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森孝魔王(一)
住在杉木林附近的农夫留吉守护着祖先代代流传下来的田地,很认真地靠耕种过活。但是,听说因为他的祖先本来是个流浪汉,所以分到的土地地点不佳,是位于山腰的贫瘠地,而且四周杉木林立,耕种起来很麻烦,必须一边爬山一边耕种才行。爬山其实和耕田一样,都是非常辛苦的事。
虽然如此,留吉仍是全年无休地上山耕田。有一天,他在杉木林遭到一只准备要冬眠的大熊袭击。熊朝他的右小腿肚咬了下去,留吉拼命挣扎终于顺利逃脱,拖着一只受伤的脚,使尽吃奶的力气爬回了家。虽然命保住了,但后来就行动不便,暂时无法上山耕田,所以部分的田地就这样荒芜了。
留吉的老婆叫阿由,原本是关家老爷的侧室夫人,后来被下放民间,赐姓犬坊,听说是贝繁村里的第一美人。阿由是个很有度量的勤奋女人,虽然留吉无法上山耕田,但她有时也会代替他上山工作,晚上回家还编草鞋用来卖钱。她完全没有嫌弃留吉,只是拼命地工作,撑起全家的生计。
留吉和阿由生了一个独生女,名叫阿春。随着年纪渐大,阿春长得越来越像母亲,非常美丽,头脑好,脾气也好,常常帮母亲编草鞋,也很尊重父亲,经常对留吉嘘寒问暖。
被熊咬到的伤口已经大致痊愈了,但是想不到因为受了伤,人也生了一场大病,原本以为会一病不起,幸亏后来病也好了,留吉终于能再回到山上耕田。如果能爬上山,他就会多少去耕一下。不过,每每只是工作很短的时间,就让他气喘吁吁,无法再继续工作。留吉只好坐在田畦旁休息,等休息够了再继续工作。但是,留吉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听话,如果整天都在山上耕种,最后竟然会变得没有力气走回家,只好睡在田畦,不然就是等阿由来接他,再扶着阿由的肩膀慢慢走回家。
因为春天的时候,更要频繁地上山耕种才行,所以,阿由有时候会代替留吉上山耕种。虽然留吉无法工作,日子过得很苦,但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很勤奋,也很贴心,村里的人都很羡慕他,认为他是上辈子烧了好香,这辈子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另一半和女儿。
可是,农田的收获根本不够缴年贡。留吉一直都是不沾酒跟女色的老实人,也不会想到要去跟人借钱,但是因为他得了重病花了很多医药费,加上女儿阿春也大了,该为她准备一套和服,所以只好去跟人家借钱,结果却越借越多。留吉每天都很焦虑,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去工作,否则无法还清负债,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允许他再工作,他只好整天待在家里睡觉、到处闲逛,一点忙都帮不上。结果,留吉变得越来越懒散,也常常乱发脾气,于是村子里就开始有许多闲言碎语流传起来。
最后,阿由只好到处奔走,借钱度日,但村里的人都不是有钱人,她根本借不到钱。某日,有一位名叫冈田弦左卫门的税务官派人来到留吉家,传话说叫阿由到他的寓所工作,还命令阿由隔天就要去上班,至于薪水方面,会看她的工作状况,随时加薪。
阿由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所以就只身前去税务官的住所。本来她以为是做些女佣的工作,但因为人手够了,没有多余的工作可以派给她做,因此弦左卫门就叫阿由待在身边,负责服侍他。一开始,弦左卫门偶尔会故意碰触阿由的身体,到后来竟然常常对她毛手毛脚,所以阿由就跑去找夫人告状,请夫人留自己在她身边服侍,不想再服侍老爷。但想不到夫人竟然因此动怒,将阿由关在仓库里,还说她引诱自己的丈夫,是个不贞的女人,严厉地拷打她。弦左卫门跑来向老婆求情,要她放了阿由,但夫人却恼羞成怒,拷打得更严重。
隔天,阿由被解雇,回到了自己的家,但是身体受伤严重,必须卧病在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工作。这期间,阿春虽然拼命地工作,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根本没法处理那么多事情,只好任田地荒废,家里的情况也是乱七八糟。
不久之后,就是收获的秋天了,家家户户都要献米纳贡,可是因为遭遇不幸,留吉和阿由根本拿不出足量的米来缴税。虽然那时候阿由已经可以下床做事,但是留吉依旧卧床不起,于是村公所就派了好几个人来,将房间里的地板全部掀掉,还拆了储藏室的门,检查他们有没有把米藏起来。这些人实在太残暴了,留吉和阿由吓呆了,不敢做一点反抗。
没多久,留吉夫妇就被税务官叫去了。两个人跪在税务官寓所的院子里,长得像恶鬼般的弦左卫门走了出来,旁边还跟着好几名随从,站在两旁。
“你这个混蛋留吉,为什么偷懒不耕种!”
弦左卫门很不屑地斜眼瞪着留吉夫妻俩,开口就是一顿责骂。
夫妻俩赶紧将额头贴地致歉,这下子,感觉两个人的身影更卑微了。
“大家都说你留吉整天待在家里睡觉,所有的工作都交给妻子做,你怎么可以这么懒惰呢?听说你得了重病,但我看,你应该是得了懒人病才对!”
弦左卫门大声指责。。
“为什么你不能跟大家一样努力工作,为什么缴不起税?”
弦左卫门实在太凶了,留吉赶紧为自己辩解:“我绝对不是想偷懒,我也很想去工作,但是我的身体根本动不了。”
听留吉这么说,税务官就问他:“你的脚不能动吗?”
“是的。”留吉回答。
“这种借口我听得多了,每个人都会找这样的理由。如果我相信你的话,以后大家都不会认真工作了。谁没有病痛,谁没有烦恼,但是大家都会忍着痛、咬紧牙关努力工作,你懂不懂我在说什么!”税务官对着留吉大吼。
“税务官大人,外子的脚真的很不好。他以前每天都出远门到山腰的田地耕种,但是有一天却被大熊咬伤脚,结果这一咬,让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他也很想上山工作,但实在动不了,他绝对没有偷懒。”阿由依旧跪着,拼命地为自己的丈夫辩解。
“我没有问你话,你给我闭嘴!”税务官大吼一声,“你说田地离家太远?你在说什么梦话?每户人家的田地都一样,但从未有人跟我抱怨过田地离家太远,你们真的很大胆!”
说完,他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在跪着的两人身边来回走着,然后压低嗓门说:“留吉,你一点都不像个男人,帮你工作的是女人,现在还要女人帮你求情吗?”
弦左卫门从腰间拔出刀子,用刀鞘压着留吉的头。留吉吓到了,赶紧说对不起,他紧缩着身子,看起来更显渺小。
“你这个专吃软饭的恶棍!总之,赶快缴米纳贡!没有纳贡的人就等同于盗贼。纳贡的米是公家的东西,不是你的东西,知道吗?”
“是!”
“把纳贡的米藏起来的人要关进监牢,然后被判罪,接下来就不知道被流放到哪座岛了。”
“请您饶了我们吧!”阿由赶紧讨饶,“就只有流放外岛一事,还请您高抬贵手!”
“阿由,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你会觉得很困扰吗?”税务官问她。
“是的!”阿由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没有男人在你身旁,晚上很寂寞吧?”
想不到税务官会问这种问题,阿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种窝囊废哪里好?”弦左卫门又大吼着,“回答我,阿由!这种男人哪里好?”
“他是我的丈夫,我女儿的父亲,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
听阿由这么回答,弦左卫门更气了。
“你是笨蛋吗?你仔细想想,像这种自甘堕落的男人,岂能让你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他根本不想工作,才会害你今天要陪他跪在这里求饶,你明不明白?”
弦左卫门分析道理给她听,接着又问她:“你爱他吗?”
被弦左卫门这么一问,阿由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自从她去税务官寓所工作之后,她知道税务官对自己动了心,如果随便回答的话,可能会更加惹火他。但是,她绝对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
“夫妻要遵守婚约誓言,服侍丈夫是妻子应尽的义务……”她这样回答道,当然激怒了税务官。
“我是问你,爱不爱他!”
阿由沉默不语。
“怎么样?你爱他吗?”
没办法,阿由只好回答:“是的,我爱他。”
她这么说,弦左卫门更气了。
“我不知道你是爱他的什么地方,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他根本不值得你爱!”
说完,弦左卫门转向留吉,怒气冲冲地质问道:“留吉,你的脚有问题吗?”
“是的。”留吉回答。
接着弦左卫门又说:“站起来!让我看看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说完,留吉只好扶着阿由的肩膀,很艰难地站起来。
“哎呀呀,摇摇晃晃的,你在表演猴戏啊!”弦左卫门怒吼着,“你这个笨蛋!不要骗我,给我站好!”
留吉拼命地想站稳,但是越急越站不稳。
“你真的站不起来吗?”税务官问他,“你的脚问题如此严重,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搭着阿由的肩膀,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这里的。”留吉回答。
“阿由!阿由!真是烦人的家伙!这个妻子就这么让你自豪吗?!”
听到弦左卫门这么说,留吉沉思了一会,然后回答道:“是我配不上阿由!”
留吉答得斩钉截铁。弦左卫门这下子气得满脸通红了。
“大家都在说,我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大家都说你以自己的老婆为荣,说她是全村最棒的妻子,听说你还每天很骄傲地跟村里人说,能让老婆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这个混蛋,只是一介农民,竟然如此嚣张!”
留吉很惶恐地抬起头。
“我没有嚣张,我也没有那样说过。我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工作,不过我知道大家都很嫉妒我,所以才会编造出这样的谣言。”
“你说什么!”留吉这么说,弦左卫门更气了,脸也更红了。
“都是别人的错吗?你这个白痴!难道自己都不需要反省吗?”
弦左卫门狠狠地瞪着留吉。
“留吉,你会反省吧?”
“是的,我会反省。”
“不要再找借口了,你根本就不像男人!别人怎么可能会嫉妒你?你太狂妄了!谁会嫉妒像你这样的小人?总之,别再强辩了,赶快纳贡!”
“好,明年一定会纳贡,连今年的份一起算。”
“现在马上纳贡!”
“今年……没办法。”留吉说。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脚动不了。”
“哪只脚?”
“右脚。”
“是这只脚吗?那么,表示你根本不需要它了!”
弦左卫门大叫一声,然后拔出刀,抵着留吉的右脚膝盖位置,说时迟那时快,一刀便把留吉的右腿砍断了。
留吉跌倒在地上,不停地哀嚎,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从伤口喷了出来。
弦左卫门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慢吞吞地擦拭刀上的血,然后气势凌人地将刀收回刀鞘里。这时,站在一旁的家臣们,都不约而同发出了叹息声,然后拼命地巴结弦左卫门,争相称赞他。
“太厉害了!”
“不,应该说功夫好,从没见过刀术这么好的人!”
“今天能亲眼目睹这种奇事,真是荣幸啊!”
弦左卫门登上走廊,转身对着站在下面的家臣,大肆加以训示。
“站在这里的每个人,你们都要给我好好记住。身为长官的人,有时候就是需要有这样的气魄与勇气。因为大家都咬紧牙关地工作,所以不能容许有一个人偷懒来破坏体制。身为长官的人只要稍微松懈一下,大家就会有样学样,以为长官好说话,就不再勤奋工作了。这个样子,国家怎么可能会富强呢!”
“您说得很对!”
“谢谢您的教诲!”
“您真是有见地啊!”
“凡是农民百姓啊,为了想自肥一下,就会编造各种理由来蒙骗长官。长官当然要有敏锐的眼光,能洞悉人民的心机才行。如果长官不严格一点,百姓就一定会胡作非为。为了不让怠惰者带坏大家,一定要杀鸡儆猴,身为长官的人绝对不能心软。”
“是!”
“今天您的这番话,我们会铭记在心。”
弦左卫门又走到院子里,对着留吉夫妇大吼:“你们赶快给我滚回去!”
因为满身是血、痛苦不堪的留吉的哀嚎声太大了,根本听不到弦左卫门在说什么。
“砍了你这条腿,让你不用被流放到外岛,这可是我给你们的特别恩惠,你们要感激我才对,快对我行谢礼!”
阿由赶紧鞠躬行礼,向他
致谢。
“留吉,给我听好,别再让女人外出工作了,你自己去干活吧!这是身为农夫应尽的义务,不是吗?让自己的老婆抛头露面工作,还说自己很伟大,妻子很爱你,根本是一派胡言!你不过是个普通农夫罢了,没什么了不起。还有,阿由,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很辛苦地工作求生计,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像你的丈夫这般怠惰,你们两个人都要给我好好反省!”
说完,弦左卫门转身进屋,消失在深处。
阿由使尽力气,才将满身是血、痛苦呻吟的丈夫拖到外面。刚好住在附近的村民经过,阿由就向他求救,那个人很同情他们,就跑到朋友家里借来了推车,才将留吉运回家里。
从那天起,留吉连续发了十几天的高烧,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很难受。他的妻子和女儿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但是不管喂他吃什么东西,都马上吐出来。另一方面,因为出血过多,留吉的身体变得很虚弱,精神也出现异常状况,只是整天说梦话,完全丧失了正常的语言能力。后来脚伤虽然好了,但依旧无法下床如厕,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如同废物一般。
弦左卫门知道留吉的情况以后,马上派人将留吉的田收回去,赐给另一位年轻勤奋的农民。后来弦左卫门还将房子也收回去,在自己的寓所旁盖了一间小屋,命令阿由和她的家人都搬过去住。另外,弦左卫门又在旁边盖了一间没有窗户的简陋小屋,叫留吉一个人住进去,同时还命令他不准出房门一步,并告诉人家是因为留吉得了传染病才这么做,如果跟留吉住在一起,就会被传染。后来,弦左卫门每个月都会给阿由生活费,命令她跟自己住在一起。
看到阿由这么伤心,弦左卫门也劝她不如就离开村子,随便到哪里去都好。阿由当然也曾认真想过这件事,但是经过日夜反复思考后,她还是决定放弃,她不敢想象,只有她跟阿春两个人该如何生活。她也担心留吉的身体,不忍心抛下他。最后,阿由只好接受弦左卫门的好意,不久之后就成了他的侧夫人。
弦左卫门非常喜欢阿由,如果有人送他稀奇珍宝或美味食物,就会叫人送去给阿由分享。
而留吉的情况则越来越糟糕,瘦到只剩皮包骨,精神也不太正常,就连话也不会说。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个老人,还长出白色的鬓发,好像是一具趴伏在地上的活尸。不过,阿春并没有因此舍弃自己的父亲,还是会经常过去照顾他。
阿春已经十七岁了,长得比阿由还要漂亮,所以很早就有人来提亲。也因为阿春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走在路上大家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如果她跟阿由一起参加庆典活动的话,她们两位就是全场的焦点。不过阿春很担心母亲和卧病在床的父亲,便说要等到二十岁才嫁人。
好女色的弦左卫门当然也看上了美丽的阿春,他告诉阿由,希望能在阿春出嫁之前跟她发生关系。阿由什么事都可以顺着弦左卫门的意思,唯独这件事无法答应。她哭着抵抗,结果却被弦左卫门严刑拷打,还被关在旁边的储藏室里。
这时,每当阿春去探望留吉时,虽然留吉已经精神不济,但他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他那虚弱瘦削、看起来跟骸骨没两样、薄得像张纸的脸颊上,竟然掉下了两行泪,他已经无法言语,只能这样默默哭泣。
那段期间,每到傍晚时分,阿春就会到离家不远的“森孝老爷”神社去,很虔诚地双手合十向森孝老爷祈祷。她希望森孝老爷可以帮助她的母亲,救救她的父亲,她就一直跪在那里祈祷,直到太阳下山。
弦左卫门几乎每天一到傍晚就会去找阿由,然后阿由就会陪他喝酒。因为纳贡所的工作已经结束,在他回家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时间,所以就会来阿由这里。这个时候,阿春就必须跑出去,不能留在家里被他碰到,这是母亲阿由命令她这么做的。只要看不到阿春,阿由就可以安抚弦左卫门,不让他打阿春的主意。但是,如果让弦左卫门见到阿春,他就会像动物般发狂,拼命想占有阿春,只要阿由阻拦,他就会对阿由施暴。
即使是在晚上,如果阿春回家早了,遇上弦左卫门还没有离开,她就只好再逃出去,因为弦左卫门会想对她毛手毛脚。阿春一跑,弦左卫门就追,他一追,阿由就拼命拉住他,结果弦左卫门恼羞成怒,开始对阿由拳打脚踢。阿春不想看到这种惨况发生,只好一直待在法仙寺或后面的“森孝老爷”神社,等到三更半夜弦左卫门回到他自己家后,她才回家。阿春拜完神,就会坐在石头上面发呆,看着太阳下山,或坐在已经被砍伐的杉树桩上看书。
母女俩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到了冬天,在某个积雪的寒冷清晨,长期卧病的留吉终于撒手西归。弦左卫门准备了最破旧的木桶,叫两位长工送过来。他命令他们将留吉的遗体放进木桶里,因为如果摆在外面,一定会冻僵的。于是两位长工就在雪花纷飞中,拿着竹竿扛起木桶,将留吉的遗体抬到法仙寺。
因为弦左卫门没有来,阿春跟母亲两个人就哭着跟在木桶后面,踏着雪来到法仙寺,听和尚为留吉诵经。对阿春来说留吉是位慈祥的父亲,他很疼母亲,也很疼自己,自从有记忆以来,父亲从未斥责过阿春。可是,一想到他的晚年,阿春就觉得父亲很可怜,泪水也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因为当天的风雪太大,隔天才能埋葬,所以母女两人只好先回家等候。日落之后,天色变暗了,阿由和阿春两个人就坐在炕桌旁相拥而哭,结果在那时候,有人很粗鲁地拉开了玄关门。满身酒味的弦左卫门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对着她们破口大骂:
“你们在哭什么?是因为埋怨我才哭吗?”
“觉得是我杀了你爹吗?”
“不,不是那样的……”阿由赶紧开口说道。
“阿春,你是这样觉得吗?”弦左卫门边说,边冲过去紧紧抱着泪流满面的阿春,开始在她身上磨蹭。
“请走开!”阿春大叫着,结果却挨了弦左卫门两巴掌。
“你们两个别搞错了,这里是我家,你们是靠谁才能够活到今天的啊?如果不喜欢这里,马上给我滚出去!你们这对忘恩负义的母女!”
弦左卫门对着她们怒吼,然后,他又转身对着阿春说:“你们没念过圣贤书吧?没念过书,所以才会那么没礼貌,我起码算是你的长辈,你竟然如此无礼。长官说的话永远是对的,知道这个道理,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以后就由我负责教育你好了!”
说完,弦左卫门就将阿春压倒在榻榻米上面,然后跨骑在她身上,取下她的腰带。
阿由赶紧从背后紧抱住弦左卫门,将他推倒。然后对阿春说:“阿春,快逃!”
阿春拼命地在榻榻米上面爬着,整个人摔在玄关的地板上,然后她赶快站起来,将门拉开,正欲逃到吹风下雪的寒冷屋外。
这时,背后传来了弦左卫门的声音:“阿春,给我站住!你看这里!”
阿春回头看,只见弦左卫门将她母亲的一只手弯到背后,然后用手压着阿由的头,让额头紧贴着地面。弦左卫门的一只脚就踩在阿由的后脑勺上。
“如果你走掉的话,我就把她的手折断。这样一来,你娘就死定了。你忍心看你娘受苦吗?”
阿春真的停下了脚步。
“如果不想你娘死掉,你就乖乖回到我身边,我不会再伤害你娘。我会让你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那是你从没有体会过的高潮啊!”
父亲才刚去世,如果母亲也死了该怎么办?一想到此,阿春真的很伤心,整个胸口因为过度悲伤而疼得要命。因此,阿春只好一边哭,一边又爬上榻榻米。
“好,做得好,你真是个乖孩子!”
说完,弦左卫门就放了阿由,不再按着她的头。但是阿由起身后,马上又紧紧抱着弦左卫门,对阿春大叫:
“这里的事交给我处理,你赶快逃走!”
弦左卫门转身继续殴打阿由,阿由从榻榻米上跌落到地上,弦左卫门就跨坐在她身上。尽管被施暴,阿由还是冲着阿春大叫:
“阿春,快逃!你不用管我!”
这会儿阿春才如梦初醒,她赶紧跳下去,抓起草鞋,跑到外面去,然后拼命地在雪地中奔跑。因为衣带已经被解开,风将她的衣服前襟全部吹开,她只好用力拉着衣服,使尽全力往前奔跑。
等阿春回过神时,她已经在法仙寺后院里了。因为每天都会来这里,所以她才会在无意识之中跑到这里来。在雪地里跑的赤足已经又红又肿,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在这时候,阿春才想到自己手里紧紧握着草鞋,便赶紧穿上草鞋,然后拖着脚步,走到“森孝老爷”前,跪在雪地上。
阿春的眼泪不听话地直流,从鼻尖滴落到雪地的泪水,将雪融化。
“啊,眼泪是温暖的。”阿春想道。然后她就一直跪着,向森孝老爷祈祷。
她很担心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觉得失去丈夫、经常被弦左卫门施暴的母亲很可怜,她很想救救自己的母亲,想保护在弦左卫门魔掌下的母亲。阿春双手合十,跪在雪地上,哭着祈祷。
不知道跪了多久,阿春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黑夜中的天空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阿春边打喷嚏边抬起头,突然发现在前方的雪地上,掉了一根绳子。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刚刚完全没有察觉到那根绳子的存在。她捡起绳子,当作腰带将和服穿好。因为手不用再拉着和服前襟,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站起来,用她那双习惯黑暗的眼睛看着“森孝老爷”,竟然发现盔甲的前面摆着一把刀。
那把刀让她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拿着那把刀回家,应该可以救母亲吧?但是杀了弦左卫门,就是死罪一条。可是母亲的命只有一条,所以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就算犯了死罪也在所不惜。阿春伸手摸摸外面的铁丝网门,令人惊讶的是,那一晚门竟然没有上锁,而平常都是用一把体积很大、造型像皮包的黑色大锁紧紧锁住的。
阿春打开门,打算伸手拿走那把刀。就在这时……
“不需要那么做!”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阿春吓得赶快把手缩回去。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去找你父亲的遗体,然后帮他穿上这件盔甲,再帮他装上义肢。”
那个声音又继续说道。
阿春吓坏了,大叫一声,整个人就跌坐在雪地里。然后她看了四周一圈,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影,周围非常安静,不可能有人出现。背后的法仙寺本堂里,灯光也已经暗了。
“快一点!”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在黑暗中,那个声音显得铿锵有力。
于是阿春站起来,赶快朝灯光已暗的本堂跑去。当她伸手抓门把时,发现门并没有上锁。走进里面关上门,然后拉开拉门,前方就是大厅。佛坛前面,装着父亲遗体的木桶跟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地被摆在原处。阿春解开白色带子,打开了木桶的盖子,看到父亲低着的后脑勺。阿春绕到背面,双手伸到父亲腋下,使尽全身的力气让父亲站起来。
留吉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还能站起来。接着,阿春将木桶推倒,很辛苦地才将留吉拉出来,然后费了一番工夫背起留吉。因为留吉当时已经瘦到只剩皮包骨,所以对十七岁的阿春来说很轻,当然背得动。留吉的身体比外面的雪还要冰冷。
阿春背着父亲走到外面,此刻她的心情更加激动了。有时,黑暗的夜空中会传来如野兽般怒吼的声音,阿春以为是魔鬼来了,但是很奇怪,她完全不觉得害怕,因为心中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已经达到最高点,麻痹了她的感觉。
背着父亲,阿春站在“森孝老爷”前面,虽然仍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要试一试,于是将父亲放在雪地上。因为她实在找不出有其他地方可以摆放父亲的遗体,只好委屈自己的父亲躺在雪地中。森孝老爷的铁丝网门前方有个走廊,并没有积雪,不过因为待会儿要开门,如果将父亲摆在走廊,就会挡到门。
她打开门,走进森孝老爷神社,打算取出盔甲。但是因为太重了,无法一下子全部拿出来,所以先拿了顶头盔。虽然只是一个头盔,但对瘦削的阿春来说,算是很重了。她用双手搬着头盔,戴在父亲头上,然后为他戴上面具。
第二次,阿春取出盔甲,帮父亲穿上之后,先在背后打结,然后再装上垫肩。接着是手臂护具、双脚护具,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全部打点完毕后,父亲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英勇的武士。
因为父亲只有一只脚,所以只要一个小腿护具就够了。但仔细一看,阿春发现森孝老爷的小腿护具也只有一个,但脚旁却摆了一支木制义肢,于是阿春就拿起义肢装在留吉没有小腿的右腿上,用义肢上面的绳子缠着腿,紧紧绑住。
她站起来,觉得眼前躺在雪地上的那
个人,简直就是传说中森孝老爷的化身。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阿春站在旁边,一直盯着已穿上盔甲的留吉遗体看,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事,就这样呆站了好一会儿。
空中又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你让开!”
于是阿春就跑到法仙寺本堂前面的走廊,刚好可以躲雪,又可以清楚地掌握躺在雪地上、已经穿上盔甲的父亲遗体的情况。
雪越下越大,有变成暴风雪的趋势。在空中咻咻吹着的风声更大了,好像在怒吼般,就像龙卷风似的。四周不断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雪也开始随风乱舞,但是那男人的声音太大了,盖过了风声,阿春只感觉到风在吹,却听不到真正风吹的声音。像动物在咆哮般的声音不断轰隆作响,连地面也开始摇晃。
雪地上的小腿护套慢慢变成了白色,被积雪掩埋,铁丝网的门也被强风吹得啪啪响,不过却无法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阿春凝望着铁丝门,双手合十,继续祈祷,希望“森孝老爷”能救救她的母亲。她能做的事,也只有祈祷而已。面对这样的暴力年代,一位十七岁的小姑娘,真的是无力抵抗。
黑夜中的暴风雪更猛烈了,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轰的一声将地上的积雪吹得满天飞扬,四周瞬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东西也看不到。
当强风将雪中雾气吹散时,奇迹出现了。雪地上穿着盔甲的遗体,上半身突然咚的一声立了起来,吓得阿春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父亲不可能死而复生,刚刚她背着父亲遗体时就知道了,父亲的身体就像外面的暴风雪般冰冷,像木板般僵硬。是森孝老爷,现在森孝老爷就附身在死去的父亲身上。
森孝的灵魂缓缓地拖着义肢,伫立在雪地中,然后整个人也慢慢地站起来。虽然风雪很大,但亡灵遗体竟然还是一动也不动。他就这样静静地在飞舞的雪花中伫立了几分钟后,慢慢地迈开步伐,朝前走去。
虽然一只脚是义肢,但武士的脚步很稳健。阿春赶快从本堂的走廊跑出来,紧紧跟在后面。这位穿着盔甲的奇怪武士走到了法仙寺境内,来到石阶前面,缓缓地爬下石阶,阿春也跟着走下了石阶。
走完石阶,在狂风暴雪的夜空下,武士继续朝下坡路走去。他到底要去哪里呢?不过,阿春很确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她的家。森孝老爷现在是要去救她的母亲。紧跟在后的阿春觉得胸口好热。突然,她朝前方穿着盔甲的武士叫了一声爹,本来以为武士会回头,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
站在后面,阿春才知道原来武士的右脚尖只是一根很细的木棒,但脚步很稳,不偏不倚地在雪地中前进。武士的身体有时会绽放出淡淡的金属光芒,那份英姿真的就是魔王的化身!魔王从黄泉归来,慢慢地、一刻也不休息地朝阿春的家走去。
不久,就看到了阿春的家,灯光越来越近,玄关的影像也越来越大。到了门口,魔王没有丝毫犹豫,马上就将门拉开,他的动作充满豪气,毫无恐惧,像机器人一般,不带半点感情。武士来到没铺地板的水泥地房间,这时跟在后面的阿春发现弦左卫门的草鞋还摆在泥地上,这表示他还没回去。因为平常她都会通过看草鞋来确认弦左卫门是否已经回家,所以本能地第一眼就是看那双草鞋在不在。武士依旧稳健地爬上了榻榻米房间。
推开里面的门,只见拿着酒瓶的弦左卫门正衣冠不整地坐在炕桌旁。他身上的衣服很凌乱,看来他已经喝醉了。而在他身边的,就是衣服全被脱光、露出整个背部趴在榻榻米上的阿由。阿由的整个背部都布满了淤青,脸也被揍得满是伤痕,因为太痛了,阿由不停地呻吟着,现在已经痛到动弹不得了。
见武士走进来,弦左卫门吓得跳了起来,大吼着:“你是谁!”
说完,弦左卫门拿起旁边的大刀,将刀鞘丢在一边,挥刀朝武士身上砍去。武士举起右手,接了他一刀,结果刀子从根部折断,飞到隔壁的房间。
弦左卫门吓坏了,武士伸出右手抓着他的脖子,左手抓着他的腰,将他高高地举到天花板的位置,只听到弦左卫门大叫一声,整个人朝墙壁撞过去。掉下来的时候,弦左卫门刚好头着地,武士又抱起他,抓着他的腋下,把他从玄关丢出去。弦左卫门发出可怕的叫声,拼命地在雪地上爬行着,但是武士看起来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追了过去,又把弦左卫门倒提起来,朝地上丢去。弦左卫门身上的和服完全敞开了,露出整个腹部,武士一脚踩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双手捧起弦左卫门的头,轻而易举地将头从脖子上拽了下来。
只听到一声惨叫,大量鲜血同时喷出来,四周的雪地都被血染红了,不过惨叫声很快就停了。武士一手提着弦左卫门的头颅,若无其事地在雪地中走着,朝法仙寺的方向前进。他的脚步依旧缓慢稳健,不带一丝的感情,就跟来的时候一样。武士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旁边,印下了从弦左卫门头颅上滴下来的点点鲜血,不过马上又有雪覆盖在上面,两者都失去了踪迹。
阿春望着魔王的背影,目送他离去,然后双手合十。祈祷完毕之后,她马上跑进屋里,因为她很担心母亲的伤势。
母亲被揍得全身是伤,非常凄惨,不过并没有刀砍的伤痕,所以也就不会有生命危险。阿春铺了床,让母亲躺下,为了照顾母亲,她整晚都没有合眼。
森孝的盔甲倒在了法仙寺后院、铁丝网门被打开的“森孝老爷”神社的前面,那名武士的右手紧抓着弦左卫门头颅的头发。众人脱下盔甲,竟然看到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阿春父亲的遗体。
全村人都被这不可思议的事吓坏了。所以,他们为阿春父亲办了一场很隆重的丧礼,然后将森孝老爷的小腿护具摆回原处,很虔诚地供奉留吉和森孝老爷的盔甲。
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阿由母女,她们两个人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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