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欣挂断电话,那边已没有声音。

纪和终于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纪泰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像是跌进冰窖里。

卞琳却往伤口上洒盐,她狰狞地说:“听清楚了纪泰,我得到指令,从今日开始,纪先生不再与你有经济上任何瓜葛。”

纪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说:“我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

卞琳宣布:“纪先生有详尽吩咐:纪和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直至毕业,你是上进青年,纪先生对你学业上承诺不变。”

纪和摇头,“不,我决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纪和只是看不见,他又说:“纪泰,我们一起走。”

卞琳气结。

纪和低声说:“卞律师,请把领养文件,我俩真实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关资料交还我们。”

卞琳点头:“我会与你联络。”

她挽起公事包离开纪宅。

纪泰缓缓过去扶起纪和,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两人都捧着头,不法一言。

终于纪泰沮丧地说:“世界末日。”

纪和却说:“决不,天下无绝人之路。”

纪泰瞪他一眼,“对,你穷惯捱惯,你不怕。”

纪和说:“家母十分疼惜我,我并未吃什么苦头。”

纪泰探口气,“你比我幸福,我母亲自幼不喜欢我,我们十分生疏,我现在明白了。”

“胡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不知珍惜,终于失去一切。”

纪泰跳起来:“我还有一双手。”

纪和不屑,“你这双手就会作弊。”

“纪和,你客气点可好?”

“你是我亲兄弟,我为什么要虚伪?”

纪泰沉默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我孑然一人,现在我们俩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纪泰,你为何逃学?”纪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读书,既然老父放弃我,我决定找一份蓝领工作,支持你升学,我来死不了。”

纪和十分意外,“什么工作?”

“车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过,你以为这是老父第一次对我经济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们找给地库搬出去。”

“纪泰,你不会习惯。”

“我还有什么选择?”

“乞求饶恕。”纪和提醒他。

“已经求过十多次,实在是最后又最后一次。”

纪和恼怒,“为什么不知适可而止?”

纪泰的回答十分凄凉,“我以为我是亲生儿。”

那天晚上,他来各自就寝,可是两人都睡不着,辗转反侧,起来进浴室喝水咳嗽叹气,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纪和喃喃说:“不管如何,太阳仍然会升起。”

纪泰在另一间房里问自己:“太阳照旧升起,那市一本小说吗?”

两人心意相通,隔着墙壁可以聊天。

纪和又说:“我思故我在,这是谁说的?”

纪泰在另一边答:“十七世纪法人笛卡。”

他们同时倒在床上呜咽,这也许是这队双生儿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纪泰到厨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纪和/

两人凝视对方,忽然一起问:“谁是兄,谁是弟?”

纪和立刻说:“我肯定是老大。”

纪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纪和哽咽地叫一声。

他俩紧紧拥抱。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佣人与司机开始忙碌。

纪泰不停的吃,力气与勇气渐渐回转,一夜未寝,他却精神闪烁。

纪和建议:“我想找一个朋友来上来一下,三人计长,她是街头战士,会有好主意。”

“她是什么人?”

“今敏,记得吗?”

“她?”纪泰不由得用新鲜角度来看这个女孩。

纪和找到今敏,请她即来一聚。

今敏这样说:“我按时收费,从出门那一刻算起。”

纪和恼怒,“你要不要我这个朋友?”

话还未说完,真正的律师来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轰一声放在桌子上,取出有关文件,只得薄薄一份。

纪和问:“只得这么一点点资料。”

卞琳回答:“当年领养手续十分简单。”

文件夹子里只有一份协议书以及一长小小照片。

协议书上有罗翠珠签名,照片上是两名一模一样的幼婴。

纪泰取过照片细看,竟分不出谁是谁。

他这样说:“当年由罗女士批发引进两名婴儿,然后零售一名给近亲。”(这纪泰什么人啊,怎么这么说话!又没欠他什么)

卞琳瞪他一眼,“罗女士从未想过要拆散你俩,只是他丈夫猝然辞世,她无法维持两个孩子生活,只得做出这个决定。”

纪和轻轻说:“慈幼孤儿院,有地址电话,纪泰,你可打算追查?”

纪泰缓缓摇头,“是独立的时候了。”

卞琳说:“纪和,你与罗女士谈过没有?”

纪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应当离巢,我此刻统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恼怒?”

兄弟俩交换一个眼色,一起回答:“我俩无怨。”

卞琳点点头,“这是你们的身份宣誓书,从这份文件,家长为你们申请到护照,你俩其实十分幸运。”

纪和与纪泰苦笑。

卞琳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毕。”她站起来。

纪和叫住她:“卞律师,我们欠人一笔债项———”

卞琳说:“纪先生说过,他已经受够。”

纪泰拦住纪和,“不要乞求。”

卞琳说:“有志气。”

声音中揶揄之意毕露,之前,卞律师纵使无奈,也不会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纪泰恢复孤儿身份,旁人已物顾忌。

纪泰顿感人情冷暖,他却没有发作。

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离去,很明显,他还有其他公事待办。

在门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进们就问:“那浑身透着势力的女人是谁?”

纪泰立刻笑出声音来。

他们三人在厨房开小组会议,纪泰取出牛腰眼肉烧烤,与今敏分甘同味,他来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俩情况,深深叹息。

“一下子从王子变成乞丐,读过马克吐温写的这个故事吗?”

纪泰问:“今敏,我们应当怎样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闪闪发光,“你们是男生,又还好些,试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凄苦。”

“今敏,请提供实际意见。”

“纪泰,你的情况比纪和好的多。”

纪和不服,“什么?你唱反调。”

今敏笑,“且听我说:纪和,你除出读书,什么都不会,可是纪泰与你刚刚相反,他立刻可以找到工作,解决生活问题。”

今敏的分析玲珑剔透。

“不过,纪和,你不是没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纪和平静地说:“我永远不会再与纪泰分开。”

纪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纪和,我供你读书。”

今敏:“第一件事,向学校申请奖学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过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纪泰,棕色速递公司聘收件员,早上七时至三时,下午五时开始你到粉红猫酒吧做工,两份工估计每周赚千元。不愁生活。”

纪和听得发呆。

真是电子算盘,好一个今敏。

“至于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刚刚在东区买了一幢半独立镇屋,地库可租给你俩,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电。”

纪和连忙说:“恭喜你,今敏,你荣升业主。”

纪泰却还价:“三百二。”

今敏哼一声,“地址旺中带静,近学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经给你们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进。”

纪泰说,“我们下午就搬。”

纪和说,“两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开车与酒吧,没钱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还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译工作,薪优,需穿西装结领带。”

都替他们安排妥当。

纪和说:“纪泰不能一辈子做酒保。”

今敏狞笑:“一辈子很长,谁知道,也许我们三人都中六四九奖券,成为亿万富翁。”

两兄弟觉得今敏真是厉害角色,她是他们偶像。

今敏忽然指着纪泰说:“记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许再赌博。”

纪泰露出荒凉的神色,落寞地说:“已失后台,只剩贱命,我明白处境。”

今敏吁出一口气,,“诲人真倦。”

他俩又开始吃,把冰激凌取出做香蕉船,一边大勺送进嘴里,一边在互连网上应征职位,在今敏指导下,这一切工作顺利完成。

纪和却不安,“纪泰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今敏不耐烦,“纪和,遇事你反应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只要这一刻尽力而为,已可心安理得。豁达一点可好?”

今敏总是对的,她是个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岁。

纪和答:“若果真要按时受费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这样说:“卞律师说你叔父对你承诺不变。”

“愚忠,你这人不会转弯。”

“他对我们兄弟已经恩尽义至。”

“你当是奖学金好了。”

纪和抬起头,“我决定与纪泰同一阵线。”

“你这样脾气会吃苦,万一纪伯欣与纪泰言和,你两头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里好了。”

今敏顿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笨人。”

纪和安慰她,:“什么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视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俩搞笑本色在紧急关头忽然倍增。”

纪和申请助学金并不顺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复,列德大学采取精英制,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学生。

纪和气结,问今敏:“你如何成功维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经营。”

“现在我知道了。”

今敏说:“每年走进合作社,打开书单,眼前一黑,每本起码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书,只得硬者头皮在别的地方省……”

在同学之中今敏颇是个笑话,谁掉了一个铜板她会第一个捡起来。

此刻纪和拥紧今敏肩膀,“嘘,你已成为业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们搬离纪家。

纪泰这样说,“纪和其实你不必离开,我走投无路之际或许还可回来。”

“我俩早已超过廿一岁,我不信我俩会饿死街头。”

今敏大声说:“讲得好。”

兄弟二人只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纪泰那些华丽的运动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说:“丢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车不觉得心痛?”

纪泰说:“我自今日起重生。”

纪和第二天早上要到医院拆腿上石膏,他也开始新生。

今敏的镇屋在一个比较杂乱地区,许多有色人种聚居,肮脏活泼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乐观的妇女在门前攀谈。

友善,团结,但不是精英,邻居以为他们是三兄妹。

谁进了屋子,纪和纪泰倒抽一口冷气,倒不是因为墙壁残旧破落,洁具污秽,而是四处贴着标语:“入屋脱鞋,洗衣五元,费用先惠,不可浪费厕纸,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烟禁酒,除大考期间午夜十二时前熄灯锁门………”

纪泰大叫:“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纪和说:“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着几桶油漆:“你,刷墙,你,洗厕所。”

纪和长这么大还未干过这等粗活,手足无策,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纪泰却说:“交给我做,纪和,这些用具不对,你到附近五金店去买这些与那些。”

纪和走一趟回来,又发呆,他发觉纪泰已把上下两见浴室洗的干干净净,前后判若云泥。

他笑嘻嘻,穿着汗衫,毫不介意做腌杂工作,他这人有许多隐性优点。

接着两兄弟帮手刷墙,修电器,换灯泡。

今敏很满意,“这个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这真是最难赚的五十元。

“我们睡哪里?床呢,什么家具也没有?”

今敏扔两只睡袋给他们。

纪和十分为难。

纪泰笑,“原来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噜噜睡着。

纪和仍在斗室里感慨万千,这一年的遭遇说不出来怪异,叫他手足无措。

他仍然想念母亲,她待他亲厚,无微不至,无话不说,一点私心也无,真是个好母亲,不幸中的万幸,孤儿碰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母亲,纪和更加感激这位罗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亲。

他拨电话给罗女士,轻声问:“妈妈,好吗?”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来探亲,叫我陪着四处购物,晚上我再与你联络。”

忽然有一把声音加入,“纪小和,记得我吗,我是黄头发阿姨。”

是有这么一位太太,头发没染好,总是橘黄色,但此刻纪和却笑不出来,以前那些单纯舒适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艺雯,结了婚,变成小妇人,里外一把抓,下班后不知道是否需要买菜煮饭,多吃苦,也许,丈夫体贴她…….

他一夜不寐,天刚亮索性起床刷墙,勤劳,出汗,有医疗作用,纪和心境略为平静。

今敏也早起,她看着他,“习惯吗?”

“言之过早。”

“你市那种妈妈帮你熨衬衫的宝贝儿子吧,家境虽然不富裕,可是老妈无微不至,从来未吃苦。”

“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后有把声音说:“我来。”

今敏急急说:“喂,每人限两只蛋三条烟肉。”

纪泰呸一声:“战争期间?还配给粮食?”

今敏气结,“都给你们吃穷了。”

门铃一响,是卞琳律师来访。

纪和点头,“这是红十字会前来巡视。”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这样穷这样乱,都落了难,他们却如此高兴,为什么,年轻真的这样好?她也只不过比他们大几岁而已。

卞琳说:“这镇屋像防空洞。”

纪泰问:“带来什么救济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纪先生对纪和承诺不变,他希望纪和毕业后到他的公司上班,还有,他说他亦是苦出身自学成功。”

卞琳告辞,她竟对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叠钞票,她立刻数出来,“两个月按金,一个也上期,伙食是-------”

纪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纪泰抢过信封,“谁相信她,就这么些了-------”

从前动辄走进酒吧请全场喝酒,这些都得改过,岂有豪情似旧时,现在他做酒保,地位调转。

纪和怕他难过,连忙转移话题说:“天花板要补漏,暖气锅炉也有问题。“

今敏大声问:“什么暖气,加州都冻死的人?还开暖气?统统给我用冷水!”

纪泰叹口气,“终于叫我们看到晚娘脸了。”

两人逃回低库。避开今敏追打。

他俩活下来,纪泰比纪和睡得好,纪泰会扯鼻鼾,在梦中,他从来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妈妈,纪和却会做类此噩梦:明明看到妈妈,高兴之极,挪动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头,确实陌生人,他于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课,下午到法庭做翻译,案子里四名华裔男子无仪能说英语,却涉嫌借运酱油走私制毒原料,警方连同海关在一个货柜内搜获一千八百公斤制毒原料,价值足够制造两千一百万粒极乐药丸。

令纪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儿有女,在法庭上都担心落泪,可见他们也不是坏父亲。

人性为何如此复杂。

经过复诊,纪和断腿已经百分百痊愈,他们在家吃烧羊肉庆祝。

纪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简单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别香甜,书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当书台。他们算是安顿下来。

纪和与今敏抽空到粉红猫酒吧探访。

一进场两人变色。

所有酒吧都乌烟瘴气,粉红猫却更加不堪,他们惊见侍应都是年轻男人,光着上身,裸露肌肉服务。

今敏张大嘴巴,“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侍应笑答:“欢乐场所,每晚两场表演:九时及十一时。”

“表演什么?”

今敏忽然看到剧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脱衣舞。”

纪和发急,“我立刻叫纪泰走。”

这时他们看到纪泰自后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着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亲友来访,热烈招呼。

今敏泪盈于睫,“纪泰,我们立刻走。”

纪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走?”

“这种堕落地方,简直是所多玛,我们另外找一份干净工作。”

纪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两杯苏打水招呼他们。

今敏落下泪来,用手捂着脸,一向老练成熟,视荆棘如锻炼的她忽然伤心。

“这里收入上佳,小帐丰厚,顾客多是中年女性,全无危险,表演娱乐丰富,叫女士们大笑大叫,纾解苦闷,同冰哥厅差不多。”

今敏发怔。

“你为何看不开?”纪泰抚摩今敏头顶。

纪和说:“我们关心你。”

“我很好,你们放心,我还真没资格上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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