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包厢里,周封嚎完一首《朋友》为回国的两位好友接风洗尘,抬头看时间,立刻放下话筒:“我出去接个人。”

赵跃问:“把你家圆圆叫来了?”

周封一拍脑门:“你不说我还真把他给忘了。”随即摆手道,“算了算了,下回再喊他,这回是帮我们钦哥做的局。”

叶钦还在琢磨谁来了,周封就推着孙怡然走进门。孙怡然看到叶钦,脸色一沉,调头就要走,被赵跃和刘扬帆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往屋里带。

“咱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怡然妹妹别不给面子啊。”

孙怡然只好留下,找了个离叶钦最远的位置坐着,用行动表达对他的“无法原谅”。

叶钦也正心烦,没闲情搭理她,接过周封递来的意图让两人干杯和好的红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便瘫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几人凑在一块儿打牌,五个人当中有两个不参与,气氛始终活跃不起来。

周封连输三把,懊丧之余眼珠一转,撺掇叶钦把程非池叫来:“咱们这儿正缺人,学霸可会玩牌了,让他来带我飞。”

叶钦皱眉:“飞个屁,不叫。”

那家伙接机都不肯来,以打牌为借口更叫不动他。

赵跃对周封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钦明显因为学霸生气着呢,你还提他。”

“又怎么了?”周封挠头,“不会是因为作业没写完,怕被学霸批评吧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其他两人也跟着拍腿大笑。叶钦听了更加恼火,抬脚踹了下茶几:“笑个屁啊。”

他们几个平时在一块儿玩得随便,互相也开得起玩笑。刘扬帆敏锐地发现叶钦每次动真肝火都是为了程非池,叼上一根烟点燃,边吐烟圈边道:“话说阿钦你打算什么时候甩了他?”

听到这句话,坐在边上事不关己的孙怡然忽地扭头往这边看,叶钦自己也愣住了。

“哎呀该甩的时候自然会甩嘛。”周封生怕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的朋友吵架,打圆场道,“钦哥还没玩够呢,你管这么多干嘛?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跃也搭腔:“就是,阿钦已经成年了,呃,至少身份证上。他自己有数,咱们就别瞎操心了。”说完掰着指头一算,“不过没想到咱们钦哥这么长情,这都一年多了吧?还没腻呢?”

叶钦最烦有人拿他年纪小说事,尤其是这话题还带上程非池,弄得他好像成了个耍人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当即便反驳道:“腻了,早腻了,过完年就甩了他。”

赵跃:“阿钦真是心善,还想着让学霸过个好年。”

“此言差矣。”周封想起有趣的事,眉飞色舞道,“想当年钦哥送学霸的第一件礼物,里头就暗藏玄机,要是学霸知道了估计得当场暴毙。”

“哦?”刘扬帆来了兴趣,“什么玄机?”

叶钦对周封提起这事给自己撑场面表示满意,昂起下巴得意道:“他以为我在里头写的都是情话,当我真要追他,不仅打开看了,还拿着来找我说愿意跟我交往。”

周封给大家科普了叠的纸星星里面混着一句骂人的话的事,赵跃笑得前仰后合:“阿钦你胆子够大的,就不怕他刚好翻到那张?”

“我怕什么?本来就是耍他玩,又不是求着他跟我交往。”

当时叠星星的叶钦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说出来一点不心虚。

倒是刘扬帆瞧出他口不对心,意味深长道:“那你还戴着这戒指?”

指的自然是程非池送的那枚卡地亚。心里憋不住事的叶钦在收到戒指的当晚就拍照发到朋友圈去了,一众好友都点了赞留了言,周封还问他是不是被学霸求婚了,叶钦不敢在朋友圈里回,私下小群里说这戒指是学霸打工几个月买的,不晒一下不合适。

言语中充满“快瞧瞧他多爱我我把他吃得死死的我真棒”的炫耀意味。

如今却是嘚瑟不起来了。两人一个多月没见面,主动放下身段叫他来接机他都没来,手上这枚戒指怎么看怎么碍眼,叶钦愤愤地抬手将它摘下,往桌上一扔,金属敲击玻璃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哟,不要了?别介啊,好歹值万把块钱,能在这儿消费一瓶酒呢……欸,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啊,可别是个高仿的。”

赵跃倾身想把戒指拿过来看看,被叶钦抢了先。他不想让别人碰这戒指,瞄准桌上的敞口杯,像扔飞镖一样掷进去,杯口溅起水花,戒指很快沉入浑浊的液体中,不见踪影。

赵跃吹口哨,刘扬帆鼓掌:“干得漂亮。”

叶钦盯那盛着饮料的玻璃杯看了一会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别开脸道:“破戒指就一颗钻,寒碜谁呢。”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孙怡然腾地站起来:“这样糟蹋别人的心意,你……你们太过分了!”

周封无所谓道:“既然送给钦哥,那就是他的东西,他想怎么处置都行啦。”

孙怡然满脸不可置信,望向叶钦时的眼神尤甚,见他梗着脖子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头一回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心中无比失望,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包便要走。

除了叶钦,其他几个人都去拦,被铁了心要走孙怡然用高跟鞋的跟踩得嗷嗷叫,一个都没把人拦住。

孙怡然气冲冲地走到外面,把门摔得震天响,边穿外套边往电梯口去。

刚走两步,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手上的包都掉在地上。

程非池是被会所楼下的服务生带上来的。

这里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眼力极好,他先前只来过一次,就有人认得他是大少爷的朋友。毕竟那个包厢是刘扬帆专用,进去过的人不多。

到楼上也没通传,这里的规矩是除非客人有要求,不然服务生绝不能轻易打扰,带他上来的人给他指了路便离开了。

包厢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程非池本想先敲门再进去,听见里面正在高声讨论与自己有关的话题,手在门板前不到三公分的地方顿住,然后不知不觉就听了全程。

本该听完立刻离开的,若不是愣神太久,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从里面出来的孙怡然。

孙怡然显然十分慌张,捂着嘴的手半天才放下,看看紧闭着的包厢门,又看看程非池:“你、你都听到了?”

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让程非池反应了许久。他微微点了下头:“嗯。”

孙怡然整个人都混乱了。她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扭头看包厢门,思考该敲门让叶钦出来说清楚,还是该帮他一把,赶紧把程非池带走。

程非池不知道她脑内的天人交战,迈开步子径直往电梯方向走。电梯正在往一楼下降,他看了一眼显示屏,调转方向走楼梯。

孙怡然忙跟上去,幸而程非池脚步不算快,她一边追还能一边说话:“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程非池垂着眼看地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低低“嗯”了一声。

“叶钦他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孙怡然见他还听得进去话,接着道,“我回头好好劝他,你别……别难过。”

双脚踩在最后一级大理石台阶上,程非池定住脚步,孙怡然也跟着站定。

她从程非池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疑惑不解,眨了下眼睛又看不见了,深琥珀色的瞳孔中唯余空漠的木然。

程非池缓慢地摇了一下头,意识到这动作可能会产生歧义,开口道:“不用劝他。”沉默几秒,又补充一句,“我没事。”

夜里九点半,首都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喧闹繁华。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程非池经过一个超市门口,看见拎着大包小包从里面出来的一家三口,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又盯挂着大红中国结的橱窗看了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早已习惯快节奏的生活,平时哪怕在去打工的路上都不愿浪费时间,在心里盘算这个月的生活开支,或者下个月如何再增加收入之类的琐事。此刻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突然的空闲却让他更加迷茫,连自己要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在站台等了十多分钟,上了一辆城际公交。这是去往市郊的最后一班车,车上人不多,程非池在最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偏头看窗外,车里车外仿佛被这一扇窗分隔成泾渭分明两个世界,窗户的那一头是暖洋洋的热闹,这一头是冷冰冰的颓然。

只有他一个人被隔绝在外。

程非池在车上给易铮打了个电话。易铮听到他询问叶钦具体调查了些什么,当即了然地笑:“我早就说过那小子不单纯,现在肯相信了?”

从易铮的口中,程非池得知叶钦调查他的时间是在前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刚刚开学的时候。

那会儿他连叶钦是谁都不知道,他头一回痛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至今还能清楚地叶钦第一次给他送早饭是在十月底的某个星期一,而在这之间,发生了便利店栽赃、扎轮胎,还有体育课顺手扶了下快摔倒的叶钦这三件事。中间没有其他交集和任何过度,叶钦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追他的。

易铮神通广大,连叶钦调查了些什么都知道,不等程非池问就直接说了出来:“除了查你的家庭关系,查你母亲,还查了叶锦祥那些日子的去向。据我所知,叶锦祥在外头养着一个情人,至于叶家这小子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查,是顺便,还是巧合,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程非池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了声谢谢。易铮不费吹灰之力了却一桩心事,语带笑意:“谢什么,我是你的爸爸。”

挂电话之前,易铮又想起别的:“对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叶家那小子身份证上隐瞒了真实年龄,他还没满18周岁,日期倒是与实际相符,十一月二十九号。”

公交车在嘉园小区站停下。

从后门下车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程非池浑身刺痛。

他以为是衣裳单薄的原因,可坐上电梯拿钥匙开门,直到进去屋里,他还是疼得厉害,这痛感像钢针一样穿透皮肤,顺着血管和肌理拼命往身体里钻。

有几根戳进胸口,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麻木得几乎要失去触觉的手指摸到开关按下,眼前疏忽亮起,感受着吸入肺腑的冰凉空气,和眼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家具陈设,他才知道自己没死,也没做梦。

现实远比这些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卧室还是老样子,被子是他叠的,和枕头一起堆放在床头,冬至那天分别后就没人来过。

去年的冬至,十二月二十二号,离十一月二十九号整整相差二十三天,难怪连着两年的这一天,叶钦都不用回家跟父母过生日。

他那么恋家,为了离家近选了附近的学校,中午都要跑回家陪妈妈吃饭,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凭什么留给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人?

他从小娇生惯养,见过的名贵礼物成百上千,凭什么看得上自己送他的戒指?

程非池茫然四顾,看着这间他们两人一手布置起来的屋子,觉得从前的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觉得这里像个家。

目光迟钝地落在床头的玻璃罐上,程非池走过去,将它拿起。房间里没开灯,罐子里的星星闪着细微的荧光,他打开瓶盖,把星星都倒在桌上,就着客厅透进来的一点灯光,一个一个地拆开。

右手包着厚重的纱布,手掌弯曲不能,以致动作缓慢艰难,他索性将纱布拆了扔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拆星星。越是往后拆,心里越是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期待,似乎如果找不到那一张,他就可以假装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只需要这一件证明,他就可以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从脑海中抹去,连同那些刺骨灼心的疼痛。

玻璃罐小巧,里面的纸星星并不多。只剩下最后五个,程非池目光专注,手指动得飞快,心脏也在胸膛里有力跳动,翘首以盼这份微小的希望。

却在拆倒数第三个时戛然而止。

拇指按住纸条慢慢抹开,拼凑出一行字。程非池定定看了几分钟,把每个字拆开揉碎再放到一起,用尽全身力气确认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把星星又叠回原样,放进玻璃罐里。

捧在手上端详的时候,才发现瓶身沾了黏腻的血,糊得看不清里面的东西。铁锈味在鼻腔蔓延,他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把即将凝固的血迹抹掉,那颗星星还静静地躺在里面。

沉重的呼吸间,遮住眼睛的薄纱被吹散,视线骤然清明。

他懂了,叶钦过往对他种种的践踏侮辱,以及那些让他不得其法的反复无常,并不是在耍小脾气,而是他真的恨自己,恨到非得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解气。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将这份感情视若珍宝,当做上天给他暗淡贫瘠的生活送来的一轮小太阳。

到头来,这不过是另一个用谎言堆砌的城堡,在他为这片光芒和温暖留恋沉溺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记重锤将这缥缈虚幻的建筑物击了个粉碎。

不过须臾,那些炽热的阳光,跳动的心脏,鲜活的生命力……统统化作尘沙粉齑,风一吹就离他远去。

叶钦说得对,他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程非池以为自己在笑,抬起头,窗户玻璃映照出他的没有半分表情的脸。

原来一个人哪怕痛到极处,面上也可以不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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