不是肉眼,是心眼,肉眼堕,才能心眼开,所以这两兄弟,都是瞎子。”

“葛大为人正派,恪守本分,他兄弟葛二却阴险奸猾,总为了钱做缺德事,葛大一气之下,和葛二长江划界,一个不入江南,一个不跨江北,死生不复相见了。”

江炼原本是姑妄听之的,听着听着,就听入了耳。

神棍说:“关于打卦看命,我还专门关注过,有一次,我在一个论坛上看到一种说法,把看命解释成是利用了维度差异。”

“我们这个世界,是三维的,所以大家只知过去,不知未来,觉得未来太莫测了。但这个宇宙不是啊,宇宙也许是四维、五维的,在这样的维度上,未来就是可见的。”

“既然可见,那一个人的一生,一目了然,就是一条完整的数据链,而所有人的一生,汇总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库——这个数据库不知道存在于哪里,也许在宇宙深处,但它是可以被查看的,只要你能接收到。人脑就是那个接收器,只有绝少部分人的脑子频率是对的,能连接这个数据库、进入浏览。”

江炼听得头皮发麻:“你的意思是,袁天罡他们的推算,其实是他们的大脑连接到了那个多维度时空里的数据库,不断往后浏览?”

神棍点头:“但是,这种浏览,有着局限性,一是,只见表象,而不知原因。就譬如他看到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正在挥刀砍人。但这人到底是行凶,还是见义勇为,还是自卫反击呢?一瞥之下,很难界定……”

江炼嗯了一声:这个好理解,就跟现在的某些新闻似的,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而非真相,但太多人容易为了表象高-潮。

“……除非再深入浏览、点击详情,但这种深度查看就难了,非常耗费自身精力,不一定能成功——不过这个砍人的场景一定是确凿发生的,因为被他看到了。”

“二是,受他们自己的文明程度制约,即便看到了某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举个简单的例子,推背图中有一象叫‘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有人解读说,这一象描写的是现代战争,袁天罡看到的是现代战争的场景:天上飞的是歼敌机,水里潜的是潜艇——但他是唐朝人啊,没法理解这些,只能如实描述说,天上有东西飞,但不是鸟,水里有东西潜着,但又绝不是鱼。”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葛大先生的话,这么重视了吧?他不是信口胡诌,也不是调查推理,他就是‘看’见的。听说他们这一行,医者不自医,能帮别人看,却看不到自己以及自己亲近的人,也是挺煎熬的。而且,窥视太多天机,大多会在贫、夭、孤间犯一样,以葛大的本事,他要是去服务富商权贵,那还不是日进斗金?但他不敢取这财。”

“听说早些年帮人看命,一百一次,从不多说,惜字如金。现在涨到三百了,可能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所以收多点——但他收这钱,绝对不会存着,你瞧着看吧,说不定现在已经花光了。”

又喃喃了句:“很多人寻他找他,他常年漂泊,也是怕这些麻烦事。我把他认出来了,他怕消息传开,肯定连夜远走,老爷子都这把岁数了,得有……八十了吧,估计不会见第二回了。”

江炼没吭声,他有点后悔。

今晚上为什么没跟神棍去夜市呢,错失了见到一代奇人的大好机会,如果见到了,他愿意出十个百个三百块,请葛大先生帮忙看看:美盈的箱子找到了没有,他和孟千姿有没有在一起生活,以后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小家伙将来是不是有出息……

他突然反应过来,质问神棍:“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去问箱子,只问了自己姓什么?”

神棍没好气:“不是跟你说了吗,很多详情,他是看不到的,硬看会损他自身,而且,他能跟你讲两句话,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人,把钱扔进他碗里,他还会捡出来扔回去呢。”

好吧,江炼已经有点被葛大先生圈粉了:“葛大先生既然说你祖上姓彭,那你多半是姓彭了。但你这……顺杆爬得也太快了吧,说自己祖上是彭祖,人家彭祖……认你吗?”

神棍翻白眼:“我又不是看他名气大碰瓷他,实话跟你说,没参与这整件事之前,我对彭祖就挺有兴趣的,我一直觉得,他是末代……末代……”

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一直觉得,他是上古最后一位神祇。”

江炼说了句:“就因为他活得长?”

没错,神棍起初有这认知,就是因为彭祖活得长。

一直以来,他都有这么个感觉:上古那些神祇,寿命固然是很长很长的,但并非无穷无尽,否则女娲、伏羲、精卫等等,早活到现在了——所以,他们还是有个寿限的。

而彭祖,可能是这些神祇里,最后逝去的一位,以至于活过了上古、活过了夏商,活在了普通人中间,因而广为人知。

再后来,卷进山鬼的事儿,知道了自体繁殖,再回头看彭祖,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神棍说:“彭祖不是活得长,是很长——中国古代,活过一百多岁的人不少,而且,越往上古去,人的岁数越长,据说尧活了145岁,舜活了110,彭祖要是只活了一百二三十年,在当时不算稀奇,不可能那么有名,还被国人尊为华夏第一长寿。”

江炼嗯了一声:“你怀疑寿数八百是真的,他是自体繁殖,也是神族人?还有,你强调他是‘末代’、‘最后一位’,是有所指吧?”

当然有。

神棍有点激动:“神族人被自然选择淘汰了,这淘汰是一个过程。神族人也有老有少,必然有人先死,有人后死,考虑到它们的寿命都很长,这‘先后’,可能会相差好几百年。”

说到关键处了,他一颗心跳得厉害:“你如果是黄帝,焚箱这件事儿出了差错,有一箱子关键的物件失窃了,你要想办法追回弥补,你会派谁去?”

江炼说:“最……精明能干的那个人?”

神棍叹气:“小炼炼,你脑子挺灵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长了个憨脑壳呢,再精明能干,活不长有什么用?”

江炼一下子反应过来:“最年轻的那个?”

“那必须啊,黄帝一族长居中原,但蚩尤族人流亡,进的可是湘西、贵州、云南这种当时的绝地,黄帝一族根本就不了解,而且,箱子又被拆得七零八落,这藏一件那收一件,找回箱子、找回凤凰翎,能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吗?”

“再加上时间越长越难找,因为知情人陆续死了,而这个秘密,根本没有向后人透露——这版图一会广西一会湘西一会昆仑,想把这些全部串联起来,理出个头绪,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别说彭祖寿数八百,再给他加个八百,他都不一定能做到。而中国人的习惯,上一代没做到的事,总会交托给下一代。”

江炼约略摸到点头绪了:“你的意思是,彭祖的后人也被卷进来了?这个后人……就是你?”

细细一想,好像有点道理,且早有端倪:神棍能识别山胆的真假,而山胆认神棍,随着探险的深入,神棍时不时会做梦,这些梦至关重要,得以串接起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也许那些并不是梦,而是神棍逐步被唤醒的记忆。

江炼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你追寻这口箱子,最终的目的,是要焚箱?”

这种时候,很难不自私一把:美盈要靠这口箱子活命,神棍却是要焚箱的,箱子焚毁了,美盈还有命在吗?

神棍有点茫然:“不知道,我没什么想法,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找到那七块兽骨,引渡出我朋友身上的凶简,那七块兽骨,我是确实想烧掉的……”

江炼打断他:“箱子里物件的材质都特殊,单纯的损毁是毁不掉的,放进箱子是必经的程序——说到底,想烧兽骨,也得通过那口箱子才能烧吧?”

神棍没话说了,顿了顿才开口:“你要是担心这事会影响况小姐……我听说,况小姐昨晚就见过葛大先生了,葛大先生还送了她一句话。”

江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什么?”

“好命,有贵人相助,可过坎过劫。”

江炼愣了好一会儿,有点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嘴唇问了句:“葛大先生的话,应该没错的吧?”

干爷若是能多活几天,亲耳听到这话,走也会走得欣慰吧。

……

神棍回房前,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拜托江炼:“今晚这事,你就……先别跟孟小姐说了。”

江炼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神棍苦笑:“她要是知道了……你觉得,对一个有可能会去烧山胆的人,山鬼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送走神棍之后,江炼就这问题想了很久。

他觉得孟千姿大概不会太在意的,毕竟山胆这东西,除了能克水精之外,对山鬼来说,好像毫无作用。

但孟千姿那七个妈就很难说了:老人家趋向保守,东西宁可安稳藏着,也不愿轻易去动,更别提是要烧了。

他突然有点好奇。

彭祖的后人神棍,有什么天赋异禀吗?就目前看来,真的普普通通、平平无奇,进凤凰眼时,还险些命丧鳄口——他想焚箱,比唐僧西天取经还要难吧?

***

第二天一早出发。

陶恬调来了两辆车,一辆七座大suv坐人,另一辆作备车兼装载各种装备。

她还给神棍带来了不同版本的《山海经》及注解,另有几本书,是讲彭祖的,估计是神棍昨晚提了要求。

神棍显是一夜没睡好,眼镜下头挂两硕大黑眼圈,江炼还以为他是被认祖归宗这事给激动的,路上跟孟千姿聊天才知道,昨晚神棍回房之后,还跟她聊了很久。

原来神棍经常念叨的那个阿惠,原名阿木理,是黑苗蛊王的传人。

这里头,还有一个叫人扼腕的故事。

当年,段文希拜访黑苗蛊王时,察觉自己的年轻助理跟阿木理暗生情愫,曾委婉提醒过他:苗女擅蛊,尤其是黑苗女人,能别沾惹就别沾惹。

助理满口应允,段文希也以为就此无虞。

但她低估了年轻男女之间情爱之热烈,那助理压根也没听进去,觉得即便被落蛊也没什么可怕的:苗女落蛊,都是去惩罚负心人的,他言出必践,一心一意,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黑苗之行结束之后,那个助理要返沪继续学业,段文希也另有行程,两人便在昆明分手,没再联系了。直到几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段文希才听说,那个助理已经死了很久了,死因是蛊发而亡。

段文希略一推算日子,就知道是在黑苗时种下的情孽,那助理必是跟苗女卿卿我我,回沪之后又见异思迁——虽说是那助理私德有亏始乱终弃,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我,她深悔自己把无辜的人带入黑苗,从此再也没有聘用过类似的助理了。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

而故事的后半段,是孟千姿昨晚才从神棍这儿听说的。

那助理并没有背信弃义,他完成学业之后,依照约定的日期,还提前了一段时间,跋山涉水,又回了黑苗村寨,想给阿木理一个惊喜。

然而物是人非,此时蛊王已经过身,而阿木理,于几个月前一次外出时,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回来。

那助理没办法,便在阿木理的旧居住下,一心等她回来,没想到,没等到阿木理,反等来了自己的死期。

阿木理的蛊毒,那是闹着玩的吗?可怜那助理,一辈子斯文腼腆,文质彬彬,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落了个肠穿肚烂、屎尿横流的不堪下场,在寨子里足足痛爬了三天三夜才死,算是被无数蛊虫活吃了的,连骨头都被钻噬得千疮百孔。

寨子里的人都很同情他,却束手无策,也是天要他死:若蛊王还在,也许还能试着去解阿木理的蛊,但蛊王偏偏又已经死了。

那助理被埋在了寨子外头,小小坟头,不到一年就覆满了青草。

又过了一年,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住得靠近村头的一户人家,忽然听到暗夜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那家的男主人心头发毛,便提了马灯出门来看。

在那助理的坟茔边,他竟然看到了失踪了很久的阿木理。

据他说,阿木理外出的时候,还是个娇俏的少女模样,现在,完全像是个妇人了,她披头散发,穿汉人的卦裙,一身脏污,土坟已经被她硬生生拿手扒开了。

黑苗下葬,不时兴棺木,而且那助理又是个外人,当初只是拿苇席草草裹了入土的,这么久了,山里气候又阴湿,苇席早已朽烂成泥,跟骨碴、泥壤烂在了一处。

那男主人看到,阿木理痛哭流涕,拿手抓起坟间泥壤,一口口吞咽下肚,天上落雨,她嘴角挂下一道又一道被雨水稀释了的黑色泥污,极其可怖。

那男主人吓得跌坐在地,马灯骨碌碌滚出了几丈远,油火泄出,把那一处的草地都烧着了,男主人忙脱下衣服扑打,好不容易扑灭,又想起阿木理,抬头去看,只看到夜色里,她跌跌撞撞、往外远走的瘦削身影。

那助理的母亲还在上海,体弱多病,无人奉养,阿木理去了上海,一度当了舞女,给多病的老太太送了终。

再然后,多事之秋,战况吃紧,和况家举家避难一样,她也避祸去了河南的一个小山村,但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太多金银细软,却带了口棺材随行。

就在那个小山村里,她为自己择了穴,安排人把自己活着钉入棺材,以性命下了血蛊,诅咒害自己的人不得好死。

几十年后,游历到此的神棍遭遇了蛊虫,经历了一番“大战”之后,拿屁股把蛊虫给坐死了,还看到了因着地质灾害而损毁掀翻的棺材盖。

棺材盖上,有阿木理死前刻下的诅咒。

路铃一脉,绝于三代。

……

车子已经出了市区了,公路渐渐开阔,远山的轮廓恣意抹划于疏朗半空。

江炼调了调耳机的音量,点击孟千姿发来的又一条语音。

她说:“你知道阿木理出了什么事吗?太夸张了,她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一伙人给打晕绑走了,而那伙人,居然是盛家人,九铃盛家。”

“盛家的路铃,在那段时间断了代,当家的给了下头的人一些钱,让他们去妓院里或者人牙子手中买一个女人来,好融血、行蝶变,把这血脉再给续上。”

“但是那几个人渣,把钱拿去赌了,没了钱,不好对当家人交代,居然鬼迷心窍,把主意打到了路人身上,想随便绑一个,阿木理正撞到枪口上,堂堂一个蛊王传人,要是正面对抗,那些人哪会是她的对手?”

江炼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但人生经常这样,阴沟里翻大船,平地栽重车,就好比段太婆,一时传奇,谁能知道,终结在阎罗手里?

孟千姿咬牙切齿:“我要知道盛家是这样的人,我才不会让山鬼给她们搞什么不探山住!”

江炼笑,车里□□静,说句话人人都能听到,所以他一直在给孟千姿打字:“也不能这么说,盛家也有好人。”

孟千姿在那头冷哼,又说:“阿木理就是被抓去,给路铃续的代。我估计那时候,她身上也没蛊了,一身本事使不出来,只能假装听话,为盛家生下了女儿,然后等看守松懈了,才逃了出来。”

“但是她真的也是好狠,路铃一脉,绝于三代,那是把自己的女儿、孙子辈,还有重孙子辈都给诅咒了进去,可见她有多恨。还有,神棍跟我说,现在他认识的那个朋友,就是路铃的第三代。”

江炼一怔,迅速打出四个字:“可以解吗?”

孟千姿回他:“说是蛊虫死了,大概解了大半了,但神棍对黑苗也不了解,那之后还特意去了黑苗村寨,可蛊王也断了代,没人给他解惑,他不敢打包票,一直担心会不会还有后遗症。还有啊,他觉得,盛家九铃,路铃为尊,路铃绝了,其实是等于九铃都绝了,树倒猕孙散嘛,最重要的那一脉绝了,其它的还能……”

语聊就到这里,没信号了。

江炼抬起头,看视线里越来越近的苍莽山头。

路铃一脉,绝于三代,这绝的,是人,还是铃呢?

其实九铃盛家,如果没了铃,也就相当于是泯然众人,不存在了。

冥冥之中,江炼有一种感觉。

焚箱这件事,也许……一定是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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