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并非完全不顾别的事情了,因为我很关心我那一小群山羊。它们不仅能在任何情况下随时提供食物,并开始充分地满足我的需要,不用我再耗费弹药,而且免得我耗时耗力去追杀野山羊。我不愿失去它们给我带来的便利,不愿意再从头开始驯养。

为了这个目的,在长久思考之后,我想出了两个保全它们的办法。一个办法是,另找一处方便的地方,在地下挖一个洞穴,每天晚上把羊群赶到里面。另一个办法是,圈出两三块小块的地,彼此隔得远点,尽可能地隐蔽起来,在每一处我都可以放上六七只小羊,即便大羊群遇到了不测,我稍微麻烦点,花点时间,也能再次把羊养起来。这尽管需要许多的时间和劳动,我却认为是最合理的计划。

于是,我花了一些时间,找到了岛上最隐蔽的几个地方。我选出了一处,那里非常隐蔽,完全如我所愿。它是一小块湿洼地,处于山谷和密林中间。这片密林我前面提到过,我那次从岛的东面回家时,几乎在这里迷了路。在这里我发现了一块将近三亩的空地,周围密林环绕,几乎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围墙。至少我用不着像在别的地方圈地那样耗时耗力了。

我马上在这块地上开工,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把它圈好了。它大得足够把我的牲口或者羊群— 随你怎么叫— 都安全地圈在里面。这些羊现在不像当初我认为的那么野性了。于是,没有任何延迟,我把十只小母羊和两只公羊放到了这里,它们迁来后,我继续完善围篱,直到它跟另一个围篱一样安全。只不过我做第一个时比较从容,也花了更多的时间。

我付出这一切辛劳,仅仅是因为看到了那只脚印,由此而产生了种种忧虑。其实,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人临近小岛。我在这种忐忑不安的状态里生活了两年,它使我的生活远不如过去舒坦。那些整天担心别人害他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相信你们也都知道,你们也可以这样来想象我的日子。我必须悲哀地承认,我这种心灵的不安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宗教思想。因为对自己落入野人和食人野人的恐惧,是如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以致我再也没什么心思去祷告上帝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能够沉静而温驯地祈求上帝。我现在向上帝祷告,倒好像是处于巨大的心灵痛苦和压力之下,仿佛四周危机四起,我每晚都可能在天亮之前就被杀掉和被吃掉。从我自身的经历,我必须承认,感恩、仁爱、亲密之情,要比恐惧不安更适合于祷告。在大祸将临的恐惧下,一个人为了得平安而完成祷告上帝的义务,并不比一个人在病床上向上帝忏悔更加得体。因为这种不安影响的是心灵,而后者影响的是身体。心灵的不安跟身体的疾病,不仅都是严重的残疾,甚至前者还要重过后者。因为向上帝祷告是专属于心灵的行为,而与身体无关。

还是言归正传吧。在我把小小的羊群中的一部分安置好后,我又在整座岛上转悠,寻找另一处隐密的地方再做一个羊圈。这次我一路往西边走,来到了一个我以前未到的地点。我向大海眺望,觉得看到了一艘船漂浮在海面上很远的地方。我曾在从船上搬下的水手箱子里找到一两个望远镜,但没有带在身边。这艘船的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到底它是不是船。我一直凝视着它,直到眼睛再也撑不住了。它是不是一艘船我不知道,但当我从山上走下来时,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所以我就放过不顾了。我只是决定,以后出来,口袋里一定要装上一个望远镜。

当我从山上下来,到达我以前从没到过的岛的尽头,我马上就明白了,在岛上看到一只人类的脚印,并非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样奇怪。我只是由于上帝特别的旨意,而被抛弃在了野人从不过来的岛的那一边。我本该很容易就认识到,没有什么比来自大陆的独木舟会更频繁地来到这里了。如果他们碰巧在海上走得远了点,就会驶过来到岛的这一边找港口停船。还有,由于他们的独木舟经常相遇并且发生打斗,胜利者就会把抓到的俘虏带到这边的沙滩上。他们既然是食人野人,就会根据他们可怕的习俗,杀掉并吃掉他们的俘虏。对此我将在下面详表。

如上所言,当我从山上往下走到海岸,也就是岛的西南端时,我被吓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当我看到海岸上散布着头骨、手骨、脚骨和其他的人骨时,我心里的恐惧真是难以言表。我特别注意到一处曾生过火的地方,在地上挖了一个斗鸡坑似的圆圈,我想那些野蛮人就是坐在那里享受他们的人肉盛筵,大啖他们同类的肉的。

我对所目睹的一切极为震惊,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了我自己身在险境。想到竟然有如此非人的残忍、地狱般的兽行、人性堕落带来的恐怖,我的一切恐惧都被埋葬掉了。我虽然听说过这种酷行,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简而言之,我把脸从可怕的场景转开。我的胃极其不适,人也快要晕倒了,正当此时,天然反映释放了胃里的不适,一阵猛烈的呕吐之后,我才稍微舒服了一点,但没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一分钟。因此我以最快的速度又上了山,走向我自己的居所。

我跑到离岛那端稍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还是惊魂未定。不久,当我回过神来,我带着灵魂最真挚的感情仰望高天,眼含热泪,感谢上帝把我投生在世界上另一个地方,使我区别于这些可怕的食人野人。尽管我认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悲惨,上帝却在其中给了我如此之多的慰藉,对此我更应感激而不是抱怨。特别是,甚至在这种悲惨的处境中,我也因为认识了他,盼着他的佑护而得到安慰,这是一种福祉,不仅足以补偿我曾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不幸,还绰绰有余。

我就在这种感恩的心情中回到了我的城堡,对我环境的安全,我心下比以前放松了很多。因为我注意到,这些恶人到岛上并不是为了寻找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来这里也许不是为了寻找什么,需要什么,或期盼着什么。无疑,他们经常爬到岛上树木遮蔽之处,但从未找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我在这儿迄今已待了十八年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人类的足迹。我还可以在这里接着待十八年,只要我像现在这样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把自己暴露给他们— 我当然断断不会暴露自己。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完全隐藏在我所在的地方,除非我发现了比食人野人高一等的造物,才敢出来与之交往。

不过,对我所谈到的这些野蛮的畜生,我对他们彼此啖噬的非人习俗,真的是深恶痛绝,这使得我在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都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待在自己的圈子里闭门不出。我所说的“自己的圈子”,是指我的三处庄园,即,我的城堡,我的乡居(我称之为小茅屋) ,和林中圈地。林中圈地我只是用来圈我的羊群,并没有别的用途。由于我天生厌恶这些地狱般的恶人,所以害怕看到他们,就如害怕看到魔鬼本身一样。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不怎么去看我的小舟,而是开始想另起炉灶造一个,因为我不想再去尝试把那只小舟绕着岛带回来,免得我在海上跟这些食人野人相逢。倘若如此,我落入他们之手,我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时间一久,加上我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认为不会有被那些野人发现的危险,他们在我心里引起的不安也就开始消退了,我又开始如从前般泰然自若地生活着,唯一的不同只是我比以前更小心谨慎,更注意观察,免得让自己碰巧被他们发现了。我特别注意不开枪,免得他们碰巧在岛上听到枪声。天幸我早就养了一群温驯的山羊,无需再去森林里打猎,或开枪杀羊。后来我确实抓过几只山羊,是像以前一样用的陷阱和圈套。所以,在此后的两年里,我确信没有开过一次枪,尽管我随时都带着。此外,我曾从大船上拿了三把手枪,我外出时也总是带着它们,或至少带着其中的两把,把它们别在我的山羊皮皮带上。我又把从大船上拿下来的一把大腰刀磨锋利了,专门做了一条皮带也把它挂上。这样一来,我出门在外的时候,看上去确实像一个非常可怕的家伙 — 如果你在我对自己的描述之外,再特别加上两把手枪,和腰间一把挂在皮带上的无鞘大腰刀的话。

如我前面所说,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除了这些防范措施外,我似乎回到了我从前平静安宁的生活。所有这些事情都越来越向我显示,跟别的一些人相比,我的处境远说不上悲惨,尤其是跟个别人的生活相比,我的命运可以说是受到了上帝的关照。这令我沉思,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中,假如人们把他们的处境跟比他们糟的人比较,而不是跟比他们好的人比较,那么世界上将会少去多少牢骚抱怨,而只会有对上帝的感恩啊!

至于我目前的处境,真的没什么缺乏的,所以,我觉得,我对于这些野蛮恶人的恐惧,和对于保存自我的关注,泯灭了我为生活而进行创造发明的潜力。我取消了一个良好的计划。我曾大费心思地想试一试,能否把大麦制成麦芽,然后自己酿造啤酒。这确实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连我自己也经常责备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我不久就认识到,酿酒所必不可少的材料中,有几样都是我不可能造出来的。首先,装啤酒的桶我是做不出来的,这在前面也说过了。虽然我花了不是许多天,而是许多星期,甚至许多个月去试做,都不能如意。其次,我没有啤酒花来使酒保持不变质,没有酵母来发酵,没有铜锅铜壶来把它煮沸。不过,虽然这些东西我都没有,我却坚信,假如没有对野人的害怕和恐惧干扰了我的生活,我早就着手做了,也许还做成了。因为我一旦认定就动手做的事,很少有做不成的。

但我的创造发明的才能现在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因为现在我日思夜想的不是别的,而只是如何乘这些怪物噬血狂欢时杀掉他们一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把他们带来吃的牺牲者救出来。我脑子里酝酿了许多计谋,以消灭这些怪物,或至少把他们吓走,让他们不敢再来。这些计谋如果都写出来,那篇幅就会远远地超出这本书了。不过所有这些计谋都流产了,除非我跑到那儿亲手执行,否则一切都是空想。可是当一个人面对着二三十个手持标枪或弓箭的野人,而这些野人投起标枪来也毫不含糊,如我的枪一样可以准确地击中目标时,这个人又能干什么呢?

有时我想,假如我在他们生火的地方下面挖一个洞,放进五六磅火药,当他们点火时,火药就会点着,把旁边的野人都炸死,可是,第一,我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火药,因为现在我的火药贮藏已不到一桶了。再说,我也不敢肯定火药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爆炸,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也许最多不过是把那团火爆开,令他们震耳欲聋,吓了一大跳,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放弃这个地方。所以我把这个计谋放下了,又想出另一个计谋。我可以找一个方便的地方埋伏起来,带着我的三把枪,每只枪都装上双倍的弹药。在他们噬血的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向他们开火,我肯定可以一枪打死或打伤两三个。然后拿着我的三支手枪和我的剑向他们冲去,假如有二十个野人,我无疑可以把他们都宰了。这个妄想令我高兴了好几个星期,我是如此着迷,以致我常常梦见它,有时还梦见我正在向他们开枪的情景。

我不只是想想而已,我还用了好几天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如上所说,以便观察他们的动静。我常常到他们吃人的地点那儿,那里现在我已熟悉不少了。当我脑子里充满了复仇的思想,要把他们二十个三十个地斩于剑下时,我在这个地方所感到的恐惧,我所看到的野人互相吞噬留下的痕迹,在在都增加了我的恨意。

最后,我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安全地等候,看着他们的船到来,在那时,甚至在他们准备上岸之前,我可以隐身在丛林里,那里面一个小洞正好够我藏起来。我可以坐在那儿,观察他们的吃人行为,等他们凑到一起时,就对准他们的脑袋开火,第一枪就可以杀伤三四个。

于是,我决定在这儿实施我的计谋。我因此准备了两支火枪和一支鸟枪。火枪里我分别装上了一对弹丸和四五颗较小的子弹,尺寸跟手枪子弹差不多。鸟枪里我装上了大约一把用来打天鹅的最大号的子弹。至于手枪,每支我都装上了四颗子弹。我带足了第二、三次射击的弹药,就这个样子准备去远征了。

在我这样地定下计谋后,就在想象中将之付诸现实。我坚持每天早上都爬上离我城堡三英里远的山顶,看看能否看到有船在海面上向小岛靠近,或远远地向小岛驶来。但在坚持了两三个月的守望,却总是无功而返后,我就开始对这个艰巨的任务感到厌倦了。在那整段时间里,不管海岸上或靠近海岸的地方,还是在整个海面上,眼睛和望远镜所及的各个方向,都没有出现任何野人的迹象。

在坚持每天上山守望期间,我始终保持着贯彻谋略的干劲,我的精神十分振奋,其状态跟我想要杀二三十个赤身露体的野人的蛮劲恰相配合。至于这些野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我脑子里想也没想,只不过是当初因看到这些土人违反自然的习俗而感到恐惧,因此怒火中烧罢了。这些土人似乎已受到上帝的惩罚,在上帝对世界智慧的安排中,上帝并没有给他们更好的引导,而是任由他们顺着自己可憎污浊的激情生活,因此他们一直干着这种骇人的事情,并接受了这种可恶的习俗,把习惯当自然,这也许已经有许多个世代了。他们已完全被上帝所抛弃,被某种地狱般的堕落所占据,因此才落到这个地步。不过,如我所说,现在我已对劳而无功的外出守望感到厌倦,因此对这个行动本身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我开始冷静地思考我打算去做的事。我问,我有什么权力或理由去扮演法官和执行官,把这些人当作罪犯呢?对这些人,上帝认为这么多世代以来不惩罚他们是合适的,仿佛让他们彼此成了上帝审判的执行官。这些人又在多大程度上冒犯了我,我有什么权利介入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流血仇杀中呢?我常常这样同自己争辩:“在这个案子中,我怎么知道上帝自己的判决是什么呢?可以肯定,这些人并不认为他们是在犯罪,他们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或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冒犯,这么做就是在冒犯神圣的正义,就像我们所犯的几乎都是罪一样。他们并不把杀死战俘视为犯罪,正如我们不把杀死一头牛视为犯罪一样。他们之吃人肉就跟我们之吃羊肉一样。”

我稍微思考,就自然得出结论,肯定是我错了。这些人并非杀人犯,并非我先前在心里所谴责的杀人犯。说他们是杀人犯,就跟说那些常常把战俘处死的基督徒是杀人犯是一样的。在许多场合,基督徒更是经常把成队成队的敌人杀光,一点都不宽容,尽管敌人已放下武器投降了。

其次,我想到,尽管他们用这样残暴不仁的手段彼此残杀,实际上却与我无关。这些人并没有伤害我。假如他们试图伤害我,或者我看到有必要为了自卫而击打他们,那也还说得过去。但我还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他们也不知道有我,因此不会来算计我,这样,我去攻击他们就是不正当的了。我如果这样做,就等于承认西班牙人在美洲的野蛮暴行是合理的了。西班牙人在美洲杀了成千上万的土人,这些土人虽然是偶像崇拜者和野蛮人,其习俗中有几种血腥而野蛮的仪式,比如将活人祭献给他们的偶像神,可是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却是非常无辜的人。把这些土人赶尽杀绝,这种行径无论是在西班牙人自己中间,还是在欧洲所有别的基督教国家中间,一谈起来都会引起最大的憎恶和痛恨,被视作一种纯粹的屠杀,一种血腥而反自然的暴行,无论在上帝还是在人的眼里都不合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西班牙人”这个称呼,对于一切具有人性或具有基督徒的同情心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怕的、恐怖的字眼,仿佛西班牙王国以特别出产这么一种人而出名似的,这种人毫无仁厚之心,对不幸者毫无怜悯之情。而同情和怜悯被视为心胸慷慨大度的标志。

这些考虑中止了我的谋划,甚至完全中断了。我一点点地抛开了我的谋划,得出结论,我之决定攻击野人是错误的。干涉他们并非我的事,除非他们先来攻击我。我的事是尽可能地避免他们先来攻击我。但是,假如我被他们发现并受到攻击,我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另一方面,我也向自己表明,主动攻击野人不仅不能救我自己,反而足以毁灭我自己。因为除非我有把握杀死当时在岸上以及随后上岸的所有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回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他的同乡,那么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过来报仇,我这样做岂不是自取灭亡吗?幸亏眼下我还没有机会做。

总而言之,我的结论是,无论在战略上还是策略上,我都不应该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把自己牵扯到这种事里。我的任务只是以一切可能的方法隐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不留任何迹象让他们猜测到岛上有活的生灵— 我指人形的生灵。

宗教也有助于我得出这个审慎的决定。现在,我从多方面认识到,我为毁灭无辜的造物— 我是说对我而言— 而制定的血腥计划,完全背离了我的职责。至于罪行,他们彼此犯罪,与我无关。他们的罪行是全民族性的,我应该把他们交给正义的上帝,上帝才是诸民族的统治者,他知道全民族的罪行该如何用全民族的惩罚来作出正义的报复,并对那些以公开的方式犯罪的人予以公开的审判,以上帝自己所喜欢的方式。

现在,这在我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我觉得,上帝没有让我做这件事,真的令我满意极了。我有太多的理由相信,这件事我如果做了,那就无异于故意杀人。因此我双膝跪地,以最谦卑的态度感谢上帝把我从流血的罪行中救了出来。我乞求他给予我保护,不让我落入野蛮人之手,或者不让我向他们动手,除非我听到天上传来的更清晰的呼喊,让我这么做,以保护我自己的生命。

我就在这种想法中又继续过了一年。在这段时间里,我根本不想找机会袭击这些可恶的家伙,一次都没有爬上山顶去看是否有他们的踪影,他们是否上过岸,免得我又受到诱惑,重新设计对付他们,或在有机可趁时袭击他们。我只做了这一件事:到岛的另一边去,把我停放在那里的小舟转移到岛的东边来。我把小舟划到一个小湾里,这个小湾是我在一处高高的岩石下发现的。我知道,由于那儿有急流,野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乘舟进来,或至少不愿乘舟进来的。

我把留在小舟上的一切东西都拿了下来,因为光是在沿岸走走装备这些东西并非必需— 包括我为小舟做的一个桅杆和一张小帆,一个类似于锚但又不能叫作锚或抓钩的东西,我费了很大的力才把它做成这样子。我把一切东西都搬走了,免得被人发现岛上有船或有人的痕迹。

此外,如前所说,我比以前更深居简出,很少离开自己的小屋,只是做一些日常工作,挤羊奶,照料林中的小羊群。羊群在岛的另一边,因此没什么危险。可以肯定,这些野人有时会来到岛上,但他们从来不会想要在这儿发现什么,因此也不会离开了海岸往里面乱走。我不怀疑,在我受到惊吓处处小心后,他们可能上过几次岸,就跟以前一样。说真的,一回想起我过去出行,如果碰巧碰到他们,被他们发现,会发生什么情况,我还是会毛骨悚然。我往常外出时,都几乎赤身裸体,赤手空拳,只是带了一把枪,枪里只装了一发子弹,我四处转悠,在岛上西窥窥,东探探,看能找到什么东西。假如我在那时不是只发现了一个脚印,而是撞到了十五个或二十个野人,发现他们正在朝我追来,而且跑得比我要快得多,我不可能逃脱,那我该有多么惊慌啊!

有时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情沉重,心里非常难过,很久都恢复不过来。我不能设想那时我该怎么做,我可能不但不能抵抗他们,甚至想都想不到我该做什么,更不要说后来经过深思熟虑和充分准备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了。诚然,在认真思考这些事后,我整个人都会忧伤,有时还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最终还是决心感谢上帝,他把我从如此之多看不见的危险中拯救出来,让我远离那些灾祸。那些灾祸本来我是无法逃避的,因为我根本不会想到它们就要发生,甚至不会想到其发生的可能性。

这让我重新想到了从前常浮入脑海的一个念头。当初,在尘世中经历各种危险之际,我开始看到上帝仁慈的安排,我们是如何在对危险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神奇地得到拯救。当我们陷入所谓的困境,不知道是走这条路好还是那条路好时,当我们想要走那条路时,却会有一种神秘的暗示引导我们走这条路,从而避开危险。不仅如此,当我们的感觉、倾向或任务明明已叫我们走另一条路的时候,心里头却涌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我们走这条路。这念头如何发生,由谁发出,我们都不得而知。而事后证明,如果我们走了那条路,就是我们认为该走的路,或我们想象自己该走的路,我们早就万劫不复了。经过这般的思考后,后来我就给自己定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只要我发现了那些神秘的暗示或心灵的催促,要我去做或不做什么事,走这条路或走那条路,我都不能不服从这种神秘的指令,尽管我不知道除了这种悬在心头的催促或暗示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我可以举出我一生中的许多例子来说明这么做会获得成功,尤其是我在这个不幸的岛上后期的例子。此外还有许多例子,假如当时我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的话,是一定会注意到这种神秘的暗示的。但是亡羊补牢,永远都不会晚。我在这里只能劝告所有喜欢思索的人,假如他们的生活跟我一样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变故,或者没有那么异常也罢,都不要忽视这些神秘的暗示,不管它们是来自哪个不可见的神明。对此我不会予以讨论,也许还不能说清。但它们确然是灵与灵之间的交会,是有体之物与无体之物的秘密沟通,这种证明是永远不会被推翻的。关于这一点,我将用我在这不幸岛上独居后期中几个显著的例子加以说明。

我相信读者不会觉得奇怪,假如我承认,这些焦虑、这些持续的危险,以及对我必须面对事项的操心,让我无法再为未来生活的舒适便利而从事设计发明。我眼下做事更关心的是安全而不是食物。我现在不钉钉子,也不劈木柴了,怕发出的声音被人听到。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敢开枪。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生不了火,怕烟把我暴露了,因为烟在白天大老远就能看到。因为这个原因,我把凡是要求生火的事情,比如用锅烧水、用烟斗吸烟等等,都转移到了林中新居。我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后,发现了一个完全天然的地穴,令我说不出地欣慰。地穴很深,我敢说,野人即使来到了洞口,也不敢进去。实际上任何人都不敢进去,只有像我这样想找个安全退路的人才会冒险进入。

地穴口在一块大岩石的底下。我发现它纯属偶然(如果我并未看到充足的理由将这样的事归于上帝,那我就说是出于偶然) 。那天我正在砍树枝准备烧炭,我为什么要烧炭,在这里要岔开来说一下。上面我说到,我害怕在住处点火冒烟,但我总不能不烤面包、不煮肉吧,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像我在英国看到的那样,在草皮泥层下烧木头,直到木头烧成木炭,再把火灭了,把木炭运回家。这样,如果家里要用火,就可以烧炭,这就没有冒烟的危险。

这只是顺便提一下。当我正在这儿砍柴的时候,察觉到在一棵很密实的矮丛林后面,好像有一处空旷地。我很好奇,想进去看看,就很困难地穿过它的洞口,发现里面相当大,足以让我直立,再加一个人也可以。但我必须向你承认,我出洞要比进洞仓促得多,因为在我继续向里面打探的时候,里面黑极了,我看到了两只大大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我不知这是属于魔鬼的还是人类的眼睛,只见它们在那里闪烁,跟两颗星星似的。从洞口直射进来的光线很黯淡,才有了这种反射。

尽管这样,停了一会儿后,我还是恢复了过来,开始骂自己是大傻瓜。我想,谁要是怕见到魔鬼,谁就不配在一个岛上独自生活二十年。我认为洞里不会有任何东西比我自己更令人害怕。想到这,我拣起了勇气,点起了一个火把,重又冲到洞里。不过我走了还不到三步,又像上次一样被吓坏了。因为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叹息,像人在伤痛时发出的,接着是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是一句半吞半吐的话,然后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我退后几步,着实吓了一跳,身上冷汗直冒,倘若我当时戴了顶帽子,一定会毛发倒竖,把帽子掀翻。但我仍旧打起精神,给自己壮胆,说上帝全在,上帝的力量无处不在,上帝一定会保护我。我继续向前走,把火把举在头顶,借助火光,看到在地上躺着一只硕大的、可怕的老公羊,用我们的话说,它正在那里交代后事,竭力喘息,老得快要死了。

我推了推它,看看能不能把它赶走,它尝试着站起来,可是爬不动了。于是我想,就让它躺在那里也好— 因为,如果它能吓唬我,也就能吓唬野人,只要它一息尚存,就能把胆敢闯进来的野人吓跑。

我现在惊魂初定,开始环顾四周,发现洞很小,也就是说,周围大约十二英尺,但它纯属天然,既不圆也不方,全无人工凿成的痕迹,因此没有形状可言。我还观察到,往里走远点,还有一个更深的地方,但太低了,需要我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至于它通向哪里我就不清楚了。由于我没有带蜡烛,这次就不摸过去了,但我决定明天带蜡烛和火绒盒再来,这火绒盒是我用一支短枪上的枪机做出来的。另外我还得带一盘火种来。

于是,第二天我带了六支自造的大蜡烛来了(现在我已能用羊脂造出上佳的蜡烛,但灯芯却难办,有时我只好用破布线或绳丝,或类似荨麻的干草丝来替代) ,走到洞里低处时,我不得不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手脚并用,匍匐爬行了约摸十码— 这要我说已经是够勇敢的了,考虑到我并不知道究竟还有多远,里面还会有什么东西。我穿过这个窄道后,发现洞顶豁然开朗,我相信接近二十英尺了。我环顾这穹窿或洞穴的四壁和穹顶,我敢说,我在岛上还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光华熣灿的景象— 在两支蜡烛烛光的照射下,墙壁都反射出万道光线。岩壁里是什么— 是钻石还是其他宝石,或是金子— 我都不知道。我想可能是金子吧。

虽然非常黑暗,我所在的地方却是一个最为赏心悦目的洞穴。地面又干燥又平坦,表面有一层又细又松的沙砾,因此没有令人讨厌的有毒的害虫。洞墙或穹顶也一点不潮湿。唯一的难题是入口太小— 然而,既然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安全,想要一条退路,那这反而成了一个好处。所以我对这个发现真是高兴极了,决定一分钟也不耽搁,把我最为担忧的那些东西搬到这里来。特别是我的火药库和多余的枪支,即两支鸟枪和三支短枪。因为我一共有三支鸟枪和八支短枪。我在城堡里只留了五支短枪,架在外墙上如炮挺立,随时待命,也准备着为我在外出远征时使用。

趁这次搬运军火的机会,我碰巧打开了从大船上拿来的那桶浸湿了的火药,发现水浸到了桶内火药三四英寸深的地方,结成了饼,变硬了,但把里面的部分保全了,就跟外壳保护着内核似的,于是,我从桶心得到了将近六十磅上等的火药,这在那时真是一个可喜的发现。我把所有的火药都搬了过去,城堡里留下的火药从不超过两三磅,生怕发生什么意外。我还把用来做子弹的铅也搬了过去。

我幻想自己是古代的巨人,据说这些巨人住在岩洞里,谁都攻击不到他们。我说服自己,只要我在这里,即使有五百个野人要猎杀我,也永远都找不到我— 即使他们能找到我,也不敢跑到这儿来袭击我。

我发现地穴的第二天,那只奄奄一息的老公羊就在洞口死了。我觉得与其把它拖到洞外,倒不如就地挖一个大坑,用土把它埋起来更容易些,因此我就把它葬在了那里,以免臭气熏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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