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还说了后三句话:龙骨焚箱是什么意思?完全是个病句,只有火才能焚箱。

但以他对江炼的了解,江炼也不可能是胡诌、跟他开玩笑,抑或幻听。

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江炼忽然笑了:“我一直觉得,你做的那些梦,其实不是梦,都是你的远年记忆——这一阵子,你不做梦了,升级了,开始说些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话,看来是这些记忆要苏醒了。”

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说实在的,这几天,一想到美盈已经发病,箱子又没头绪,我就挺愁的。不过看到你吧,又觉得有希望了。”

***

江炼这半夜找来的希望,只支撑了他半夜的好梦。

凌晨时分,三人被况美盈的痛呼声惊醒,江炼反应很快,翻身下床,揿亮灯时,况美盈还没醒,一侧的肩膀不断抽搐,额上蓄满豆大的汗珠。

江炼晃醒况美盈,捋起她的衣袖看。

果不其然,她二次发病了:第一次发病时,左臂上出现了一道伤痕,自左手的腕根处开始皴裂,裂到肘心处停止。

现在,这第二道来了,接着肘心的位置,向肩膀蔓延,停在肩头以下——道道细小的血迹侧淌,胳膊仿佛被血线捆绕。

天还没亮,窗边压着沉沉的黑,晕黄色的灯泡在头顶荡着,雪白胳膊上的血迹像是活的,喷溅,也泛泡。

没人说话,或粗重或急促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这气氛,压抑极了。

江炼觉得,自己没法安稳在屋里待着了,反正,养了近一周,这左半边肩膀胳膊,只要不去磕碰或用力,也就不会疼。

他打定主意,今天要跟着山户的小队进山,他体力恢复了有六七成,应该不至于给小队拖后腿,到实地去走走看看,也许能有意外收获——哪怕什么都发现不了呢,也比干坐着强。

……

吃完早饭,江炼径直去向半山处孟千姿的毡房,想直接跟冼琼花或者景茹司提一下自己的要求,也顺便看看孟千姿,才走了一小段路,忽然注意到,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往常这时候,山户小分队都已经在做临行前的准备了,但今天,停车的那一处鸦雀无声,无人走动,却有十几号人簇拥在路头,似乎正翘首等待着什么,不时窃窃私语。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疾驰而至,那群人一拥而上,从车上迎下几个人来。

确切地说,其它下来的几个都是陪衬,重点是一个头上缠绕绷带的年轻男人,那人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偶尔又突然惊惶,嘴唇蠕动个不停——江炼离得远,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

那些山户簇拥着那人,径直往半山上去,看方向,目的地应该是孟千姿和两位姑婆的毡房。

江炼心跳得厉害,直觉这人必然有点来历,他心有不甘地跟了几步,从那群人嘈切的议论里,依稀听到了“生还”两个字。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

山鬼出事的八人小队,最终找到了四具尸体,另外四个不明下落——这个年轻男人,不会就是其中之一,抑或截至目前、唯一的生还者吧?

***

那些山户把人送到了毡房门口,大概是没那资格入内,很快四散离开。

江炼很想跟进去看看,知道不妥,又忍住了,但就这么回房又不甘心,便在底排的板房前踱来踱去,可巧看见了陶恬,忙追过去打听。

他的猜测没错,这人果然是失踪者中的一员。

陶恬也不太清楚内情,只说这人好像是混乱中摔下了山崖,没死,但把脑子给摔坏了,醒来之后稀里糊涂,只往一个方向走,居然让他走出了山谷,还遇到一个放牧的藏民。

那藏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天生痴傻,因为忙着牲畜的事,也就先把他收留在帐篷里,直到前两天,才有空把他送到最近的派出所,这一送,山鬼得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接了人,送院检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送了过来。

江炼听得喜忧参半:脑子摔坏了,从他那,还能得到线索吗?

看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江炼先回了毡房,坐立难安,把神棍那几本书翻得书页哗啦响,至于里头的铅字,完全没看进去。

正心烦意乱,有个山户过来,说是孟小姐说的,请神先生和炼小哥过去。

江炼如释重负,赶紧拽着神棍出门,路上三言两语,把发现生还者这事跟神棍讲了。

***

一进毡房,便觉气氛沉闷,近乎诡异。

那个摔傻了的年轻男人,由何生知陪着,瑟缩着坐在毡房一角,手里捧了碗酥油茶,却不喝,只吃吃向着何生知说话:“茶……奶茶。”

何生知哄他:“对,对,酥油茶。”

孟千姿倚坐在床上,拥着盖毯,面色疲倦——她这两天补元气,一般都是睡到中午或者下午,很少这么早起床。

景茹司坐在她床边,正帮她掖紧被角,冼琼花和孟劲松却坐在对面床上,低头看手中的一个摄录机。

见两人进来,冼琼花示意孟劲松把摄录机递过去:“我也懒得讲了,你们自己看吧——姿姐儿说这事可能跟你们也有关,坚持要让你们也知道。”

原来过程都录下来了,江炼接过摄录机,调低声音,和神棍两个就地在毡毯上坐下,从头看起。

摄录的过程并不长。

开始是何生知介绍情况,和陶恬说得差不多,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外伤致脑出血,中枢神经受损,大小便偶尔失控,记忆力减退,但总体来说,不属于严重脑损,有复原希望。

然后,冼琼花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同伴是怎么死的?”

那人半张了嘴,愣愣的,似是听不懂,半天才口吃着说了句:“我摔……摔下去。”

冼琼花很是耐心:“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从哪摔下去的?”

那人又反应了半天,蹲下身子,拿手在地上划划绕绕:“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

江炼曾听说过,脑部受损的人的脑回路,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你问一个正常人今天去哪了,他可能回答百货商场、游乐园,但伤者会懵逼,他得重新从家里出发,把路线重走一遍,走到了那个地方,才能答得出自己去过哪。

视频里,景茹司有点不耐烦:“把他直接带去发现尸体的地方不就好了么,也许还能记得点什么。”

孟千姿说了句:“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根本不是最初出事的地方呢?这些日子,你和七妈去现场好多次了,什么都没发现——我觉得,不如跟着他,从始发点开始,重新走一次。”

江炼也是这想法:这一周以来,山鬼小队日日进山,就快把那片山头给翻过来了,如果八人队真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的,那秘密,也一定不在发现尸体的那片山头。

他继续往下看。

这次是孟千姿问那人:“那你记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人、或者稀奇的事儿?”

这一下,显然是问到点了,那人眼前一亮,不住点头,说话时嘴角歪斜,涎水流出,但还是艰难重复:“龙,天上,有龙。”

江炼脑子里一嗡。

他明白为什么孟千姿要把他和神棍也叫过来了,事情确实和他们有关,但他们知道的是龙骨,这人念叨的……

天上还能有龙?会不会是这人当时摔傻了,眼前出现幻觉了?

视频里,冼琼花也是这想法:“是不是你看错了?”

那人不住摇头,努力伸手比划:“这么长……很长,很长,在云雾里飞,云雾……白色的,它是……青黑色的,很长,角,也长……鳞片,发亮……”

冼琼花再问什么,那人就跟没听见似的,只兴奋不已地去向人描述自己看见的龙,多么震撼,多么漂亮,多么威严。

视频就到这里。

因为叙述得太详细了,“看错”的可能性不大,然而,也正是因为叙述得太详细了,真实性大打折扣,更像是想象或者脑补。

见江炼他们已经看完了,冼琼花才开口:“真的龙,还是飞在半空的——我听说西北这一带天上地下的监控都很严,还有部队驻扎,活龙飞在天上,军方早发现了。”

这话没错,天上那么多卫星,可不是放着玩的,神棍突发奇想:“会不会是,他看到了什么画?壁画或者雕刻,栩栩如生,但是他脑子摔糊涂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冼琼花叹气:“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总之,商量下来,我们决定调派人手,重新走一下八人队的路线,希望沿途能有什么发现。不过这一趟,可能比较凶险。”

江炼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昆仑山这种地方,没法太过倚赖现代武器,枪啊什么的,带归带,未必用得上,容易引发雪崩,也容易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也就是说,万一真的遭遇强敌,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力量较量。

他没太犹豫:“算我一个吧。”

神棍这几天,都快闷得长蘑菇了,但山鬼搜山都是精兵强将,他这实力,也不好去拉低平均值,现在一听有门,积极表态:“我也可以去,做一下……后勤工作。”

话说完了又后悔:说什么后勤啊,该说“顾问”才对,武力不行,就该强调自己的文化价值。

冼琼花笑了笑:“要什么后勤啊,到时候,你就跟姿姐儿待在一起吧,她身边,绝对安全的。”

怎么孟千姿也要去吗?

江炼心头一紧,脱口说了句:“孟小姐的腿不是很方便,我看她就不用……去了吧。”

话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属于多管闲事,但说都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完。

毡房里静了一会儿。

末了,景茹司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得意味深长:“我们会注意的。”

……

事不宜迟,定了午饭后出发,江炼和神棍先回去收拾行李,出了帐篷,江炼有点沮丧,问神棍:“我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神棍回想了好一会儿,确认江炼在毡房里说的话屈指可数:“关心孟小姐的腿,怎么会是说错话呢?”

江炼苦笑,四姑婆那个语气,“我们会注意的”,真是满满的嘲讽意味。

仿佛在说:我们不知道千姿的腿不方便吗?我们不关心她的身体吗?要你说!

***

这一趟,山鬼动用了四辆车,挑了约莫二十个好手随行,景茹司领队,冼琼花坐镇营地,以便策应。

八人队最初的入山点,是一条进山的狭沟,地图上没地名,但据说当地人把这条沟叫“才旦”,而藏语里,“才旦”代表寿命永固,这寓意让江炼想起“阎罗生阎罗”,总觉得意义深长。

车到时,有几个藏人已经牵着牦牛在沟口候着了,这些牦牛都是黑色,体型壮大,虽是家养,那挠弯向天的牛角,倒都弯出些不驯的野性来,为首的那只最大,背上背了个木制带折叠遮棚的卧椅,卧椅是老物件,木质发黑油亮,转角处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看得出上了年头了。

江炼这才省得,孟千姿是不用走路的,他长吁一口气,又觉得自己也挺傻的:两位姑婆怎么可能放她下地呢,自己还巴巴上去提醒,实在多此一举。

不过,他还是觉得,孟千姿应该在营地歇着,没必要来。

一行人把行李都搬上几头牦牛的背,分前中后队,向着沟内行进,因为是轻装上阵,速度倒是不慢,连神棍这样的,都没拖后腿。

走了一段之后,江炼觑了个空子,赶到孟千姿身边,伸手在卧椅上敲了敲。

牦牛走得晃晃悠悠,孟千姿这阵子本就渴睡,让它这一晃,险些睡着了,听到声音,低头看他:“嗯?”

这么大群人,只有她一人坐牦牛,高高在上,很有点地主老爷出行的派头,江炼问她:“腿好点了吗?”

孟千姿回了句:“不用力就不疼,这种小颠簸还过得去。你呢?”

江炼说:“一样,比你强点,毕竟走路不用肩膀。”

又说她:“你来了也是白来,不能打不能跑,一路躺着做大爷……就不能好好待在营地养伤吗?”

孟千姿斜他:“我就这么没用?你们现在所有人……”

她指指前队,又示意后队:“都是我在罩着,懂吗?”

原来,为了确保安全,她这一路都会启用“山风引”,等于为队伍罩了个结界、开启了雷达,三五里路范围内,来自活物的异动,都能侦测到:要知道,一般手枪的射程,也就五十米左右,哪怕是专业的狙击-枪呢,一千五百米射程顶天了,三五里的感应距离,足够保险。

景茹司和冼琼花,其实也会“山风引”,但她们施展开的效果就远不如孟千姿了,所以,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你全程躺着都行,就当抬了口雷达锅随行了。

原来如此,江炼肃然起敬,正待夸她两句,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个东西给你。”

边说边从兜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江炼接过来看。

他即便对化妆品再不了解,也能认出这是一支精致的香水小样,大概只两三毫升,而且,这一定是女用香水,因为那试管样的瓶身里漾动着的,是柔粉色。

拧开盖子一看,还是滚珠头的。

孟千姿说:“你将就用吧,辛辞在他箱子夹缝里找到的,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掉在那的,不过我闻了一下,味道还没散。”

江炼奇道:“我要用这个干什么?”

孟千姿笑嘻嘻的:“越往上去,山地里的味道就会越单一,这种香水味道,我敢说在这儿独一无二,你擦在身上,我就可以知道,你在我哪个方位,距离我有多远了。就好像风筝一样,有一根味道的线一直延伸出去,但线头一直在我这里……”

后头有两个山户过路,江炼把试管香拢进掌心,孟千姿也住了口。

直到那两人过去,她才继续:“我四妈都没这待遇呢,看你是伤员,我格外照顾你的。”

脚步声杂沓,是后队几个人过来了,江炼放慢脚步,不露痕迹地和她拉开距离,回了句:“我一个大男人,擦这个,你想什么呢。”

……

江炼打定了主意,绝不会用这个,可那一小管香水在掌心捂得温热,有形体有分量,执拗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再加上行路无聊,心里不免冒出七七八八的想法,又有点好奇:只搽那么一点点,能维持多久呢?她一直能闻到?

又一次暂作休息时,他瞅着前队已远、后队未至的短暂时机,迅速拔下盖子,拿滚珠头在颈上动脉处略滚了一下,又做贼心虚,手忙脚乱地收起。

重新上路时,便有些疑神疑鬼,生怕自己这一路行走,周身散发芳香因子,会有山户在背后议论指点,难免有点不自然,不过走了会,见身周人等压根就没发觉,又渐渐放松。

只是,走着走着,前头不远处的孟千姿忽然回过头来,冲着他高傲地昂了昂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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