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们纷纷都回来了,外头又是好一阵喧闹,程光武进来赶了蚊子,将窗纱拢好,给游淼理蚊帐,见游淼一直对着张空白的宣纸发呆。

“少爷。”程光武说,“夜深了,早点睡罢。”

“唔。”游淼手边摆着的一杯茶已凉,他还是头一次写家信给山庄,想写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给李治烽说话,想到就好笑,他俩自打认识了,这些年里就形影不离,平时话也不多,奈何这鱼雁传书的调调儿?

写了几句,又总觉得不合适,写来写去,连游淼自己都尴尬,直到夜半,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了,索性笔走龙蛇,一句“想你了,快点回来”。

再把信封封上,让程光武翌日去寄,便笑着上了床。

一夜辗转反侧,游淼心里忽然有种悸动,隔着一层贴身薄裤不住摩挲,半睡半醒里又梦见李治烽在亲吻他,便有股热潮于心底涌动,顿时不受控制了起来,翌日起来,衣物里冰凉透湿的一片,只好红着脸让程光武去洗。

雨停了,外头蝉又开始兹兹兹地叫了起来,三天后的七月初十放榜,京师人头攒动,游淼早知自己会试得中,便不甚在意,唯独张文翰中没中,游淼倒是有点关心。

“少爷!少爷!”程光武风风火火地进来,张文翰正在与游淼下棋,两人抬头,张文翰马上便笑着说,“恭喜少爷!”

程光武道:“少爷和张二,都点中贡士了!”

游淼一听就乐了,朝张文翰比了个大拇指,说:“这下咱俩可以收拾收拾,一道去殿试了。”

张文翰乐道:“这是老天知道少爷上殿少不得有人陪呢,文翰也是沾了少爷的光。”

两人哈哈大笑,游淼平生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幸甚。程光武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游淼,说:“乔舅爷的家书,少爷快写信回去报喜罢!”

游淼心中一凛,马上道:“谁送来的?”

却是一名叫摇光的小厮来了,在外头站着,斯斯文文的,话却甚少,躬身道:“给咱家少爷贺喜。”

游淼取钱赏了光武与摇光,虽说是自家人,此事也要得个彩头去的,游淼边拆信边朝摇光招手,吩咐道:“过来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摇光脾气与李治烽相似,平日不叫到时便安安静静站着,有话便说,没话不吭声,不开玩笑,一派淡定神色,在众小厮中也最得游淼欢心。此刻他一身风尘仆仆,显也是路上累狠了,过来给游淼与张文翰洗杯,斟茶,说:“家中诸事还好,上月发洪水时,水车险些坏了次,管家保住了。”

游淼边看信边听摇光解释,大水淹了大半个扬州,幸而江波山庄安然无恙,李治烽回去得及时,否则水车便要折断被冲走了。虽说如此,那水车也被冲垮了小半,链条散了,沉在江底。李治烽正在带人打捞。

下雨积的水,乔珏带人忙了三天三夜,将水从水渠中引走,当初江波山庄建造时请的高人工匠便早有预备,水渠不仅能供水,还能排涝。这么一说,游淼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他看完乔珏的信,却发现里头还有一张,随手抖开,却是不禁莞尔。

游淼的家书才出去三天,此刻估量还没到江波山庄,李治烽的信却是先一步来了,内里是李治烽的亲笔,字写得破落肃杀,力透纸背,显是平时极少写字的原因,寥寥数行,内容是:“家中事情未完,马上便回,想你想得心急如焚,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更不知与何人说,见信如面,照顾好自己,烽。”

游淼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越想越是好笑,自己提笔写信,虽自诩才高八斗,却搜肠刮肚,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而李治烽却刚刚好相反,满肚子话,空受文才所限,绞尽脑汁不知如何表达,当真是好笑。

张文翰看游淼不住乐,便打趣道:“我看看?李兄弟说的什么?”

张文翰一看也是大笑,敲着茶杯高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游淼笑得肚子疼,拦着他抢信,笑道:“不不,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还回来!快!”

这一下数名学子更是哄笑,张文翰心情正好,与游淼逗乐半天,有人打趣道:“可是游夫人家书来了?”

游淼带着笑把信折好,收起,嗯了声,也不解释,便进房去了。

那天游淼拿着李治烽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心想再过几日待他上京来了,等殿试一过,便带他去转转。八月十五总能到了罢,等天子宴请群臣时,正好也领他进皇宫去,见见世面。

八月初十殿试,还有一个月。游淼得了信,便打醒精神,每天去藏书馆里翻书。

多了个摇光伺候,与程光武两人,总算够忙活了。会试一放榜,未中榜的学子便纷纷回去,一时间国子学里冷清了不少,大多数举子都想着得个功名,点到贡士便可止步了。而留下来认真应考,准备殿试的,都自有一番抱负。到得八月初十那天,李治烽还未回来,游淼便带着摇光前去应试。

殿试考题乃是当今天子御笔亲题,只考策问,黎明入场,点名行礼。考生黑压压在养心殿前站了一地,点过名后便由侍郎领到各自位上。

游淼心里颇有点七上八下,李治烽没有来,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策问启卷,游淼心中一凛,竟是谈的边疆之事!

游淼忍不住抬头看场内贡士,所有人脸上尽数现出惊讶之色,策问乃是会试中最后一环,出题者为天子,而策中求问,显是天子问政于民之意,要就此事而发表自己的看法,综合平生所学,给出自己的答案,是为“对策”。

游淼设想过许多次考题,孙舆也谈过策问,通常是就民生、辖制、廉政等事出题,有于小处入题,小中见大,也有从天下入题,再深入浅出的考题先例。

然而谈及边疆战略,却是游淼万万想不到的,如今胡人于塞外肆虐,较之数年前更严重了许多,或许天启帝出此题,也是一个危机信号。

说到边疆,游淼自信在这么多考生中,对边疆战事了解得在他之上的,只怕不多。

但更令他为难的是,要不要说实话?三年前与赵超的书信往来,从孙舆处学到的兵法,却有颇多地方是不好谈,甚至不能谈的,只因这些都太敏感,极其容易就会触到天子乃至朝中大臣的那根弦。

游淼抬眼看看周围,又看殿上,重重叹了口气。

殿试的题目似乎昭示着游淼的未来,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从犬戎人李治烽到三皇子赵超,到孙舆所教导,以及自己的报国之志。都与边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日渐升起,将金辉洒向养心殿上的琉璃瓦,光彩夺目。

游淼把心一横,提笔写下“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起了头,一笔一画都十分端正,字字推敲,句句斟酌。

日上三竿,个个汗流浃背,汗水滴落在纸上,游淼所坐之处还是一棵树下,摇光慢慢地捐风,一副悠闲淡定的模样。

及至午后,日渐西斜,游淼也越写越慢,最后,他沉吟半晌,把宣纸揉了,从清晨起写到现在的文章,团成一团,扔到树下。周围的考生已有不少写完的,纷纷愕然看着游淼,继而都像发现了新奇物事般笑了起来。

游淼又取来一张纸,写下八字: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不似先前那般工整,内里却尽是孙舆教给他的东西,却没有遵循孙舆的那一套,而是提到数年前的高丽一战,提到犬戎族,再毫不留情地指出国之策略,朝廷派系互相牵制,隐隐有影射李党,责备天子行政的意味。

日暮时,鼓声咚咚咚三响,考官过来收卷。游淼走在最后一个,落寞地离开了皇城。

残阳如血,他的身影在石砖地上拖得老长。

摇光收拾东西,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伸了个懒腰,长出了口气,笑了笑。

“不行咱们就回家去罢。”游淼说,“到了这一步,我也没甚念想了。”

当天游淼回去,张文翰还问了游淼怎么写的,游淼把自己的对策详细给张文翰说了一次,张文翰的脸唰地就青了。

“少爷。”张文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少爷也真够胆量的!”

游淼只觉十分乏味,说:“管他的呢。”

他心里清楚得很,第一个策题明显是最好的,既迎了李宰的意,又合了天子的心。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朝中上下,不都是打着和为贵的心思么?孙舆也这么说过,然而孙舆所说,与李延那个爹所做的事,却又是天差地别。

到了这种时候,要令边疆稳住,只能开战!游淼一想到赵超败得那么惨就心里冒火。而他与李治烽相伴数年,也对塞外民族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汉人给他们送钱,送帛,胡人是不会感恩戴德的,只会觉得汉人怕了他们。

只有以强硬手段打压边疆闹事的胡人,同时恩威并施,才有可能换回百年的安定。

随它去罢,游淼索然无味,回来喝了两杯茶,头昏昏的,也吃不下,说:“我去睡会儿,不吃晚饭了。”

游淼口干舌燥,在床上躺到半夜,额头滚烫,叫地上睡着的摇光倒水,程光武始觉不对,进来试了他额头,色变道:“只怕是中暑了!快去请大夫!”

摇光吓了一跳,毕竟他跟着游淼的时日最短,也不似李治烽般细心,一个不注意,连游淼中暑了都不知道,忙连滚带爬地起来,连夜出去请大夫。游淼脸色发白,连汗都出不来,果然是殿试时流汗过多,劳心竭力,耗神甚剧,又忘了喝水,秋老虎下中暑了。这么在床上一躺,就是躺足了三天。

“李治烽回来了没有?”游淼第二天醒来,虚弱问道。

摇光带着大夫来复诊,答道:“回少爷,这会儿管家兴许在路上了。”

游淼没力气道:“还不来……”

大夫开了几帖药,张文翰吓得够呛,忙出忙进的,又要揍跟的摇光,游淼忙摆手示意不用怪他,喝了点去暑气的药后光饿着,一口气便渐渐地顺了。外头又听有人来访,程光武便道:“我家少爷中暑了,正躺着呢。”

游淼闭着眼,耳朵里却听见了,问:“谁?山庄里来人了么?”

程光武进来道:“丞相府派来的人,说请少爷去喝酒。”

游淼连答话的力气都欠奉,就这么躺着。夜间又服了次药,方渐渐地好了些,却依旧有点胸闷,躺着起不来,入夜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让坐树下,怎么还被晒中暑了?”李延的声音道,“帐子揭开些,别闷着。”

李延冰凉的手来探游淼的额头,说:“能用点粥不?我看是饿的,起来试试。”

游淼吁了口气,李延亲自来扶,游淼头晕眼花,喝了几口粥,舒服了。

“暧——”游淼道。

李延哭笑不得道:“看吧,饿得没力气,暑气早退了。”

这时李延反倒不和游淼插科打诨,游淼恢复了点力气,接过碗,自顾自喝粥,心里一点心思转来转去,忽想起策论时差点就弹劾李家父子了,可别被他知道了才好。

游淼要找点话来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李延嘲笑道:“怎的这般经不住。”

“哎。”游淼道,“谁知道京城这日头,从前住京师时也没见这么毒的日头,回江南了又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是得勤练武,搁下几个月了。”

李延说:“我叫人炖点参汤送来,你连着喝几天参汤就好了,过几天中秋还得进宫,别再出去闹腾。”

游淼想起殿试的事,知道李延自有门路打听消息,看来中榜了,不定还能中个登科进士,便问道:“怎么样?”

李延正要说,外头却听程光武道:“三殿下。”

李延先是一愣,继而奸滑地朝游淼笑了笑,动了动眉毛,游淼点头示意他会应付,李延便拍了拍游淼的手,起身一整衣袍,说:“走了。”

李延出去,赵超揭帘子进来,两人恰恰好打了个照面。

赵超笑了起来,俊朗无俦,说:“李延?”

李延拱手一揖,笑道:“三殿下。”

赵超:“我来看看游子谦,再坐会儿?”

李延忙道:“父亲让我前去礼部跑一趟,正巧路过,就来看看淼子。”

赵超若有所思点头,李延又彬彬有礼告辞,赵超笑着看他离去,转头过来坐下时,又变了一副脸色。

游淼心道这群人当真是变脸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既无奈又好笑,赵超耳朵又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确认李延走远了,蹙眉问:“怎么中暑了?跟的人做什么吃的!”

游淼道:“是我自己没注意,现在好些了。”

赵超伸手来摸他额头,游淼吃下粥,力气恢复了些,说:“来做什么?”

赵超:“不做什么,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他来做什么?”

游淼好笑道:“他应当是想教我说点什么话,被你一来,他就只好走了。”

赵超想了想,说:“我也去了一趟礼部,没打听着。你殿试进二甲了?”

游淼茫然道:“他也没说,只让我好好把病养着,中秋那天好进宫赴宴。”

赵超了然:“那就是中进士了。”

两人唏嘘不已,游淼叹了口气,本来是高兴事,怎么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个一起高兴的人都没有,尚不如上次中解元的时候呢。

赵超莞尔道:“这不是好事么?老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游淼自嘲道:“我也不知道。”

赵超拍拍膝头,说:“我说点故事你听。”

那夜房里点着油灯,外头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雨声滴滴答答,将游淼胸闷一扫而空,空气清新了不少。二更时,外头有宰相府的人提着食盒参汤送过来,游淼便狼吞虎咽地吃了,精神百倍。

赵超拣了些塞外的风情与他说,说着说着,两人便都在床上,拥着被子,靠在一处,这个时候赵超也不再提七夕那天的话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那自然的朋友之情。

游淼听着听着便犯起困来,脑袋歪在赵超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赵超便把他轻轻地放躺下,注视他的睡容许久。

他的呼吸急促,微微躬身,看着游淼的唇,但不片刻后终究神色黯然,什么也没有做,起身走了,轻轻地带上了门。

数日后,游淼脑子清楚了些,喝着参汤,回想起那晚上李延和赵超来看他,刚好碰上的一幕,不由得出了一背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这一次在殿试上,游淼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还是一时冲动,居然写下这么篇策论!简直就是明着在找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如此内容,却又歪打正着,同时合了两边的意。

李延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个能和李党撇清关系,能当御史大夫,什么都敢说的人吗?自己的策论不仅骂了李党,还把天子也骂了进去,李延只会以为他是故意这么写,丝毫不会疑他。

赵超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有个人帮他在父皇面前说话……游淼越想越是庆幸,那天殿试场上脑袋发昏,这么一路写下来,除了老妈在天上眷顾,再没有其他解释了。当真是官运亨通的兆头,这么想起来,连自己都忍不住赞叹运气好。

当天殿试放榜,却是考官亲自上门,捧着皇榜前来宣读。

“御笔钦点——”

“流州沛县人士,游淼游子谦,父游德川,母乔氏——”

“一甲探花郎!蒙赐天恩!”

游淼呆住了,哗一声整个国子学炸了锅,学子们纷纷奔走相告,无数人涌到僻院,争先恐后来一睹探花风采,考官笑道:“还不快快谢恩!”

游淼忙回过神,下跪谢恩。

考官又抖开一张黄榜,念道:“扬州安陆人士,张文翰,字墨怀,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张文翰眼睛通红,不住发抖,跟做梦一般,忙下跪谢恩,眼里带着泪,大哭道:“爹!娘!在天之灵可曾见得,张二中进士了——!”

游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中了探花?!状元榜眼探花,一甲第三名,三鼎甲之一,这意味着什么?!天子看过自己那篇文章,还御笔钦点,把他勾为探花!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程光武已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吩咐摇光道,“快快!取银子散钱作赏!”

游淼接了恩榜,考官又道:“今夜八月十五,陛下在御花园设宴,酉时记得进宫。到时有人来接。”

游淼躬身道:“晚生谨记。”

考官又看了一眼游淼,说:“得之不喜,失之不悲,栋梁之才,可堪大任!”说着拍了拍游淼的肩膀,回去复命。

张文翰喃喃自言自语,仍在做梦般地激动,游淼却神色黯然,回了房里,叹了口气。

“探花郎。”游淼忽然就发现好像没什么可高兴的,心里没半点依靠。

程光武笑着进来,说:“少爷!咱家可算出头了!”

游淼被外面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折腾得头疼,说:“好了好了都出去吧,让我静会儿。”

程光武说:“少爷不高兴?这得赶紧换衣服,去焚香洗澡,晚上就要进宫赴宴了!”

游淼把皇榜随手扔到一边,喊道:“摇光!摇光!你给我进来!”

摇光正在外面散钱给太学生们,一时间僻院门庭若市,来者络绎不绝,就连附近百姓听到消息也过来看探花郎,讨几个赏钱,摇光听得游淼声音里带着气,忙转身进来,不敢说话。

游淼把门重重一摔,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听见探花在房里骂人,游淼怒道:“你现在出去,骑着马回山庄去,告诉李治烽!再不过来,老子再在京城买个人算了!说好殿试前就到,这像什么样子?!”

游淼倏然就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昏了,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摇光也吓了一跳,不敢回话,游淼又苦笑道:“算了算了,当我没说过。”

游淼总算把想的事情说出来了,一口气也顺了些,他气的其实也并非李治烽没来,而是觉得他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也做得够好了,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况且回山庄去,也是按着游淼说的在办事,李治烽虽说心里想的全是他,也是为了他游淼活着,断然没有把这么个人朝死里折腾的理,但游淼心里就是不舒服,就是酸楚。为的不是李治烽不来,虽然他也并没有错。

“去吧,去买香茅。”游淼说,“烧水,一身汗,洗了换身衣服。你俩谁跟着我进宫?”

摇光与程光武交换了个眼色,程光武微微摇头,摇光似有点欲言又止,却被程光武制止了。

游淼马上就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问:“想说甚么?”

摇光道:“少爷……”

程光武蹙眉道:“摇光,你去烧水。”

游淼却道:“你说了再走,刚才想说什么?”

摇光迟疑顷刻后,说:“李治烽不是……不是没把少爷放心上,是上回发大水时,他从崖上摔下去……”

摇光才起了个头,游淼登时就懵了。

“……摔折了腿。”摇光说。

天光照进昏暗的房中,游淼只是呆呆坐着。

张文翰抹了把眼泪,在院子里接受众学生的道贺,频频点头。

半晌后,却听见房里游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当即面面相觑,都道探花郎也真能耐。

接旨的时候不哭。

受贺的时候不哭。

回去还自个儿关起门起来哭,人才!

当天午后,游淼闭着双眼,疲惫不堪地躺在热水里,头发披散,浸入水中。

摇光一边给游淼理头发一边说:“李治烽说了,不让惊动少爷,腿一好就火速上京来。”

游淼道:“待会儿你就回去一趟,告诉他让他在家养着,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摇光道:“少爷,舅爷和他生怕你急着回去,才让我瞒着的,你要现在回去了,我的腿可就保不住了。”

游淼简直是啼笑皆非,怒拍了摇光一头水。

摇光难得地笑了笑,躬身点头,退了出去,换程光武进来服侍搓背。

游淼道:“叫摇光进来!我话还没问完!”

程光武哭丧着脸道:“少爷。”

游淼不耐道:“又怎么了?”

程光武说:“家里带来的衣裳只有四套,两套洗了未干,两套是便服,现下去做已来不及了,要么去铺子里买成衣?”

游淼道:“随便穿罢,这么讲究做甚?”

外头已忙疯了,张文翰与摇光回过神后才想到,今日游淼是要入宫赴宴的!江波山庄带来的衣裳根本就不够看。眼下再去做已经来不及了。游淼自己倒是知道吃穿用度,然而来了京城便没把心思放这上头,遂吩咐道:“随便穿就行,粗布长袍能上就上了,怕它的,去了指不定皇帝还夸我节俭会过日子呢。”

片刻外面又有人来了,却是家里最年长的小厮长垣,与摇光在廊下小声交谈,游淼道:“长垣吗?进来。”

长垣笑着进来,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乔舅爷猜到少爷定是金榜题名的,怕少爷有花钱的地方,让我八百里路加急赶来,给少爷送银票来了。”

游淼道:“李治烽的腿怎么样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不然把你俩充军去。”

长垣的笑容僵住,游淼又说:“只怕是他让你上京来,先稳住我,对罢?”

游淼先前只是乱了方寸,现在脑子一清楚,转得比谁都快,猜了个十足十正着,长垣忙道:“管家的腿无碍,只是不能骑马,本想坐马车过来,但想着来了也是惹少爷担心,不如在家养好了再来。”

游淼仔细问长垣,李治烽是怎么摔下去的,又伤在哪儿,刨根究底地问完一次,直问得长垣赌咒发誓天打雷劈的话都出来了,才稍稍放下了心,起来穿衣服。长垣又恭恭敬敬奉上一封信与三千两银票。

游淼冷冷道:“这三千两是小舅出的?只怕是我那便宜老爹出的罢。”

长垣忙道:“少爷英明,里头有二千两,确实是碧雨山庄送到咱们庄子里来的。舅爷说反正不用白不用,就着我一并送来了。”

游淼看也不看那银票,眼睛兀自发红,抖开李治烽的那封信,正是七夕那夜,游淼写了几个字送去,李治烽看完后的回信。

回信内是一首诗——孟郊的《登科》。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下面又有一行:等我归来,烽。

信里还装着一小撮被压碎了的桂花。

看得游淼既想哭又想笑,心中暖暖的,有股热流涌上喉头,当年在京城走鹰斗狗,不务正业,李治烽一直陪着他,如今登科一甲,荣登探花郎,李治烽只是借孟郊的诗说了这寥寥几句心里话,一时间令游淼百感交集,又觉悲从中来。

长垣一见游淼势头不对,忙道:“少爷!舅爷还有东西,让我……让我……”

长垣连使眼色,摇光便会意,马上把一个木盒递过来,长垣打开给游淼看,说:“这个是今年咱们山庄里自己做的月饼,舅爷说……吃了好中状元,可惜来晚了,只中了个探花……都是小的错,罪该万死……”

游淼真是被这群搞怪小厮弄得哭笑不得,随手拍了长垣脑袋一记,说:“算了算了,去备外袍,得进宫了!”

长垣又拿过另一个布包,说:“这是李管家亲自去扬州请人给少爷做的衣服。”

来得正好!数人都是一副谢天谢地的神情,长垣抖出那身新袍子,袍子上用的是江南最好的苏绣,深青绿纹既华贵又不招摇,袍襟上以金线绣出祥蛇,隐隐约约可见袍上云纹,若隐若现。

游淼换上袍子,长垣又取过一枚玛瑙戒指,给他戴上,打开一个小盒,内里是李治烽从不离身,三年前游淼给他保命的,母亲留给他的玉佩,系上白玉腰坠,游淼对着镜子端详,众人啧啧赞叹。

游淼本想穿身布袍直接进宫去,毕竟粗布袍也有粗布袍的意境,然而既然是李治烽专程让长垣送来的,穿这么一身,亦颇有点意味。

中秋夜,月亮圆得就像个饼一般。长垣这次来京带了几大盒山庄里的月饼,游淼便请众学子在院里赏月吃茶。

宫里来接的马车停在外头,游淼便上车去,也不带人了,叮嘱几句,挂上帘子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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