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副其实的埃勒里·奎因先生把那片蹄铁和那两颗蹄钉轻轻放下。

“凯丽已经发现是她了。”博说。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令奎因先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后,奎因先生又垂下目光,显出一副平淡而温和的表情。他拈起一枚蹄钉,用手指来回捻动着。

“真厉害,”他说道,“还挺吓人的。一个出于忌妒和贪婪而成了杀人狂的女人,通常也不会采取如此巧妙的手段来进行谋杀。居然会想到把马掌弄松!”

“这个混蛋。”博转过脸去。

“一个女杀手能想到这样的计谋,恐怕也是从一般的渠道或从一般人那里得到指点的。既然她在纯粹的恶毒和疯狂当中陷得很深了,也许就不会太多地感到恐惧畏缩,也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了。我倒觉得她用下毒的办法更合情理。下毒比较实际。而这个嘛——这就有点显得古怪了。”他盯着那颗弯曲的蹄钉看了看,又随手扔到了一边。

“怎么做还不是一样,”博有气无力地说,“那一方面我倒是也防了一手。我在厨房里安插了一个原先当过警察的女人做帮厨。”

“你确信是玛戈·科尔干的?”

“我从那马夫那儿了解到,凯丽去骑马之前,玛戈曾经设法单独一个人待在马厩里,跟那匹小母马在一起。就是玛戈,没错儿。”博躺到了沙发上,而且把脸转过去冲着墙。

“那天夜里是怎么回事?”奎因先生对博其实颇有同情之感,也知道他确实处在一个左右为难的位置。再加上那姑娘又是——

“我们进城去了,就是那位漂亮的科尔小姐和我两个人,”博毫不掩饰地说,“去寻欢作乐了。只不过像一对清白无邪的孩子出去狂饮一回而已,知道吗?”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奎因先生并不打断他的话头。

“我们后来在露台上坐下来,喝了几杯。她对我显得非常的亲密。我猜想,那天晚上我对她倒没有那么如醉如痴地投入。其实我还尽力不想让她看出这一点来,不过,她是……太精明了。”

奎因先生注意到,他的两眼发红。而且,这些日子他还添了一个毛病:时不时地把上下颌扭动一下,好像饿了要吃东西的样子。

“从她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烦恼。她知道是凯丽让我感到不安。从她笑的样子……真让我不寒而栗,”博声音沙哑地说道,“其实我就应该明白了。可是我决没有想到会……她跟我道了晚安,好像一切正常。我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上床了。我睡不着。后来,那可怜的姑娘发出了可怕的尖叫——”

“哦?”奎因先生轻声道。

博笑着,而且那笑里带着某种赤裸裸的痛恨的意味。

“德卡洛斯不大可能从那面墙爬上去。我去查他的时候,他倒是在装睡,根本就没睡着。不过他也喝多了。他要是想爬到凯丽的房间,非摔到露台上把脖子摔断不可。可是玛戈呢……”他从沙发上霍地站了起来,来回走动着,“她的卧室在对面的侧楼,不过也刚好在露台上面。那样夜探人静的时候,她可以溜到露台上,转过来,再顺着藤蔓和格子架爬上去,这对她来说可是小菜一碟。这母狗的身体跟运动员似的……也许正是那天夜里她从我眼神里看出的东西让她下了决心。”

奎因先生叹了口气:“这事儿怎么感觉着一半儿像蓄意杀人的电影啊?”

“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哩,尽管只有上帝才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这样尴尬的处境是够不幸的了!”博高声大喊着说道,“最糟糕的是我还迫不得已要去伤害凯丽。每次我只要对她表现出一点兴趣,她的眼睛就像电灯泡似地发亮了。那样子就像圣诞树下面站着的一个小孩子。她……然后我就不得不故意做出卑鄙地背叛她的举动,把她眼里的光扑灭。到了儿,她如果已经不再恨他们了,倒会把我给恨透啦。”

“那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奎因先生问道。不过,此刻他心里正琢磨着别的事情。

“是啊,”博平缓地说,“那是我想要的,”他终于发作了,“可是结果比我想要的还要多呢!她认为我和玛戈串通一气要干掉她!”

“这非常自然。从表面上看来,就像是出于愤怒的报复心理,生出谋杀的企图……她这么想是非常自然的。”

“你对这件事当然很容易保持冷静了,”博愤愤不平地说,“因为你没有爱上她。”

“很抱歉,博,”奎因先生语气温和地说,“我的专长在于研究谋杀,而不是恋爱。”

“我到底能怎么做呢?总得想个办法从这一团糟的处境里面脱身出来呀!”

奎因先生默然不语。

“见鬼,你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

奎因先生抬起头来:“一半儿在听,一半儿在琢磨一个大谜团。博,你说对凯丽·肖恩的攻击,和以前发生的跟科尔的死有关的那些事件,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我只知道玛戈·科尔想要凯丽的命。凯丽是她和我之间的障碍——她是这么想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凯丽一死,就意味着她的进项会翻一倍。我了解玛戈,在她这两个动机之间,大概为钱的动机更强烈。不过,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为什么被杀,并不那么重要”。

“你不认为这些企图都可以从过去找到根源,而这些事件都是在几个月以前就计划好的吗?”

“我觉得,”博躁怒地说道,“玛戈跟科尔的死有关!”

奎因先生扬了扬眉毛:“你认为她当时在‘阿耳戈号’上?”

“为什么不会呢?”博大叫大嚷地说道,“要么她不在,是德卡洛斯替她干了这件肮脏的勾当。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不是不能的。他们俩彼此还故意保持距离——德卡洛斯专盯着凯丽,这个狗日的色情狂!——不过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只是掩人耳目的伎俩罢了。”

看上去奎因先生对这个推断并不很满意:“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太多啦,”他抱怨道,“有船员们和安格斯的消息吗?”

“今天早上我收到一份报告。我的一个人发现了三个船员和那个无线电发报员的线索。他们在一艘货船上干活儿,这会儿正在地球的那一头呢。没有其他人的线索,也没有安格斯的消息。就像是——”

“就像是?”奎因先生重复地回应着。

他们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他们已经死了。”博说。

奎因先生拿起帽子:“继续去看护你的爱情之光吧。再有,别让你对玛戈的怀疑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博急切地问道。

“就是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这个案子,只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它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我感觉到,这是一个复杂而精巧的、采用了逆向目的法的案子。你必须非常地小心,博,我会尽我所能从暗中帮助你。你可得保持警觉——对各个方面都要留意。也许能从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发现缺口哩。”

“我简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倒不奇怪,”奎因先生耸了耸肩,说道,“连我自己也还不太明白呢。”

维恳求凯丽一走了之。

“就算那毒辣的女人不杀了你,”她嚷道,“你也会成天提心吊胆、让忧愁和紧张给折磨死的。凯丽,你太傻了,我真得给你泼点凉水,让你清醒清醒了。你真的爱他爱得那么深吗?要么是舍不得这些钱?这钱也没给你带来一点儿好处!你就像是正在遭受上帝的惩罚哩。放弃吧,咱们离开这儿吧——趁着现在还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吧!”

“不,”凯丽郁闷地说,“我不。我不。他们赶不走我的。我不会屈服。除非他们先杀了我。”

“他们会的!”

凯丽的声音开始带着颤抖了:“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比我自己更强大,这个力量是不会放我走的。也许这就是十足的顽固吧。我害怕会——我是害怕,维,不过我更怕的是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我非得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可。我必须得把它找出来。”

维带着稍感恐怖的神色望着她。

“我想你会感觉我是疯了,”凯丽说,她惨淡地笑了笑,“也许我是已经……我恨他!”

看起来果真是因为他。维摇了摇头。

随后,对手第三次下手了。

那是个星期天。

早晨,凯丽一觉醒来,一睁眼,看到阳光明丽,碧空无云。

“维,咱们来一次老式的野餐,就是你跟我!”她叫道。

“咱们开车到乡下去,找个地方安营扎寨,吃点腌小菜啦,轰轰小虫子啦,要是能找到一条小溪,咱们还可以游游裸泳呢!”

她们找到了一条小溪,围着大厨师给她们打点好的满满一篮子美味饱饱地吃了一顿,几个星期以来维头一次听到了她的朋友朗朗开怀的大笑。

她们的车子开进庄园大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而且转眼的工夫,天色就黑下来了。

维打了个呵欠:“多么清新的空气啊。凯丽,我得马上上床了。”

“想睡觉了?刚刚出来的这么美的星星都不看了?好吧,我把你放到门口,要是你愿意的话,就上你那可爱的床上去吧。我去把车停好。”

维在停车门道下了车,斯克拉姆先生(她叫他管家)为她开了大门,她一闪身进去就不见了。那管家又从车里把那只篮子拿出来,也进到房子里去了。

凯丽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出神地仰望着夜色渐深的天空,脑海中交织着种种梦幻般的感觉,恍如漂浮于无边无际的宁谧之中。不过,不一会儿,愈渐明亮的繁星提醒了她: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而夜晚的美妙自然会催动浪漫的想法和浪漫的……

她赶紧发动车子,朝车库开去。

车库在马厩的后面,是一顶之下并排六间的真正车库。

这幢横向很宽、进深较浅的砖砌大房子有六对对开的大门,每个存车间都用砖和灰泥砌成的墙彼此隔开,因而都各自完全独立。

凯丽的敞篷小车存在右面第二间。而跟这一间左右相邻的两间,一间是存那辆客货两用车,另一间存的则是德卡洛斯那辆高级大轿车。在敞篷车前灯的照射之下可以看见,左面四对车库门都是关着的,而尽右头的那一对却开着。凯丽看到那辆客货两用车在库里,便奇怪为什么库门还开着。不过,这只是脑子里极其微弱的一个念头而已。

她开进了自己的车库,松了档,灭了火,拔出钥匙,伸手去关车前灯。

她的手臂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感觉像是听到砰的一下关门的声音。她在驾驶座上扭过身来往后一看:她的库门关上了。

“外面也没什么风啊,”她稍觉疑惑地想到,“想必是我开进来以后那门自己关上了吧。”于是,她没关车灯,跨下车来,过去把车库顶灯打开了。然后她走到车库大门,按下门闩,向外推门。就在她推门的当儿,听见咔嗒一声,是大门外面搭扣锁被锁上的声音。

凯丽站在那儿不动了。

她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些意识,要说门可能自己撞上,锁可是不会自己锁上啊。那锁得有人用手先把它从锁环上取下来,得靠人的手让锁环穿过搭扣上面那条窄缝,最后还得由人的手来把锁锁上。

“喂,外面的人!”她叫道,“你把我锁在里面了!我刚要——”

没人回答。

凯丽的话说了一半,却也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她意识到叫喊没有用,而且也意识到了为什么叫喊会没有用。她的心逮然跳起来,仿佛冲进了嗓子眼儿。

不过这样做并不高明啊。居然把她锁在车库里。迟早总会有人来把她放出去的。即便她在这儿待上一整夜……

这恐怕是又一次袭击吧,心里有个很轻的声音这样对她说。维上床睡觉了。那管家也忘了这码事了。没有别的人知道你在这儿——没人会在意。是又一次袭击……

凯丽有点神经质似地大声笑起来。真是荒唐可笑啊。

不管把她锁在里面的人是谁,那么他(或许是她吧,凯丽恨恨地想到)岂不是同时也把自己给锁在外面了吗?!这四面墙上连个能爬过老鼠的洞都没有。甚至也没有窗子。右墙高处倒是有个通风口与隔壁客货两用车的车库相通,不过,那罩着铁蓖子的通风管道是夹在两个车库之间,只有苍蝇或怕虫才可能从这个通道飞过的。

“让我出去!”她用力捶着那沉重的大门。然而它们摇都不摇一下,“让我出去呀!”

她不住地捶着,直到两手都捶痛了。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好像是从右边客货两用车的车库传来的低沉的嗡鸣声。

她不再砸门,侧耳听着。

是客货两用车的引擎声。有人把它发动起来,

并打开了它的风门,嗡鸣声更大了。她闻到了它排出来的恶臭刺鼻的废气,一定是从那通风蓖子飘过来的。

“救救我!”凯丽嚷道,“那边的人!”她跑过去,仰着头,朝那通风口大声喊着,“我给锁在隔壁车库里啦!救救我!”

有应声了,却不是人声,而是隔壁车库大门关门的声音。而且,透过那空转的引擎的低吼声,凯丽听见了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现在她明白了。她想到了死亡,不过为时太晚了。

有人把她关在了车库里,启动了隔壁库里车子的引擎,然后就走掉了,把她留在这里,想让隔壁的车子产生的无色无味而又致命的一氧化碳气体,通过那通风口透进来,慢慢地把她毒死。

现在,死神又毫无遮掩地露出了它的面目。凯丽不再叫喊,不再打门,她开始冷静而周密地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原先那迷糊的、不安的和无助的自我,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静和慎密的心态震慑得萎顿而溃退了。

这车库离着大房子和仆人们的宿舍都很远。喊声能达到的距离之内的唯一一座建筑物就是马厩,而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那儿只有马。因此,大声尖叫是没用的。

事实上,最好还是闭上嘴,不要再说话了。她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一屁股坐到了敞篷车的踏脚板上。最好省着点儿用这车库里的空气,所以一定不要做什么过于用力或者消耗自己的事情。要是尽可能贴近地面,或许能坚持得时间久一点吧。煤气不就是往上走的吗?如果一氧化碳有可能比空气重呢。如果是这样,它会往地面上沉的……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检验一下……

凯丽躺到地上,翻过身去,把脸颊和鼻子都贴到了阴凉的水泥地面上。

这恐怕也不是太好的办法。只不过能活得久一点而已。早晚这库房会被毒气充满,早晚她的呼吸也会把余下的氧气消耗殆尽,然后她会死。

死!

她坐起身来,疯狂地思索着。她能做什么呢?她一定能够做些什么的!

从推理上讲,有两个办法可以让她得救:或者让那毒气不再灌进来,或者她从车库里逃出去。她有办法让那一氧化碳不再进来吗?

她朝上面看了一眼,便马上排除了这种可能性。看起来她倒是可以把自己的衣服撕烂,把通风口铁栅上的孔隙塞住,让绝大部分毒气透不进来了。可是,墙是这么高,那通风口又在这高墙的这么高的位置,即使她把车篷撑起来,而自己站到车篷上,也还是够不着。

那么她能从这车库里出去吗?

她不可能把墙打穿。也许能打掉表面上的灰泥,而里面全是砖头。又没有窗子。大门呢……也不可能穿破,它太厚了。要是有一把斧子,也许可以,不过,没有斧子。

忽然,她感觉额头有些发紧,好像皮肤要向两边神展似的,而且,两边太阳穴也开始蹦跳,整个脑袋像是马上就要剧痛起来了。

这么快呀!

想呀。使劲儿想呀!

她执拗地审视着大门。不一会儿,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真够笨的!怎么没想到那门铰链呢!

她只要从车子的工具箱里找些工具——是啊,一把螺丝刀就可以了!即使她够不到大门上面的铰链也没关系,她可以把下面的铰链撬开,然后从下面把门朝外推,这样她就可以爬出去,然后就安然无事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脚步已有些踉跄地绕到车子前部,心怀喜悦地掀起车座……工具却不翼而飞了。

凯丽急得抽抽搭搭哭起来,她把应急箱里的东西边掏边往外扔着——火柴盒,纸片,碎布头,这样东西,那样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她像个疯子似地拼命翻腾着,指甲缝里抠进了许多屑末,一个手指头还划破了,血晶亮地流了出来。什么东西都行啊。一把扳子什么的。随便什么东西……

所有工具都没了。

被偷偷拿走了。

她又跑回到门边,将身子向门上撞去。再撞一下。再撞一下。不,不能这样。这样太傻了。想主意呀。快点想呀……

她背靠在门上,身子瘫软,筋疲力尽了。剧烈的疼痛撞击着太阳穴,开始头晕目眩,有想吐的感觉了。

仿佛大海上弥漫的浓雾中一盏信号灯在闪烁——左轮枪。那把左轮枪!今天清晨的时候她把它放进了车门侧袋里。当然,那之后她有一会儿离开过车子……不,它还在那儿。它肯定还在那儿。她可以用它把铰链射开——还有那锁,那搭扣,射击,射击……

她似哭非哭、若笑非笑地大叫着,摇摇晃晃回到车旁,无力地打开车门,虚软地把手伸进车门内侧的口袋里,预备好了要品尝那冰凉的金属握在手掌上的快乐感觉,那令人感到惬意的、装好了子弹的左轮枪……

仿佛她身体中的每一滴血都凝固了——那把手柄镶珍珠的小巧的左轮枪也被偷走了。

那是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线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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