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中秋,天便渐渐地凉了下来,夜晚已略有点寒意,一连数日,游淼都住在皇宫中,不走了。一来乔蓉临盆在即,他放心不下;二来军报,奏折繁复,来来去去,半夜三更地老进宫来也麻烦。

北方开始大面积降温,李治烽的军报送来,请示是否发起最后的决战。

如果不战,便得全军退守延边,预备过冬。要战,便要攻城。

游淼的小厮来了宫内,交给他李治烽的家书,游淼问道:“山庄里预备过冬了没有?”

长恒笑道:“今天的收成极好,少爷不必担心了。”

“那就好。”游淼拆开信看了一眼,见就如往常一般,皆是前线战事,末了,李治烽写道:吾妻游淼,你我相识,已有十载。

“居然已经十年了吗?”游淼回想起往事,那一天他驾着马车,穿过长隆巷,前往李丞相府,在柴房外被野兽般的李治烽骇了一跳,那一幕犹如尚在眼前。

“……十载间,夫常扪心自问。”游淼笑了起来,坐在石椅上,小声读道,“从未有一日让你得享王妃之遇。如今北伐胜利在望,思你念你,爱你之心,令我辗转反侧,只恨不得越过万水千山,与你相见。”

“十载间,沙那多待你之心,一如昔夜托庇于你,在你房中,望见五色琉璃光灯,华彩闪烁之时。”

“人生犹如茫茫长夜,灯火斐然,梦里不知身是客,也曾迷茫不知所向,迷失本心,然在伸手不见五指之间,总有一少年,执光华之灯,在前路侯我而来。”

“昨夜,为夫在群山间见白狼神现身,许下三愿,一愿尽早与你重逢。二愿你身体安康,随我驰骋塞外,看遍草原诸景。三愿与你此生厮守,白头到老,任世间沧海桑田,你我永不分离。”

“冬来天寒,照顾好自己。夫:治烽。”

游淼看得鼻子酸,又想笑,看了又看,嗳了口气,一个声音在背后说:“看什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游淼折起信,见是赵超,便答道,“李治烽学咱们的书信,倒是写得有模有样,就是句法还差了点,拗口生硬,所以好笑。”

赵超在游淼身边撒下鱼饵,说:“我预备让李治烽发兵了。”

游淼点头道:“准备攻城么?”

赵超嗯了声,说:“速战速决为佳,尽量在大寒前攻下大安,来年开春,恐生变数。”

游淼道:“还是有须得详细计议的地方。”

赵超道:“待会儿到书房来,与大臣们聊聊,我先去看看皇后。”

游淼点头,赵超离去,游淼知道赵超实际上是一心二用,乔蓉分娩在即,多半就在这几天了,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赵超走后,又有人过来,正是刑部尚书林洛阳。

“参知大人。”林洛阳客客气气道。

游淼起身,向林洛阳回礼,林洛阳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游淼马上就猜到了个中内情,不待他开口便问:“李延与平奚家人怎么样了?”

“御前侍卫派兵看守两府。”林洛阳道,“谁也进不去,平奚一家老小已哭晕了头,还未曾见着他尸身,你看看……得怎么解决。”

游淼长叹一声道:“陛下还未开口,近日也不提此事……”

“李家与唐家有姻亲。”林洛阳道。

游淼会意点头,知道李延此事牵连太广,李延与唐氏联姻,是当年还在京中之时便已定下的婚约,如今江南唐家一脉鼎盛,赵超应当不至于屠了唐家全族。一人做事一人当,游淼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赵超只问罪主事者,别牵扯到族中老小。

“平家与唐家不知情?”游淼问道。

林洛阳摇头:“不知情,前些日子我去看了一趟,见平家战战兢兢,不敢出府门一步,全家在邸内抱头痛哭,平夫人让我来求你……”

“犯上作乱。”游淼喃喃道,“这罪难赦,就看陛下心情了。”

“平家是世袭了侯的。”林洛阳道,“平将军三代为官,又是将门,昔年为天启立下汗马功劳,还有举荐聂丹之功,没想到如今……”

游淼叹道:“只能设法让平家贬为庶人,流放充军,妻女充作官妓,你再抢先截下来,走教坊司那处,我设法与你使些银子,保住平家家眷清白,待得风头过去,再在夷州置一处庄子,让他们度过余生。”

林洛阳松了口气,说:“此法极好,就怕陛下那边……”

“我去试试。”游淼道。

游淼与林洛阳分开,便想出宫一趟,去平家看看,顺便打发个人回山庄内取点安神的药物,顺便将给小外甥的贺礼备了,便径自到皇宫后院去,孰料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

“陛下吩咐了。”侍卫道,“游大人若无要紧事,不要随意出宫。”

游淼马上脸色就变了,问道:“什么意思?”

侍卫歉然不语,游淼道:“唐晖呢?”

侍卫道:“唐大人镇守扬州,不在茂县。”

游淼道:“岂有此理,我就要出宫去,你们难不成还能拦住我?”

游淼正要往外闯,惊动了皇宫外的侍卫们,多人拦住去路,抱拳行礼。

“参知大人。”侍卫道,“莫要难为小的。”

游淼与这些侍卫都是并肩作战过的,自然不可能跟他们动手,然而侍卫不让自己出宫,事情就严重了,这意味着什么?数日来游淼都待在宫内,甚至从来没往这层上想……

“说清楚。”游淼沉声道,“是陛下让你们看着我,不让我出宫的?”

侍卫们不敢做声了,游淼退后一步,终于感觉到了危险,拔腿转身就走。

御书房内,赵超正与群臣议事,桌上置着沙盘,游淼到了以后收敛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眼沙盘,正是攻打大安的推演。

“涂日升走左翼,李治烽居中。”赵超道,“大安不像延边,本来就是军事重镇,靠围城,耗个三年也耗不下来。”

游淼拔出旗子,说:“北城门是最薄弱的。当初我们进入大安时,就已经勘察过,一部分人抢夺北城门……”

“怎么进去?”谢徽问道。

“从这里。”游淼指了指另一座山,说,“待得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越大越好,以战车推动雪球,推向城墙。强行抢攻城墙顶端……”

众臣研究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承认,游淼的计策是最好的,现在攻城,架云梯,上撞木,士卒损伤都太多。一到降温之时,大安城内只要朝城墙上浇水,便会形成冰壁,冰墙极滑,难以借力,只有以障体堆叠,到城墙高度时冲上,方有胜算。

而战车推雪靠近城墙,既可挡箭,又可形成缓坡。

最后议定以此计为本,令涂日升与李治烽灵活应对。

游淼实在不觉得赵超在这个时候回来是正确的选择,然而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平奚的家人因叛乱之事,而被尽数扣押起来,李延被关在天牢里,族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死亡。

书房内又剩下游淼与赵超二人,游淼叹了口气。

赵超抬眼看游淼,问道:“你还在担心大安?”

游淼摇了摇头,说:“叛乱的罪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赵超脸色阴晴不定,一连多日,无人敢在赵超面前提及此事,生怕触犯了帝君的逆鳞,但游淼不得不说。毕竟平奚与李延虽死有余辜,但他们的族人,却丝毫不知情。

众人里唯独林洛阳、秦少男二人当初与游淼交好的,曾隐晦提醒过,然而游淼也有借口——灭门有灭门的借口,饶命,也有饶命的借口。

“赵擢已经入土了。”赵超漫不经心道,“前夜里,朕让几名仵作,将尸身带到皇陵地宫里去,依旧还他一个位置。”

游淼点头,赵超又笑道:“仵作验尸之时,发现他成了太监,你说可笑不可笑。”

游淼心中一凛,问道:“怎么会?”

“多半是投降鞑靼时,被贺沫帖儿阉了罢。”赵超不无讥讽道,“堂堂一国帝君,竟是成了个阉人,难怪如此丧心病狂,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朕在外头征战,他回国内夺|权。”

游淼心里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赵超也觉自己语气太过,遂安慰道:“还好有你与唐晖坐镇,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游淼点头,说:“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平家?”

赵超一听就知游淼想给平家求情,当即变了脸色,游淼知道叛乱、皇位、名份……这些都是他的逆鳞。一路磕磕碰碰走了这么久,怎会摸不清他的脾气?但平家一家老小的性命,现在都牵系在游淼的身上,游淼不说,就再也没有人会提及了。

“你想朕如何处置?”赵超冷冷道。

游淼硬着头皮道:“陛下,恕臣斗胆,平家三代将门,曾为天启立下汗马功劳,当年陛下进军高丽之时,满朝文武,只有平老将军站出来,为陛下说话……”

“有话直说就是。”赵超沉声道,“你想让朕放过平家?!”

游淼沉默,赵超道:“绝不可能!谋逆一事,放在哪一朝,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游子谦!你该不会天真到觉得说几句话,就能让朕放过谋逆的罪臣一家罢!”

“陛下!”游淼认真道,“罪臣平奚已死,昔年之事,至今也彻底解决,从此陛下千秋万代,龙庭稳固,况且平家之人并未参与谋逆一事。陛下在这个时候广布恩泽,将安抚朝中百官,有此胸怀,陛下的江山,从此不惧……”

“够了!”赵超道,“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有这件事,绝不可能!”

赵超怒吼,上前以食指抵着游淼锁骨,冷冷道:“识趣的就给我闭嘴!没有追究你在夷州私会赵擢一事,已是信任你……”

“所以陛下才软禁我在宫里?”游淼冷不防来了一句,赵超登时语塞。

游淼躬身,说:“陛下,请您仔细想想臣所说的话,毕竟从此以后,陛下再无敌手,从前的事,也不再重要。虽说叛乱已被镇压下去,然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平奚与李延一去,我朝须得休养生息,时日长久。大臣们都怕您清算,此刻示胸襟以怀柔,比起杀一儆百,来得更……”

赵超转过身去,游淼不再说下去,退出御书房,带上了门。

秋来,御花园内黄叶纷飞。

游淼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思索赵超的那臭脾气,事实上保全平奚一家性命,并不全为了顾念旧情,若认真说,也是为了赵超自己好。

毕竟叛上作乱,罪行严重,而牵扯到的,更涉及了太子归来,以及当年先帝之死的遗留案,所有大臣都恐惧赵超的清算,也知道迟早有一天,清算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一旦赵超在这个时刻赦去平家的株连之罪,无异于给文武百官吃下一枚定心丸。

朝廷不再人人自危,打下这一片江山后,天启才能真正稳定下来。

杀戮太多了,游淼已不想再见到流血与纷争。面对赵超的坚持,他的进谏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办法。

乔蓉已临盆在即,于深宫中休养,游淼来的时候只觉非常新奇,毕竟在他从小到大,还没碰过怀孕,也没碰到过分娩。

乔蓉表情甜蜜,这个小生命即将诞生了。游淼陪着她说了几句闲话,乔蓉便道:“今天又和你三哥吵架了?”

游淼苦笑,问:“三哥这几天常来么?”

“每天都来。”乔蓉道,“高兴得不得了,要说点什么?”

游淼想了想,把平奚家的事说了一次,乔蓉颇觉唏嘘,答道:“平夫人往素也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话,这事是得设法保全她一家性命。”

“我是打算,等你生下小外甥后,三哥一定会大赦天下。”游淼道,“到了那时候,再朝他说说……”

“包我身上。”乔蓉道。

“你知道他那人的脾气……”游淼道。

乔蓉笑道:“知道,什么话不该说,我也懂的。”

游淼松了口气,不禁感叹后宫有人果真好办事,难怪朝朝外戚干政,闹得不可开交,落自己头上,事情解决不了,还是得求皇后去吹耳边风。然而这个法子不能多用,皇后管得太多,无论是哪个帝王,都要适可而止。

他又想了会儿,决定还是不告诉乔蓉,自己被软禁的事,免得令她担心。真想逃出去的话,办法多得是。

数天后,乔蓉下午开始肚子疼,整个皇宫如临大敌,全部都紧张起来,赵超顾不得处理朝政,游淼也听说过不少难产的事,生怕乔蓉有个万一,手头的事全不管了。一国之君、宰相,国事也不处理,就在殿外等着,心脏狂跳。

游淼的手心捏了一把汗,与赵超在殿外喝茶,赵超看得出游淼比他还要紧张,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游淼喝茶时茶水溅了一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赵超伸出手来,按在游淼手上,游淼稍稍定下了心,看着赵超,笑了笑。

“昨夜皇后说。”赵超悠然道,“想为未曾出世的孩子积点德。”

君臣二人一同望着走廊外碧蓝晴空,悠悠白云,赵超又道:“皇后想救济百姓,朕说可以,没问题,待得孩子出生后,大赦天下,再将平家人,李家人也一并赦了。”

游淼说:“陛下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总得收拾收拾一身戾气。”

赵超笑了起来,点头道:“如今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才敢这么说朕。”

游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在那静谧中,阳光万丈,殿内,乔蓉发出难受的叫喊,随着这一声呼痛,婴儿嘹亮的啼哭生传来。

“恭喜陛下!恭喜国舅爷——!”产婆欣喜大喊道,“是个皇子!”

游淼笑了起来,心头大石落地,赵超起身就要往产房里冲,游淼忙把赵超扯住,说:“现在不能进去!”

“哎呀——恭喜陛下!”产婆大喊道,内里却听不清,只听宫女乱糟糟地都在喊。

“是双胞胎!双胞胎!”一名宫女跑出来,在门槛上一绊,赵超忙扶着她,她又激动道:“龙凤胎!还有个小公主!”

游淼与赵超对视一眼,简直要高兴得发疯,外面又有侍卫冲进,大喊道:“陛下,前线军报——!李将军大捷!已攻陷大安城!”

“涂日升将军大破鞑靼于白狼山下,李将军六战六胜,占领大安,鞑靼逃出长城——”

十年来的屈辱,终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收回了残破的半壁江山。

游淼靠在墙上,眼前明晃晃的都是阳光,四周全是人在嚷嚷,具体说的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十月初五,皇后产下龙凤胎,帝君大赦天下。

与此同时,北方传来捷报,李治烽大破鞑靼军,胡族终于撤出了塞外。

这一场胜仗,将李治烽推上了天启的战神之位,天启举国欢庆。赵超亲自登坛祭天,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天启列祖列宗庇佑下,汉人终于一雪前耻。

前线军报犹如雪片般飞至,一瞬间淹没了整个宫廷,天启犹如重获新生。赵超得嗣的消息传到前线,万军轰声雷动。

然而,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李治烽的一封家书送至,游淼心知,现在才是最紧要的关头。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是他,是李治烽此生命运的转折点。

第一封家书是告诉游淼,此刻已是北征犬戎的大好时机。随之而来的奏折,则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整个朝廷震荡。

“万万不能再出兵了!”谢徽劝道,“好不容易才攻陷大安,我军剩余不足十万,再挥军北上,出塞外,万一胡人再次来袭,涂日升将军难保大安!”

游淼道:“犬戎人游走塞边,又与高丽接壤,若不及早携战胜之威平定,迟早将酿成大患!”

“入冬了。”林洛阳道,“参知大人,你在想什么?我军不适宜冬季作战,大雪会拖垮所有骑兵,犬戎族又以游击闻名。”

“远交近攻,刚刚赶走鞑靼与五胡,对其余诸族,须得以怀柔安抚为主,怎么能再出兵?”唐博不客气道。

“扬州的将士们也该回家了,这一次北伐,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人心思归,不能再打下去了。”

李治烽的奏折遭到了整个朝廷的一致反对,大臣们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就差说出游淼怀着私心的话了,然而游淼除了参知政事,还有另一个身份——国舅。他的表姐刚为赵超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还被立为太子,现在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再斥责游淼,生怕来日遭报复。

饶是如此,进一步北征的意见仍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抵制。

但游淼却谁也不怕了,现在朝中他已有了绝对的稳固位置,任谁也动摇不了他。只要赵超点头,游淼便可把这些反对的声音全部强行镇压下去,推动李治烽的兵马,扑往关东。

赵超坐在至高位上,沉默以对,游淼转身,鞠躬道:“陛下,只差一步,便可保我天启千年万载疆土,请陛下定夺。”

短暂的安静后,赵超开了口。

“召回李治烽,令涂日升留守大安,收兵。”

游淼登时呆在原地,朝臣们纷纷点头,都是“早知此事”的神情,赵超正要走,游淼却道:“陛下!”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赵超走了,大臣们也都散了,剩下游淼独自站在殿内,身影被夕阳拖得长长的,映在窗格上。

当天夜里,游淼与赵超爆发了平生第一次最为剧烈的争吵,赵超简直就要把游淼轰出御书房去。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游淼道:“这不全是为了李治烽自己!你忘了大哥的血仇?忘了达列柯的计划?犬戎人迟早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不是现在。”赵超冷冷道,“以后。”

“什么以后?!”游淼道,“言而无信,你如何朝李治烽交代?!”

“朕除了对李治烽交代,还要向千千万万的扬州将士交代!朝战死的袍泽们,他们的妻儿交代!”赵超几乎是大吼道,“让他来啊!来质问朕!朕无所谓!”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游淼大吼道,“用他打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骗得他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现在用完了又想……”

“朕是皇帝。”赵超语气森寒,上前一步道,“国舅爷,你是不是称兄道弟久了,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游淼瞬间意识到危险,忙退后一步。

“朕要给他什么。”赵超的声音发着抖,威胁道,“那是朕赏他的,容不得你来讨价还价……你身为汉人,却一心想着怎么帮一个犬戎人王子复国……复国之后,还要一走了之……你……你究竟有没有将南朝的江山放在眼里!君君臣臣!你何时把朕放在眼里过?!”

游淼听到这话时,心便凉了半截,不住朝后退,他终于知道赵超的心思了——从一开始,赵超就根本没有打算兑现这个承诺。

“三哥,你言而无信。”游淼道,“你留不住我。”

“你哪里也去不了。”赵超端详游淼,淡淡道,“我不会让李治烽带走你。”

游淼不知不觉撞开了御书房的门,紧接着摔上门,转身离开。

赵超怒不可遏,站在御书房内喘气。

十月十五,天际一轮圆月。

游淼攥着李治烽的家书,知道北方已经下起了大雪,所有人都盼望着归来。而李治烽则等待着赵超许给他的兵,预备在酷寒抵达前,一鼓作气,回师犬戎。

“国舅爷。”一名宫女道,“皇后请您到殿里去说说话。”

游淼强自按捺愤怒,进了宫内,乔蓉正在坐月子,脸上止不住的担忧,问:“怎么又吵起来了?”

游淼笑了笑,说:“没事,小外甥我看看?”

奶娘把双胞胎抱来,让游淼看过,乔蓉又安慰了游淼几句,游淼便叹道,“他不愿借给李治烽兵。”

“你三哥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乔蓉笑笑,一手摸了摸游淼的头,说,“姐劝过他几次,你不是留在这里的人,勉强留着,也过得不高兴,不如想去哪儿,就让你去罢。”

“可惜他还是铁了心,要把李治烽召回来。”游淼道。

乔蓉蹙眉道:“有什么办法没有?今天御旨已经发出去了?要么让李治烽留在大安,过一个冬……”

游淼沉默摇头,倏然间起身,乔蓉焦急道:“淼子!”

游淼快步穿过御花园,眯起眼,思考拖下去的可能性。如果李治烽带兵留在大安,那么过完这个冬天,说不定可以找机会进取犬戎。

但最迟明早,朝廷的命令就会发出去。李治烽一定会与涂日升爆发冲突……游淼走过御书房,见里面已熄了灯。外面侍卫正在巡逻,路过时朝游淼行礼。

游淼大摇大摆进了御书房,点起灯,将桌上奏折一拢,无意中又见桌上的铁匣。

铁匣上着锁,游淼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内找到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帝王的印玺。游淼抽出一张空白的御旨,盖上印,关上灯出来。回到偏殿内,遣人去传唤一名小厮。

程光武正在宫外听命,赶来时,游淼已飞速写完御旨,交给程光武。

“火速北上。”游淼道,“这里有通关文书,还有参知政事的亲笔书函。把御旨与这枚玉佩,带到大安城里,交给李治烽,让他带兵出征。”

程光武不知内情,点头,接过游淼的玉佩,转身离去。程光武走后,游淼犹如全身脱力般倒在椅上,现在,剩下的就等李治烽了。他赌赵超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日过后,游淼没有再提让赵超兑现承诺的事,赵超也什么都不说。

然而十月廿五,前线兵报回来,赵超登时怒不可遏,冲进殿内,是时游淼正在与乔蓉说话,赵超一身杀气冲进来,游淼一见赵超神情便知事发,马上起身。

“游子谦!你竟敢假传圣旨——!”赵超怒吼道,上前扼住游淼喉咙,乔蓉登时色变,焦急道,“陛下!陛下手下留情!”

游淼被赵超推得后仰摔去,撞翻了茶几,赵超骑在游淼身上,当头就给了游淼一拳,游淼脑中嗡的一响,不敢挣扎,只得任由赵超殴打。先前在太子叛乱时挨的那一下,已令臼齿松动,这下被赵超活生生地揍断了牙,一口血跟着槽牙掉了出来。

“陛下!陛下!”乔蓉忙过来拉开赵超,赵超也没料到自己盛怒之下的一拳,竟然会把游淼打成这样。

游淼狼狈起身,抹了口嘴角的血,赵超吼道:“来人!把游淼给我押进天牢!”

“我自己会走!”游淼朝侍卫道。

游淼一瘸一拐地出去,赵超兀自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狮子,须发喷张,不住喘气,看着游淼掉落的臼齿,渐渐平息下来。

当天,游淼被押到天牢内,牢中昏暗不见日光。

只有李延还在牢房里蜷缩着,看了游淼一眼。狱卒打开铁栅,让游淼进去,李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贤弟,你也进来了?”

“唔,是啊。”游淼道,“哥俩又凑一块了。”

“来来,聊会儿罢。”李延笑道,“我家里人怎样啦。”

游淼答道:“你家被满门抄斩了。”

李延点头道:“也罢,反正我也快去见他们了,黄泉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游淼看了李延一眼,忍不住道:“嫂子的衣冠冢,也被挖了。”

李延一愣,继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游淼疲惫地倚在牢内,背靠潮湿墙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片刻后,隔壁牢房内,传来李延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唐氏的名字,泪眼潸然。

“骗你的。”游淼道,“你家,老丈人一家,都保住了。”

李延先是一怔,继而又怒了,吼道:“你他妈的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耍我?!”

游淼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延无话可说,无奈道:“小爷这辈子被你耍得团团转,也是命中注定的。”

游淼转头看着李延,唏嘘道:“可惜了。”

“不可惜。”李延道,“该做的,也都做了。”

游淼看着李延,心里生出一股遗憾,十年前,他从未想过,彼此会在这么一个地方重逢,也从未想过,最后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关系。曲曲折折,轰轰烈烈,到得最后,同在一个牢房里,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延道。

“死罪。”游淼道。

李延道:“你他妈的一辈子荣华,还能被治死罪?你姐姐是皇后,聂丹是你大哥,犬戎三王子是你姘头,还和赵超那小子是结义弟兄,什么好处都是你占尽了。多半是不识相找赵超吵了起来,被他关进来的罢。”

游淼把事详细说了,李延听得五官抽搐,说:“放着天启的宰相不当,要去胡族当个野人,倒也稀奇,嘿嘿。”

游淼道:“你爱当宰相你自个当去,我不爱当。”

正说话时,有人来了,身边跟着个宣旨的,游淼坐在牢里,抬头看那官员。

“哟。”李延笑道,“这不是康大人么?”

来人正是刑部康侍郎,看着游淼,说:“游淼,你可知罪?”

“少说废话。”游淼道,“读罪名,老子人被抓了,政事堂还在,当心我党羽们纠弹你。”

游淼要是抬出皇后,刑部侍郎倒不怎么怕,但政事堂个个都是硬骨头,若是蓄意报复,确实是吃不了兜着走。

康侍郎点头道:“刑部治你八桩罪名,一:党同伐异,扰乱朝纲。二:外戚干政,妄自尊大。三:里通外族,暗通消息。四:隐报军情,延误战机。五:贪污行贿,私占民田。六:迫害同僚,诛心断事。七:独断专横,只手遮天。八:罔顾道统,有违人伦。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听完以后,李延与游淼一同爆笑起来,笑得乐不可支。

游淼笑完后道:“绞尽脑汁拼出这么八桩出来,也真难为你们了。”

李延道:“林洛阳那小子呢?这可不像他写的,你们刑部都混进了些什么人进去。”

康侍郎脸上尴尬抽搐,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游淼笑道:“我猜他也是临时找来的,这事儿连林洛阳都不知道。”

康侍郎怒道:“不管你今日认不认罪,你都不用再生妄想……”

“退下!”充满威严的声音喝道。

康侍郎一凛,却是唐晖来了。

康侍郎忙躬身,唐晖径直进来,朝游淼道:“陛下在气头上,这时说不通,皇后正在劝他。待陛下气过了,唐大哥就设法放你出来。”

“行。”游淼也没说谢谢之类的话了,心知与唐晖这等生死之交,不必太客气,唐晖又吩咐看守天牢的御林军士兵道:“没有我的手谕,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知道唐晖是怕有仇家来折辱他,便点头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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