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村咖啡店”在马路边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门口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桑尼亚咖啡。

已经是午后两点,店里仍十分热闹。我一推开门,所有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

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对我这样,客人们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忙,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关系。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着他们熟悉的店主竟对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生气。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喊道:“老板,怎么了?”

“没事。”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迫不放,挑衅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我向看起来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是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线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啊。哎呀!”

他终于笑了,挺直身子。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紧张……”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头——生驹是这么说的。看起来确有这种味道。慎司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边走边聊。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带他来这里练习骑自行车。”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你老家在这儿吗?”

“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在这里开店后,我们才住在这一带。现在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这里很像在电视上看过的风景。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

“一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慎司就跑来看热闹。说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对了,听他说交过女朋友。”

“对。好像是他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那女孩曾打电话到家里两三次。应该就是时下那种年轻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谈些什么。”

“慎司和你谈过吗?”

“是。他说刮台风那天晚上,你帮了他大忙,很照顾他。他回家后,我和内人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当然,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有个请求,要是慎司没主动说,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

稻村德雄用力点点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和内人早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事件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我开始说话时,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我们已经走到桥畔了。

我们默默等着略微倾斜的红绿灯变为绿灯,目送几辆车经过之后,才穿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

“昨天,他来找我,也是一脸憔悴。我想,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很担心。”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了我姑姑那儿。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处。”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老实说,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

“我明白。”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慎司是费尽心思骗我的——你知道织田吧?”

“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他说,爸爸,有个人和我一样。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

“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我能够理解,谁都有怕生的时候,更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即使我们不是故意的——也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织田肯定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仰向后面,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说的?”

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看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无数次了。真的是不计其数。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正因为这样,才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抢着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搞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父亲说,原来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的时候才能看到。还有放在箱子里的长袖和服。我父亲小时候曾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颇为怀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即使当时没发生战争,我父亲也做不出什么业绩来。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长得很漂亮。”

“对,没错。开始打仗的时候,她就嫁人了。当时,她在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她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那天晚上被烧死。她婆婆并不相信,但空袭过后,果真在姑姑说的地方挖出了尸体。她婆家的人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被迫离了婚。她当时三十多岁吧,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说,不能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强,本来就和婆婆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后来,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活得很压抑,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关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房里大哭了一场。不久她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完全没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那时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她穿着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认出了她。她瘦了很多,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还没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听不懂吧?其实我本来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

“对,没错。当时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问她:‘姑姑,你还是能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当时,内人正为这件事不安呢,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这也难怪。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借钱,有附加条件的借款对你没好处。即使再辛苦,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开店,他可以提供资金支援。当时,我边走还边烦恼着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支援。”

我苦笑着问:“你有没有跟他借?”

“没有。这件事我做对了。”

打那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只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虽然她从没详细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没告诉内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说:‘阿德,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个亲戚告诉他了吧。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传统。’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慎司怎么活下去。事实上,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点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

“应该吧。我姑姑住在高圆寺,那时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就哭个不停——我们赶过去一看,结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解释?

“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走得并没有太痛苦。’或许你会笑我,但他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这么多。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用托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你们是慎司的父母,你们仔细听好。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还辛苦。但既然他来到这世上,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他。什么都不要说,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你们能帮他的只有这些,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慎司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相信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平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对父母来说有点悲哀,也很无奈。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赛车比赛,由于发生了事故,赛车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的。”

经过不知所措的漫长时间和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井盖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把事情搞砸了。这青涩的失败,他现在还为之烦恼。但是,无论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

“慎司虽然犯了错,但我觉得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包括他选择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是说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但是,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思考这件事。所以你才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这么做,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清准确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一点,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后怎么做,你自己全权决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说道。“这种年龄,会乖乖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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