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所有东西都带到岸上安置好后,就回到舟里,沿着海岸把它划到了原来停泊的港湾,尽力赶回到了我的旧居,那里一切安好。我开始休息,日子一仍其旧,料理家务。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安逸轻松,跟过去相比,只是多了一点警觉,时常注意外面的动静,减少外出。即便我想出门放风,也总是在岛的东边,令我欣慰的是,野人从来不去那边,在那里我也不必太过警惕,身上不必带太多的武器弹药,像到别处那般。

我在这种状态下又过了将近两年。而我这颗倒霉的脑袋— 它总是要让我清楚,它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的肉体的— 在这两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规划和计划,一心想着怎么离开这个小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想再上一趟西班牙破船,尽管我的理性告诉我说,那里没剩下什么值得我再去冒险拿的东西了。有时我想到这边逛逛,有时我又想到那边遛遛。我实打实地相信,假如我有从萨累逃出来时坐的那条小艇,我早就航海去了,至于要去哪儿,那我就不管了。

人有一种通病,就是不满足于上帝和大自然给他们安排的位置。我认为,他们的不幸中有一半就是由这种不知足造成的。不断地陷入种种困境的我,堪称他们的前车之鉴。我不顾自己原来的家境,也不听父亲的忠告,反而对着干,也许我可以把这叫作我的“原罪”吧!随后同样的错误让我落到今天这种可悲的境地。上帝把我安排到巴西成了一个种植园主,假使他保佑我心无杂念,我也许就会满足于循序渐进,逐步积累,到这时候— 我指我在岛上的这些年— 也许早就成了巴西最显要的种植园主之一。我在巴西住的时间不长,却发展很快,我深信,如果我留在那里以那种速度一直发展下去的话,或许现在的身价已经是十万莫艾多【注35】了。但是,我抛下了一份稳定的财产,一个资本雄厚,正欣欣向荣地扩展的种植园,甘愿去当一名船上的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运黑奴。而留在巴西,耐心和时间就可以增加我们的财富,呆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从那些黑奴贩子手上买到黑奴,虽然价钱会贵一点,但这点差价绝不值得自己去冒这个险。

但是这常常就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的命运。这里面的愚蠢,不经过多年的磨练,不付出高昂的学费,他们是不会领悟到的。我现在就正是如此。可是,这种错误在我性情中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我不能安于现有的位置,而总是不断地谋划用一切手段尽可能地逃离此地。为了使我故事余下的部分更为读者所乐见,我不妨先透露一下我这个荒唐的逃跑计划,最初是怎么形成的,后来是怎么实施的,是根据什么行动的。

这次去破船后,我在城堡里过起了隐退的生活。我把我的小护卫舰独木舟像往常一样沉入水底藏好,我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实际上,我比过去有钱了,但根本还算不上富有,因为钱对我毫无用处,就如秘鲁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钱对他们毫无意义一样。

从我第一次踏上这个小岛,我在这里孤独地生活已有二十四年。这年三月正逢雨季,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吊床上,难以入睡。我健康得很,身无病痛,没什么不舒服,心里也跟平时一样舒坦,可是我怎么也合不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整夜一个盹都没打,脑子里尽是瞎想。

那天晚上我大脑里的思绪犹如万马奔腾,记忆里的往事如旋风卷过,要把它们一一记下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把我如何来到这座小岛,如何在岛上求存的来龙去脉,以图画或缩写的形式过了一遍。在我反思自从来到这个小岛后的生活状态时,把我早先在这儿居住时的幸福态势跟在沙滩上看到脚印后过的焦虑、害怕、谨慎的生活作了一个比较。我并非不相信野人一直都是常来这座小岛的,而且有时一次几百人登岸也是可能的,但我过去对此毫无意识,也就不可能为此忧虑。虽然危险是一样的,但是那时我的满足是完美的。我对自己的危险一无所知,就像根本没有危险一样,十分快乐。这番回忆使我的思想得到了许多有益的教诲,尤其是这一点:上帝的旨意无限美好,它管理人类时,让他们对事物的视野和知识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于是,尽管人行进在千难万险之中— 这些危险倘若他能发现,便会心烦意乱,精神萎靡— 但由于事情都在他眼前隐藏了起来,他毫不知道身边环绕着的危险,因此他便保持了平静和安宁。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座岛上面临的真实的危险,而我如何安然无恙地在岛上四处转悠,心里泰然自若,但实际上,可能只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树,或是刚巧降临的夜幕,把我跟最糟糕的死法隔了开来,使我免于落入食人野人之手,他们之抓我就如同我之抓山羊或海龟,他们之认为杀了我吃掉不算犯罪,就跟我之认为宰食鸽子或鹬鸟并不算犯罪一样。假如我说我没有真诚地感谢我的保护者上帝,那我就是在自我诽谤。我承认上帝对我进行了特别的保护,使我在无知无觉中得救,否则,我早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们无情的手里。

这些念头消失之后,我脑子里又开始思考这些可恶受造物也就是野人的本性来。万物智慧的管理者上帝,怎么会容忍他的受造物堕落到这么一种不人性的地步— 甚至比禽兽都不如— 竟然吞噬自己的同类?但这一思考最后变成了某种(在那时) 毫无结果的思辨,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些恶人住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呢?他们住的地方离海岸有多远?他们大老远地离家出海是为了什么?他们坐的船是哪种船?既然他们可以到我这儿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安排好自己和自己的事,到他们那边去呢?

我从不烦劳自己去想,我到了他们那里后,要怎么做呢?假如我落入这些野人之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或者,假如他们攻击我,我怎么逃开呢?不仅如此,我甚至都没有考虑到,我怎么可能上岸而不受到他们的攻击,根本没有得救的可能。即使我没有落入他们之手,我吃什么呢?我要去哪里呢?这些问题我想都没想,只一心一意想着乘着我的小舟去往大陆。我打量了一下我目前的处境,认为这是世上最悲惨的情况,其恶劣的程度也许仅次于死亡。如果我能到达大陆岸边,也许就可以得到救助,或者我沿着海岸线走,就像我在非洲海岸那样,直到抵达某个有人烟的地方,在那里我可能找到救助。毕竟,我也许会遇上一条基督徒的船,他们会救起我。假如糟上加糟,我横竖也是一死,就此将所有这一切灾难一了百了。请你们注意,这些都是心烦意乱、性情急躁时产生的念头。而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长期以来麻烦不断,加上最近去了那条西班牙破船后变得尤其失望。我原指望能在那上面找到我渴望已久的一两个活人,我可以跟他们说说话,从他们那里知道一些我所在地的情况,以及可能的获救办法。我完全被这些念头搅动起来了。而我原本心情平静,顺从上帝的旨意,等待着天意的发落,这样的心情现在只能搁置一旁了。可以说,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整天都思考着怎么去到大陆。这个念头来势汹涌,极为迫切,简直是无法抵挡。

这种念头激发了我的思想,让我兴奋了两个多小时,热血沸腾,心跳加速,就跟发了高烧一般,其实只是心里发热罢了。我就这样想啊想啊,一直想到精疲力竭,身体的天性就把我送入了黑甜乡,让我沉沉睡去了。你也许会以为我做梦梦见了大陆,可是我没有,也没有梦见任何跟它相关的事,而是梦见了我如平常一般在早上走出城堡,在海岸上看见了两只独木舟和十一个野人上岸,带着一个他们准备杀了吃的野人。突然,那个要被杀掉的野人跳起来逃跑了。我在梦里感觉到他是在往我防御工事前面的那片小林子跑,好躲起来。我只看到他一个人,没有看到追赶他的人向那边跑来,于是就向他现身,冲他微笑,鼓励他过来。他急忙向我跪倒,好像是在祈求我帮助他。随后我向他指了指梯子,让他爬上来,把他带到了我的山洞里,他就成了我的仆人。我一得到这个人,就对自己说,“现在,我肯定可以到大陆了,因为这个伙计可以当向导,告诉我该做什么,上哪儿找吃的,不上哪儿免得被吃掉,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要躲开。”正这样想着时,我就醒了。梦里,出逃有望把我高兴坏了,简直无以言表,而醒来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时,我的失望之情一样难以言喻,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

不过,这个梦却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若想逃出这个小岛,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弄到一个野人,这个野人最好是别的野人的一个俘虏,被他们定了罪要吃掉,并带来这里准备杀掉的。不过,这些想法还是有一些困难的。我不可能不攻击整团野人或把他们杀光就达到这个效果。这不仅是一个孤掷一注的尝试,难保不出差错;而且,我自己也对这么做的合法性何在有所顾忌。一想到要流这么多的血我的心就直发抖,尽管是为了我自己的获救。我不想在这里重复我用来反驳自己的论证了,前面我在列举不杀野人的理由时提到过。但是,尽管我现在可以举出别的理由,比如,那些人是我生命的敌人,他们只要抓住我就会吃掉我;我这么做是最高程度上的自我保存,把自己从这活死人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如果他们真的攻击我,我就真的是在进行正当防卫,如此等等一大堆理由。我虽是在为自己辩护,但一想到为了自己的获救要流人血,就感到非常可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接受不了。

然而,到最后,经过跟自己的许多秘密争辩,以及经历了巨大的困惑之后(因为所有这些论证,无论这种还是那种,都在我头脑里斗争了很长时间) ,我要使自己获救的迫切渴望终于战胜了其余一切,我决定,只要可能,就弄一个野人到手里,不管是付出什么代价。下一件事就是策划怎么做到,而这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由于我想不出什么有把握的办法,所以就决定先观望观望,看他们何时上岸,其余的事先不管,到时候见机行事,该如何就如何。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就尽可能频繁地出去侦察,不久就频繁得连我自己都心烦了。因为我等了足足超过一年有半的时间,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外出到岛的西端,到岛的西南角,去寻找独木舟,但它们一个也没有出现。这真是令人非常泄气,令我十分困扰。但我不能说,这次见野人的渴望像不久前那样又被消磨掉了,倒是相反,事情拖得越久,我的渴望就越甚。一言以蔽之,我不像当初那样小心翼翼地回避见到这些野人,并避免被他们看见,我现在是渴望碰到他们。

此外,我幻想我可以管好一个,不,两个或三个野人— 假如我能弄到的话— 使他们完全地成为我的奴隶,做我命令他们做的一切事,并且防止他们在任何时候害我。这些想法真是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但事情还是毫无眉目。我所有的幻想和谋划都归于乌有,因为很长时间里根本就没有野人来。

大约是我有了这些想法(我虽想了很长时间,但因没有实施的机会,因此都成了空想) 的一年又半之后,一天早晨,我很吃惊地看到,至少有五只独木舟一齐来到了岛的我这边,舟上的人都上了岸,但是我没有发现。他们的人数打破了我的全部筹划。我知道一只独木舟常常载四至六个人,有时还要多,看到有这么多独木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或该怎么实施我的筹划,单枪匹马地去攻击二三十个人。因此我只好静静地躲在城堡里,心下惶惑不安。可是,我还是根据我以前的准备,进入了攻击的状态,一旦风吹草动,就能立即行动。我等了好一阵子,侧耳倾听他们的动静,最后,我变得不耐烦起来,就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平时那样,分两阶段爬上了山顶。我站在山顶,尽量不露出头来,免得被他们发现我。我在这里通过望远镜看到,他们至少有三十人,已经点起了火,正在烧肉。他们是怎么烧肉的,烧的是什么肉,我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他们正在跳舞,做出种种野蛮人的姿势和样子,按他们自己的步法,围着火堆跳舞。

我正这么望着他们的时候,又从望远镜里看到两个倒霉的野人被从小舟里拖出来,看来他们是先前被扔在小舟里的,现在要拖出来杀掉了。我看到其中一个立刻倒下去了,我想是被棍棒或木剑打倒的,因为他们就是这么打人的。有两三个野人马上行动了,把他开膛破肚拿去烹煮。另一个俘虏被撂在一旁,等着发落。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可怜的家伙,看到自己被松了绑,有了一点点自由,就受到天性的激励,萌发了逃生的希望。他突然逃离了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着沙滩径直向我这边跑来。我是说向着我城堡所在的这一边跑过来。

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他在朝我这方跑来时,我被吓坏了,尤其是当我想到,那些野人会全体出动,在后面追赶他。现在,我盼望着我的梦境得到部分实现,他必定会躲到我的小林子里来。但我却断断不能完全依赖我的梦境,在我梦境中别的野人没有追过来也没有找到他。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我发现追赶他的人不超过三个时,才松了一口气。当我发现他跑得比他们快得多,距离越拉越大时,我就更是大受鼓舞了。这样,只要他能坚持半个小时,我看他就能相当轻松地摆脱他们了。

在他们和我的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我在故事第一部分常常提及这条小河,就是我把大船上的东西运上岸的地方。我清楚地看到,这可怜的野人必须游过这条小河,否则就会被抓住了。这时正在涨潮,当他逃到那里的时候,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只划了三十来下就登上了岸,又飞快地跑了起来。追他的三个人来到小河边,我发现其中两个会游泳,但第三个不会,他只好站在小河那边看着另外两人,不再往前走了,并且很快就悄悄地走回去了。后来的事证明,这实在是他的命好。

我注意到,这两个游泳的野人游得比那个逃跑的野人慢多了,至少花了两倍的时间才过了河。这时我脑子里跳进了一个热烈的、不可阻挡的念头,此刻就是为我找到一个仆人,或许还是一个同伴或助手的时刻,我明明是听到了上帝的召唤,要我去搭救这可怜生灵的生命呀!我以尽快的速度跑下了梯子,拿起摆在梯子脚下的两支枪,又以同样的速度再爬上梯子,一气跑上山顶,再向海边奔去。我抄了一条很近的路,向山下跑去,插到逃命者和追命者中间。我朝逃命者大声喊叫,他向后望了望,起初仿佛被我吓坏了,就像见了那两个野人似的。但我打手势叫他过来,同时慢慢地向那两个追命者走去。接着我突然冲到跑在前面的那个野人那里,用枪托把他打倒在地。我不愿开火,因为我怕别的野人听到枪声。其实隔得这么远,他们很难听到枪声,他们也看不到硝烟,因此对这边的情形只会不明就里。我把这个家伙打倒后,另一个追命者停下了,好像是被吓着了,我向他走了过去。我走近后,发现他带有弓箭,正搭上箭准备射我,因此我不得不先向他射击,我开了火,一枪就要了他的命。那个逃命的可怜的野人也停住了,尽管看到了他的两个敌人都倒下了,而且相信他们死了,却仍旧被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似乎是宁可逃走也不愿过来。我又跟他打了个招呼,打手势叫他过来,他很快明白了,走近了一点点,又停下来,再走近一点点,再停下来。我这时才看到,他是在发抖,大概以为自己又成了俘虏,要被杀死了,就跟他的两个敌人被杀死一样。我再次向他示意过来,以我能想出来的姿势鼓励他过来,他一点点地走过来,每十步或十二步就跪一次,表示感谢我救了他的命。我向他微笑,显得和颜悦色地向他示意,要他走得更近一点。最后他走到了我跟前,再次跪下,吻着地面,把他的头贴近地面,抱住我的一只脚放在他头上,这看起来是在表示,他发誓成为我终生的奴隶。我把他扶起来,态度和善,并尽力安慰他。但是事情还未结束。我发现那个被我用枪托打倒的野人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现在苏醒过来了。所以我就向他指指那个野人,示意他并没有死。他看到之后,就向我说了几句话,尽管我听不懂,但觉得听起来很悦耳,因为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听到的除我之外的第一个来自人类的声音。但此刻并没有时间去进行这样的反思。那个被打倒的野人一醒过来就坐了起来,我看到我救的野人开始害怕了。看到这,我就用我的另一支枪指着地上的野人,仿佛要射杀他。这时“我的野人”(我现在这么称呼他了) 示意我把挂在我腰带上的剑借给他,我就递给他了。他一拿到剑就跑到了他的敌人跟前,一刀下去就干脆利落地砍掉了他的头,甚至德国的刽子手也没那么快,那么准。我有理由相信,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剑,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因此他的这个动作着实让我大为惊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能把木剑打造得非常锋利,非常实沉,木头也很硬,也能一刀就让人头落地,四体分离。我的野人砍掉敌人的头后,就带着胜利的微笑向我走来,把剑还给了我,他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姿势,把剑和他砍下的人头一齐放在我跟前。

但是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我怎么能从这么远的距离把另一个印第安人打死。所以,他指着那个被我枪杀的野人,打手势要我允许他过去看看,我尽量示意他过去。他走到那个野人身边,站在那里,好像被惊呆了似的,他打量着他,先把这边翻过去,再把那边翻过来。他看到子弹在胸脯上造成的伤口,只是一个洞口那么大,流血不多,却造成了内伤,让他平静地死了。他把死者的弓箭拿起来,回来了。我转身就要离开,示意他跟着我,让他明白,后面可能有更多的野人会追上来。

他向我示意说,他要用沙子把两个野人埋掉,免得其余的野人看到了,假如他们追来的话。我示意他就这样做吧。他着手工作,不一会儿就用手在沙子上挖了个大坑,大得足以把第一个死野人埋进去,然后就把他拖进坑里掩埋了。第二个死野人也这么被埋了。我想他埋掉这两个死野人只花了一刻钟而已。然后,我叫他跟我走,我不是把他带到我的城堡里,而是远远地走到了岛另一边的地洞里。这样一来就跟我的梦境不符了,在梦境里,他是跑到了我的小林子躲藏起来的。

在地洞里,我给了他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吃,给了他一点水喝。因为我看他跑了半天,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他吃完喝完缓过神来后,我指着我过去常去休息的一个下面铺了稻草、上面盖了毯子的地方,示意他过去睡觉。这个可怜的造物就在那里躺了下来,睡去了。

这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家伙,身材匀称,四肢结实挺拔,不太粗壮。个儿挺高,体形适中,年龄我估计在二十六岁左右。他面目端正,毫无狰狞之气,却有一股子男人气概,眉宇间亦有欧洲男子的柔和,尤其是在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直又黑,并非卷曲如羊毛。他的前额高广,目光活泼,闪着锐利的光芒。他的皮肤不是深黑色的,而是深棕色的,但又不是那种丑陋难看的黄褐色,像巴西人和弗吉尼亚人,或别的美洲土著那样,而是一种明亮的深橄榄色,赏心悦目,难以描述。他的脸圆而丰满,鼻子虽小,却不像黑人那样扁平。嘴形甚佳,薄嘴唇,牙齿齐整,白如象牙。他并没有沉睡,而只是小睡了半个小时就醒来了,走出地洞找我,因为我一直在给洞外不远处羊圈里的山羊挤奶。他一见到我,就跑过来,又伏在地上,以各种古怪的姿势表达他的谦卑与感激之情。最后,他又把头伏在地上,靠近我脚前,抱住我的另一只脚放在他头上,像他上次那样。然后又做各种手势表示臣服、屈从和归顺,让我知道他愿意终生服侍我。我理解了他的这些意思,也让他知道,我对他很满意。不久,我就开始跟他说话,并教他跟我说话。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星期五”,这是我救他的日子,这样取名是为了纪念这一天。我还教他说“主人”,让他知道这是我的名字。我同样教他说“是”和“不”,告诉他这两个词的意思。我给了他一罐羊奶,让他看我喝奶,我还把面包浸在羊奶里,然后我给他一块面包跟我学,他很快就照做了,并向我示意,很好吃。

我在那里和他呆了一晚。但天一亮,我就向他招手要他跟着我出去,让他知道我要给他衣服穿。他对此似乎很高兴,因为他赤条条的。我们经过他埋了两个死人的地方时,他指了指那地方,给我看他为找到它们而做的记号,做手势告诉我,我们应该把尸体挖出来吃掉。对此,我表示非常愤怒,并做出要呕吐的样子来表示我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然后向他招手要他跟我走,他马上很顺从地跟我走了。接着我领着他上到山顶,看他的敌人们走了没有。我掏出望远镜向他们曾经在的地方望去,却既没看到人也没看到独木舟。显然,他们走了,把两个同伙抛在了岛上,连找都不找一下。

但我对这一发现并不满意。我现在胆子更大了,好奇心也更重了,就带着我的仆人星期五去看个究竟。我让他手里拿着我的剑,背上背着弓箭— 我发现他用得非常灵巧— 还让他背着一支枪,我自己则背了两支枪。我们走向昨天那些野人聚集的地方,因为我有心了解他们更多的情报。当我到达那个地方,看到眼前恐怖的景象时,我的血都变冷,心都停跳了。那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至少对我是如此,对此星期五却满不在乎。那地方遍地都是人骨头,地面染遍了鲜血,大块的人肉扔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被吃了一半,有的被砍烂了,有的被烤焦了,在在都显示出他们在战胜敌人后,来这里摆了一场人肉宴。我看到了三个头骨、五只手、三四条腿骨或脚骨,以及大量别的身体器官。星期五用手势告诉我,他们一共带了四个俘虏来这里大吃。三人被吃掉了,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他是第四个。在这些野人和他的部落新王之间发生了一场大战,他自己是新王的人。他们这边也在战斗中抓了不少俘虏,这些俘虏被带到别的几个地方吃掉了,就跟这些野人把他们这几个俘虏带到这里来吃掉一样。

我让星期五把所有头骨、人骨、人肉和其他残留物拣到一起,堆成一堆,然后点上火烧成灰烬。我发现星期五仍对那些人肉垂涎欲滴,食人野人的禀性不改。但我明显地表示了对食人的深恶痛绝,连想一下都恶心,遑论看人吃了。我摆手势让他知道,如果他吃人肉,我就会把他杀了,这才让他有所收敛。

他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就到我的城堡去。一到那里,我就为星期五忙了起来。首先,我给了他一条亚麻布短裤,这是我从那艘西班牙破船上可怜炮手的箱子里找到的,稍作改动,他穿上就十分合身。然后我用山羊皮给他做了一件背心,用尽了我的裁缝手艺(现在我算得上不错的裁缝师傅了) 。我给了他一顶我用兔子皮做的帽子,很方便,样式也新颖。这样,他的这身打扮相当可以了,看到他跟主人几乎穿得一样好,他十分开心。他开始穿上这些衣服时行动不太灵便,裤子令他十分别扭,背心袖筒磨痛了肩膀和胳肢窝。但后来我把他抱怨的地方松了松,加上他自己的调整,最后他就穿得舒适自在了。

一起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开始考虑如何安置他了。我既要让他住得好,又要让自己住得舒服,于是就在内墙之外外墙之内,两墙之间的空地上为他搭了个小帐篷。内墙上有个门或入口通到山洞,我做了个正规的门框和木门,就竖在通道上,靠近入口。门是从里面开的,到晚上我可以把门闩上,再撤下梯子,这样星期五就进不到内墙里面,如果进来的话就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吵醒我。因为我在内墙和岩壁之间用长木条搭了一个屋顶,完全遮住了我的帐篷,再在长木条上搭了许多小木条,然后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像芦苇一样结实。在搭梯子进出的地方装了一扇活动门,如果有人想从外面进来,这扇门根本就打不开,只会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至于武器,我每晚都把它们放在身边。

其实我并不需要如此防范,因为再找不到比星期五更忠诚老实的仆人了。他没有脾气,不犟,办事认真。他对我很是依恋,就跟儿子对父亲似的。我敢说,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牺牲自己来救我。这在后来多次得到了证明,对此我是毫不怀疑的,我深信,对他我是用不着提防的。

这使得我常有机会想到,并惊叹上帝对世事的安排。在对其创造的万物进行管理时,不管他自己是否满意,一方面他剥夺了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的才干,使他们不能将灵魂的功能最好地发挥出来,另一方面又赋予了他们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情感、同样的善意与责任感,同样的嫉恶如仇,同样的感恩、诚恳、忠诚,以及跟我们一样的所有行善的能力。有时,如果上帝给他们机会运用这些能力,他们就会做出很多好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想到这些,我有时又会很悲伤,正如好些事情表明的,尽管我们的这些能力受到了明灯的光照,也即圣灵的教诲,理解力受到了上帝之言的光照,我们却运用得远远不够。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把救赎的知识向成千上百万灵魂隐藏起来,而如果他们得到了这种救赎的知识,将比我们运用得好得多。这我是从这个野人身上看出来的。

由此,我有时会跑得太远,侵犯了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认为他对世事的安排有失公允,过分任意。他不该把启示对一些人隐藏,又对另一些人揭示,却要求二者尽同样的义务。但是我就此打住了,自我检查了一番,结论如下:首先,我们不知道这些野人应该按什么神意和法律被定罪。但是既然上帝凭其存在之本质必然是无限神圣而正义的,那么,假如这些野人都被上帝判决,不能认识上帝,那一定是由于他们犯了罪,违背了那神意,也即圣经所说的他们自己的律法,以及他们的良心所承认的正义的法则【注36】,尽管这些法则的根据我们还没有理解。其次,我们还仍是陶匠手里的陶土,没有哪个陶器可以对他的陶匠说,“你为什么把我做成这个样子?”【注37】

还是回到我的新伙伴上来。我对他十分满意,忙着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使他成为一个有用的帮手,特别是教他英语,理解我说的话。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兴致勃勃,勤学不倦,以此为乐。每当他能听懂我的话,或让我听懂他,也让我很高兴跟他说话。现在我的生活变得顺利多了,我开始对自己说,只要不再碰到其他野人,即使此生无法离开这座小岛,我也是毫不在意的。

注35 葡萄牙和巴西旧金币,每枚含金近五克。

注36 《 新约· 罗马书》2 :14: “没有律法的外邦人若顺着本性行律法上的事,他们虽然没有律法,自己就是自己的律法。”

注37 参《旧约·耶利米书》18:6,《旧约·以赛亚书》4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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