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敏看到纪和坐在黑暗里,连忙开灯。

纪和疲倦地抬起头,纪泰吓一跳,“你不舒服?”

面如玄坛的纪和递一张字条给纪泰,上面写着:“明日下午五时皇后公园艺雯。”

今敏说:“你去啊。”

纪和同纪泰说:“是你约她,你去。”

纪泰恼怒,“我从来未约她到皇后公园,纪和,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决定把艺雯丢下,我们不再干涉。”

纪和沉默。

今敏劝说:“去看看她,或许你会回心转意。”

纪和没有表情。

纪泰说:“今敏不要再与他多讲。”

今敏却蹲到纪和身边:“失去艺雯,又得从头开始投资,一年两年,这个还不够好又换那个,又是三年,转瞬三十岁,你打算四十结婚五十生子,然后到七十岁还打工筹子女读大学费用?”

今敏把数目字编排出来,的确叫人心惊肉跳。

人类就是被这几个数字控制:十岁不再是幼儿,二十岁应该在大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进入老年,人的一生,每个阶段要交功课,你若贪欢,蹉跎了必修课程,老来便要吃苦。

纪和黯然,他与艺雯都是苦命,两人之间那么多折磨。

今敏说:“我陪你去。”

纪泰嗤一声笑,“你看你是画蛇添足。”

“皇后公园,不见不散,”

今敏把灯熄掉,让纪和一个人坐在暗地里。

纪和坐着不动,回忆与艺雯一起的开心片段,其实都是很平常琐碎的乐趣,像看戏散场,忽然下雨,他俩瑟缩在他人檐下,一边咕哝一边嬉笑。。。。

生日时她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价值半月薪水,却被同事揶揄:“纪和你是老实人不要用假鳄鱼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表,她一直天天用。

现在她升级了,两个弟弟的生活应该得到改良,有那样一个姐姐,他们真幸运。

然后纪和为了前程,他离开她,满以为前面是康庄大道,可是,这一年来所遇到的荆棘比他一生还多,钩得他全身皮开肉烂,他忽然明白,全世界并无乐土,他所得到的,远远不及他所失去的。

纪和没有面目去见艺雯。

今敏仿佛十分肯定艺雯会原来他,今敏真单纯可爱。

纪和坐到天亮,才累极回到床上。

他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直接去见上帝。”

他大被蒙头,他听见今敏与纪泰一前一后出门,不再理他。

什么叫勇敢:明知害怕,流着泪也勇往直前,纪和决定赴约。

这是他把话一次过说清楚的唯一机会。

准三时,他抵达皇后公园,门前一片花海,中秋已过,也只有最后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长凳前等人,她会来,抑或不来?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双手搭在他肩上,“纪和,你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到他梦中时时偶遇的艺雯。

她清减到瘦削地步,秀丽笑容中有一丝忧郁,她穿着她喜欢的蛋壳青色薄毛衣。

纪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艺雯轻轻说:“坐,我们慢慢说话。”

纪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回信。”

艺雯取出一大只透明塑胶袋,“因为我没有拆阅。”她把信还给他。

“为什么?”

“纪和,我俩已成为过去,我很感激你设法与我联络,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见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动,考虑许久,可是心底深处,明白感觉到已经不同,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纪和吃惊,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诉她,他会永远怀念她,可是复合却是太过勉强。

纪和泪盈于睫。

上帝待他真好,让女方先摊牌。

艺雯诧异,“纪和,我以为这一年多磨练叫你豁达开朗,为何又婆妈起来。”

纪和轻轻拥抱艺雯,下巴搁在她头顶,又一次闻到他发香,他落下泪来,是他不好,他所拥有的他没有好好珍惜。

艺雯细细端详他,“你可有喜欢的人?”

纪和摇摇头。

“今日见你,比前两次忧郁,为什么?”

纪和苦笑,“当头棒喝,怎样笑得出。”

艺雯觉得有点异样,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纪和,他从未见过纪泰,她没有疑心。

纪和也问她:“你有没有新人?”

艺雯回答:“我努力将来工作。”

纪和握紧她的手。

艺雯歉意的说:“不是我不想,纪和,我实在不能够。”

纪和嘘一声,“我完全明白。”

“三个月一过,我就回家。”

“弟弟们好吗?”

“托赖,他们很争气,半工读,只需略微扶持,我已没有心事。”

“都快高长大。”

艺雯松脱他的手,也像是松一口气,她终于解释明白:不是他遗弃她,她也想把整件事告一段落。

她并非争意气,希望纪和明白,她想重新生活。

“我走了。”

纪和看着她背影,她一直没有回头。

艺雯练好功夫,不愁没有机会走运。

纪和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以后还会梦见艺雯吗?肯定会,但,那是从前的艺雯,她与他嘻嘻冒着雨奔向地下铁路站头,手牵手,打算过一辈子。。。。他永远不会梦见今日的她。

纪和刚想站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好不诧异:“今敏。”

“我一直躲在花丛后,我都听到了。”

纪和啼笑皆非,“今敏,你竟如此多事。”

“纪和,我怕你失约,叫艺雯呆等,伤上加伤。”

“那么你好心管闲事。“

今敏笑嘻嘻:“说得对。”

纪和看着她:“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

今敏十分炙痛:“为什么两人都决意不再回头?”

“因为已经找不到从前那个入口,兜兜转转,费时失事,哪里有好结果。”

今敏唏嘘。

“她见过纪泰两次,都分不出那并不是纪和,她其实对我已无印象。”

“是你俩要求太高,我知有许多人走回头路极之成功,也有若干人凑合着也过了饿一辈子。”

纪和说:“今敏今敏,我已想通,没有别条路可走。”

“那么,我们一起到轩利大学报到吧。”

轩利是一所新公立大学,气氛完全不一样,现在建筑,灵感来自中国四合院,当中是广场,四周是课室与演讲厅,格局新颖宏伟,北美洲最漂亮的建筑物往往是大学,图书馆,美术博物馆,音乐厅等大众享用的地方,决非皇宫官邸或是富豪住宅。

今敏问:“喜欢吗?”

“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不过借学府学习,哪一所学校不一样,将来出来工作,还不是要靠努力争取。”

“想通了。”今敏感叹。

“你呢?”纪和看着她。

“嘿,我,我已是再世为人,吃趟苦,学次乖,以后只管自己的功课,我不会再错,我犹有余悸。”

“今敏,把纪泰也叫来入学。”

“纪和,不可勉强。”

是,正如他与艺雯一样,无可挽回。

“多么可惜。”他不知是说谁。

他俩办妥入学手续,秘书说:“教务主任想见一下纪先生。”

纪和看今敏一眼。

今敏轻轻说:“我在这里等你。”

教务主任是位中年太太,她诧异问纪和:“你成绩优异,为何离开列德?”

纪和照台词念:“列德不适合我。”

教务主任是日心情特别好,兴致勃勃追问下去:“什么不适合?”

纪和的急智一向不及今敏与纪泰,他想一想,决定讲实话:“学费太贵,我负担不起,学生打工是非法的,况且也帮补不到那天文数字,家里所有积蓄已交给我,用磬再也无处借贷,我成绩只在九十二至九十六分徘徊,拿不到奖学金,只得转校。”

教务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

她说:“与其在列德陪跑,不如专心在轩利读出成绩来。”

教务主任与他握手。

纪和以为下一位轮到今敏,可是今敏说:“她没叫我。”

今敏很幸运,豁免面试。

接待笑说:“欢迎到轩利。”

走到校门外,今敏感叹:“都说北美洲教育制度如何开放先进,有教无类,说穿了,是只笑面虎,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学费一年比一年高涨,要求的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大学是奢侈品,同五千五百一件香乃尔外套一样,你不是一定需要拥有,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今敏说:“但是,我非要这一件外套不可。”

纪和苦笑:“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虚荣。”

今敏把手伸进纪和臂弯,“我们回家吧。”

他们在新学校段考时,纪泰的酒吧开幕,也供应一些小食如芝士三文治及他拿手的明虾与腰眼牛肉。

一开幕就客似云来,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天分,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纪泰有一份豪迈活力,配合他的生意,他的伙伴隐形,把生意全交给他。

有的顾客只为买他的小食带回家,也坐着喝啤酒等。

人不为财,纪泰每天长驻候教,根本没时间淘气,他穿长袖白衬衫黑裤,周旋客人当中,这是叫他拿钱出来都愿意的营生,何况还有收入。

“他很开心,”今敏说:“还有什么比快乐重要。”

今敏帮他算帐。

每天晚上,她把电子计算机放在膝上,啪啪啪按动钮键,算个不亦乐乎。

只听得她说:“政府要求酒吧全盘禁烟,这是必输之仗,你要早打算。”

“杯子要轮流用,不能老用那几十只,洗得太多,磨损厉害,有碍瞻观。”

“人客对小费依然慷慨,真是幸运。”

遇有球赛,酒吧水泄不通,违反消防条例,纪泰把一架大荧幕电视机放到平台,让顾客露天喧哗喝酒。

每晚总有穿小背心的女客对牢纪泰诉苦,他几乎可以竖起招牌:心理医生每晚服务。

“他说是到纽约出差,一走了之,可是三个月后我在街上碰到他,他佯装不认得我。”

“爱情是否只是一向古老传说?”

“泰,介绍一个人给我,要四十岁以下,满头头发,身段精壮,有钱、有事业、富生活情趣,深深爱我。”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

暑假,纪和回家探亲。

母亲瘦削,容易倦,医生说正常。

“她五十九,已进入老年,体力较钱衰弱,也是应该。”

这样平常的话不知怎地却叫纪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医生吓一跳,“纪先生,令堂没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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