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马上叫来穆风,吩咐道:“你跟着聂将军,看他去了何处,有什么动静,马上来向我回报。”

穆风领命去了,游淼这才准备回房,却静静看了孙舆的房门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游淼生怕聂丹挨家去文臣家中夜访,若他登门造访,说明来意,只怕整个天启朝廷,就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而翌日被赵超知道了,场面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派人盯紧了聂丹,一有异动,马上出面截停。

谈判破裂,但以如今之计,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然而二更时分,穆风回报,聂丹正在兵部。

“他又去兵部做什么。”游淼止不住地头疼。

“催战死将士的抚恤。”穆风道,“和讨要他这两年里的军饷。”

游淼这才忽然想起,聂丹在茂城,扬州都没有住处,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在茂城住过,回来除了军营,也只能宿兵部。但扬州军从李治烽率军出征时就已转了布防地,赵超今日与聂丹大吵一架,不知又下了什么命令,将他从皇宫中赶出来,是以聂丹没地方落脚。

方才来政事堂,显然是想在这里留宿的,奈何又和游淼吵了起来。

游淼忙出去翻身上马,小雪又下了起来,聂丹一身戎装,自早上回来后便一直未卸甲,兵部的灯光昏黄,聂丹站在里院,伟岸的身躯于灯笼光下,细雪纷飞中,别有一番孤寂之感。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有时候游淼想不通,这么一个守护着整个天启的战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而战。

游淼走进院内,聂丹回头,眉头依旧深锁。

“兵部也没钱了。”游淼道,“大哥跟我来……”

游淼轻车熟路,让兵部开侧堂,点了灯火后暖和了些,聂丹道:“先借我点钱用。大哥身上没带钱。”

游淼嗯了声,叫来兵部执事,将抚恤一事备下,又写了条子,着穆风明日去库房领聂丹的军饷。游淼说:“大哥你在城里无处落脚,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聂丹跟着游淼出来,说:“不须太贵的地,军饷还要填抚恤的空缺,现在花不起钱了,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笑笑道:“放心罢,是我自家的地方。”

“如此甚好。”聂丹点头,两人都不提先前政事堂内那一通大吵,也没有再说前线的事。

游淼本以为聂丹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说不定离开政事堂的那个举动便代表着与他割袍断义。然而或许是游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令聂丹明白了,他们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的行为,却都能互相理解。

聂丹与游淼在墨烟楼前下马。

“家国恩怨。”游淼道,“先放放罢,大哥,我常常想着你。”

游淼眼圈红了,带着哽咽之声,上前与聂丹相抱。

聂丹长长叹了这口气,拍了拍游淼的背脊。

游淼那句话确是出自真心,这些年来,聂丹那刚直不阿的品行,犹如一堵抵在游淼背后的山。游淼纵横朝廷,大事小事,军政、民生、变法、平叛,所有问题只要认准了道理便丝毫不让,大部分的自信与自持,便来自聂丹。

朝廷不仅忌惮孙舆,忌惮赵超,更忌惮聂丹。什么君威,资历,党同伐异都是假的,只有聂丹手里的数万大军,并挡着前线以北的十万胡人才是真的。聂丹支持赵超,朝中便没人敢动皇帝。而一旦聂丹撤去他的支持,这些年里,新朝与士族结下的旧怨,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事了。

所以游淼无论如何要竭尽所能,防止此事的发生。

“你家的产业果然气派。”聂丹难得地笑了笑,说,“果然都说游家乃是江南第一家。”

小厮们见是少爷,忙倾巢出动地上来迎接,游淼带着聂丹朝里走,说:“差远了。我爹虽说白手起家,只能算是个暴发户罢,若无游家、乔家的世脉。像江南唐家、谢家都是瞧不起新晋的。”

聂丹点点头,对楼中修缮风格不予置评,墨烟楼还未开业,但庭院内一草一木,假山流泉都已布置好,难的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天地。游淼将聂丹带到临河的一个别院内,里头十分安静,只有河水时不时在风里涌动作响。一轮上弦月在天上水中辉映。

“怎么这么晚了过来?”走廊里乔蓉睡眼惺忪地来了,见游淼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高大男子在一起,还怔了一怔。

游淼忙给聂丹介绍:“这是我表姐。表姐,这是我结义的大哥。”

乔蓉会意,忙道:“这就让人安排吃的。”

聂丹自若点头道:“叨扰了。”

乔蓉笑道:“这是游淼的地方,我只是帮着打理。大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就行。哥俩先吃点小菜,我去厨房看看。”

游淼忙点头,乔蓉便朝聂丹微一礼,告退。

聂丹神情有点恍惚,游淼便让他进去,知道聂丹不惯被伺候,就将丫鬟都遣走了。只留穆风,让他这段时间都在别院外听聂丹的吩咐。

“穆风是从我回江南就跟着我的。”游淼道,“先给大哥使唤着。”

聂丹忙道:“不用了。”

游淼抬手示意要的,否则聂丹孤身一人,也有诸多不便。又朝穆风说:“聂将军吩咐你什么事,都不必朝我禀告了,在这里你都听他说了算。”

穆风一点头,便是领命。聂丹笑了笑,说:“你我不管如何说,都是兄弟,大哥不会疑你。”

游淼嗯了声,聂丹在镜前解甲,现出一身疤痕满布的肌肉,游淼又帮他换上长袍。两人便坐在桌畔喝茶,乔蓉不待游淼开口,已在外面一溜儿吩咐下去,先是烧水让聂丹洗澡。

洗过后别院中临河的房内开了窗,房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搁了一案小菜,一壶烧酒。都是扬州一地的冬鲜。

游淼给聂丹斟酒,笑着说:“既然回来了,就休息几天罢。”

聂丹终于点头道:“走一步,是一步,但抚恤的事,仍要麻烦你多看着。”

游淼嗯了声:“知道的。”

聂丹举筷,吃了口小菜,忽而沉默不语,游淼提心吊胆的,都有点怕了他了,生怕他又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话,譬如前线全在吃树皮草根,江南还在夜夜笙歌,日日酒筵云云……

“菜不好吃么,大哥?”游淼问。

聂丹道:“不,与你大嫂生前做的味道极其相似。”

游淼见那一碟是百合炒虾仁,便放下心来,这道菜在江南倒是寻常。想必墨烟楼请的厨子也是用心的,便朝穆风道:“去问问谁做的这道菜。”

游淼本想让厨子再做点上来,不料片刻后乔蓉笑吟吟过来,问:“菜好吃吗?楼里还没开业,厨子都是外头来的,早就放工回去了。这桌子菜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

游淼有点意外,心里又笑道乔蓉果然了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聂丹拱手道:“劳烦姑娘了,生出这些叨扰,实在于心不安。”

乔蓉道:“淼子的哥哥,也就是自己人,喜欢就多吃点。”

说着又过来斟酒,游淼心中一动,想到聂丹也该休息放松下了,便朝乔蓉道:“表姐也过来喝两杯罢。”

乔蓉嗯了声,聂丹忙让了个位置给乔蓉坐下,游淼吩咐下人摆上筷子碗杯,乔蓉又道:“江波山庄里的状元红我很喜欢,只是后劲大了,不敢多喝。”

聂丹一生行军打仗,守鳏已有十五年,当年妻子死后,京城来做媒让他续弦的便踏破了门槛。然而聂丹却从未与女孩接触过,大多以出征为由拒绝了。乔蓉又是大家闺秀,行止得体,席间聊了几句行军之事,聂丹便说了许多,排兵布阵,塞外风情,乔蓉只笑着听了,又十分好奇。

游淼喝着酒,心里在想,乔蓉年纪大了也未出嫁,若双方都有意,能撮合上,倒也是好事一桩,想着这事,眼睛东撇撇,西看看,乔蓉猜到其意,喝过酒,吃了菜,便让人收拾桌子,告退回去睡下。说:“淼子今夜睡家里不?”

游淼正有此意,说:“回去也晚了,就在楼里歇息罢。”

聂丹道:“不要再麻烦人收拾了,你我睡一榻上罢。”

聂丹开口,游淼便欣然点头,喝过酒后全身发热,与聂丹挤在一起睡下。外面下雪天仍十分敞亮,夜光透过窗棂照入。

游淼低声道:“大哥。”

聂丹唔了声,闭着眼,显也未曾入眠,许久后叹了口气,说:“许多年未曾睡过家里的床了。”

游淼问:“你为了天启行军打仗,这些年里,是什么支持着你?”

聂丹不答,过了很久很久,游淼已有点困了,聂丹方开口道:“我与芸儿约好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有个家……”

“嗯。”游淼迷迷糊糊,喃喃道,“是这么说……”

聂丹道:“王师北定中原日……”

接下来,游淼已困得听不见聂丹说的话了。

一夜过去,翌日他是被摇醒的。

摇他醒来的人,居然还是谢权。

“快起来!”谢权道,“游大人,不能睡了!出大事了!”

游淼醒了,登时一个激灵,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都在找你!”谢权哭笑不得道,“政事堂的门槛都被踩破了!我听说您带着小厮走了,昨夜就没留宿,想到可能在墨烟楼里。”

“先生出了什么事?”游淼蓦然一惊,谢权忙道,“孙先生没事,倒是聂将军,今天去上早朝了!”

游淼简直头疼欲裂,好说歹说,聂丹果然还是上朝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谢权在一旁等着游淼洗漱,游淼匆忙折腾完,把脸一抹,早饭也顾不得吃,便跟着谢权离开。

车并非停在政事堂外,而是将他带到了兵部后门,推门进去,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平奚、林洛阳、秦少男,依旧是当年京城的这一帮人,里面还多了个谢权。

平奚一见游淼进来便道:“聂丹今日入早朝,上了一道折子。我们都急疯了。”

“少废话。”游淼道,“有吃的么?先上早饭。”

满屋子人愁云密布,等了半天等来游淼,第一句说的竟是这话,众人又都蔫了。

平奚让人上了清粥,游淼稀里呼噜地吃了,吃饭时一众人看着他,没人说话,吃完后又上了茶,游淼端着茶盏,沉吟不语。忽然察觉到异样,扫视这些公子哥儿,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从前没有的神色。

是了……现在他游淼,已隐约成了众人之首。再没有人敢训斥他,反而要听他的吩咐,听他的安排。孙舆病重,游淼就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二十二岁的他,即将官居极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左右整个朝廷的政要。

“这事陛下昨天下午就知道了。”游淼道,“御书房里吵的也是这个,别告诉我,你们在宫里都没有眼线。”

游淼视线一扫,便知众人心下了然。

“今天决议如何?”游淼道。

“聂将军死谏。”平奚道,“陛下龙颜大怒,但没有治他的罪。只让他在京中等着,前线安排都交给李治烽。”

秦少男插口道:“我听李延说,昨日下午你也在场?”

“在。”游淼道,“此事不能速决,只能拖。我这么说罢,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是不赞成废立的,至少现在不行……奇怪。”

游淼忽然察觉一事,问:“李延呢?”

平奚摇摇头,游淼问:“没有来?你知会他了没有?”

“他被陛下留住了。”谢权说,“我下早朝时亲眼见了,陛下召他过去。”

“别管李延了。”秦少男愤然道,“谢家、唐家、林家都赞成和谈,言下之意,也都认为该废立,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今日朝上聂将军支持者众,将近一半官员倒向他。而不赞成和谈的,一个不敢做声。一个个话中都带着话,见聂将军调了风向,尽数墙倒众人推了。不附议他们的,就是罔顾国法,不忠不孝之辈。逆天而行……”

“和谈是一定要的,毕竟除了和谈。”林洛阳道,“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江南一地要稳住,民生、百姓历经一年大战,已伤了元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回二帝,与鞑靼、胡人诸族南北分治,若有可能,黄河以北暂且划给他们……”

“没有用。”平奚道,“要和谈就必定要换回人质,换回人质,下一步就是废立,你不能让李治烽在前线一声不吭,就那么带兵顶着。他不主动与鞑靼、胡人交涉,也不开战,算是什么意思?况且咱们不吭气,鞑靼人未必就会遂了咱们的意,只要派一队人,先将北方的人质送回来,再要求和谈,你迟早会陷入被动之局。”

说来说去,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江南士人赞成聂丹。”游淼道,“是因为他们在三殿下面前,讨要不到半点好处。”

这个问题,在场诸人也是清楚的——一年多前的变法,已经得罪了各大士族,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赵超如果再当皇帝下去,士族的权利即将被进一步削弱。没有人愿意支持他,巴不得他早点滚下龙椅去。

先前是忌惮聂丹,忌惮孙舆。而孙舆病重,聂丹更是当廷上书,要求迎回二帝。赵超虽说身为天子,凌驾万民之上,却终究也得面临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风险。

“总之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游淼难以措辞,在这种场合中,感觉说什么都不对。更不能将自己为赵超出的主意告诉他们。

“到时候我会去亲自和谈。”游淼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朝诸人道,“设法解决这事,其余的,你们看着办罢。”

“你要怎么解……”平奚一句话未问完,便瞬间打住。所有人都静了。

谢权点头道:“办法总是有的,大伙儿别担心了。”

“你有什么办法?”游淼反问道。

谢权沉吟不语,游淼一哂,眼里带着警告的神色,意思是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我不管你是从别人处听到议论,还是自己猜到的,都不要再开口。谢权也是个明白人,便不再说话了。

游淼道:“大家心里也得清楚,三殿下待咱们的好,再没有别的能替了。”

游淼一语双关,说的既是人情,也是利益。在场众人中,游淼下一步就要成为参知政事。其余四人,有三人已领尚书之权,不在场的李延更是翰林院大学士。换了太子回来做皇帝,他们也不能升任再大的官。

于私,确实赵超给他们的已经差不多到顶了。硬要说谁迎回太子后能过得更好,只有太子当年的亲信李延。但游淼相信,赵超不会把李延一直放在翰林院,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重用他的。当初没有启用李延,为的也就是李延曾经投过太|子|党,打压赵超一事,游淼想到这点,又朝平奚使了个眼色。

平奚说:“三殿下与咱们,终究是一起逃出来的,这些我们都记在心里,否则今日也不会叫你过来了。”

游淼点头不语。

江南士族想争取更多的利益,是以附议谈判一事,游淼也是清楚的,如今各站一队,赵超已削了聂丹兵权。接下来的,就看各自站队的后果了。

游淼还有最后的靠山李治烽。

聂丹不会再被派出去,赵超也不会将唐晖派出去,毕竟唐晖已双目失明。而前线的动向,是随时掌握在游淼手中的。游淼让李治烽撤,李治烽就会撤,游淼让李治烽战,李治烽也会战。这是左右局势最关键的一着棋。

而只要李治烽还在前线,负责接触鞑靼人的信使,朝廷里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要赵超着手安排,不理会所有人暗藏的废立之意,游淼就在另一头,为赵超将和谈的内情通通压住。

等到太子与帝君赵懋被接回来,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战场。凡事必须算无遗策,无论如何要堵住赵超的嘴,不管赵超如何想,也决不能让他下手。保住太子的性命,打发他走,去当个王。再协助李治烽收复京城。

于是这辈子的重担就完了,可以辞官回家,过小日子了。

希望老天看在他一路走来,做的都是呕心沥血的事的份上,别给他游淼出太多的难题。

当天午后,游淼回了政事堂,厅内气氛非常奇怪,所有人仿佛都知道某些事,却又都心照不宣。游淼也不开口提,只是坐下批折子。到得傍晚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了手头的事。

唐博率先开口道:“游大人。”

“唔。”游淼心知肚明唐博想说什么,却懒得理会他。

唐博却不让游淼躲过这事,问:“今日早朝之议,您怎么看?”

给事中们纷纷朝游淼望来。游淼一哂,收起奏折道:“我今日没去上早朝,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游淼一句话挡得干干净净,唐博却依旧不放过他,认真道:“游大人说笑了,此事与天子,与百姓,与文臣武将息息相关,政事堂怎能置身事外。断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游淼知道唐博于心不服,不仅唐博,这一众给事中也不服,事到如今,必须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自古天子上启皇天,下抚万民。”唐博道,“游大人,此事切莫一意孤行。”

游淼看着唐博,反问道:“一意孤行?”

给事中们纷纷静默,尽数看着唐博与游淼。

游淼又看看周围人等,知道这也是整个政事堂商量好了的态度。

“我明白了。”游淼道,“但也请唐大人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唐博微微蹙眉,游淼那话威胁味十足,话中带话,提醒所有人当心点,万一你们扳不倒赵超,以后的事,我今日可都一五一十地记得。

唐博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试探清楚游淼,游淼这么一句话,仿佛在暗示唐博,自己还有后着,让他不要得意得太早了。那话尽数被堵回了嘴里,唐博半晌再想不出来别的。

“等罢。”游淼淡淡道,“时间自会给在座诸位一个交代。政事堂虽自前朝启,干涉国事已有两百二十五年,凌驾于六部之上,连天子敕令都可封还。但涉及天家之事,我建议各位勿要妄言、妄动。”

游淼一整衣袍起身,走到厅堂门外,回头朝唐博道,“唐大人是否想过,为何政事堂能多年保持其超然地位,原因便在于里面的各位,是士族也好,是寒族也好,都一心为国。为国,总不会有错。谁要主动卷入了这场纷争中,我们便会失去政事堂一直保有的中间立场。若先生身体无恙,他必定不会插手此事。”

游淼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所有给事中无话可驳,唐博想了许久,不料游淼却以这么一番话,来镇压住了所有人。只得点头道:“游大人说的是,是我们欠考虑了。”

游淼微微一笑,朝众人一揖,扬长而去。

当夜,谢徽又亲自来见,这一次却是带着各大士族的表态,暗示游淼,时至今日,需要站稳了。游淼可以问一众给事中的责,对年长的谢徽却不得不客客气气,两人交谈时,游淼只听得十分担忧。

照谢徽那意思,是江南士族想联合拉拢游淼,让他不要再护着赵超。游淼没有正面回答,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谢徽,回到房里,出了口长气。

聂丹要求和谈,要赵超让位。江南士族要废立,政事堂无人支持赵超……不对,游淼蓦然警觉。这样一来,赵超还有多少支持者?

平奚等人是视自己而定的,或许他们找游淼,为的只是探听游淼的立场,大家寻思着赌一把,是押在赵超身上,还是押在太子身上,与游淼的决定并无太大关系。事实上若认真说,这些人还是偏向于太子一点。毕竟当年在京时,包括李延在内的所有人,曾经都是太|子|党。

这么一来,唯一支持赵超的人,就只剩下游淼自己。

士族只要能争取到他游淼与李治烽二人,赵超便大势已去……游淼此刻才觉得危险,看来赵超的境地丝毫不容乐观,而支持他的派别,到太子归来后,若处理不好,势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游淼在房内沉思踱步……忽然又想起一人。

这个人对局势的发展至关重要。

游淼连夜出门,吩咐备车,赶往御林军官署。

官署内,唐晖正在擦自己随身的长剑,他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不上朝,不参与政事决断。但如今他手中握着最重要的军力——御林军。

聂丹已交付兵权,现在唯一有权左右整个天启的大将,就只有李治烽与唐晖了。

“游淼?”唐晖听脚步声就听出了游淼。

游淼在案前坐下,问道:“唐大哥,这两天有人来找过你么?”

唐晖淡淡道:“陛下的那件事?”

游淼心中一惊,神色凝重道:“是。”

唐晖道:“工部的唐大人送了些东西来,都收在墙角箱子里了。”

游淼叹了口气,知道现在也有人在拉拢唐晖了,唐晖收起剑,说:“那些东西,我迟早得退回去的。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游淼知道与唐晖这等人,说话不用绕弯子,便索性道,“唐大哥,昔年在京里当差时,你觉得太子这人怎么样?”

唐晖沉默不语。

游淼也不催他,径自坐在他对面,更漏漫长,夜灯昏暗。

许久后,唐晖答道:“殿下当年待我很好。”

“嗯。”游淼有点出神,听便听了,脑子却不怎么动。

唐晖又道:“但,三殿下待我更好。你知道我这人的,若非我丝毫不通朝中打点,也不会被外放到扬州,一放就是七年。”

游淼低声道:“你觉得,他和太子两人,谁更适合当皇帝?”

唐晖一愕,游淼却道:“唐大哥,你我虽平素不常在一处,但许多时候,咱俩却是比朝中大臣更亲近。”

“是。”唐晖笑了起来,说,“当年你在京畿军监军时,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和其他的大人们不一样,哥哥也是多亏了你,才有今天。”

游淼叹了口气,唐晖念着旧情,总觉自己是多得游淼当年一封信,举荐他上京,才有的今天,游淼却总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若非自己举荐了唐晖,也不会让他背这么重的担子。试想唐晖要是一直在扬州,怎么会双眼失明,落到如此境地?

认真想来,游淼还总觉是他亏欠唐晖的。

唐晖不知游淼心中所想,只答道:“朝中的事,我也听说了。”

游淼嗯了声,期待唐晖的回答。

这次唐晖却答得很快:“太子是个治国明君,毋庸置疑。”

游淼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

当年在京中时,游淼极少与太子接触,对他也没有多大想法,唯一的印象是:太子是个谦和有风度的人。

而回到江南后,所有人都对太子其人闭口不谈,料想也是不敢提。然而聂丹、唐晖一致认为,太子确实是个治国明君。游淼总觉得赵超与军队系统亲近这么多年,军方总该拥护他才对,没想到自己全料错了。

不过一想也是,当年唐晖是带过御林军的。若唐晖不忠心于太子,太子怎么可能放心将御林军交给他?

游淼看着唐晖,唐晖双眼已盲,无法觑见游淼脸色,却从他语气中能听出些许愁绪来。然而唐晖又道:“但我依旧是跟着三殿下的,不管谁说什么,聂将军如何想,如何做,他的决议都与我无关。”

“我钦佩聂将军。”唐晖淡淡道,“他保家卫国,乃是军人表率。忠义礼孝,知进退,有气节,我办不到。”

游淼松了口气,他问这么多,只是为了唐晖的最后这一句话。他要知道手握扬州守军的大将支持谁。有了这句话,自己便知道赵超不会众叛亲离。

游淼拍了拍唐晖肩膀,说:“谢谢唐大哥。”

唐晖淡淡道:“不客气。”说毕依旧自顾自擦他的剑。

游淼也不与他多客套,起身告辞。

游淼知道唐晖愿意朝自己表态,足见他已对自己性命相托,否则这种事,无论是谁来问,都不可能说。支持聂丹,势必得罪赵超。而支持赵超,又将背上不忠之名。实在是两难之境。

当夜,他给李治烽写了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茂城现在的局势详细告知。末了添了句,不知何时能见面,想他想得已经有点难过了。

游淼写到将近鸡鸣时分,搁下笔,颇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信上写错了不少字,信里又充满了消极与灰暗的情绪。平生他极少有过这样的心情,给李治烽的家书也大都报喜不报忧。寻思半晌,在想是否撕了重写,但想来想去还是罢了,实在没力气再写一封。于是出去亲口嘱咐小厮,带回江波山庄,派出武功最好的程光武,亲自送到前线去。

又过一日,赵超削聂丹兵权的消息一传开,文官们便互相打听,最后知道聂丹驻留于茂城。而住的又是游家的酒楼,当即就有敏感的人从中猜到了些什么。有人猜测或许是游淼保住了聂丹,事实上赵超一震怒,聂丹在朝中又并无倚仗,唯一能起作用的就是游淼。据此可见,或许游淼与聂丹的意见已达成一致,孤立了赵超。

又有人猜或许事态并不那么简单,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着几天,政事堂几乎要被官员们踏破了门槛,每个人都想来探听游淼的口风,不仅仅为聂丹的奏疏,更多是拉拢游淼。毕竟等到孙舆死了,游淼就将主管整个政事堂的大权。

而游淼却无心应酬,这段时日以来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李治烽离开他将近一年,聂丹与赵超翻了脸,孙舆中风躺在病床上,政事堂的政务堆成了山……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焦头烂额。

更奇怪的是,赵超没有再传唤游淼了,一连数日,上早朝时赵超都避开了这件事。也没有再将游淼叫到御书房内。游淼本想求见问问赵超,但心想赵超说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便不再追问。

数日后,游淼下朝归来,与绕路前往御书房的李延打了个照面。

李延点点头,游淼也点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游淼心里正在想开春户部分发粮种的事,这是新政后的第二年,扬州军归来屯田,须得重新分配。才不至于与佃户们闹矛盾……但就在李延走过去的时候,游淼倏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等等。”游淼道。

李延正要走,却被游淼叫住,转身说:“怎么?”

游淼问:“你去御书房?”

李延略一沉吟,点头,游淼便道:“户部的折子在御书房压了三天,你帮我催催陛下,只等他批阅了。”

李延嗯了声,说:“应当是忙忘了,这么,待会儿再没空看,我抽了折子,直接让人给你送过来。”

游淼欣然点头,别过李延,转身时眉头深锁,却是神色凝重。

赵超在忙什么?忙得连户部的奏折都没时间看?还叫了李延去,该不会是要对付聂丹罢。

聂丹如今一无权二无势,赵超若要安个罪名将他收监,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若将聂丹收入大牢,军队系统马上就会哗变。一来碍于结义兄弟的情面;二来有游淼在前头扛着;三来顾忌军队。赵超应当还是不会这么做,就算真要想办法治聂丹的罪,也得事出有因。

游淼虽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却终究有点担心,下了早朝后直接往墨烟楼里去。

早春时节,江南栽种的柳树已渐渐焕发出新芽,天气虽乍暖还寒,却有了几分绿意与生机。游淼回到墨烟楼时,见聂丹正在临河的木楼中奏琴,乔蓉于一旁坐着,笑意盈盈。

春风拂过墨烟楼,聂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武袍,乔蓉轻纱笼着,莺红翠绿,好一番优美景色,游淼看得不自觉地停步,在廊下听二人交谈。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聂丹停了琴声,唏嘘道。

乔蓉笑道:“你今年也才三十二,别总是一副看破人间红尘的样子成不?”

聂丹莞尔道:“人未老,心已老了。”

乔蓉:“今天想吃点什么?”

聂丹道:“不要麻烦了罢,家常点就行。回来半个月,日日在此麻烦你们,太过意不去。”

乔蓉笑道:“你来陪我说说话,反而是求之不得,淼子的钱多得都能养朝廷了,你倒是不须在乎他这点。”

说毕乔蓉起身,循着走廊过来,与游淼撞见,吓了一跳,游淼却莞尔作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去就是,自己蹑手蹑脚过来,聂丹侧对着走廊,望着河水发呆。游淼便悄悄过去,双手朝他眼上一蒙。

游淼正要开口道:“猜猜我是谁。”玩个江南孩童惯用的把戏,孰料聂丹却不和他客气,反手一勾,游淼马上出手格挡。却被聂丹顺势一拖,半个人倒进他怀里,又被聂丹大手抵着腰。

聂丹:“去!”

随即一股柔中带刚的大力推在游淼腰间,将游淼推得直飞出去,稀里哗啦地带翻了案几,整个人摔在角落里。

游淼:“大哥,你……”

聂丹看着游淼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只觉甚是有趣,笑了起来。

游淼恶狠狠拿着墨砚要上来报仇,聂丹却笑着起身以手格挡,说:“不玩了,胡闹!”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把案几摆好,忽又打量聂丹,眼里带着笑意。

聂丹把琴放平,正色道:“陛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游淼无奈道,“陛下没说话,我就不能来找你了么?”

聂丹道:“自然可以,只是你这人坏主意多,大哥还得防着你。”

游淼郁闷道:“又被吃又被喝,还被防着,天底下像我这么苦命的,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聂丹看着游淼,又乐了,游淼只是笑笑,不怎么和聂丹计较,知道这个大哥心里也是待他很好的。收拾东西时又看到聂丹给乔蓉写的字,欣然道:“聂大哥你写的字好看,是出了名的。”

聂丹道:“多年没练,生疏了。写几幅字给你表姐挂着。”

游淼心知肚明,乔蓉定是仰慕聂丹,聂丹说不定也对乔蓉有那么点意思,但一句话也没问,聂丹也不明说。毕竟大家又不是小孩,自该知道轻重。聂丹真喜欢上乔蓉了,必定会来求亲。游淼倒是半点不担心。

游淼把字挨个看了,见都是乔蓉喜欢的诗词,侧旁又搁着聂丹自己的扇子,显是给乔蓉看的。游淼道:“大哥,你再给我写个扇面罢。”

聂丹倒是爽快,问:“要什么?”

游淼道:“我先看看你的扇子上写什么。”

当年四兄弟结义,聂丹一人赠了把扇,李治烽的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赵超的是“国破山河在”,而游淼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游淼一直以来都十分好奇,聂丹扇子上写的是什么,要抓来看,聂丹却不让看,说:“这么好奇做甚?”

游淼道:“让我看看嘛——”

聂丹却把扇子收了起来,游淼要去夺,却根本不是聂丹的对手,抢了半天抢不到,聂丹只道:“你要写字大哥就给你写,尽抢我扇子做什么?”

游淼也只是好奇,堵着一口气,抢了半天没抢着,登时怒了。黑着个脸,也不理聂丹了,起身就朝外走。

聂丹乐道:“四弟,这就生气了?过来过来,给你看就是了,大哥逗你玩而已。”

“不看!”游淼气冲冲地走了。

聂丹简直是拿游淼没办法,朝廷上人前还挺正常的,人后怎么就变了这么个模样?!简直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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