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天气清朗,风暴止息,海洋不再如前般怒色澎湃。但是最令我惊异的是,那只在沙地里搁浅的船在夜里因涨潮而漂浮,被冲得远远的,到了我前面提到的那块岩石那里,就是我抱着它被大浪撞伤了的那块岩石。船离我所在的岸边不到一英里地,直挺挺地杵在那儿。我希望自己能登上甲板,至少可以抢救些必需品为我所用。

当我从树上的窝里爬下来,再次环顾四周时,发现的第一个东西是小艇,它被风浪掀翻了,现在躺在沙地上,就在我右手边两英里远的地方。我沿着海岸一路走去想够到它,但发现在我和它之间隔着一泓海湾,约有半英里宽。因此我又折了回来,我更想爬上大船,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满足我目前生存之所需。

午后不久,海面十分平静,浪潮远远退去,我可以走到离船约四分之一英里之处。在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假如我们当初待在船上,便都能平安无事 — 就是说,我们全都可以安然上岸,我也不必为了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孤立无援而如此悲恸。想到这点我不禁潸然泪下。但是,因为这于事无补,我便决定,只要可能,就爬上船去。因此我就扯下衣服 — 因为天气极其炎热 — 涉入水中。但当我临到船边时,困难却更大了,不知道怎样才能登上甲板。因为,船搁浅在那儿,高出水面,我伸手所及抓不到任何东西。我围着船游了两圈,第二圈时我捞到了一小截绳子,我奇怪在游第一圈时怎么没有发现它。它挂在船头,低低垂下,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抓住它,在它的帮助下我爬进了船的前舱。我发现底舱已漏,船里尽是水,但由于它搁浅在一片坚硬的沙滩或不如说陆地上,船尾翘起在沙岸上,船头低垂,几乎都浸在海水里。这样,它的后半侧便没有进水,都是干燥的。你可以想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并查看哪些东西已受损,哪些东西还是好好的。首先,我发现船上的食物都是干的,还没有被水浸过,完全可以吃。我走进面包房,往口袋里装满了饼干,我边找别的东西边吃饼干,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在大舱里发现了一些甘蔗酒,我喝了一大杯,我还真的需要喝多点来提提神,以直面眼前的一切。现在,我只想要一只小艇,用来运载将对我十分必要的许多东西。

呆坐在这儿盼望着够不着的东西,那是枉然的。我所处的绝境激发了我动手的念头。我们船上有几根备用的帆杠,还有两三块大木板,以及一两根多余的中桅,我决定由此着手。只要搬得动的,我都抛下船去。在把这些木头抛下船之前,我先用绳子把它们捆好,以免它们被水冲走。做完这些后,我下到船边,把它们拉向我,又把这四根木头捆在一起,两头尽可能扎紧,扎成一只木筏的样子,再在上面横放了两三块短木板,我上去走了走,还不错,但它不能够吃重,木块还是太轻了。于是我又动手,用一把木匠的锯子将一根多余的中桅一锯为三,将它们加固到木筏上。这工作颇为费劲,但我因急于要装备自己的必需品,也就干了下来,远远超出了平时我的能力。

木筏现在足以承载相当的重量了。我的下一个关注点是要装些什么,怎么才能保住它们,不被浪头打湿。不久我就想出了办法。我先是把我能拿到的厚木板薄木板都铺在筏上,认真想了下我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拿来三只海员用的箱子,我把它们打开并倒空,然后放低了吊到筏子上。第一个箱子里我放满了食物,有面包、大米、三块荷兰芝士、五片干羊肉(我们主要赖以为生) ,以及一点剩下的欧洲谷物,它们本是用来喂养我们带到海上的家禽的,但是那些家禽都被宰掉了。还有一些大麦和小麦,但是令我非常失望的是,它们都被老鼠啃光或糟蹋了。对于酒类,我发现了属于船长的几箱,里面有一些烈性酒,还有五六加仑椰子酒。我把酒直接放在筏子上,因为没有必要把它们放在箱子里,没有空间了。我在做这些事时,发现潮水开始涨起来,尽管还很平稳。我看着自己留在岸边沙滩上的外衣、衬衫、背心已全部漂走,好不狼狈,因为我游水上船时,只穿了一条及膝的亚麻裤子和一双袜子。不过,这却逼着我去搜索一些衣服,船里衣服够多的,但是我只挑了些现在要穿的,因为我眼里还有别的东西急需找到,尤其是岸上干活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木匠的箱子,这对于我真是一大奖品,非常有用,在那时比一整船的金子都要值钱。我把它原原本本地搬到筏子上,也不费时打开看一眼,因为我大体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的下一个关注点是弹药和武器。大舱里有两支很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我先把它们拿了来,顺带拿了几只装火药的角筒,一小包子弹和两把老旧的生了锈的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但不清楚我们的炮手把它们藏哪儿去了。但我一番好找后终于找到了它们,两桶还是干的,保存良好,第三桶却是进了水。我把两桶好的跟武器都放到了筏子上。现在,我觉得东西已经装得够满了,开始思忖在既没有帆也没有桨和舵的情况下,怎么才能把它们运到岸上去。即使是最轻的一阵风也能够让我所有的航行全部落空。

有三件鼓舞我的事情:第一,海面平静安稳;第二,正在涨潮,水向岸边涌去;第三,微风拂面,吹向陆地。这样,我找到了原属于小艇的两三支断桨,还在箱子里的工具之外,找到了两把锯子、一把斧子和一个锤子。带着这些货物,我就从海里向岸上驶去。最初一英里左右筏子走得很顺当,只是有一点点偏离我昨天着陆的地方。我由此察觉到那里有一股水流直向岸边流去,于是就希望在那里发现一条小溪或河流,我可以用来作为港口,登岸卸货。

正如我的想象,确实有一个港湾。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小小的陆地开口,我发现有一股强劲的潮水正向它涌去。我就尽量把筏子导向那里,让它漂在潮水中间。

但是在这里,我又差点遭受了第二次沉船,倘若这事发生了,那我可真要心碎了。由于我对岸边的情况一无所知,木筏的一头搁浅在了沙滩上,而另一头却没有搁浅,只差一点点,木筏上的货物就会滑向漂在水里的那一头而沉到海里了。我竭尽全力,背部死劲顶着那几个箱子,让他们保持原位,但即使使出了洪荒之力也不能撑开木筏。我只能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尽全力抓牢箱子。我就这样站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海水上涨,木筏浮起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水仍在上涨,木筏又重新漂浮了起来,我用桨把木筏向小溪入海口撑去,我顺流而上,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小溪的河口。小溪两边都是岸,一股强劲的潮水正在奔涌。我向两岸打量,以寻找一个适当的地方上岸,因为我不愿在小溪中驶得太远,我希望及早看到海上的船只,因此就决定尽量在靠近海岸的地方落脚。

一番周折之后,我在小溪的右岸探得了一个小湾,便克服千难万险,将木筏导向那里,我用桨抵着河底,最后离小湾近得可以直接冲进去了。但在这里,我又一次差点把货物全都滑进了海里。因为那处海岸相当陡峭— 就是说坡度很大— 没有地方可以着陆。如果让木筏一端靠岸,就会一头翘得太高,而另一头沉得太低,便会像上次那样让货物陷入危险之中。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潮水涨得再高一点。我把桨当作锚来用,让筏子的一端抵着河岸,靠近一片平地。我希望潮水能流过这片平地。潮水果真流过来了。我一发现水位够了— 我的木筏吃水约一英尺— 就把木筏撑到那块平地上,把两支坏桨插进平地里,一头一尾地把木筏固定住了。就这样,我静静地停在那里等着退潮,将木筏和货物安全地留在岸上。

我接下来的工作是考察四周情况,寻找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把我的东西安置好,以保证其免遭意外。我对自己身在何处一无所知,是在大洲上还是在一个岛屿上,是无人区还是有人区,是处在野兽环伺之中还是并非如此,通通都不清楚。离我一英里外有一座山,陡峭而高峻,高过了它北边其余的山丘。这些山丘构成了一道山脉。我拿出了一支鸟枪,一支手枪,一角筒的火药,如此这般把自己武装好后,就爬到那座山峰的顶端去俯瞰四周的情况。当我费尽周折、克服险阻爬到顶峰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不禁万分悲恸。原来,我是到了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除了一些岩石外根本看不到陆地,而且这些岩石还离得很远。西边三里格外有两座小岛,都要比这座小一点。

我还发现,我所在的岛屿一片荒芜,我有理由相信,这里荒无一人,只有野兽纵横,但是连野兽我也没有看到一只。至于野禽我倒是看到不少,却不知其种类为何。我即便猎杀野禽,也不知哪种可以当作食物,哪种不可以。我在返回的路上射下了一只大鸟,当时它正栖在一片大树林的一棵大树上。这一声枪响,我估计是这里受造以来的第一次。我刚放了一枪,便听到从林子的各个角落飞起数不胜数的飞禽,种类繁多,它们都叫着自己的调子,混合成一片呼号聒噪,每一种叫声我都闻所未闻。至于被我射下的那只造物,我觉得是一种老鹰,它的毛色和喙看起来像,但爪子却长得和普通的鸟一个样。它的肉酸腐难吃,并无用处。

我对这次的发现感到满意,就回到了筏子那里,动手把货物搬上岸来,这把那天剩下的时间都花掉了。我不知道晚上该如何应付过去,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歇息,因为我害怕躺在地面上,不知道会有什么野兽把我吞掉。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没有必要为此担心。

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用搬到岸上的箱子和木板把自己围了起来,搭了一个像木屋样的住所,以便晚上歇息。至于食物,我还是看不出能拿什么法子喂饱自己,只是看到过两三只类似兔子的东西从我打鸟的林子里跑出来过。

我现在开始考虑,我也许还可以从大船上拿来很多有用的东西,尤其是绳索、帆布这类东西,可以把它们搬上岸来。我决定只要可能,就再上一次大船。我清楚,如果再来一次风暴,它就会变成碎片,我决定把其他的事都放下,先将船上能拿的东西通通拿来。我在心里琢磨,是否要撑着木筏去,但看起来没有可行性,因此我就决定趁退潮时像上次那样上船。我确实也这样做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离开小屋前脱掉了衣服,除了一件方格衬衫、一条短裤和一双薄底鞋外,什么也没有穿。

我像上次一样上了船,准备第二只木筏。由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木筏造起来就没有那么笨重,货物装起来也没那么辛苦,却带回了几件非常有用的东西。首先,在木匠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了满满两三包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一两打小斧头,这些东西中最有用的是一个磨刀砂轮。这些东西我都安放在一起,再放上些属于炮手的东西,特别是两三只铁钩,两桶枪弹,七把短枪,一支鸟枪,还有一小堆火药,一大袋小子弹,一大卷铅板。最后这一件实在太沉了,我没法把它提起来抬到船边。

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拿走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人的衣服,一个备用的前桅中帆,一个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这第二条木筏上,把它们安全地运到了岸上,真是令我十分欣慰。

在我离岸期间,我担心我留在岸上的食物会被野兽吃掉,但当我返回时,并没有看到任何来访者的迹象,只是在箱子上坐着一只看上去像是野猫的动物,它一看到我走近它,就跑开一段距离,然后静止不动,很镇定地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直瞪瞪地看着我的脸,仿佛是想要跟我结识似的。我用枪对着它,但它既然不知道枪的厉害,也就完全无视,它也根本没有要跑开的意思。我朝它丢了一块饼干。顺便说一句,我手头并不宽裕,贮粮不多,但还是分给了它一块。它凑近过去,嗅了嗅,吃掉了饼干,并望着我(像在乞求) 要我再给一块;但我谢绝了它,不能再给了,于是它就走开了。

第二批货上岸后,尽管我想先把火药桶打开,分成小包,因为火药桶太大太沉,但我还是先动手用帆布做了一个小帐篷,为了支起小帐篷又砍出了几根支杆。我把那些经不起日晒雨淋的东西放在帐篷里,再把空箱子和空桶围在帐篷周围以加固它,防止野人或野兽的突然袭击。

我做完这些事后,就用几块木板从里面把帐篷门堵住,门外再竖上一个空箱子。我在地上支起了一张床,脑袋边放了两把手枪,床边再放上一支长枪,这样,我登岛以后总算第一次躺到了床上,整个夜晚都睡得很安静,因为我真是累坏了,白天睡得太少,整天都在辛辛苦苦地把所有这些东西从船上搬到岸上。

我相信,对于一个人来说,我现在拥有的所有种类的库存堪称空前了。但我仍然不满足,因为只要船还是直挺挺杵在那儿,我就会认为应该把它里面的东西都尽我所能地搬出来。所以每天退潮时我都会走到甲板上,拿走这个或那个东西。尤其是在第三次,我尽量拿走了索具,以及能找到的细绳和麻线,还有一块备用的帆布,它本是用来修补风帆的,连那桶浸了水的火药我也拿走了。总之,我拿走了所有的帆,从头到尾一片不剩,我得把它们裁成碎片,一次尽可能多带一点,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帆没有多大用处,帆布才有用处。

但使我更得宽慰的是,在我这样跑了五六次,以为船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翻检的东西之后,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大桶面包、三桶甘蔗酒、一箱砂糖和一桶精面粉。这令我颇为惊讶,因为我已不再指望能找到食物了,以为都被水浸泡过了。我迅速地倒空了那一大桶面包,把它们用我裁好的帆布捆成一包包的,总而言之全都平安地运到了岸上。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跑了一次,这次把它搜了个里里外外底朝天,带走了一切可拿可搬的东西。我先从锚索开始,我把大索砍成许多截,这样就搬得动了。我把两条锚索和一根铁缆以及我能拿下的铁器都运到了岸上。我砍下了船上的前帆杠和后帆杠,以及一切我能砍下的东西,做了一只大木筏,我把所有这些重家伙都装在木筏上运走了。不过我的好运气现在开始离开我了。因为这只木筏操纵不便,载重又过多,当它驶进我原来卸货的小湾后,我不能如以前那般灵活地操控,结果它翻了,把我和货物都摔落到了水里。我自己倒没受大伤,因为我已靠近岸边;但货物的大部分却都丢了,尤其是我本指望着派上大用场的铁器。不过,在退潮时,我还是在沙滩上捡到了绝大部分锚索片断,还有一些铁器,尽管花了不少力气,因为我不得不潜到水里把它们挖出来,这活儿可不轻,把我累得够呛。这次之后,我每天都到船上去,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

现在我到岸上已有十三天,到船上去已有十一趟,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带走了一双手所能够带走的一切。我确信,假如天气一直晴好,我可以将整条船一片一片地拆下去搬走。但在准备第十二次上船时,我发现起风了,不过我还是在潮低时登上了船。尽管我认为已把船舱搜了个遍,再也不会找到什么东西了,却还是发现了一个带有不少抽屉的柜子。在一个抽屉里面,我发现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十几套上好的刀叉。在另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约值三十六英镑的货币,一些是欧洲硬币,一些是巴西硬币,一些是西班牙比索,有的是金币,有的是银币。

看到这些钱,我对自己笑着说:“噢,废物!”我大声说:“你们有什么用呢?你们对我毫无价值 — 不值得带到岸上。一把刀子就抵得上你们这一堆。我没办法花掉你们,你们就待在这儿吧,沉入海底吧,就跟那些不值一救的造物一般。”不过,我转头一想,我还是把这堆钱带走了,把它们都包在了一块帆布里面。我开始想着打造另一个木筏,但正当我着手准备时,发现天幕低垂,劲风吹起,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变成了一股狂风从岸上刮来。我马上认识到,在岸风吹来时打造一只木筏是徒然无益的,我的任务只是在涨潮之前溜之大吉,否则根本就回不到岸上去。因此,我就潜入水中,游过大船与沙滩中间的那道水湾。我游得甚为吃力,部分是由于我带的东西太重,部分是由于水势较强。因为风刮得正急,潮还没有高涨,风暴却已来临。

但我回到了我的小帐篷家里,我躺在那里,我所有的财宝都环绕着我,十分安全。劲风吹了一夜,到了早上,我朝外一望,看哪,大船早已无影无踪!我有一点吃惊,但回头一想,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偷懒,把船上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即使我还有时间去,船上也没什么可拿走的了。

我现在不再想大船了,也不想再拿点什么了,除非其残骸里有什么东西漂上岸来。后来也确实有些零碎漂过来,但那些东西都没多大用处。

我现在满门心思都用在怎么得到安全的保障,防御野人或野兽的问题上,假如岛上有野人或野兽的话。我想到了许多种对策,还有怎么造房子— 比如该不该挖个地穴,或在地上支个帐篷。总之,我决定两样都来。至于对策和房子,不妨在这里详细讲讲。

我很快就发现目前待的地方不适合定居,因为它处在一个低洼的沼泽地上,靠近大海,我相信这不利于健康,尤其还因为附近没有淡水。因此我决心找到一个健康点也方便点的地方。

我考虑了自己的处境,觉得有几件事是比较适合于我的:第一,健康和新鲜的淡水,正如上面所说;第二,房子能避开太阳的曝晒;第三,能保证安全,避开野兽或野人的攻击;第四,能够看到大海,倘若上帝派遣的船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就不会错过获救的良机,对此我是不会全然放弃盼望的。

在寻找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地方时,我发现了一座突起的小山旁边有一块小平地,小山面对平地的这一侧陡峭如墙,因此不会有任何人或兽从山顶奔袭而来。在山岩的一边有一块稍稍凹进去的空地,好像一个洞穴的大门或入口,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洞穴或入口通到山岩里面。

我决定就在这块空地前面平坦的绿地上支起我的帐篷。这块平地的宽度不会大于一百码,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它横亘在我门前就像一块绿草地。在平地的尽头,地势不规则地下降,直延伸到海边的低地。这里处在小山的西北偏北一边,因此就避开了每天白天的毒日曝晒,当太阳转到西南方向照到这儿时,也接近日落了。

在我支起帐篷前,我在空地上划了一个半圆形,其半径离山岩约有十码,从半圆的起点到终点即直径是二十码。

沿着这个半圆,我插了两排结实的杆子,把它们钉到地下,直到它们像木桩一样牢牢地竖立,最大的一头伸出地面约五英尺半,顶上削得尖尖的。两排木桩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六英寸。

然后,我拿来从船上砍下的锚索片断,沿着半圆形将它们一段一段地缠绕在两排木桩上,一直堆到顶上,再把一些两英尺半高的杆子插进去,紧靠在木桩上,像柱子上的横条。这个篱笆是如此结实,以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没法走进来,也没法攀越过来。这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在树林里砍木桩,把它们拖到空地上,再钉到地下。

至于这地方的入口,我并没有做门,而是做了一架短梯,从篱笆顶上越过去,进去之后再挪开梯子。这样一来,我就觉得我四面都受到保护,尘嚣远隔,晚上可以高枕无忧了,否则我会彻夜难眠的。当然,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对我所担心的敌人,我根本用不着如此谨慎小心。

我花了无数的精力把我的财富,我所有的食品、武器和储备,一股脑地搬到了这个篱笆或堡垒里。我搭了一个大帐篷防雨,那里一年中有一段时间暴雨频密。我把帐篷做成了双重的,里面是一个小一点的帐篷,它上面罩了一个大一些的帐篷,大帐篷上再盖上一块柏油帆布。那是我从船帆里留下来的。

我也不再睡在当初带上岸的那张床上,而是睡在一张吊床上,这张吊床还真不错,它原本是属于船上大副的。

我把所有的食品,以及所有易于受潮的东西都搬进了这个帐篷。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后,我就把迄今为止一直敞开着的入口堵上了。此后就如我上面所说,我就用一把短梯进进出出。

我做完这些事后,就开始在岩壁上打洞,把挖出来的泥石从帐篷运到外面,沿着篱笆堆成一个土台,高出地面约有一英尺半。这样我就挖出了一个洞穴,就在帐篷后面,它的作用如同地窖。

我花了不少精力和时间做这些事,最后总算大功告成。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追述几件萦绕在我心头的事情。在我打算搭帐篷挖地洞的时候,乌云密布,暴雨倾注,一道闪电突然扯起,之后是自然而来的一声霹雳。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冲进了我的脑海,使我比对闪电本身更吃惊:“啊,我的火药呀!”当我想到,一声霹雳就能令我的火药尽数炸毁,我的心就猛地下沉了。因为不仅我的防卫要靠它,我获得食物也完全要靠它。当时我只担心火药,而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没有想到一旦火药爆炸,我连是谁害了我都不会知道呢!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致暴雨过后我放下了一切的工作,包括盖房子和扎堡垒,转而去做包裹和盒子,把火药分开,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装进小包,只希望万一有事,也不会同时着火爆炸。我把它们分得很开,使之不可能一包着火,就传到另一包。这个活我花了两个星期才干完,我把大约两百四十磅重的火药分成了不少于一百个小包。至于那桶浸湿了的火药,我不担心它有什么危险,于是就把它放在新挖的洞穴里面,这篱笆内的洞穴,我称之为厨房。至于剩下的火药,我则把它们藏在岩石里的各个小洞里,这样可以避免受潮。我在放置的地方都很小心地作了记号。

在做这件事的间隙,我每天都带着枪至少出门一次到周围转转,看能不能猎获点食物,再熟悉一下岛上有些什么物产。第一次外出,我便发现了岛上有山羊,这真是令我大大地满意。不过这也给我带来了烦恼,因为它们十分害羞,十分狡猾,跑起来还十分快,要走近它们成了世上最困难的事。但我也不为此感到沮丧,毫不怀疑我迟早总能打到一只的。这事不久就成真了。我发现它们常常出没的地方后,就在那里守株待羊。我观察到,当它们在山谷里发现我时,即使它们正在山岩上,也会恐惧地跑开。但是如果它们正在山谷里吃草,而我在山岩上时,它们就不会注意我。由此我总结出,由于它们两眼的位置,它们的视线只能向下直视,不容易看到在它们之上的物体。因此后来我就用了下面这个方法:总是先爬到山岩上,在它们上面,这样就常常一瞄一个准。我朝这些动物开了第一枪,打死了一只母山羊,她正在给她的一只小羊羔喂奶,这令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当母羊倒下时,羊羔仍旧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直到我走过去把母羊抬起来。还不只是这样。当我肩上扛着母羊回家时,羊羔也跟着我走,一直走到我的围篱前面。我放下母羊,把羊羔抱在双臂里,跨过篱笆,希望把它驯养起来。但它就是不吃东西,我只好把它也杀了吃了。这两只羊的肉供我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吃得很省。我要尽量节约粮食,尤其是面包。

安顿好住处后,我发现绝对还需要一个地方来生火烧柴。为此我做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扩挖我的洞穴,做了哪些方便措施,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谈一谈。现在我先略微谈一谈我自己,以及我关于生活的想法,你不难猜出,我的想法是不会少的。

就我现在的处境,可以说前景黯淡。我被暴风雨驱赶到这座岛上,远离了我们原定的航行路线,远得有几百里格远,逸出了人类通常的贸易路线,对此,我有充足的理由视之为老天的旨意,在这座孤岛上,以这种与世隔绝的方式,了此残生。想到这些,我总是会满脸热泪。有时我会疑惑,为什么上帝会这样毁灭他的造物,使之如此悲惨,如此无助,如此地被抛弃,如此地全然沮丧,以致让人感谢这样的生活难以说得上是合理的呢?

但是总是有一些东西马上向我转身,审查这些念头,并且责备我。特别是有一天,当我手里拿着枪走在海边,正沉思着我目前的处境这个问题时,理智从另一方面劝诫我说:“是的,你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处境,这是真的。但是,请你记住,你们另外那些人呢?你们上船时不是有十一个人吗?那十个人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得救,你没有丧命?为什么单单挑出了你?是在这里好呢还是在那里好呢?”然后我指了指大海。祸兮福之所倚,还有祸不单行,我本应该想到的。

然后我又想到,我有充足的粮食储备,要是大船没有从触礁的地方浮起来,如此地漂近海岸,使我有时间从它里面拿出一切东西,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这可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啊!) 倘若我只是像我刚刚上岸时那样,没有任何生活必需品,没有什么设备和工具,我又会怎样呢?“尤其是,”我大声说(对我自己) ,“我如果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工具来从事制造和工作,没有衣服、被褥、帐篷或任何遮盖物,又会怎样呢?”现在,我充分地拥有所有这些东西,即使弹药用尽,不用枪,我也能够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了。因此,我对于自己的生存就有了一种宽宏的看法,只要我活着,就无所匮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若是发生意外情况,我会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不仅是在弹药用尽之后,还是在健康和力气出现衰退之后。

我得承认,我并没有想到弹药会在轰然一声中尽数炸毁的情形,我是说火药被闪电击中。因此在电闪雷鸣中想到这一点时,这个念头吓了我一大跳。对此我前面说过了。

我现在就要与一种寂寞的生活忧郁地相伴了,这种生活是世界上闻所未闻的,而我将把它从头到尾地按顺序记录下来。据我估计,我是在9月30日那天,以前面所说的方式踏上了这个可怕的岛屿。那时太阳差不多正在我头顶,时间当在秋分。据我观察,地点当在北纬九度二十二分。

在岛上待了十天或十二天后,我忽然想到,缺乏书籍、笔和墨水,会让我失去时间的计量,甚至连哪天是安息日都会忘记。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便用刀子在一根大柱子上用大写字母刻下:“1659年9月30日我在此处上岸。”我把柱子做成一个大十字架,竖在我第一次上岸的地方。

在这根方柱的四边上,我每天都用刀子刻上一道纹,每第七天就刻一道长一倍的纹,每个月第一天的纹则再长一倍。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日历,周、月、年都有了。

接下来,我要说一下,上面也提到过,我上过好几次船,拿了许多东西,有些价值不大,但颇有用处,这些我前面忘记交待了。尤其是笔、墨、纸,以及船长、大副、炮手和木匠保存过的几包东西,比如三四个罗盘、几个测量仪、刻度盘、望远镜、海图和航海书籍,所有这些我都归拢在一起,不管有用没用。我还找到了三本保存完好的圣经,是跟我的货物一道从英格兰运来的,我上船时把它们跟其他东西装在了行李里。还有一些葡萄牙文的书籍。里面有两三本天主教的祷告书,以及几本别的书,这些我都认认真真地保留了下来。我还忘不了船上曾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异乎寻常的历史,我会在适当的地方谈到。这两只猫是我带上岸的,至于那条狗,是在我把第一批货物运上岸的第二天,它自己跳出大船,游到我这边的。在许多年里它都是我忠诚的仆人。我什么都不缺,它不必为我猎取动物,也不必当我的同伴帮我干点什么事,我只求它能和我说说话,但这却办不到。如上所提,我找到了笔、墨和纸,但用得极省。我会向你们显示,只要墨水还有,我就会把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但若墨水用尽,我就记不了了,因为我没有办法造出墨水来。

这使我想到,尽管我收集了许多东西,却还是缺少不少东西。墨水就是其中的一样。还缺少铲子、鹤嘴锄、铁锹来挖地或铲土,缺少针线和别针。至于内衣裤,虽然也缺乏,不久也就无所谓了。

缺乏工具使我工作吃力。我花了将近一年,才完全扎好我的小篱笆,或把居所围好。木杆或木桩沉得很,我只能选我搬得动的,在树林子里花很长时间砍下来削好,再花更长时间搬回家里。有时把一根树干砍好并搬回家要花两天的时间,第三天才能把它打到地里。为了把它打到地里,我先弄来了一根重木头,但后来想起自己还有一根铁棍,可是即使用铁棍,打桩这个工作还是非常吃力和辛苦的。

不过既然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又何必在乎要做的事麻不麻烦呢?况且把那些事做完后,我也就无所事事了,至少我没有预见到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剩下的无非是在岛上到处走走看看,寻找食物,这是我每天都多多少少要做的事。

我现在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自己的处境以及所处的环境来,并把事态记录下来。我这么做并不是要把它们留给后来者看— 我不太可能会有后继者— 我不过是为了发泄一下每天堆积在心头的郁闷。当我的理智开始控制我的沮丧,我开始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我把好事坏事一一排列对比,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况还不是更糟的。我不偏不倚地把我所享受到的安慰和所遭受到的不幸列了出来,就像借方和贷方的表格一样:

总体来说,这无疑证明了,世界上罕有我这样的悲惨处境,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也既有负面的东西,又有值得感恩的正面的东西。让这作为一种指示,使世人从世上最不幸的处境中得到些经验教训,那就是我们总是能从万般不幸中找到一些宽慰自己的事,然后在好坏的对照描述中,记入贷方这一栏。

对自己的处境我心里已稍觉宽慰,就不再眼巴巴地望着大海,指望看到船来— 我是说,我放弃了这样的事,开始努力安排自己的求生之道,尽可能地使事情变得容易。

我已描述过我的住所,那是一个山岩下的帐篷,周围有结实的木桩和锚索围绕。不过现在叫它围墙更加合适,因为我在篱笆外用草皮堆出了一堵墙,约有两英尺厚。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是一年半吧) ,我又在墙和岩石之间搭了一些椽子,上面盖了一些树枝之类的东西以避雨。我发现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雨会下得很猛。

我已说过我是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围篱里,搬到我在帐篷后挖的那个洞穴里的。现在我还要补充一下,那些东西起初都杂乱无序地堆在一起,占用了我所有的空间,让我没有地方转身,因此,我就开始扩挖地洞,向地下深入。好在岩石是一种松散的沙石,很容易挖掘。当我发现我已十分安全,可以避开野兽的抓捕时,我就向旁边挖去,向着右手边的岩石挖去,然后再次转向右边,直到把岩壁挖穿了。我做了一个门,通向围墙或堡垒的外面。

这使我不但有了出口和入口,作为我帐篷和贮藏室的后门,还让我有了空间来储藏东西。

现在,我开始致力于制作一些我发现急需的必需品,特别是桌子和椅子。没有这些东西,我是不能够享受世上最起码的乐趣的,我就既不能写作或吃饭,也不能做其他一些没有桌子就毫无乐趣的事了。因此我就开始动手了。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由于理性是数学的实质和源头,所以,只要用理性去陈述和整合一切事情,对事情作出最理性的判断,每个人就可以或迟或早地掌握任何一门工艺。我一生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凭着劳动、应用和设计发明,我最后发现,我什么也不缺,什么都能做,有工具的话更是如此。即使没有工具我也能造出许多东西,有些只是用了锛和小斧头而已。也许没有人会用我的方法造东西,并且像我这样付出无尽的劳动。例如,如果我需要一块板子,我别无他法,只能砍倒一棵树,让它横在我面前,再用斧头把两面削平,削薄到成为一块木板的样子,然后再用锛把它刮得平滑。确实,用这种办法一棵树只能做一块板子,但我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只能付出耐心。我只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做出一块木板,但反正我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值钱,因此怎么用都无所谓了。

如上所说,我首先打造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我使用的材料是我用筏子从大船上运回来的几块短木板。我用上面的方法做了一些板子后,就打造了一些大架子,宽度都是一英尺半,一层架着一层,沿着山洞排开,放置我所有的工具、钉子和铁器。总之,把事物归类存放,以方便取用。我在墙上钉了些小木钉,用来挂枪和一切可以挂的东西,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到我的山洞来参观,定会觉得它像一个总仓库,各种必需品应有尽有。这里的每件东西都很应手,看到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特别是发觉所有的必需品都如此充足,我真是愉快至极。

现在,我开始记日记了,把每天做的事都记下来。起初我太忙了,不仅忙于劳动,而且心绪纷乱。假使写日记,也会处处沉闷。比如,我必定会这样说:“9月30日。在我上岸并逃过了淹死的命运后,我并没有感谢上帝救了我,而是先呕吐,吐出大量灌进我肚里的咸水,稍微康复,在岸上跑来跑去,又是扭着手,又是拍着头和脸,为自己的不幸大叫大嚷,喊着说,‘我完蛋了,我完蛋了!’,直到精疲力尽,不得不躺在地上休息,却又不敢入睡,因为害怕被野兽吃掉。”

这之后的几天,在我上船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走后,我还是忍不住爬到一座小山的顶峰,向海里望去,希望能看到船只经过。我妄想过头,产生了幻觉,看到远处有一片帆影,满心欢喜,然后定睛一看,看得眼都花了,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坐下来大哭,跟一个孩子似的,用我的愚昧增加了我的痛苦。

但这些事情多多少少都过去了,我把住所和一切家什安置妥当了,打造了一桌一椅,一切都像模像样,我于是开始记日记了。我在这儿给你们尽量长地抄了一份(有些前面提到过的事会重复一下) 。后来由于没有墨水了,我不得不停止抄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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