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般的羽箭飞至,胡人的声音在风里传来,林飞喊道:“当心箭!会被追上的!”

胡人队伍追来了,赵超喝道:“分头跑!都分头跑!”

林飞道:“朝北边逃!进延边!”

李治烽闷哼一声。

赵超大喝道:“咱们引开他们!犬戎人!你带着他向南边逃!上官道!进了梁州地界就安全了!”

李治烽的战马拐了个弯,游淼从兽裘袄外望出去,看见赵超,林飞带着一群兵引开了上百名胡人,耳中传来赵超的声音。

“游淼!珍重!”

李治烽策马带着游淼从西边冲进了一片树林,拐了几个弯,又从南边冲出,冲上了官道,在茫茫风雪里一路狂奔,追兵渐远,已被甩得不见踪迹。

骏马足足飞驰一日,游淼既饿又困,倚在李治烽怀里睡了一路,直到李治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十分清楚。

李治烽:“到了,你去罢。”

游淼睁开双眼,官道尽头是个不大的关卡,已被积雪淹去近半,倏然间身后一轻,李治烽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声不响地栽倒在雪地里。那一下惊动了骏马,它再次嘶鸣一声,带着游淼朝前飞奔。

“李治烽!”游淼大叫。

那马不住颠簸,将游淼带出数丈外,游淼死命挣扎,也摔下雪地里,转身跑向李治烽,看到他的后腰上钉了一柄箭,伤口处的破衣上,淤血已现出紫黑色。游淼跪伏在雪地上,把李治烽翻过来,不住摇晃他。

“你醒醒,不能死……不能死!”游淼在他耳边大叫道,“你他妈花了老子二百五十两银子呢!!”

李治烽艰难地出着气,游淼又俯到他胸膛前去听,听到他的心脏仍在跳。片刻后,他感觉到李治烽的大手摸上自己的头。

他怔怔看着李治烽的双眼,李治烽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你撑着。”游淼说,“我去找人来救你!我去喊人!”

李治烽不住咳,游淼起身看远处,那积雪的关隘前也不知有人无人,马匹在远方回头看,游淼大喊道:“有人吗?!”

他使尽力气,把李治烽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抱着他起来,李治烽重得像一座山,快把游淼压垮了,游淼少年个头,拖着这么个男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有人吗——?!”

游淼的声音在风里飘荡,李治烽披散的长发沾满碎雪,于风中散开,雪停了。

“什么人?!”

有人从关隘内骑马出来,是官兵,得救了。

关前巨石上刻着“正梁关”三个大字,这是塞内北方第一关,入关便是关东地区,真正进入了汉人的地界,其时岁末过冬,牌匾处驻了老兵十余人守关,再朝里沿着走,便是关东招讨使驻兵之地,东边则是梁州地界。

大启国士兵把游淼与李治烽让进关内小屋中,火生得正旺,雪水从两人身上化开,滴了满地,李治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老兵们对处理箭伤早有经验,端了烧酒过来,一人道:“让开让开!”

游淼焦急道:“他不会死罢?”

“不会不会!”兵们道,“小孩到一旁去玩,没你的事!他只是失血头晕!”

游淼道:“我刚才以为他要死了!”

“没你的事——”老兵们豪爽大笑,一人手里旋着小刀进来,绕了几圈绷带,打趣道:“嘿,是条汉子,撑了这么久?”

游淼单膝跪在榻旁,抓着李治烽的手,说:“你怎么让我自己走……”

“小情人是罢。”一油滑士兵调侃道,“中个箭都这么生离死别的。”

李治烽闷声不吭,一名士兵说:“按着他,给他拔箭了!”

啪一声箭杆被暴力折断,李治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游淼,接着又一人下刀,剜出箭头一挑,当啷一声铁制箭头落在地上。另一个老兵把烧酒浇了上去,李治烽的一手只是略紧了紧,唇抿着,眉头蹙了起来。

“好样的!”

士兵们给李治烽上金疮药,又用绷带厚厚裹上,校尉道:“起来。”

李治烽撑着床坐起,游淼见果然无事,才放了下心,校尉给他裹伤时注意到李治烽脖颈的刺青,蓦然蹙眉道:“犬戎人?”

一语出,房内都静了,士兵们纷纷退后,以手按着腰畔刀柄。

游淼马上道:“别动手!他是我家奴!我敢打包票,绝对不会杀人!别欺负他!”

校尉没有再说什么,将绷带扔在榻上,转身出去,笑道:“嘿,有意思,今儿还救了条犬戎狗。”

士兵们都走了,房里剩下游淼与李治烽二人。

游淼拾起绷带比了比,给李治烽腰腹缠上,李治烽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地坐着。

“待会儿我出去说说。”游淼道,“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明明箭伤没有多大事,为什么骗我?”

李治烽终于开口答道:“你没说让我跟着。”

游淼既好笑又是心酸,将绷带一束,李治烽登时绷紧了健壮的上身,游淼把裘袄扔给他,让他披着,推门出去找校尉说话。

天又放晴了,校尉与几个老兵正在雪地里站着,似在商量,游淼走过去道:“各位哥哥,我有话说。”

数人都怀疑地看他,游淼一抱拳,校尉似有四十来岁,武勇精瘦,朝游淼抱拳回礼,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游淼早已在京城练得熟了,知道这些兵痞子们吃软不吃硬,拿甚么少爷身份去压,拿银钱去使唤终归是无用的,遂只得实话实说。

包括如何从李延手中得到这人,又如何把他带到塞外延边城放他回去,路上被胡人所劫,李治烽又如何带着兵士前来突围……

一老兵笑道:“倒是个忠奴。”

校尉缓缓点头,正要说话时,正梁关外又有一骑来报。

“通报王校尉——”

那兵士身穿延边军军服,下马递来文书,王校尉只是展开看了一眼,便朝游淼吩咐道:“跟我来。”

游淼被带到军务房中,王校尉道:“延边派人来送信,让寻你二人下落。”

游淼暗道太好了,如此说来,赵超已平安回到延边城了。

“赵超呢?”游淼道,“他也脱险了是不?”

王校尉似乎有点奇怪,看了游淼一眼,说:“是。”

游淼道:“我给他回个信罢。”

王校尉道:“犬戎奴之事,素来是民不告,官不究,这人也是好汉,一口气护着你,将你送到此处来,当年我们弟兄和犬戎人开战,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虽说都是没办法的事,但想到死在犬戎人手下的弟兄,我还是……你和三……赵公子是甚么关系?”

游淼伏案给赵超回信,点了点头,抬头道:“怎么?”

王校尉将信给他看,说:“赵超提及你是他小弟,让我们一定得找着你。”

游淼笑了笑,赵超既这么说,游淼便笑嘻嘻地称他为兄了,一封信写得抑扬顿挫,情谊满满,大意是已脱险,无忘同甘共苦之时,现将前往梁城,寻路回家云云。

王校尉在一旁看游淼写字,啧啧称赞他字写得漂亮,又道:“商队一日前刚经正梁关下东南去,你现过去寻还来得及。”

游淼道:“行,我马上就去。”

游淼摸怀中私印,却早已丢了,只得按了个朱砂指纹,将信给王校尉,借了个车,王校尉还给他派了个人,连夜匆匆赶往梁城。

正梁关前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还是数十年前公主和亲时乘过的,马车简陋不堪,兵士驾着车,游淼坐在马车里,倚着李治烽,却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一回到关内,天地便显得如此的宁静,安全。

归根到底,这是汉人的地方,从前不觉,到塞外经过这么一次,回到中原时只觉所遇之人皆是好的,所见之景皆是美的。游淼见李治烽依旧望着窗外,又想到他身上去,自己在塞外是个异乡人,想必李治烽在中原也是如此,况且还带着一个奴隶的身份。

“我让你回去。”游淼正儿八经道,“原是想让你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游淼又道:“再回中原,你不会思乡么?”

李治烽摇摇头。

游淼道:“不思乡也好,以后便跟着我罢。”

李治烽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游淼,依旧是他的卖身契,游淼说:“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来,我和赵超说不定都得死,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就行,你不再是奴了。”

游淼不接那物,李治烽又朝他递,说:“保护你是我该做的,再多也不嫌多。犬戎人原本就无乡可言,也没有思乡一说。”

游淼嗯了声,抱着李治烽的腰,埋在他怀里,李治烽的帽子很奇特,像个狼头去了一半,两道獠牙般掩着刚毅的俊脸,与曾经的他已判若两人。

游淼蜷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双手环着他的腰,李治烽则以有力的手臂搂着他,游淼入睡前最后想的事是:李治烽这家伙很不错,二百五十两,简直是买到宝了。

马车行了一天,抵达大梁城,兵士自去寻官府,找到了在大梁城内滞留的京城商队,郝三钱侥幸脱身,商队上下丢了游家少爷,早已乱成一团,然而当时情况混乱,车夫又死了不少,能保命的都逃了,有再多的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逃到大梁时,郝三钱方朝官府内塞钱,请人去找寻游淼下落,大梁城,正梁关,延边城三地足有数天车程,消息一来一去,又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候,商人们俱是心急如焚,及至见得游淼归来,众人颇有点讪讪。

游淼却是不甚在意,只是嗨嗨一笑道:“回来就好了,别担心,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商人们都是松了口气,郝三钱不住过来诉苦,说这次丢了多少货,又害少爷经了这么多风波,回去只怕要完蛋,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心知商人趋利避害天性使然,也不能全怪他们。

当天车队在大梁休整一日,准备翌日再出发。

大梁虽不及延边塞外贸易繁荣,却也是关东的一处重地,游淼在客栈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半斤手抓羊肉,二两牛肝,一大碗马|奶|子茶,总算又活过来了,提着串葡萄,翘着二郎腿,边吃边看风景。

李治烽则端着个碗,里面是一大碗羊肉泡馍,蹲在食肆外埋头吃。

商人们纷纷称他是忠仆,大梁是出塞前的最后一站,四面八方的行商都在此地汇集,游淼耳中不时传来各地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北方胡族起来了,这几年边疆越来越乱,只怕做不得几年长久生意。

游淼起身,两手揣着袖子,李治烽把吃到一半的碗搁到一旁起身,游淼道:“你继续吃。”

李治烽道:“不吃了。”

游淼笑嘻嘻道:“吃罢,吃饱了才好陪我。”

李治烽又拿过碗,吃了起来,游淼躬身,摸了摸他头上的狼头帽子,李治烽抬头看他一眼,游淼笑了。

游淼带着李治烽,穿过泥泞遍地的市集去买衣服,此处蜀绢苏锦繁杂,价格也比江北一地要贵,但成衣款式繁多,不拘一格。再朝南走,天气就要暖和些了,锦裘不用总穿着,李治烽这身狼皮狼头,夹袄后还拖着条狼尾巴,不能穿着带回自己家里去,须得给他换一身。

“就这件罢。”游淼看中一件靛蓝色的天青云纹袍,俱以密针绣法,看上去不显,穿起来也精神,游淼自己锦衣玉袍的,跟的人也不可太寒碜了去。

李治烽二话不说,将战裙折起来,脱了夹袄,现出古铜色健壮的肌肤,一身肌肉瘦削坚硬,犹如铁打的一般,围上单衣,系上腰带,引得周围女子纷纷注目。

“奴隶……”有人发现了李治烽脖畔的刺青,小声议论。

“是胡人?”

“这胆子可真够大的,把胡奴朝塞内带,手脚也不拴着……”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游淼充耳不闻,伸手为李治烽整理衣领,将他的刺青遮住,说:“到了我家里,千万不能说错话。”

“唔。”李治烽点头。

游淼:“到时候咱俩串通好,告诉他你是李延送我的,别的不可胡说八道。”

“知道了。”李治烽乖乖道。

游淼又说:“问你是什么人,你就说是汉人。”

李治烽没有说话,游淼忽地想到一事,连汉人都说不可数典忘祖,认贼作父,对犬戎人来说,似乎也是如此罢。

李治烽应当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汉人,毕竟他的身上流淌着犬戎人的血,况且他的眉他的眼,也实在不像汉人。

游淼正要说点别的时候,李治烽却道:“好的。”

“算了。”游淼道,“你就说实话罢,我爹那里我再去想法子。”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食中二指,一晃一晃,离了成衣店,回商队去。在大梁城内花用,一律记商队的账上,如此数日,商队再度启程,前往此次冬商的最后一站——江北。

江南江北分流州、扬州、苏州等地,临近长江,天便渐渐暖和起来,这一路又是十来天,虽说还会时不时地下点小雪,却是雪里夹着雨,在丘陵与翠绿的山野间纷纷扬扬,较之塞外那种一下起来就铺天盖地,寒风如刀的怒雪,江北的冬天简直是人间胜景。

“到了家里,见我爹要叫老爷,懂吗?”

“嗯。”

“只住上一个月,你可别和下人们吵起来了……”

“唔。”

“游府不像京师那间,有的下人不能进房,你是我的人,能进我的房,可不能进厅堂,也不能在别的地方随便乱走……”

“知道了。”

游淼一路上反复耳提面命李治烽,期间又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对着京城那帮子纨绔哥们不能炫耀,须得藏富,但对着自己家仆,炫耀炫耀总归是可以的。

“总之。”游淼总结道,“吃穿用度,就算是当朝天子,也是见不到的,跟了我,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嗯。”李治烽的嘴角微微一牵,欣然看着车外。

“来过流州么?”游淼又问。

李治烽摇了摇头。

商队驻留于江城府内,郝三钱又特地派了辆马车,将游淼送去沛县游府。

沿途茶山一片墨绿色,茶农正赶在大寒前摘这最后一波冬茶苗,良田万顷,茶庄上千,窗户大开,游淼倚在窗前,朝李治烽得意地说:“你看这山,这地,这河。”

“……山上栽的树,河里养的鱼,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游淼笑嘻嘻道,“都是我家的产业,都是我的。”

李治烽眼中不禁现出惊诧之色,缓缓点头,游淼一脚搭在李治烽大腿上,马车行行停停,茶山中雾气初升,刚下过雨的道路十分湿润,呼吸一口山野间的清气,较之人声嘈杂的京畿,黄沙滚滚的塞北,此处简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中午时分,马车在路边停下,车夫请游淼下去用饭,蒸茶四样,二色炒饭,又有油炸活虾,片成蝉翼的冬雪鱼裹着蛋与面粉以滚油炸至七成金黄三成酥,入口即化,一顿饭吃得游淼心情大好。

离家三年,太久未吃过流州的好菜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说:“待得到了家,吃的还比这好得多。”

李治烽点点头,捧着个海碗,蹲在食肆门口吃鱼丸面,鲜味十足。

老板娘给游淼上了茶,笑道:“游少爷可是好几年没回家了。”

“可不是么?”游淼笑着接过茶杯,碧雨天晴毛尖在碎花瓷杯里载浮载沉,满盏茶水香气四溢,游淼从前素来平易近人,又长得俊,附近一带的茶农在给游家当长工,见了他都疼他。

但今日老板娘又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游淼归家心切,只是未察,指着李治烽说:“这是我京城的伙计,人可实诚。”

老板娘笑着点头,问:“游老爷让少爷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少爷知道么?”

游淼想了想,说:“不是让我娶媳妇,就是让我接手这碧雨茶庄罢,还能有甚么事?”

父亲虽执着于送他去京城读书,谋个一官半职,若说半路改了主意,想留他在江北也是未必不可知,游淼又笑嘻嘻道:“来日待我接了茶庄,该如何还如何,绝不会涨你们一分钱的租,放心就好。”

老板娘道:“少爷自然是个念旧的人,能跟着少爷,也是我们的福气。”

游淼点点头,老板娘出去晾衣服,叹了口气,正在吃面的李治烽神色一动,抬眼看她。

吃毕午饭,游淼便吩咐那马车回去,距离碧雨山庄只有不到十里路了,近乡时游子之思满溢于心怀,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去。

路面湿漉漉的,李治烽说:“少爷,我背你。”

游淼也不客气,跃上他背,李治烽背着他慢慢地走,沿途有人赶着牛车过,游淼便喊他,路人看到游淼,都说:“是游少爷啊。”

“游少爷回来了——”

“怎的不坐车?”

游淼笑着说:“回家看看。”

游淼包袱全被劫了,东西也没了,唯一的财产就只有李治烽,沿途说说笑笑,直到碧雨山庄于半山腰上现出全貌,方跃下地来。

时近傍晚,两名小厮在扫地,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小厮要进去通报,另一名小厮却拉住他,摆了摆手。

游淼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忽然就想到许多先前未曾细想的事来——这是怎么个说法?自己都到沛县了,家里怎的也没人来接?

“少爷。”

“少爷回来了。”

两名小厮拱袖行礼,游淼道:“回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接?胡叔呢?”

游淼朝大门里走,一名正打盹的小厮儿见是游淼回来,登时就醒了,另两名小厮上前踹他,说:“睡昏你了这是!少爷回家了呢!”说着又朝游淼笑道,“这新来的。”

游淼道:“无妨,轿子呢?怎的也没预备下轿子?”

那小厮朝另两名同伴使眼色,数人神色迟疑,一人答道:“回少爷的话,老爷今天和大……大……和……出去了一趟,小轿在山庄里,这就去吩咐人送下来。”

“胡叔在吗?”游淼道,“让他制个牌子给这人。”

说着指指李治烽,说:“他叫李治烽,天太冷,就没让石棋儿跟回来了。有他跟着我呢。”

“是是。”小厮们一起点头,一小厮又道:“少爷这也……没行李?”

游淼笑道:“路上被劫啦,有惊无险的。”

三名小厮互相看看,一人忽道:“少爷,胡叔回家去了。”

游淼道:“回家去了?”

“是。”那小厮答道,“告老回去了,府上换了个管家,名唤林四的就是,二管家王叔也走了,现下是新请的账房先生管着银钱,马姨娘请来的。”

怎的换管家也没见来信说一声,连账房都换了。游淼拂袖道:“罢了,轿子还没下来,我自己上去罢。”

山庄大门前竖着一道影壁,李治烽负着个包袱,跟在游淼身后,开始爬山,偶尔锻炼锻炼也是好的,薄暮时分,远方的雾气都散了,现出卷云间隙的一道夕阳染的金边,群山中成千上万的茶树沐浴于暮色之中,令游淼起了对故乡的眷恋之心。

进了山庄二门,游淼笑道:“我回来啦。”

几个在泉井旁打水的丫鬟看了游淼一眼,竟是都有点惴惴,许久后,一名丫鬟福了一福,小声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沉,终于知道不对了。

“哎哟,这可回来了——”女子人未到,声先到,顷刻间一女人走了出来,身穿藕色长裙,簪着一朵粉花,脸上胭脂色抹得厚厚的。

这人是游淼之父游德川的小妾马氏,小厮口中称“马姨娘”的就是她。游淼之母过世后,未见马姨娘给游德川生过一男半女,而游淼身为嫡子,平日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不多闲聊。

但这时马姨娘身前,却站了另一个女人,笼着身淡色天青锦绣围,脖系一袭狐裘领,拢了个堕马髻,簪着一枚碧玉簪,坠子上金镶玉在夕阳下摇摇晃晃,折射着流光。

观那女人容貌,当有五十岁上下了,眼角带着鱼尾纹,不施唇红,自有股凌人的气势,游淼只道是家里来了女亲,却未见过这女人,要开口见礼,那女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那女人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朝马姨娘问:“这就是游淼?”

游淼眉毛一扬,还未出声,马姨娘却抢在游淼之前说话了。

马姨娘望向那女人,说:“这是咱们家夫人,游淼,按规矩,你得叫她太太。”说着又笑吟吟地看游淼,观察他脸色。

夫人?!!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娘才是明媒正娶的游夫人,怎么离家三年,又冒出来个夫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谁?”游淼简直是难以置信,电光石火间,他倏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尚在很小之时,于父母争执之时听到的人:王氏。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女人沉稳的声音略透露出紧张的意味,缓缓道,“你娘是乔珂儿,啧啧,这眼睛这眉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女人略抬下巴,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一抹厌恶,游淼比她略高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王夫人。”游淼淡淡道,“幸会幸会,怎么跑我家来了?现在该唤你作王姨娘了?”

王氏登时色变,重重哼了一声,马姨娘道:“现在可是太太了,游淼,你可……”

王氏拦住马姨娘,冷冷道:“算了,待他爹回来,让亲口跟他说。”

游淼也不耐烦与王氏多啰嗦,朝跟她的丫鬟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惴惴一福,抬眼看王氏,马姨娘插口答道:“你爹和大少爷到扬州查账去了……”

一句话未完,游淼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霎时天旋地转。

大少爷……

游淼冷笑一声,马姨娘那句话简直是攻人攻心,游淼一瞬间就明白了家中异常因何而起,在自己上京读书的这三年里,父亲不仅续了弦,还把王氏扶了正。

家里更多了个儿子……

这意味着什么?

游淼转身就走,留下马姨娘掩嘴而笑,王氏却不容他这么轻巧就走了,又道:“站住。”

游淼脸色又一变,问:“怎的?”

王氏说:“这人是跟着你的?怎的半点不识礼数?听说石棋儿跟了你上京……”

游淼答道:“李治烽没进过家门,夫人还想把他杖责一通,杀杀我威风不成?”

王氏确是抱着这心思,治不了游淼,将跟着他的下人拿住一顿打,游淼却先一步料到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李治烽,说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

李治烽看着院里的一口青瓷大缸,缸中色彩鲜艳的金鱼游来游去,倒映着天际晴空白云。

许久后,李治烽说:“一百一十五个。十六个汉人,七十一个鞑靼人,一个犬戎人,两个乌狄人,十二个羌人,一个鲜卑人,四个羯人,七个匈奴人,一个小孩。”说毕抬眼看游淼。

数人都没有说话,马姨娘现出那神情,明显的心下在嘀咕。

游淼也被吓到了,他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道这些人应该以为李治烽在骗人,但以李治烽这人,应该不会骗他。

“你不是……十五六岁就到中原来了么?”游淼道。

李治烽说:“都是出关前杀的。”

游淼笑了起来,朝着王氏一扬眉毛,看着她的表情,嘴上却朝李治烽说。

“在家里住的时候,要是有人想打你,拿你,除非我点了头,否则你一律可以不管,有人敢对你动手,你还手就是,别把人打死了就成。”

“知道了。”李治烽说。

“走罢。”游淼笑着说。

王氏脸色阴晴不定,不敢贸然再说什么,游淼与李治烽循着二门走廊离开,刚一过走廊,游淼脸上笑容便倏然全消失了,一张脸黑了下来。

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走了一小段路,倚在廊柱旁,喘了会儿气,脑子里所有念头都是一团乱麻,得先歇歇,把所有事都理清楚。

“走。”游淼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带李治烽穿过花园,一名丫鬟抱着猫,张了张嘴。游淼停下脚步。

“少爷,您住东厢。”一名丫鬟说。

“嘿。”游淼不气反笑,“连房间都给我改了?”

嫡长子住堂屋,次子住东厢,女儿与小妾住西厢,没有游德川的命令,谁敢动游淼的房?趁着他不在,将他的物事都挪到东厢去,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被降格为次子了。

但游淼没有发火,也没有走,父亲不在家,现在闹也没有用,只是让人看笑话。他循路穿过堂屋花园,朝自己曾经的房前看了一眼,只见三年前养的,挂在屋檐下的鹩哥、种的花、琉璃缸里的金鱼,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凤尾竹,挡着屋门。

游淼到了东厢前,这处似乎翻修过一次,假山前的池塘垒了新石,柱栏,廊檐都漆了新漆,鸟笼一字排开,挂在屋檐下。

父亲多少还是上了心的,然而游淼却觉心里窝火更甚,院里一名小厮正扫地,是从前伺候游淼的,名唤木棋,此刻忙扔了笤帚,叫道:“少爷!”

游淼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连话也不说,进房去,随手摔上了房门。

李治烽与木棋站在院子里,互相看看,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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