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我把重庆女子韩念痕想象成这样:艳丽、性感、厉害,假如她上了名牌大学,就可以是个被达官贵人娶走的校花,但她没有那样的家境容她和名牌大学结缘。因此我祖父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直觉,觉得她长着长着会长成一个不甚高贵的美妇人。

我祖父跟韩念痕是在1940年认识的。他和她不知是谁先看上谁的,在社交场合里很快就敏感到对方的在场了。焉识的大学第二次搬迁,终于在重庆北边的煤矿区落了脚。矿区到重庆的交通不太方便,因此他参加的第一次社交活动和第二次之间相隔了三个多月。然而他一入场就感觉到这位密斯韩的在场。第一次他从签到名册上留心到她的名字,心里猜想,它该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看到它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时,心居然乱蹦了几下。第二次再见到韩念痕,她对他笑了一下。一个很好看的重庆女人――重庆女人在一个天生浪子的眼里都是好看的。年轻的重庆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是惹事的。焉识也笑了笑:想看看能和她惹出什么事来。后来他知道,搬迁到内地的政府部门一律不雇佣当地人,或许是教育部需要一个跟当地人打交道的漂亮女使节,才为韩念痕开了个先例。

上一年日本人的两栖部队在广东的北海登陆后,重庆的所有供应都断了。因为从撤退后,运输供给是靠新铺的广西-河内的铁路,日本人把这条铁路一毁,重庆的嗓子眼就给扎上了。先穷下来的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因此焉识学校的人轮流到重庆去跟政府申请低价粮食,教学经费。两次都是为系里追讨经费时碰上教育部的周末联欢会,在办公室很难见到的几个官员都会在联欢会上出现,因此焉识只得去联欢。

联欢会总是有舞会的,焉识却不怎么会跳舞。他看见念痕给别人邀请了一次又一次。她跳得也不太好,上下身脱节,上身跟舞伴是一伙,旗袍包着屁股是一个独立体,腿和脚又是一伙儿。他终于吃不消她的舞艺,走到外面去了。他到重庆都会在教育部的客房住一夜,这时他犹豫是不是就回客房去读书,但又觉得有件事悬而未决。这时他听见高跟鞋的跟从舞厅一路响出来。

“陆先生,我以为你走了呢!”念痕对着他的背影说。

“是想走了。”

“我也想回家了。”

“不跳了?”

“不跳了。跳都把你跳跑了!”她笑着说。“你又不来邀请人家,我只有跟他们跳啊。”

焉识的心蹦跶蹦跶的,有点无耻地快乐着。她说重庆北方话非常好听。声音也好。他想,世上就有让男人变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韩念痕就是一个。更不幸的是,她被他陆焉识碰到了。他说他不会跳舞,要是大家打球可没人玩得过他。都会打什么球呢?那可就多了:板球、网球、马球、弹子,篮球也会两下。运动员啊?在美国的时候差不多是吧。

焉识见念痕的头发跟第一次不同了,跟上海、南京来的女人学来的发式,倒是不如先前的直短发好看,但眉眼和嘴唇化了妆,出来了另一路子的美。她二十二岁左右,最多二十三岁。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准,第二次见到的念痕只差一个月到二十二岁。念痕就是在那天晚上委身于焉识的,所以焉识过后没有太感到罪过。那天晚上念痕本来不会让焉识那么快变成色鬼,都是防空警报的过错。上一年的五月,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下冰雹子似的下炸弹,把山城炸得少了些陡峭崎岖,丢下四五千炸烂的尸首。因此是防空警报把念痕留了下来。在防空工事里,焉识就拉住了她的手,肉体的厮磨趁乱就开始了。她的肉体最开始是震惊的,吓得只有顺从似的。焉识在婚姻里对男女事物的觉悟,正好拿念痕来实践。

因为他们本来就在舞场外面,所以防空警报响起时他们是头一批扎进防空洞。然后就被随后进来的人群一直往洞的底部推。防空洞里的昏暗灯光到达不了他们的角落,他就在死角的昏暗中把手伸进了念痕的旗袍襟怀。不怪他,是战争把这个女人推给他的。等防空警报消除,他们走出防空洞,念痕的脑筋和肉体都还处在震惊中,似乎刚刚挨了轰炸。他带着她往客房方向走,她没了魂一样,居然一点异议也没有就跟着走。

夜里念痕醒来,搂着自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他很困,但是被她那样看着,有点懊恼了。他甚至觉得接着睡下去挺无耻的。于是他也靠在床头,用手臂把她揽到怀里。他想,大概女人在委身以后都需要这样理会理会。他觉得自己是喜爱这个女人的。他先说了自己是谁。刚说两句念痕就说,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的学校迁来之前,每个教授的履历档案已经到了教育部。

“我不是你们这种人接触的女人。”她说。

念痕的声音有一点敌意和挑衅。她的自卑变成了攻击性。那天夜里,他知道了她的背景:母亲是个唱川剧的,跟川军的一个师长生下了她。师长没有娶她母亲做妾,她母亲就像没发生那么一回事似的接着混戏班子。她是由外婆带大的。外婆一直供她念了高中,对她说什么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亲那样的人。念痕说一个女儿不做自己妈那样的人恐怕很难。女儿的一部分就是她妈。今晚跟陆教授来客房的那个不是她自己,是她妈。她在政府里找事做也是本着不做她妈那样的女人的意愿:落到一个正派正直的男人手里,就是从她妈的命里逃出来了。焉识把念痕抱紧了,他对不起那个没见过面也永远不会去见面的老外婆。

第三次见念痕是两个礼拜之后。两个礼拜是焉识的肉体所能熬的最大极限。他找了个差事再次搭车到重庆,把念痕带到一个旅馆里。念痕这次像个老手,让他和她自己都长久沉迷。过后他问她晚上住在外面,外婆会不会放心。她说她不跟外婆住在一起,是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同居。焉识松开了搂她的手,侧转身去。过一会,她从席梦思床上坐起来,脚尖踩着高跟鞋到窗前,想把窗子关严,但怎么也关不严。山城的楼总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让偷窥者占便宜,必须在点灯时关严窗子。他回过头,看着她苗条有力的背和腰,然后顺着腰下来的臀和腿。怪不得这么圆熟柔韧,原来是被人捏塑出来的。不止一个男人,也许好些男人捏塑了这个不肥不瘦,柔软但不失力度的女人。

念痕和焉识分手之后,他不得安宁了。警告在他脑子里闹学潮似的一呼百应:离开她,不值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仇恨自己的“照相机记忆”,它把念痕身上每份美好都放大着色,总是在他不防备的时候,突然呈现在他正读的书页上,正写的纸张上。在他之前,哪一些男人捏塑了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给她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文字刁钻,感怀几句又是挖苦。她的信一个礼拜来一次,看见她的字他就想笑,就释然,假如说冯婉喻只有一笔字可以拿出手,念痕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内秀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舍呢?

冬天过去,接下去是春天、夏天。饥饿、缺乏纸张,都挡不住他三天给念痕一封信。日本人对重庆的封锁使临时首都满街是衣衫褴褛的人,好恩娘好婉喻给他带足了各种衣服,在布料断货的重庆卖出不错的价钱,那钱正够他两个礼拜跟念痕消磨一晚上。念痕每次都更好看一点,夏天的乳白泡泡纱旗袍裹在身上,让他的眼睛都能吃了她。他把她的纯洁外壳剥去,放在竹席子上,要他把她当个器皿,只用来盛装他的欲望。但他对她异常温柔,从见面到分手,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肉麻甜蜜称谓。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当垃圾,一面用尽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竞争。妒忌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低级,一切争斗痛苦只为一份肉能独属于自己。

他问她,为什么不跟她的男友结婚。不想结。她回答时白了他一眼,嫌他问这样的呆话;结了婚还有他俩玩的吗?她的岁数还够她玩一阵子。他哼哼两声说,内地人这么开通。她躺在席子上,把一条裸露的腿架在另一条上,在空中来了个二郎腿,一面说,内地人是从愚昧直接开通的,少些假斯文。他们总是在肉体欢爱之后要抬抬杠,以打情骂俏或者半开玩笑的形式。焉识会突然想到,自己堕落得成了什么?跟一个年轻女人这样胡扯,糟蹋光阴。

八月他收到念痕一封信,说她有急事想马上见他。他得意洋洋:终于有希望把这份肉夺过来,变成自己的独一份了。离上次见面一个星期还不到,他就成了她的“急事”,非马上办不可。于是他赶到重庆,在她信上指定的一个餐馆见到了她。这是热死狗的重庆暮夏,每个人都湿漉漉的。餐馆里开放冷气,挤了许多花大价钱享受昂贵冷气的人。念痕虽然已经先到了一会儿,但额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蛋和脖子也被手绢擦得又湿又红,勾过的眉毛大部分已经在手绢上了。她穿了一件旧裙子,蓝白碎花,下摆宽大,在这个温度里她看起来是穿着最适宜的一个人。

他刚坐下就发现她已经点了威士忌和开胃菜。重庆很多餐馆都卖冒牌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冒牌就大量兑水。钱已经开始不值钱了,教授凭特殊供应票券买低价米,还不够果腹。在这里吃饭吹冷气的人都不是焉识这样的教书匠,这些人是非得有战火和流血才阔得起来的。因此焉识一面喝酒一面暗暗担心,今天晚上自己会不会在这个餐馆破产。念痕却不想那么多,拿起酒杯,跟他叮当一碰,一仰脖子灌了自己半杯冒牌威士忌。一餐馆又阔又土的人,只有钱,没有辨别真假威士忌的舌头。他调情地轻声问她,是不是想他想得紧了。她不说话,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两杯假威士忌奏效了,她眼睛活络起来。他又说了一句不甚高雅的情话,她大着舌头对他说:“收起你那一套吧。好听话多便宜啊?”

他在桌子底下捏捏她的大腿,问她这个便宜不便宜。

念痕把他的手握住,拉到桌子上面,搁在自己滚烫的嘴唇上。她的样子像个小狗,对主人不知该怎么好才是对的,并且也不分场合,不避讳周围那么多人的眼睛。他可不想在桌面上狎昵,使劲往回抽手,但假威士忌让念痕人不要做了,要做小狗,憨态十足,拿着他的手横不好竖不好地亲热。邻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戏,看一对热恋者或偷情者的戏。

这时候念痕突然凑到他耳边,她的呼吸里冒牌威士忌气味像重庆的大雾一样把他包住。

“我有了。”

其实焉识是听清楚了,但他的主观愿望不要他听懂,所以他“嗯?!”了一声,眼睛瞪着她。

她拿着酒杯,看着色泽金黄的液体动荡。他觉得她在模仿什么电影或者戏剧里的女主人公。她说外婆叮嘱了她多少年: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她妈那样的人,现在她做的就是跟她妈一模一样的人。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是她身上附着的母亲替她作主,干下这么荒唐的事来。

“这下子遭了,怀娃娃了。”念痕又用重庆话跟他耳语一遍。

焉识是个书本知识很丰厚的人,所以知道女人有一段时间很安全,可以让他和她享受无后果的快乐。知识加上好记性,他每两个礼拜见她的日子算准是无后果的。现在他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他的手,亲不够爱不够,而肚子里是别人造成的后果。

他把手抽回来。抽得尽量不失风度。为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惹出的后果,马上翻脸是很没教养的。但是他真想马上翻脸。换了一个抬滑竿的男人,这时已经痛快淋漓地翻脸了。为了那样的痛快,他恨不得改行抬滑竿去。他定了定神,问她,她的男友是否已经知道?嗯,还不晓得。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先告诉你不好吗?她反问的时候,想做出坏女人的神色,又俏丽又厚颜。为什么不马上跟他结婚?废话!她突然变了脸。他奇怪自己怎么还坐在她身边。等着给她付假威士忌的账吗?过了一会,她又开口了。

“娃娃是你的。”

焉识真的恨自己不是抬滑竿的,否则有多精彩丰富的粗口可以在这个当口上运用!他被所有人当成随和、文雅的人,他有义务替他们维系这分随和文雅。所以他只是苦笑一下。假如说被念痕和她的男友玩仙人跳玩进去了,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一个月在他的床上待几小时,在那个隐藏的情敌床上待三十天,现在却要他来承担后果。

“真是你的。”念痕抬起醉红的脸,两只巨大的眼睛波光粼粼。“你不信?生下来你就信了。”

他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她听。他是多么有知识懂科学的一个人,难道会弄出这么不好收拾的后果?当然是她那个男友的孩子。念痕说他心好硬,还没生出来已经不认了。他还是风度十足地笑笑,把别人的孩子认来,别人是不会答应的。不是别人的!就不是!念痕酒疯发作,邻桌的人开始愤怒了。大家花大价钱来这里吃喝,吹冷气,日本人的轰炸间歇里的好气氛也是花钱买的,女醉鬼不是在糟蹋他们的钱吗?焉识赶紧对所有人无声地道歉。

接下去念痕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饭局结束。他付了账之后几乎破产。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不送进家门,只看着她走进去,否则他不放心。她恶意地笑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认都不认我们,死活关你什么事!她甩开手快步朝下坡走去。那天她穿的是一双平跟布凉鞋,布底布面,一看就是出于一个老太太的巧手。她一直地走去,有时微微张开一下胳膊,制止自己摇晃,但没有向他回头。

焉识给念痕写了几封信,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她,想念的程度罪过地超过了想念他的孩子和家。他不只是心在想念;那想念在身体上,在手上,在臂膀上,在胸怀里。他把记忆里所有韩念痕形象重复放映:她在办公室里打字的侧面,那么认真地嘟着嘴唇;她在卖鸟的摊子上朝他回过头,问他要不要那只八哥,她买了送给他;她偷偷地拧他的手表,把时间往后倒拧,想多留他一小时,被他抓住时求饶的脸。奇怪的是他跟过去想念痕想的不一样了,现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子的念痕,想的就是说话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头一俯首的念痕。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这就是他真正的病了。知道她那么不洁,只配他占有一下她的光身子,现在却在记忆中的一个个甜美情境里熬煎自己。许多日子过去,他的病还是不见轻。冬天和越来越糟的食品供应一块来了。他和其他教授们从一天两顿饭改成一天一顿半。许多次去重庆出差跟教育部讨要物资的机会都让他推出去。他要给自己一段时间,等他不再害怕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韩念痕时,再去重庆。那个便便大腹里装着他从未见过的情敌的种,一想到念痕险些诬赖到他头上,他就牙关发紧。

焉识见到韩念痕的时刻一点不像个戏剧高潮。她抱着一摞档案夹从楼梯上下来,他正好从楼梯下穿过。她消瘦了,脸色不太新鲜,眼睛从上往下看着他,似乎有点鄙夷。他想象的大腹便便连影子也没有,她还是穿着常常穿的墨绿旗袍,浑身的线条仍然高山流水。她的第一个动作好像是要调回头往楼梯上跑,假如他不叫住她的话。他一叫,她就大大方方地走下来了。两人站在楼梯下,交换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他连那件事提都没有提,就当它是她喝冒牌威士忌喝出来的醉话。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她下班前,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门外,问她晚上有事没有,没事的话一起出去吃饭。

“你还有钱请客呀?”她还是那样,总是不给你留情面,有点呛着你。

他说他会在大门口等她。她同事朋友太多,他说的大门口实际上是马路对面的杂货店,他总是在那里等她。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她选的,一个撤退到后方的低职官员的太太和丈母娘开的南京风味小馆。她又要了酒,这回是广柑酒,蜂蜜一样稠厚,在酒盅口鼓出浅浅的弧度。她又要借酒说什么疯话?她让他别担心,知道他们这些教授穷困潦倒,不像她这个政府职员还有油水捞,因此这餐饭由她请客。他紧张地东拉西扯,说仗越是打下去,物价越是涨上去,他们这样的教书匠就越是要穷下去。她说仗要一直打下去就好了。他问好什么,没吃的还好?她看着面前一小片桌面说,宁可不吃;仗一直打下去,大学就都留下了,教授们也就不走了。他不再说什么了。她倒主动给了上回的大事件一个说法:娃娃打胎了。又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有一家私人开的妇幼医院,能做这种手术,所以避免了母亲的命完全操控她念痕的命。

“他同意了?”焉识指的是她的男友。

她淡淡一笑。她的笑他后来想起来是无奈的,不想多啰嗦的意思。后来他还想起,直到那一天她从来没有提到过“爱”字。就在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提到“爱”,说女人是能把爱当饭吃的。饭后她跟他回到教育部的客房,她似乎停止了为自己的名声担忧,不再和他分头进入房间,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柜台前,让柜台先生的目光从焉识脸上扫到她脸上,再扫回来。焉识拿了钥匙,她便把自己的胳膊递上去,让他去挽。

夜里焉识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推辞。她的房间在一个临街的老楼里,楼下的铺面房开的是烟草店。楼上亮着灯,灯下无疑是她那个戴绿帽子的痴心男友。店的侧面砌了一道窄而陡的楼梯,他看着她走上去。烟草店还没有关门,没有顾客的店主总是多事,这时伸出半个头来看着焉识,说婆婆管教严得很,咋才送韩小姐回来呢?焉识问,婆婆?什么婆婆?韩小姐有婆家了?店主说四川人喊妈的妈就喊婆婆。焉识脑子乱了一下,又问,韩小姐不是没有跟她外婆住吗?店主转过来请教焉识:那她跟哪个住?她从一个月大就住在这儿了!

焉识站了一会儿,向上坡走去。冬天的夜雾朦胧了韩家的窗口。念痕一直以来有关跟人同居的谎言是怎么回事?是处于女人的小心眼,给他点危机感,刺激起他的妒忌心?亦或许念痕把国外和大城市的开化理解错了,以为同居是时髦事物,就像说英文、做无政府主义者、喝威士忌?

从念痕家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步子非常轻快:两足兽终于夺到了独一份的肉。但渐渐他两脚迈不开了。念痕给了他一次机会表演,表演他的自私、无气度、无担待,她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不让她分辩解释,不给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他白长了大个头和宽肩膀。

也许这才应该是他停止去见念痕的时候。

他让自己从此收心,教书和写作,完成他战前拟定的几部学术著作。战争把他的学问荒了,他必须从荒芜里捡起原先的志向。大学搬迁过来了,但教材没跟着来,很多教科书不知丢失在搬迁的哪个环节上。焉识的记忆就是他的教科书和教授笔记。尽管教育部对教材审查严密,学校的秘密特务们给每个教授的教课打秘密报告,焉识还是按记忆中的教程上课。在学生里陆教授是个明星,他的课堂总是像剧场一样客满,对话和笑声都允许。

这天他正在上课,从窗子看到一个戴银灰围巾,穿酒红色夹旗袍的女子在跟一个学生打听什么。他想,等这个女子转过身,千万别变成韩念痕。但她转过身来偏偏就变成了韩念痕,并且还拎着一大捆被褥。剩下的半堂课他不知道在胡扯什么。撤到后方的课常常是几个班级并在一块听课,加上纯粹凭兴趣听课的人,课堂内外坐着上百学生,而他这一节课有半节是误人子弟。念痕打听到了他的教室就消失了。等下课钟打响,他走出教室,发现她就站在他教室那座房子的侧边,鼻头冻得鲜红。见了他她就吵架似的呛上来。

“你信里是什么意思嘛?”

她是指他最后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写书,不会进城了。焉识避开她的问题,问她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

这就是念痕。她的活力就在呛着你的时候体现出来。她用反问来应答,用抗议来同意,温顺中含有冲撞。念痕是一杆枪,按你的瞄准向前发射,同时会给你重重的一下后坐力。

念痕的主意也很大,拿主意的过程却把你全蒙在鼓里:她其实早就请求调任到焉识的学校里了。她听说部里打算派遣一个协理员,协助焉识的学校和另外一所从沦陷区撤来的大学在当地解决食品和教具,她就开始在头目里活动,争取到了那个协理员职位。现在她拎了被褥和几件衣服,在女教师的宿舍搭了一张铺,便在校园里安顿下来。焉识看着她,觉得心里又是一阵无耻的快乐:两足兽正想立地成佛,肉却自己找上门来。

焉识住的是单人寝室,但房子和房子之间完全搁不住秘密,无论是气味的还是声响的秘密。一旦念痕在她带来的小煤油炉子上烧吃的,两边的人都会存心大声说:“谁发财了在打牙祭?”念痕和焉识铁起心做小气鬼。食物是念痕走许多路,挖空心思从附近村子的农民家弄到的,往往就是一口两口的油荤,他们慷慨不起。

念痕来到学校的第二天,人们就验证了所有传闻:陆教授趁着战乱养外室。所以她干脆放开做个有名有分的外室。她除了在办公室上班和回到女教师宿舍睡觉,所有时间都在焉识的寝室。她在焉识门口的两棵树上系起一根绳子,上面不是晒着焉识的衣服被单就是挂面或者干年糕片或者腌菜脑壳。一旦有谁开门看见她忙出忙进,她也毫无避人耳目的意思,大大方方打招呼,谈笑,给人看她如何做个巧妇在经营陆教授缺柴少米的生活。

念痕同时也是学校的巧妇。人们常常看见她做个带队的,把一队推鸡公车的农民带进校园,鸡公车的车斗里装的不是红苕就是土豆,要不就是胡萝卜或者白萝卜。她很快对走私贸易在行起来,尽管从敌占区到后方的走私被政府允许,但能弄到什么货物和以什么价钱弄到货物仍然是对才能的考验。大学里许多人抽到恒大香烟时,对念痕公开做陆教授情妇的私人小节便不过问了,并且过来过往的脸上都是不无巴结的笑容。谁巴结好了密斯韩,下一桩走私贸易可以给他或她漏下点油水。念痕一面到处贸易,一面在学校修课。她现在管学校吃管学校穿,她修课的学费学校一分钱不收。她读的是商学院,主修金融和贸易,陆教授任教文学院,他的课不在她的选课范围,因为教育部陈立夫部长为学生们的思想健康担忧,收回了大部分学生们选修课的自由,尤其是跨学院的选修课。

焉识常常在念痕忙碌的时候看呆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布她都收捡起来,各种布片又会被她搭配好颜色补缀到她的或他的衣服上去。断头的毛线、棉纱她也都兴致勃勃地连接,再绕成团,仔细地保存起来,然后把它们织补到磨破的毛衣袖口或肘部,甚至织成变色龙一般的彩色袜子和手套。她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安排他的活路:把豆子捡一捡,翻一下锅里的粥……他就会在这种时候呆呆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多么自然,多么不着痕迹。他也会惊讶,自己怎么就跟这个女人经营起日子来了,并且是乐融融地经营。有时他会怕,怕自己爱恋念痕,纯粹是因为念痕不是恩娘推到他面前的女人,纯粹处于他对那种婚姻的反叛。他怕自己爱念痕其实是假,爱自己的自由是真;他是没种公开地爱自己的自由的。他从小到大,大事情自己从来没做过主,只有跟念痕的恋爱是自由自主的。假如他把爱自由投射到爱念痕上面,对这个在他身边一天天辛勤搭窝的年轻女人多么不公正。

当念痕在一笔走私贸易中撞上好运气,就会迫不及待地找到他,突然把一包砂糖,或者一块巧克力,或者一听日本奶粉举到他鼻尖下。在这种形势下,日本商人和中国商人一样,贸易不分敌我,商机高于一切。尤其日本的黑市贩子,冒着被自己国家处死的危险,把奇缺的货品走私给中国贩子,再曲径通幽地走到念痕这样官派的走私物品采购员手里。有一次念痕把焉识叫回寝室,让他往竹床下探头。床下搁着一个纸板箱,拖出来,里面装着二十多个松花蛋和半截宣化火腿,还有一袋干鸡棕菌。那时暑假刚开始,她建议就用那两天过大年,一天算年三十,一天算年初一,到了真过年万一又让日本人截断了什么线路,未必会有这么好的年货。

念痕的噩兆在当年年底应验了。日本人占领了香港之后,重庆通过滇缅公路、取道河内从香港取得的物质补给就不再可能。念痕在学校越发成了红人,她的走私贸易已经织成一张大网,几乎什么都可以买来,烟、酒、布匹、皮鞋、西药,随便你要什么,只要时间和价钱上不限制她。她还组织几个教授眷属和学生会一块在校园里开了荒,只是茄子下来全校都要吃茄子,都要被茄子吃倒胃口,而收获扁豆的,师生们又把一生的扁豆定额都吃超。这一年,迁到重庆的教授等于都受了降职处分,因为物价上涨了百分之一千四百。半茶勺猪油和酱油拌进米饭,就等于吃红烧蹄膀。而能吃到这样的“红烧蹄膀”的,全学校没有几个人,陆教授是其中一人,因此他是人们的热门话题。

陆教授还因为别的原因做了人们的热门话题。除了在学生里蛊惑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陆教授还不按照教育部审定的教案教学,而是按照自己脑子带来的课本上课。学校的秘密特务把焉识举报了上去。

1942年2月,阴历年之后,几个人来到学校,把焉识叫到刚返青的蔬菜农场田垄上。客气还是客气的,甚至马屁哄哄,说陆教授非凡人之才,据说把四国语言都讲得像家乡话。焉识还是他那个随和的一贯形象,“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地作答。对方接下来问,不知道陆教授有没有很清楚的概念,抗日期间,教育中政治理想非常重要。本人不教政治,本人是教美国文学、法语和德语的。那么,教育部陈立夫部长规定的教案审查制度,陆教授有什么高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敢有高见。

几个人跟焉识的谈话进行得极其窝囊,跟重庆的春天一样,不干不湿,不阴不阳。最后那个领头的人警告了焉识,所有教员的教案必须报批,不经批准的教案是犯规教学。大学学生的思想本来就极不卫生,一有自由、民主的蛊惑马上感染成病。所以陆教授最好把教案上报审批。

焉识告诉他们,他没有教案,连教科书也没有;他是根据自己记忆里的教科书来授课的。那教科书呢?丢了。1937年就丢了,跟学校许多书籍、教具一块丢在从上海内迁的途中了。1937年的大迁徙从上海开始,逆江而上,又因武汉临危而再次迁徙。许多内迁的工厂和学校在途中就冲突起来,兵工厂的人抄出了枪支炸弹。没有人肯让步,没有人肯牺牲、割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携带看成是绝对必须。甚至破旧的窗框门框也比教授们的教课书籍更必须。几百名纤夫拉着每个强势者的“必须”,扔下的都是文弱者的身家性命,从狭窄的江水逆流而上,相当壮观。那样的壮观情景也是充满无耻,人必须有赖无耻以在船上多占一点位置,多抢一口水,多吞一口干粮。到了重庆,每一艘船上都抬出若干具尸体,那都是生前不够强壮也不够无耻的。对不起,诸位,扯远了。不过,这就是对无教科书授课的说明。

几个特务走了。临走仍然客客气气:慢走,不送。陆教授请留步。焉识想,冲突不过如此:人们本来分散在全国各地,现在几乎都集中到西南,因此政治是浓缩的政治,政治恐怖也提炼了浓度,神经质不可避免。他回到寝室,趁念痕在忙晚饭,就写起文章来。他的文字一向诙谐带刺,越是刺越是诙谐,被刺的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人。他戏说了迁徙内地的大混乱大无耻,造成“最不重要”的教科书的丢失。又说他作为一个教授,怎样无书而授课,然而却被教育部的人叫到散发着熟粪味的菜田里谈话,警告为“犯规教学”。他把文章寄到一家左翼小报。

是念痕拿着报纸从邮差那里一路奔回的。他在写作,叫她只管拆开信封去读。她从信封里拿出报纸,靠着门框开始阅读。读完她不说一句话,扭头看着门外渐渐到来的黄昏。他问她是不是认为文章不好。她说写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样写就闯祸了。那几个人都不是好来头,跟陆教授客套地警告一场,陆教授还把他们写到文章里,当白鼻子小丑写,他们肯定不会再客气的。从政府搬迁到重庆念痕就开始在教育部里做事,衙门的事情她比焉识懂,什么样的话会惹官员们翻脸,她一看就知道。焉识的话也许已经惹翻了他们。焉识笑了,说惹翻了好,教授的境遇已经坏到了底,再坏就好了。

就在当天夜里,焉识的房门被人撞开。五个带枪的男人把他的床围住,五个枪口对准哆哆嗦嗦开始穿衣服的焉识。焉识从来没有在那么多眼睛的瞪视下穿衣,慢说还被他们毫无必要地吼叫:“快点!老实点!……”因此他一会找不着袜子,一会失落了皮带。他想,勇敢不屈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他的体面尊严在十多分钟里丢得非常干净。他一面跟着五个人往门口走,一面回想傍晚时念痕的话。女人的直觉总比男人好。

到了门外,他发现不止进到门里的五个特务,门口还有两个,过一会,又从房子后面跑过来两个。他一个教书匠,让他们这样认真打伏击,看来确实惹翻了大人物。他不知道该怎样通知念痕。有关这类夜里突袭式的捕人学校传闻很多,被捕走的人从来就是秘密失踪,失踪者身后所有的问询都不被理睬。那么念痕就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念痕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会怎样?

他们走到一所房子的拐弯处,碰到从一扇门里出来的人。是中文系的一个教授。他出来是打算在墙角解小手,但一看到焉识一行愣了一下,马上缩了回去。焉识希望他看清了自己,并且会多嘴多舌,把夜里看到的都告诉念痕。最好一早就告诉她,不然她早上来给他做早餐时就会急死。

焉识被关押的地方念痕在一个礼拜后就找到了。念痕想找的门路她怎么都会找到。她带来了换洗衣服和刮脸刀,几本跟政治无关的英文小说。他看她举重若轻地说说这谈谈那,从她又大了一圈的眼睛看出她心里有多焦虑。焉识逗她,说关在里面反而好了,吃饭不愁了,还有足够的时间睡觉。而且监狱是半地牢,有利于防空。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像个大姐感激懂事的弟弟。她临走轻声说她会想法子的。

第二次念痕来的时候,焉识请她带一封信到外面去寄。信是写给上海家里的。焉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每月给家里一封信。信要走怎样漫长曲折的路途才能到婉喻和恩娘手里,或者是否能到达,他从来不去想。

“她们收不到我的信,会瞎猜的。”

这是他和念痕头一次共同面对他的现实:他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念痕看了看那信的纸张,一个烟盒的内壳。

“她们收到你这样的信,”她拿起那张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烟壳,“还用猜呀?一看就知道你已经出事了。”

“只有这个。还是跟看守好不容易要来的。”

念痕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她用来记课堂笔记的。她撕了两张纸给他,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再写一封信。不必写那么详细,就写“一切都好,温饱无虑,请勿挂念”的意思就行了。焉识照办了。念痕接过草草写下的信文,随便地折叠一下,看着他。他懂得她的意思:这有多荒诞啊,她念痕充当起焉识和妻子之间的信使来了。

所有从监狱里寄出的信都要经过审查。纸张要被横看竖看,对着光亮看,拆开字句看。所以每次让念痕带出去寄给婉喻的信也无法写什么,连飞涨的物价都不能提,都是对当局不满的宣传。写来写去,无非说说自己的身体状况,痔疮犯了,好了,又犯了;右边肋下有点隐痛,但愿只是肋间神经问题,而不是胆囊或肝脏;重庆太潮湿,因此脚气是普遍的毛病。

念痕为焉识寄这样的家书寄了两年,眼看着念痕的活泼一点点褪去,脸色的光泽一点点钝然。眼睛还是那么大,只是脏东西看多了似的不再清亮。她修了三年的大学课程,拿到了商学院的结业证书,但人的朝气和志趣早已磨灭。1944年11月,日本军队的“一号作战”逼向重庆,重庆又成了失守前的南京。念痕趁机打通了关节,让焉识获释。焉识在半地牢里染上肺病,咳嗽咳了半年,胸腔咳空了,空了的胸部凹进去,又从背后凸出来,身高于是被这一凹一凸弄缩了。

在接焉识的上午,并没有他想象的皆大欢喜。念痕的穿戴比他入狱前华贵多了,走私网络已经被压制,逮到黑市上的投机分子戴笠会枪毙他们。但念痕还是有法子买到各种稀罕物品。营救焉识就是靠黑市上买来的南美葡萄酒,雪茄烟,俄国鱼子酱,日本鳗鱼罐头。接他的时候,念痕找了一部雪佛兰汽车。她在车上拿出一个领带夹,告诉他上面的蓝宝石成色非常好,但她只用三袋奶粉就换来了。

雪佛兰把焉识和念痕送到一个相当豪华的饭店。念痕先请焉识足吃一顿,然后带他上楼,进了一间豪华而脂粉气的房间,茶几上放了一瓶俄国伏特加。他们的夜晚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夜里两人起来,一人喝了两杯伏特加。是真货的伏特加。焉识身体给两年的半地牢生活毁了,两杯酒就撂倒了他,醉得如同大病。天快亮的时候,他让念痕给他挤一点广柑汁,用它再调一点伏特加,作为“扶头酒”喝下去。他告诉念痕,“扶头酒”是古人在卯时喝的,一夜病酒,喝了“扶头酒”反而就醒了。在以往,焉识随意流露的杂学都会让念痕非常兴奋,但这次焉识发现她心不在焉。

念痕从学校请了三天假,为的就是能跟焉识日夜颠倒地厮混。焉识身体非常虚弱,多半时间就是他和念痕相拥而卧,一份沉默伴着另一份沉默。

第三天念痕说她要走了。走了?去哪里?去美国。可是,太平洋战争打起来去美国的航路就封锁了。先到澳门,再坐船想办法从南美绕道。去美国做什么呢?去了就知道了,无非读书,要么嫁人。

焉识从枕头上撑起上半身,看着念痕。她二十七岁,做她刚才说的那两件事都有点嫌晚。念痕也看着他。他不应该为她在美国的出路发愁,还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体有身体的一个女人。

“我本来早就想走了。不过你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焉识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表示非常感谢。她的激情不在了,不再是没他不可的念痕了。

在他们就要离开饭店时念痕告诉他,从焉识在两年里给妻子写的信中,她所有的妄想都打消了。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他默默地承认她是对的。战争是一件混账事,战争让他混账了一场,战争打完,最终他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战争不也让念痕出入黑市,投机走私品,打开了她在和平时期不会发掘的才能?念痕又说,本来她还寄希望于战争,希望它一直打个不停,打到她和焉识都老了终止,让沦亡的国土成全两个天涯沦落人。但是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兽,衙门里没有不贪污不腐败的人,无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她对战争厌恶透了;她宁可把焉识还给他的妻子也不要战争了。

“我到了美国,会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她曾经的劲头又出来了,那种妩媚的攻击性。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天下就一个你,外面世界大着呢,还会找到一个你的。

“你要是去读书的话,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就推荐你到我的学校。有我的推荐信学校会重视的。”

“我要是去嫁人你也写推荐信吧?”她脱口而出,笑出一种报复来。她在给他寄那些信时,不好受了两年,现在让他也受一受。

他伤心地笑笑。她马上靠过来,似乎后悔自己俏皮过头了。她把头贴着他的胸口,似乎要给他衣服下皮肉下的心舔舔伤。他想,这女人心眼真好,这几年明明是他对不住她,一直拿她做没有名分的妻子,现在反而成了她在抛弃他,让她反过来顾念他的伤痛。

出了狱的焉识成了无业游民,因为教育部不准他的大学再接受他回去“灌输危险思想”。民族危难,要统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个人的自由,慢说自由主义这样的西方垃圾。焉识只有暂时靠念痕接济,一面化名写文章投稿,挣点碎银。他笔头很勤,也很快,各种报纸对他稿子的需求量很快就涨上去。一个高中竟然通过报纸来找他去演讲,一次演讲衍生出无数次演讲,最终导致一所国立高中聘请他出任教务长。焉识不久发现,教务长的薪水加上夜里写小品文的稿费,收入反而比原先的教授工资高很多。

1945年春天,念痕要走了。焉识的一切上了轨道,她可以放心走了。现在轮到焉识不放心她,每天一有空就给她讲一堂美国生活和文化课,或者告诉她,东部的火车怎么乘,火车票怎样买,进了餐馆怎样点菜,碰到歧视华人的警察怎么对付。他突然觉得她走得太仓促了,他应该这样给她预习一年。念痕找了门路搭车走滇缅公路,到河内再转去澳门的船。她的心情很好,没有太多的不舍。他想,她比自己坚强,从一场无望的恋爱里已经活出来了。在英文中“爱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情”,而不再爱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情”,或者“退出爱情”,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情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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