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钦头一回觉得一首歌的时间有这么长。

幸好歌唱过无数遍,歌词曲调节奏像肌肉记忆一样深刻在脑海中,魂游天外也能按部就班地唱出来。

唱完汤崇带头鼓掌,并邀他们三个坐下一起喝酒。贺函崧一屁股坐到汤崇身旁,宋珝被相熟的制作人姐姐拉到身边,叶钦本想趁乱逃跑,刚扭头就跟进来加椅子的服务员撞到一块儿,被郑悦月在身后推了一把,稀里糊涂坐下了。

大圆桌空间富余,加了他们三个也足够坐。叶钦在服务员上菜的间隙偷偷往右边瞟,程非池就坐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中间隔了一个人。

来前说要敞开肚皮吃的是他,现下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毫无食欲的也是他。和组合其他两人一起给在座领导敬了两杯酒,叶钦就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祈祷这顿晚餐赶紧结束。

可是老天偏不遂他的愿,不到半小时,右手边坐着的宾客就以“还有个局要赶”为借口先行离席,服务员立刻上来撤餐具撤椅子。这下两人之间除了空气便再无遮挡,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能从余光里捕捉到对方。

叶钦如坐针毡,恨不能变成隐形人。他突然想到自己脸上带着妆,刚才自我介绍时声音也压得很低,说不定程非池没认出自己。

这个想法让他顿时轻松不少,稍稍放松僵硬的身体关节,将落座后一直弓着的腰挺直。

摆脱了起初的难堪和尴尬,迟来的喜悦在心中蔓延。程非池回来了,光想着这一点,都能让人激动得坐立难安。

而且他貌似过得不错。叶钦端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喝水的瞬间再次偷看程非池,他的侧脸跟从前一样深邃俊朗,白衬衫敞开两颗扣子,刚好露出喉结,袖口却紧扣着,引着人去欣赏他修长漂亮的手。

趁众人把酒言欢无人注意,叶钦仔细看他的手,看着手背上那脉络清晰的骨节和青筋因为捧起酒杯的动作流畅地起伏,被牵着的温暖触感再次浮现。

黑暗的电影院,深秋的林荫道,洒满阳光的操场……这只手都曾紧紧牵着自己,仿佛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叶钦咬紧牙关,咬得腮帮子发硬,才压住眼眶中的湿意,不让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

他真的回来了。

宴席的后半段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酒桌上谈生意是本国人的习惯,话题不免枯燥无趣。叶钦只有在他们阿谀般地询问程非池的意见时,才会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

程非池这次是受邀前来,并非为了公事,所以鲜少开口。然而在座几乎无人不知易家在S市的地位和影响力,哪怕他不主动说话,也不缺人搭讪奉承。

“程总是左撇子吗?听说左撇子都很聪明。”

明知这是借着好奇的名头拍马屁,大家还都捧场地顺着话说,什么某总统某名人都是左撇子,左撇子思维更活跃等等信口拈来。

面对众人的恭维,程非池面上并无喜色,他放下手上的杯子,平静道:“不是,右手受过伤,不方便。”

散席后,叶钦还在回忆他的手怎么了。当年的分别太匆忙,一半未了结的问题在这些年的摸索中得出答案,另一半则随着那架他最后无缘得见的飞机冲入云霄,不见踪影。

这断层的五年在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条厚而长的纱幔,将他们千丝万缕的联系完全隔开,再斩断。

短暂的相聚怎敌得过长久的别离?恍惚间,叶钦心里竟生出了让时间从遗忘之后开始的妄想,哪怕此刻的他再落魄再难堪,哪怕这就是他们的初遇。

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故意落到最后走,没想到还是在走廊拐角撞上守株待兔的汤崇。

叶钦下意识抬头找监控,汤崇笑道:“钦钦宝贝别慌嘛,我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叶钦皱眉道:“贺函崧呢?”

汤崇得意道:“果然吃醋了。我说过只要跟了我,他的一切都属于你,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听说……今天又被他整了?”

说着凑过来,手伸到背后摸叶钦的屁股,刚触到裤子布料,就被叶钦拍开了。

看着他恶狠狠瞪着自己的黝黑眼睛,汤崇反而更兴奋,圈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墙角推:“我就喜欢你这小野猫似的骄傲劲儿。”

叶钦之前也不是没被汤崇骚扰过,这家伙仗着亲爹有点本事为所欲为,平时最是欺软怕硬,今天喝了点酒,胆子就大了起来,边推他还边撅着嘴巴要亲他。叶钦被那酒气熏得差点吐了,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力道没控制住,直接把人脑袋打偏。汤崇后退两步,捂着脸在原地呆了半晌,表情由不可置信变为羞恼愤怒,上前就拽着叶钦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妈的,给你脸还不要脸了,以为自己还是叶家少爷呢?”

叶钦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待反应,下巴就被汤崇硬掰着抬起。

“想上老子床的成千上万,别太把自己当个东西。”汤崇嘲笑道,“要不是看你这张脸,这些年越长越……哎哟!”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叶钦挣开桎梏的第一件事,就是铆足劲儿用自己的额头撞汤崇的,直撞得他脱力松手,自己趁机推开他拔腿就跑。

楼梯上,叶钦边疾步跑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告诉郑悦月,求她帮忙?不行,她替公司办事,利字为先,知道他得罪汤崇,说不定非但不会帮他,还会劝他从了汤崇。

找个机会向汤崇道歉?他怕自己拉不下脸装孙子,那家伙又嘴贱尽戳他怒点,万一说着说着话不投机又打起来。

经过这五年的磋磨,叶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家小少爷,哪怕偶尔控制不住脾气,也会迅速为自己找好后路。

毕竟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无条件迁就他的人了。

思绪纷乱间,他低着头拐出楼道,不慎撞进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怀里。

程非池刚接完一个电话,正要返回包厢取东西,电梯客满便选择走楼梯,没想到会撞上他。

他比从前高了,站直身体刚好齐自己的耳朵。相貌也跟从前略有区别,褪去稚嫩的婴儿肥,五官轮廓变得鲜明立体,整体还是清秀柔顺的,跟他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撞到人,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惊慌失措,看到是自己,更是慌得后退两步,正好让人瞧清楚他通红的额头和凌乱的衣领。

他跟人发生冲突了。程非池如是想。

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一个女人走过来:“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们等你半天……脑袋是怎么弄的,又跟贺函崧打架了?”

叶钦别过头,不想让人看见似的,程非池听见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有。”

郑悦月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点头哈腰地对程非池道:“小孩子闹着玩,不好意思吓着您了。”说着推了叶钦一下,“还不快给程总道个歉。”

叶钦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嘴唇嗫嚅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程非池刚要说不必,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电梯停在一楼,汤崇气急败坏地从轿厢里出来,撸着袖子直奔叶钦而来:“妈的你个臭小子居然敢打我?”

叶钦转身便躲,郑悦月也张开胳膊阻拦,发生什么事都不问,先劝架:“汤总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倒也没人注意角落里的动静。

叶钦在郑悦月的掩护下贴着墙准备开溜,没成想汤崇这回学机灵了,不跟眼前的人缠斗,推开郑悦月大步跨到叶钦身侧,右手拧住他手腕往身后反剪,左手握拳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往他脸上落。

被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人拦住了。

程非池制住汤崇即将落在叶钦脸上的拳头,面无表情地说:“汤总,公共场合。”

汤崇其实有点怵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易家大少爷。

他在这个圈子里出现得突然,起初大伙儿还就他姓程不姓易这件事在背后嘲弄,后来听说他刚回国就被委以重任,易家在长三角地区的酒店餐饮相关产业全交到他手中。要知道易家以连锁酒店发家,这至关重要的部分交给谁,就相当于钦定谁为继承人。

至此,各家才开始重视与程非池的往来。然而这个程姓的易家大少爷从不跟本地的世家少爷们花天酒地,平时只有生意场上的聚会能请得动他,而他到哪儿都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以汤崇为首的纨绔子弟们在家里老爹的威逼下和他交好,碍于易家的面子还得伏低做小,着实苦不堪言。

这会儿他竟还多管闲事。汤崇满肚子火,却又不得不妥协,放过叶钦的同时为自己找场面道:“这小明星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还出手伤人。”说着指自己脑门,“喏,这就是他弄的。”

“你放屁!”一忍再忍的叶钦终于怒了,“谁手脚不干净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非池总算明白这两人脑门上如出一辙的肿包是怎么来的了,看了叶钦一眼,问汤崇:“他,偷东西?”

汤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他没什么别的本事,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当即猜测:“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

截然相反的答案从两人口中同时出现。

未经思考就直接否认的叶钦蓦地一愣,偏头看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敢对视一眼那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居然会以为程非池认不出自己。

怎么会认不出呢?他曾经给过他那么多伤害,就像手心的伤,即便愈合、掉疤、长出新肉,也会在每一个手掌张合、手指弯曲的动作中,经年累月地提醒着不要忘记当时的痛与恨。

一眼认出却平静如水的态度,不做停留的目光,便是最好的报复。

汤崇也愣了下,随后便笑了:“是我眼拙,刚才在酒桌上那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来二位互相认识。”

郑悦月一脸惊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叶钦:“你跟程总是朋友啊?”

“不是。”叶钦再度否认。

汤崇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哟,那我就看不懂了,难不成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句末的两个字却仿佛化作两根尖利钢针,又快又准地扎进叶钦胸口。

未待程非池开口,他抢先一步:“老同学。”

哪怕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多么狼狈,叶钦还是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补充道,“高中同学。”

他不敢听程非池的回答。

他想保住自己在他面前最后一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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