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这种事,跟我的个性不符。

然而眼下却非这么做不可。只要监视三村七惠,就能找到织田直也。

我从第二日出庄出来时,察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公寓旁有一个露天停车场,只要把车子停在那里,就可以观察到公寓的入口。于是我立刻打电话回杂志社,找到送稿子的兼职工作人员,请他帮我找一辆车。一小时后,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可乐娜出现了。

我让他把车子停在“外来车未经许可,重罚”的牌子下,便钻进了车子。他似乎精通此道。

“我加满油了,这是望远镜,还有你的晚餐。”他递上快餐店的纸袋。“要不要我帮你联络谁?”

“生驹回去的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如果他要来,请他把鞋子脱了拿在手上,悄悄地来。”

“明白。那就请你加油哕。对了,别忘了把呼叫器的音量调小,跟踪时,呼叫器的铃声大作,那可就糗毙了。”

“有谁干过这么没大脑的事吗?”

“主编啊!”

我把身体靠在座椅上,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我并没有胜算,只是凭着第六感——而且几乎是一厢情愿的。

从直也前天打过电话、想知道七惠过得好不好来看,他并不打算和她断绝联络。他很关心她。

今天晚上,他可能再打电话来,或许我的造访使七惠更加困惑,她更担心直也了,于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联络他。

用某种方式。

或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肯定有和直也联络的方法。

难道她和稻村慎司一样,对着天空“呼唤”他?

总之,织田直也过来,或是七惠被叫去某个地方的几率相当高,很值得一搏。想要比Yes、No更进一步地交谈,他必须和她碰面。

下午六点,七惠没有离开公寓。我看到她打开门走出房间,但只是从门口的信箱拿了晚报,便立刻回去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久,她提着一个现在很少见的老式购物篮走了出来。在天色渐暗的街道上,她身上的白夹克十分显眼,让人感觉冷飕飕的。我走出车子,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只是去买菜而已。几步远的地方,那条弯来拐去的商店街长得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她走了进去。若是以前,一个身穿西装的大男人挤在家庭主妇和小孩摩肩接踵的商店街,会显得很突兀,但最近许多上班族都会在下班途中买菜,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挤在人群中,时而向鱼店老板打听价钱,时而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掩人耳目。

在街的半中间,有一家超市,七惠在那里买了许多东西。她提着一下子变沉的购物篮,又在蔬果店停了一下,买了一堆放在店门口的柿子。她完全用手势沟通,蔬果店的主人跟她打招呼,称她“七惠妹”,并没有把她当成哑巴。

这里是适合她居住的环境,至少比其他地方适合。

七惠走出蔬果店便立刻回到公寓。购物篮变得鼓鼓的,她不时换手拎,每换一次手,露出篮子外的那一大把葱就晃个不停。

我立刻想到,一定是有客人要来。很难想象,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住在买东西如此方便的地方,竟然一次买那么多东西放在冰箱里。

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可能性一下子提高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目的而跟踪她,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公寓。

织田直也可能就曾这么做过,走上前去轻轻拍她的背——不,根本不需要,只要从背后很自然地拿过篮子,然后说声“你好”,再笑着问她“有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我确定她走进家门后,又回到车上。

八点左右,天空开始飘雨。蒙蒙的细雨,即使把手伸出车窗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够感觉出正下着雨,但视线却变差了。我摇下车窗,继续监视。

两个人一起跟踪,就可以闲聊打发时间,一个人,就必须呆坐在车里对抗无聊和睡意。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能听音乐,更不要说看书了。

然而今天晚上,却不至于太无聊,因为我一直都在想七惠的事。

没有声音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光是不能打电话,已十分不便。但她在家里装了电话,是为了接外面打来的电话吗?或者她请朋友帮忙,事先在录音带里录好一些话,以便生病或发生意外时用?发生意外时,只要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就可以求救了。

她的父母、兄弟在哪里?做什么?即使没有身体上的障碍,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生活就够令人操心的了。难道她的家人过世了?

她说她是幼儿园老师,她是如何工作的?她听力没问题,可以弹凤琴给孩子听,也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也许她教的是和她一样有障碍的小朋友。

三村七惠完全不让人觉得悲情,她活得很自在。即使她内心有不安和恐惧,她也并没有退缩。也许是因为她个性坚强,也许是她所处的环境使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她还算是幸运的吧。

幸运。

不,那是应该的。如果无法让身体有障碍的人安居乐业,那就是国家的耻辱。

遭遇车祸,生病,或者只是年纪大了,人都会变得脆弱。想要活下去,得有很多支持才行。像我这样,没有结婚而年岁渐大,总有一天需要受到社会的照顾。这并非事不关己。

这个国家可以制造出用电力打蛋汁的机器,为什么不充分运用技术为真正“需要方便”的人提供便利?为什么要一味引导那些天才去埋头研发让人偷懒的用品,却对只需要一两件机械或动力辅助的残障朋友视若无睹?假设视讯电话可以早日普及化,可以为听障朋友提供多大的方便啊!

我是遇到三村七惠才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遇到她之后,要是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想必我也不会去想这些事,肯定觉得这种事轮不到我来操心,会有人想办法的。

绵绵细雨中,只有第二日出庄的灯光微微发亮。

织田直也生活在那个屋檐下时,对七惠来说,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七惠不需要使用手语,也不需要白板,就可以和他“交谈”。他们可以真正做到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理所当然地“交谈”。即使有着一墙之隔,当她遇到麻烦时——哪怕是再小的事,小到打不开瓶盖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能立刻察觉到,及时伸出援手。深夜,当七惠不得不独自从附近的车站走回家时,不需要打电话,他就会去车站接她。一个在遇到意外时无法大声呼救的女人,绝对比正常人更害怕走夜路。七惠曾经很放心地倚重直也的帮助吧。

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就可以为七惠做一切的事,可以真正地帮助七惠。

然而他并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虽然他很担心七惠,却断然离开。

稻村慎司知道这件事吗——我开始思索起来。如果他知道有七惠个人,或许他不会这么做。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帮助直也,一起寻求出口;但他们意见不合,其中的原因是织田直也还有个三村七惠……

这时,第二日出庄的门口撑开了一只红色的雨伞花。当雨伞微微倾斜时,我看到了七惠的脸。只见她张望了一下,便迈开步子。我坐直身子,紧盯着她,浑身僵直起来。

她径直朝停车场走来。

红色的雨伞靠近了。或许是因为下雨,气温降低的关系,她换下薄夹克,穿上开襟外套,腋下挟着那块白板。

我曾经跟踪过别人好几次,但从来没有这么丢脸地被识破。我靠在车窗上,干脆等她走过来。

七惠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着我,轻轻向我点点头。我伸手为她打开车门,我还没说话,她立刻弯下身体,把食指放在嘴上。

“怎么了?”

我压低声音,她出示白板给我看。

“让我上车,带我随便兜一圈。”

之后,她写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你知道怎么甩开跟踪吗?”

她轻巧地坐上副驾驶座,看着我的脸,频频点头,似乎示意我“快走啊”,于是我发动车子。

离开停车场,慢慢行驶在街道上,我看了看后视镜。

在我的车后,有两个车头灯。我试着放慢速度,把车子开到路边,让其他车超车后,再度行驶在路上。下一个十字路口,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那是一辆和我开的可乐娜差不多的国产车,灰色,车上只有一个人。但车牌抹了泥巴,完全看不清楚。

“是那辆车吗?”

我一发问,七惠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那辆车一直在监视你吗?就像我一样?”

七惠迅速写道:“详细情况等一会儿再说。”

“好,那你抓紧了,我要甩掉他。”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甩掉了。在绿灯就要变红灯时,我开了过去,第一个路口向右一转,沿着街道绕了半圈,然后把车子开进附近高架桥下的空地,便再也没看到那辆车的踪影。

我担心对方四处寻找我们,在桥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钟。只听到雨刷摆动的声音,四周一片静寂。

就算对方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也未免放弃得太快了一点。

“真是扫兴。”

我嘟嚷了一句,七惠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太好了”,接着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请回我的公寓,有人找你。”

我看了两遍。

“谁找我?”

“织田。”

“他在你家吗?”

七惠摇摇头,“不,他到了附近,发现你在,就回去了。他现在在别的地方,他说会打电话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这么轻易就被人识破我在跟踪,看来我还是趁早洗手不千为妙。”

七惠踌躇片刻,在白板上写道:“织田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然后,她宛如后悔般的急忙擦掉,又写了以下的句子,看到那行字,我的视线直无法移开。

她这么写着:“那辆车并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监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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