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与李治烽当天夜里便跟着唐博回去,于深夜时抵达茂城,到了之后便直奔皇宫。游淼不待通传,与一身戎装的李治烽经过偏殿外,无意中朝内一瞥,望见里头站着不少大臣。

唐伩、林正韬正在偏殿内候着,一群文臣,都是江南世家的人,林家唐家谢家,赫然还有李治烽的参军谢权。

游淼停下脚步,朝一众文官笑笑,略一点头。

游淼:“各位大人好。”

唐伩等人一见游淼,登时神情复杂,纷纷点头,游淼暗忖现在这群家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知道了自己与赵超捣鬼的事,非得生吃了他们不可。这时不便说话,以免被看出端倪,便朝谢权招手,两人在走廊上汇合,朝书房里走。

“怎么回来了?”游淼问。

谢权答道:“十天前就回来了,唐怀理把我也给换了。”

游淼无奈,想必也是朝中的旨意,便示意道:“你跟我身后,待会儿进去见了陛下,什么也不必说。”

谢权点头,游淼到御书房内,推门进去,书房里赵超坐着,参知政事孙舆、兵部尚书平奚、户部尚书谢徽三人站着。

“回来了?”赵超道。

游淼点头,李治烽微一躬身行礼,什么也没说,便站到一旁去翻军报。

孙舆道:“老臣先告退。”

赵超点头,孙舆出去,游淼忙上前要送孙舆离开,孙舆却摆摆手,以眼神示意游淼留下。

“明天一早。”赵超吁了口气,“只能让你去出征了,李治烽。游淼,你随军出征。”

李治烽嗯了声,似乎早有所料。

谢徽道:“户部赈灾的拨粮还未曾收齐,游大人可带着文书前去宣禀,最迟十一月廿五前,粮食会发下。”

游淼道:“陛下,我举荐一人,让他依旧当李治烽的参军,我还有点事,须得前去安排。若一切顺利,这次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解去黄袍军之乱。”

赵超看着游淼,游淼又让出身后谢权,说:“我相信以谢权的能力,足够辅佐扬州军。”

李治烽点头道:“我也举荐谢权。”

赵超迟疑片刻,抽出案上压着的文书,放在烛火上烧了,说:“行,谢权你参军监察。”

一时间书房里都不说话了,游淼沉吟不语,谢徽意识到了君臣间可能要说点什么,便识趣退了出去。谢徽一走,赵超便道:“游淼,明天早朝上,政事堂会推行变法,当庭决议后交翰林院审校。但前提是扬州西北的动乱,能顺利平息。你可得一切小心,朕的身家,都押在这一盘上面了。”

李治烽道:“你不相信我能打胜?”

游淼笑了起来,说:“现在已经快清晨了,你兵符先发下来,谢权会去准备。”

赵超道:“扬州军只剩一万二千人,现在只能拨一万给你,你们带兵到清河,可收编唐怀理的另外一万军队。可这样一来,扬州就只剩下两千兵马防守……”

“足够。”李治烽答道。

赵超递出兵符,李治烽看也不看接过,揣进怀中,看了游淼一眼,眉毛动了动,询问的神色,意思是你跟我走不?

游淼道:“不,今夜你与谢权先发兵,陈兵清河南岸。我做完布置,随后就到。”

李治烽点头,与谢权离去,赵超显是经过一夜鏖战,也累得半死,书房内只剩下游淼与赵超二人。

“这事儿要是被士族们知道了。”赵超道,“咱俩非得被吃掉不可。”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刚刚还这么想来着。幸亏没几个人知道,猜到的也不敢说。”

游淼来回踱步,现在他与赵超的计划几乎已经全部达成了,而现在,就是最重要的一环,推行新法,还要打一个胜仗。

“唐伩他们还等在偏殿里。”游淼说,“你不召见他们?”

“不管。”赵超道,“一个管工部,一个御史大夫,这事没他们插嘴的份儿,只能替家族来求,没有作决定的余地。早朝时再详细提出布置。”

游淼道:“也快天明了。”

赵超一整龙袍,说:“准备上朝罢。希望千秋万代之后,子孙对咱俩的评判,不是昏君佞臣。”

游淼乐道:“我倒是从不在乎。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赵超哈哈大笑道:“说得对,倒是我看不开了,走!”

十一月初四,早朝。

这一次的议政出奇地顺利,谁也没有问游淼为什么又回来了,也再没有人去提那十二封弹劾李治烽的奏折,整个早朝上都围绕着一件事——新法。讨论新法颁布后,是否能平涂日升之乱。

这次游淼有理有据,一一答复,最后唐伩等人终于让步,赵超当朝下旨,让游淼等候翰林院的文书,带着新法,前去清河前线颁布。

然而今天倒是有一人提出了疑虑,却是户部尚书谢徽。

待得游淼陈情结束后,谢徽问道:“陛下,游大人,莫怪老夫问一句,若颁布新法不足以解去清河一带的压力,到时候该怎么办?”

游淼道:“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用自己的性命担保。”

朝中肃静,游淼又朝赵超道,“这次前去招抚,我有必成的信心,可与陛下,诸位大人立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谢徽缓缓点头,说:“既是如此,便静听游大人佳音了。”

唐伩等人忧心忡忡,又一夜未睡,脸色都不太好看,到了这时所有人也疲了,游淼出来时与平奚简短交谈后才知道,连着将近一个月的频繁战报,把整个朝廷都拖成了疲兵。

游淼自己也有点困,出来时脑袋昏昏的,又被谢徽叫住。

游淼欣然道:“正有点事,想与谢大人商量,不用再去户部跑一趟了。”

“游大人有事请说。陛下已交代户部,要全力配合此战,大军未发,粮草先行,已为李治烽将军准备好了。”谢徽点头,又示意游淼先说,依旧是那不温不火的模样,游淼心里一计较,知道谢徽必已心下了然,倒也不和他绕话,开口就道:“请您将户部赈灾的粮食,先一步拨给我,连着军粮一起,我会派兵押送到清河。”

谢徽眯起眼,沉吟片刻,似乎有点为难,说:“此事陛下知道不?”

游淼道:“不知道,但我会让先生上奏报。”

谢徽隐约猜到了游淼的意思:“游大人是想……”

游淼一笑道:“当场分发粮食给新军,让他们就地解散,各自回家。”

谢徽蹙眉道:“这招十分行险,游大人,万一暴民贪得无厌……”

游淼缓缓摇头:“不会,当场颁布新法,再发下粮食,谁还敢再反?再反的人,以李治烽的能力,顷刻间就能解决。”

谢徽叹了口气道:“可江州一地,动乱已久,乱军烧杀掳掠,总归要给当地士族一个交代。”

“没有交代。”游淼淡然道,“错不在他们,为什么要给士族一个交代?”

谢徽吃了一惊,游淼又道:“若早听参知大人变法,何至今日之乱?”

谢徽叹了口气,只得点头,说:“你让政事堂出文书,下午我便清点灾粮。”

游淼嗯了声,说:“先期上来的粮食给我去分发,后期再收的,留着赈济平民之用。”

谢徽想了想,又笑道:“游大人好本事。”

游淼笑笑不作声,想必谢徽隐约也猜到自己的布置,谢徽打量游淼许久,开口道:“今年腊月,循扬州习例,将在谢家园中赏梅踏雪,不知游大人与李将军,有否时间赏脸?”

游淼一想便知,多半是谢徽要嫁侄女了,这种士族之间互相拜谒,联谊,太平时代在江南十分盛行。既是邀请自己与李治烽,不去反而显得不合适。便点头道:“待顺利归来,必定前去叨扰。”

谢徽欣然点头,二人便在午门外分开。

游淼先是回政事堂去,孙舆还在午睡,自己便也去睡了会儿,然而一睡便不知时日,睁眼时已是黄昏,军营处有人来报,李治烽已率领大军出了城,谢权写就条子,让游淼军粮火速跟上。

游淼亲自带着条子去户部,批下灾粮,翰林院李延又亲自过来一趟。两人站在兵部外,点大军的粮草。

李延道:“这么多粮食,早拿出去赈济,也没这么多事了。”

游淼看了李延一眼,说:“现在就得拿去赈济。”

李延一凛道:“你将军粮散出去了,你姘头的兵们吃什么?”

游淼笑道:“不打仗,带着军粮和文书去,宣完旨,发完粮食就回来了。”

李延心惊道:“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别人若不服你你怎么办?”

游淼笑而不语,看着李延,李延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求你一件事。”李延将新法的章程递给游淼,游淼接过看了一眼,道:“想让我去陛下面前说什么?”

“腊月廿三。”李延说,“朝廷拟派人去聂将军营中,与余下四胡议和。”

游淼嗯了声,李延说:“我想去一趟,一来看看能否托胡人转圜,将你嫂子赎回来;二来北方局势动荡,胡人与鞑靼人自己内部的交战,希望有可趁之机,收复中原。”

游淼道:“本来这也是你的活儿,难道还怕我抢了不成?”

李延无奈道:“倒不是怕把这差事许给你了,陛下宝贝得你跟个什么样,怎么会让你跑胡人军营里去议和?只是扬州这边,却有不少人盯着这差事。他们不懂与五胡,与鞑靼人打交道,毕竟不像咱们,奴隶营里逃出来的。换了唐家、林家那些公子哥儿,只怕要坏事。”

游淼点头道:“行,待我出征回来去和三……陛下说说。”

李延在游淼耳畔道:“你不可小看了他,这是哥的真心话,现都与你说了。后面会发生何事,还难料得很,该站的站稳。”

游淼嗯了声,知道李延说到这句,便是暗指议和,太子与新帝等错综复杂的关系,要自己提防当心,确实是为他着想。

当夜所有人打着火把,将军粮清点完毕装车,又有户部的灾粮七千石,游淼让江波山庄开库,放了三千石粮食出来,带着装车,共计一万石,一百二十万斤粮食。一队还运不完,只能让平奚点兵,陆续押送。

李治烽的队伍已抵达前线,游淼在第三天来到清河岸边时,见对岸都是错落的营帐,冬季溪水很浅,只到膝深,天也渐渐冷了,涂日升的士兵们都在河滩上生火取暖,后面还有满眼木棚,浩浩荡荡直搭到大路上去。

游淼自从知道新军扎营北岸,不贸然南下的消息那天起,便明白涂日升的军队也不敢进军茂县。虽说是农民叛军头子,但也是知轻重的。毕竟天启开国至今两百年,还未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何况如今是个人就懂外敌在侧的道理,推翻了朝廷,只怕南朝就要全体覆灭。

如今之计,实在不宜造反,涂日升的境地也甚尴尬,揭竿而起,只为一口饭吃,而打到了扬州西北,再进一步就要直面朝廷之时,反而演变为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进不可进,退不可退。就算把赵超扳下来,又能做什么?姑且不论新军有无这等战斗力,就算让他涂日升占了茂城,聂丹必然挥军南下,平了新军。而北方五胡、鞑靼也将趁机而入,攻占江南。

如此一来,涂日升便将背负千秋万代的骂名。

有时民间怨声载道,到了抉择关头时,却谁也不敢去推翻皇帝,反而需要一个朝廷。

游淼正是吃准了这点,知道给涂日升一个台阶下,给大家一口饭吃,乱军必去。

抵达军营时,谢权正在北岸与新军谈判,李治烽则在看地图。游淼大喜,果然没看错谢权,平奚等人对他的青睐还是有原因的。单枪匹马就敢到叛军的大营里去谈判,放眼当朝,也只有三个人有这胆量。一个是李延,一个是谢权,另一个,就是游淼自己了。

夕阳西下,李治烽与游淼一人端着一碗饭,在河边看对岸,吃着饭。

李治烽道:“我与谢权谈好了。若他今夜还不回来,我会率军夜袭。”

游淼嘲笑道:“你欺负欺负鞑靼人也就算了,你看对面老百姓,拿着的都是锄头镰刀,营地里连个拒马桩都没有,你杀得下手?”

李治烽不语,无奈摇头。

确实如此,游淼观察了涂日升的营地布置,交给自己与李治烽,甚至连夜袭都不用,大白天三轮擂鼓,直接开冲就能把对方杀个人仰马翻。虽然号称有十万人,但见了官兵,都是些乌合之众,又都是些半饿着的灾民,哪有力气打仗?

“等谢权回来再说。”游淼道,“不行我再亲自过去一趟,圣旨我都准备好了。”

李治烽道:“不能轻敌,对方阵中还是有好手的,否则唐怀理也不会在涂山惨败。”

游淼心中一动,问:“什么好手?”

“行军作战的好手。”李治烽答道。

李治烽在地上画了当时的军事图,为游淼分析上一仗唐怀理惨败的原因,游淼本以为是唐怀理阵前换了参军的缘故,看完李治烽的分析,才知涂日升的军队确实有会打仗的人在。

“当时他们绕过涂山。”李治烽说,“要绕进清河以北包抄。但新军抢先一步料到唐怀理的布置,连夜扔下辎重急行军,抢先占领了水边。唐怀理从前是带水军的,又不擅丘陵作战,误判了形势,扎营高地,被放火烧山,大败而逃。”

游淼道:“敌方阵营中的这个人,比起你怎么样?”

李治烽摇头道:“他不是我对手,但也算是一员天生的将才了。若能招揽回朝,说不定能起到用处。”

游淼缓缓点头,说:“这一场,关键在于涂日升想不想战。其余人的意见倒是可忽略不计。”

李治烽说:“所以若是软的不成来硬的,仍然不可大意。”

“嗯。”游淼正寻思着,对面便有人来报,谢权回来了。

“他听说过你。”谢权第一句话便朝游淼道。

游淼略诧,问:“说我什么?”

谢权道:“他想让你过去,与他谈谈,被我一口回绝了。出发前陛下交代,绝不能让你入敌营。”

游淼笑了起来,谢权又召进一名涂日升派来的使者,那人光着脚,穿着棉衣,面容黝黑朴实,开口就道:“你是江波山庄的庄主?”

游淼点头道:“坐罢,我就不招待你喝茶了,山庄赈灾派粥的事,料想你也听过的。”

使者点头,沉吟不语,而后道:“江南这么多地主,全他妈是畜生!”

李治烽冷冷道:“你说什么?”

这句话是把游淼也给骂进去了,那使者旋即笑着补充道:“只有你们游家,还算有点人样。”

游淼自知乔珏这几年的安排,确实为他赚了不少名声,不管是年前大涝,还是今年大旱,江波山庄都为扬州做了许多事,声名远播,又传到江州、夷州等地。要和这些佃户出身的耕地人说话,倒不像唐博等人招嫉恨。

“多谢涂将军的谬赞。”游淼喃喃道,盯着那使者看,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涂老大说。”那使者摘下褡裢,在帐里坐着,自顾自地擦脚,头也不抬地说,“让你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你敢不敢?”

游淼笑了笑,不答,此刻心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仿佛是直觉一般——这人该不会就是涂日升罢?

李治烽却道:“不行。你以为你们是什么?”

使者笑笑,神情十分亲和,李治烽看着那使者,说:“涂日升再强,强得过贺沫帖儿?鲜卑鞑靼我们都打了,会怕你们?”

“愿意便来,不愿,明日来战。”李治烽冷冷道,“想游大人过河去见面,不、可、能。”

使者无奈道:“果然,官员都一个样。本以为来的是扬州父母官,没想到是游大人,更没想到,游大人与贪官们,也没多大区别。游庄主,其实是有人过来,请您过去见上一见。这人你从前也认识。”

游淼:“叫什么名字?”

使者道:“去了自然就知道。”

游淼微微蹙眉,寻思自己在江南有什么相识的人,但绞尽脑汁,都想不起哪里有什么相好的——难道是游家的远房亲戚?不对,游家人根本不会跑来参加起义军。

游淼端详那使者,越想越奇怪,看得那使者避开他的目光。

游淼道:“我自认不是甚么清官。”

谢权脸色微变,略略蹙眉,显是觉得游淼在农民军面前说得太多了,游淼抬手道:“但,我也不会来贪老百姓这点钱,这样罢。你将诏书带回去,给你们头儿看看。”

游淼取出赵超的圣旨,说:“江南即将变法,你们来年开春,就有田可耕。天子登基,体恤民意,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我给他一晚上时间,明日拂晓时分,各派一艘小船,驰到河心处,让涂日升来见一面。”

使者点头接过,游淼又道:“陛下亲口说了,只要知悔改,前事一律不究。”

使者欣然道:“我说话作不得数,须得交涂将军定夺。”

谢权要接圣旨,游淼却亲手递到那使者手里,低声在他耳边道:“让涂日升识趣点,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李治烽可不比唐家那群窝囊废,是上过塞北战场的……”

使者一凛,游淼又小声道:“况且他不是汉人,杀你们农民军,下手不会留情。涂将军,莫怪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若不退兵,此战必败,兵败后还得背个千古骂名,不划算。”

说毕游淼轻轻拍了拍使者肩膀,让他走。

翌日清晨,黎明破晓之时,一艘小船划出河心,李治烽在南岸率领军队,大军林立,剑拔弩张。

游淼从跳板上过去,在几名士兵的保护下上船,坐在船中的,正是昨天亲自到营中来的使者,也就是叛军领袖涂日升。

“哈哈哈——”涂日升爽朗大笑,“游庄主,请坐。”

游淼欣然就座,与涂日升不似敌我,更像是老朋友。

“涂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游淼问。

涂日升叹了口气,知道此刻李治烽大军压境,而自己既不能退,也不能进,游淼给他这个机会,已经是给足面子,放他一马了。

涂日升凝视游淼双眼,缓缓问:“游庄主,我想问您一件事。答了此事,我才能作决定。”

游淼唔了声,涂日升展开圣旨,说:“陛下恩准,江南变法,来年均田为耕,体恤民情,但我不知道,跟随我起义的弟兄们,会落得怎么一个下场。”

游淼一口答应道:“陛下既然派我来,而不是其他的官员,就意味着我全权处理。我可以性命身家担保,涂将军只要遣散部队,跟我回茂县,你的弟兄决计不会有危险。更不用怕朝廷有徇私报复。”

涂日升沉默不语。

游淼哂道:“您若不信我,天底下就再没有人可信了。”

涂日升艰难抉择一番,终于点头,又道:“还有一请。”

游淼:“但言不妨。”

游淼上下打量涂日升,知道他想求免死,毕竟这场农民起义是他带起来的,历朝历代,起义军头子都逃不掉身首异处的下场。孰料涂日升一仰脖,喝了口酒,嗳道:“跟我一路走到此处的弟兄们,家中老小仍未有一口饱饭吃。若回乡里,只怕又要遭乡绅欺侮……”

涂日升所言实属游淼意料之外,游淼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敬佩,心道好汉子,这时候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反而放心不下自己的下属。

然而游淼嘴上却不松动,只是淡淡道:“这事我无法朝你保证,但我会尽己所能,让朝廷赈济。”

涂日升面有不悦,问道:“江南一地,也只是为了一口吃的。如今已到这地步,还不能给个准信?!”

“你以为朝廷装作不知道此事?”游淼道,“陛下的处境,我们的处境,比你们更困难!朝廷现在也成了战场,陛下日子过得甚是节俭。征粮未至,你急也无用。”

涂日升叹了口气,游淼又淡淡道:“我会设法赈灾,但赈灾是朝廷给的,不是拿来当交换条件的。”

游淼知道与涂日升谈判,无论如何不能先把话说死,否则一旦许了他,到时候粮食拿不出来,或是不够吃,就成了天子失信。反而对江南民意不利。

涂日升只得道:“那便请游大人当众宣旨,我也好朝弟兄们交代。”

游淼点头,知道这事总算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当日午时,涂日升着人在河边搭起高台,谢权登上高台,朝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农民军宣旨,空旷的清河平原以北,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都别忙着走。”游淼待谢权宣旨过后,又吩咐道,“赈粮!”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北河区域都轰动了,李治烽率军从对岸将粮食运过来,涂日升看得瞠目结舌,游淼便解释道:“这是陛下让我随军带来的粮食。或可解各位一时之饥。”

第一个人跪下,喃喃流泪,口称万岁,紧接着越来越多人下跪,朝南方叩首,大呼吾皇万岁,排山倒海的呼声与人墙,连绵遍野。

扬州军从午时开始派粮,一直到深夜,每人一袋粮,领到的便回家过冬。当夜,游淼在河边踱步,见涂日升在芦苇丛中站着,不知寻思何事。

涂日升是必须要带回去的,毕竟是起义军头子,不带回去无法交代,而按照律法,也该砍他的脑袋,游淼在一旁看着,只怕涂日升寻死,自己不好交差,便上前道:“涂日升。”

涂日升转头,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道:“虽说你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但我真心佩服你,你是条汉子,涂将军。”

涂日升面容黝黑,行止朴实,带着庄家人的善意,也有知书达理的风度,问:“游大人是否怕我想不开寻短见?”

游淼欣然道:“你应当是不会的,你看我没派人关你跟你,就知道你不是自轻自贱的人。”

“我若自尽了。”涂日升笑道,“说不得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以陛下的脾气,回去只怕会连累你。”

游淼明白涂日升话里的意思——他既然答应了涂日升,说不得就要在赵超面前为这个投降的起义军头子求情。但涂日升一路几乎是天翻地覆地铲着过来,足足碾过两个州,朝廷文官,尤其各大士族也不会饶了他。赵超也不会让涂日升好过。

而求情的游淼,势必位于一个尴尬的位置。

“也不尽然。”游淼淡淡一笑。

“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涂日升问。

游淼眯起眼,沉吟不答,仔细想起来,似乎连他也不算太了解赵超。赵超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或许无人能答,他总觉得自己认识的赵超,只是那个坐在御座上,许多个赵超的某一个。

那么谁了解他?聂丹或许了解他,然而说不上最。说来说去,整个天启,真正称得上了解他的,确实就只有游淼了。游淼在答应涂日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押着他归朝后的一系列反应。有他求情,赵超势必不会杀涂日升,他这人心地不坏,也不阴狠,更不多疑。

但为了压住朝廷百官的舆论,他会将涂日升押进死牢,待来年问斩。过一段时间,再想个办法,放出来,让涂日升为己所用。

“他……爱才如命。”游淼道。

“爱才,还是爱财?”涂日升道。

游淼知道涂日升的意思,笑了起来,说:“你不必担心,陛下不会杀你。”

涂日升叹道:“我这条命,死不死并无关系,留着也是无用,若能救江南百姓于水火,我甘愿一死。但无论陛下如何待我,游大人,我想朝您求一个人的性命。”

游淼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想起涂日升先前说过的话。

有一个老朋友,想与你谈谈……

究竟是谁?游淼警惕起来。

涂日升:“跟我来,游大人。”

涂日升不待游淼回应,便自顾自走进芦苇丛里,惊起一群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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