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三杯装着拿铁咖啡的纸杯,回到研究室。现在距离我走出房间还不到5分钟。

我一进房间,和海利西坐在一起的艾刚·马卡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同时靠过来说:“哎呀,医生,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我把三个纸杯慢慢放在桌子上,笑着和他握手。他张大绿色的眼睛,很愉快地用力回握我的手。握手的力道似乎传达了他的好心情,感觉还不错。

“为什么叫我医生?”我问。

“因为你穿着白袍。”艾刚回答。

“请喝,这是拿铁咖啡,最近很受学生欢迎。不过是掺人工香料、美式的那种。”

我一说,艾刚看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咖啡。

“谢谢,你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

他向我致谢。海利西没讲话。

艾刚喝了一口说:“啊,很好喝。”

“你贵姓大名?”我问。

“艾刚·马卡特。医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洁。”

“从亚洲来的吗?”他马上回问。

“从日本来的。”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体验,好像被卷入似曾相识的超强漩涡一样。我一这么回答,艾刚又浮现害怕的表情。

“你对日本有所认识?”

于是,艾刚思考了一下才说:“日本是个科学很进步的国家。我是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的。”

“为什么因为日本才能活下来?”

他听了,露出好像很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想而已。”

“你对日本感到害怕吗?”我问。

于是,他又露出像是打从心底畏惧般的表情,但是没有说话。

“你在顾虑我吗?”

我一再重复询问,艾刚一直思考,然后说:“不知道。”

“对日本的害怕,是很具体的吗?比方说日本人对你做了残忍的事,或日本人对你说了难听的话。”

艾刚对于我说的话马上摇头,“没那回事。”

“所以,这种害怕并不是针对具体的事情,对吗?”

艾刚提心吊胆地点点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有说谎,这表示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但“日本”这个字眼却带给他莫名的害怕。即使不合逻辑,但我相信这个想法没错。

“那是毕加索的画吗?”艾刚指着墙上的复制画问。

“是康丁斯基,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

这次他的表情变化没有那么大。

“那是稻草人喔……”

“把它放倒九十度之后再画的。”我解释道。

“喔。”

“是抽象画的起源。你喜欢抽象画吗?”

“是的,很喜欢。”艾刚这次说了不一样的话。

“哪个画家?”

“我喜欢的抽象派画家是达利。还有德尔沃、恩斯特,我都喜欢。”

“你喜欢电影吗?”

“电影?为什么这么问?”

艾刚大概觉得我的问题转的有些唐突,表情变得很讶异。

“电影制作和画家的工作不是很像吗?”

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答道:“对,的确如此。我特别喜欢俄国的爱森斯坦和塔可夫斯基。”

“希区柯克怎么样?”

“希区柯克?啊,那是娱乐电影。我喜欢他在英国时期的早期作品。”

“他早期的作品你都看过吗?”

“不,我很想看,但早期的作品已经不容易看到了。我看到的都是他到美国后拍摄的作品。”

“‘鸟’之后的作品,怎么样?”

“看过,想放松一下的时候,我常到哥特堡的电影院去看。”

“你能说出他在‘鸟’之后所拍的所有作品吗?”

“我想可以。是‘鸟’、‘艳贼’、‘冲破铁幕’、‘黄宝石’、‘狂凶记’。”

“全部就这些吗?”

“对。希区柯克的作品,后期的我全都看过。”

“那‘大巧局’如何?”

他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大巧局’?那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我点点头。虽然感想和评价不一样,但关于希区柯克,“狂凶记”是最后一部作品这一点没有改变。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曾经见过面吗?”我不得不这么问。

闻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我说。

“这里是医学院吧?”他问道。

一旦顺着他的说法,他就像行星绕着轨道运行一样,不断重复相同的行为。

“是研究所。”我回答了第二次。

“不是差不多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人脑。”

“啐,难怪!”他说,用力敲了一下沙发的扶手。

好像在看影片倒带。他的脑子里,像拍摄电影一样,有固定的剧本。

“我就知道,我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代表我的脑子相当不正常,对吧?”他边笑边说:“接下来我要做胰岛素休克疗法?要被通电吗?那种可怕的……”

“你觉得有那种治疗的必要吗?”我问。

“不,完全没必要。”他说得很笃定。

“你的人生快乐吗?”

“快乐。”

“继续过这种日子你会觉得不方便吗?”

他考虑了一下。

“没有特别的感觉。”

“生活上有困扰的事情吗?”

“嗯,没有特别的困扰的事。”

“那么,我也不想对你做治疗。但是,马卡特先生,不是别人把你带来这里的,要到这里来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为什么?”

“你应该有事情想和御手洗先生商量。”

一旁的海利西说话了。

艾刚看了海利西一眼,然后看着我,问到:“我需要医生的帮忙吗?”

他听起来有点不安。

“你应该在寻找什么东西吧?”

海利西说:“你不是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哪里、过着怎么的生活吗?你不是因为查不出这些而感到不安吗?”

艾刚听了,迅速抬起头来说:“医生,没那回事。我是瑞典人,在哥特堡出生、长大。我念哥特堡的小学、高中,然后从哥特堡的大学生物系毕业。我没什么不知道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坐船了。我上了海洋生物学的调查船,调查海洋微生物。后来也待过货船……”

“然后呢?”

“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嗯,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船上待了一阵子,不过现在下船了。”

“坐船吗?”

“坐海洋生物学研究所的调查船……但我比较喜欢陆地上的古代生物,总觉得这份工作有点无聊。不过我喜欢船上的工作,也做过一般的货船船员。”

“喔,之后你就马上到这里来了?”

“对,没错。”

“你目前的职业不是作家吗?”我问,“你写过一本童话书,不是吗?”

“啊,对!我写过。我的职业是作家。我和这位海利西先生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是同行。”

艾刚终于想起来了。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艾刚听了,随即陷入沉思,这也是我曾经看过一次的景象。

“多久?啊,对了……我和海利西,啊,对,我们是朋友。我们的书都是斯德哥尔摩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的,所以我们才会认识。但是我们认识多久了?这个嘛……但是我……”

“你要说你不知道海利西的体重吗?”

我有点急躁,就抢先说了。这种欠缺耐性的行为,可是会让我丢了医生这份工作。

艾刚听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他那充满畏惧的神情,让我想到圣经中的年代,法利赛人听到神谕时诚惶诚恐也不过如此吧。

“不是体重,我问的是时间的单位。我想知道你和海利西是多久以前认识的。一年?两年?还是一个月?一个礼拜?”

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艾刚变得有些畏缩,陷入沉默。

“啊,马卡特先生,抱歉。请别介意。你的肩胛骨很奇怪是吗?”

我改变话题,艾刚才稍微恢复了精神。

“啊,对,您很清楚嘛。我的肩胛骨正中间是膨胀的,骨头胀的像气球。医生,你不用摸摸看吗?”

“不用了。”我说。没必要摸第二次。

“这块骨头到中心部位为止都是我本身的骨头,没有装人工的东西,所以这是与生俱来的。医生,你知道肩胛骨是翅膀遗痕这种说法吗?”

艾刚又问了一次。

“知道。”我回答。

如果人生可以像这样一再重新来过,一辈子都会很圆满。

“你的肩胛骨以前长了翅膀吗?”

被我这么一问,他好像又吓了一大跳。

“我不认为自己长过翅膀,”艾刚又随即回过神来说:“但是,我的情况也许是隔代遗传。”

“隔代遗传?”

“是的。你相信人类的祖先是猴子吗?”

“尼安德塔人的骨骸化石,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我问。

“1856年。那是数十万年前的人类祖先。”艾刚说。

“那爪哇原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1891年。那也是五十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化石。”

“法国的克罗马侬人呢?”

“1868年。是两万到三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化石。”

年份的数字没有改变。这部分就像是日常用语、红绿灯代表的意思一样,成了他的生活记忆的一部分。因此,这部分的知识并没有缺损。

“嗯,你记得很清楚嘛。不过克罗马侬人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如果好好教导,他们可能也会开车。但是爪哇原人和尼安德塔人,都是所谓的猿人。两者之间的差别非常大。”

“五十万年前的猿人,以及两、三万年前的人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就像波罗的海一样。不管时间上的距离或是智能方面,几乎是不同的物种。但是猴子和尼安德塔人之间的距离更大,是大西洋,大的惊人。这就是失落的连结(missinglink)。一直没有人发现两者之间的连结,猴子和原人之间,长久以来有一个没被填满的空白。尼安德塔人和爪哇原人,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地球上,所以全世界开始寻找失落的连结。大家都很热衷,甚至还发生了所谓‘道森的皮尔当人’事件。医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是英国的造假案对吧?连柯南·道尔都被列入嫌犯之一。”

“对,你说得没错。那是1909年,发生在英国萨塞克斯郡皮尔当砂石厂的事。在高尔夫球场附近,首先出现头骨,三年后又发现下颚骨。当时还吹嘘说是可以容纳人类同等大小的大脑的猿类头骨。但在1953年却发现是捏造的。其实那是用猩猩的头骨冒充的骸骨化石,当时的人们居然热衷到做出这种不法行为的地步。”

“你呢?马卡特先生?”我问。

“我也很热衷啊,简直是一头栽进去了。总之,医生,从猿猴进化到尼安德塔人,再从尼安德塔人进化到我们,明明距离这么遥远,你有没有想过直接进化?猿猴、尼安德塔人、我们,人类的进化其实是单纯的一条直线?这里有很大的谜团。”

“哦,什么谜团?”

“恐龙的时代,一般分为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等三个时期。进入白垩纪后,越来越多像老鼠这样的小型哺乳类不断繁衍,占领地球,据说它们进化成为猿人,最后才演化成我们人类。但是从侏罗纪到白垩纪之间,还有一段鸟脚类的时代。鸭嘴龙就是鸟脚类,它们全身被覆羽毛,已经可以直立用两脚行走,也能在天空飞翔。这些物种之中,有的外观和人类相似。”

“所以,你说它们是人类的祖先吗?”

“人类的祖先只是单一物种吗?或许真如丹尼肯所说,也许有一个名为神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挑选了某些有未来性的动物,操控它们的DNA,以自己的模样创造出高等生物。若真如此,难道他会以猿猴为单一对象?如果我是那个从外太空飞来的外星人,我会拿好几个有未来性的生物当作实验对象。不光是猿猴,鸟脚类也是基本选择。”

“嗯,所以你的肩胛骨部分才会有翅膀的遗痕?”

艾刚点点头说,“我认为这是人类的起源

。”

“马卡特先生,恐龙在白垩纪末期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就全部绝迹了,所以柔弱的哺乳类才会因为天敌灭绝而称霸地球。恐龙为什么会绝迹呢?”

“因为地球的海洋枯竭,海岸线后腿,海水没了,海岸附近的生态改变,亚热带气候变得萧条凄寒,成为恐龙没有食物可吃的被子植物时代。没有食物,草食性恐龙率先死亡,接着以草食性恐龙为主食的肉食性恐龙也跟着死亡。”

“哦。”

我听了涌现某种感慨,因为这是常识推断下老掉牙的说明,这个1970年代的学说现在早已失去了听众。我站起来,从书架抽出一张图片拿给艾刚看,是用电脑绘制墨西哥犹加敦半岛的海底地形图。

“马卡特先生,这是在犹加敦半岛海底最近发现的圆形巨大坑洞。你看,像这样,海里居然藏了巨大的火山口。这是中心直径两公里,整体达一百七十公里,是个相当庞大的坑洞。中心的地层含有大量的铱、变形石英,还有大量的碳。”

“咦?你的意思是?”

“是陨石洞。是巨大陨石碰撞地球的痕迹,这个坑洞可能是因此而形成的。而这个撞击的年代,正好就是六千五百万年前。”

艾刚好像受到巨大的冲击,不仅脸上血色顿失,也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直盯着地形图看,整整沉默了一分钟。

“医生,这不是科幻小说,是真实的事情吗?”他终于开口了。

“当然,马卡特先生。这个陨石洞是12年前发现的。而且这个含有铱和碳的地层的年代,世界各地也确认过了,那一带都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层。而在这片铱的薄层上面,连一具恐龙的化石也没有。”

艾刚好像震惊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铱是地球上相当稀少的物质。”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撞击这么大的话,掀起的粉尘会盖住地球,完全遮蔽阳光,让全球进入冰河期。”我说。

“如果陨石这么大的画,大概引发了非常恐怖的天灾巨变。那恐龙就是因为陨石的冲击而绝迹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冲击之下,首先引发了大地震和巨大的海啸,海浪的高度最少也有三百公尺。毫无疑问的,美国大陆大概连数百公里的内陆也受灾严重吧,这里有很多生物都因而死亡。巨大海啸横越大西洋,大概也摧残了欧洲大陆。接着引发的大火,会烧掉大半幸存的森林,就是遗留到现在的大量煤矿。火灾持续了好几年,喷发出的浓烟、因陨石撞击地球而产生的粉尘弥漫天空,完全遮蔽了太阳,让地球有好多年变得和冰河期一样寒冷。植物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需要大量食物的大型恐龙因此而死亡,于是小型哺乳类成为地球的主角。”

艾刚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发现。简直比科幻小说更让人难以置信,太惊人了!如果是真的,大概全世界的学者都吓坏了。这是生物学上的大革命,连教科书都得重新改写。”

我不理会深受激烈冲击的艾刚,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张我很喜欢的图片。这么做的同时,一股罪恶感从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马卡特先生,可以请你把太阳系的行星,从内开始照顺序说一遍吗?”

艾刚花了一点时间才从冲击中重新恢复,开始说:“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这个知识的记忆也很稳定。

“有关木星的卫星,你知道多少?”

“那是十七世纪的伽利略时代才广为人知。最早是伽利略用他的自制望远镜发现的。目前为止已发现的木星卫星有十三个,但伽利略发现的只有四个。最内侧的叫埃欧,第二个叫欧罗巴。据说欧罗巴有很多水,水里应该有鱼,否则起码会有细菌。水的表面结了厚厚的冰层。”

“像这个样子吗?”

我这才拿出照片给他看。照片非常清晰,连表面的细纹也拍得很清楚。艾刚的脸上又失去了血色。

“这是什么?”

“是欧罗巴的地表照片,从上空两百公里的高度拍摄到的。表面是零下一百六十度的世界,整个星球覆盖冰层,冰层上有像这样的无数裂痕。裂痕有一个特征,较大的裂缝会像这样呈现两条重叠的线条。研究学者们认为这是山脊,所以把它称之为双脊(doubleridge)。”

“哦,这是真的照片吗?”

艾刚将视线移开图片,抬头问我。

“对,是实物的照片。”

“但是,医生,这样的话就要有人搭火箭到木星附近才行。”

“这是叫做伽利略号的无人太空探测船最近拍摄、传回地球的影像。”

“伽利略号?”

“是无人太空探测船。人类对欧罗巴的研究已经很进步了。双脊据说是因为冰层定期破裂,水从里面喷出表面后迅速结冰的现象,反复发生而形成的。起因是木星引起强烈的潮汐变化,所以这个冰层,会慢慢在表面移动。”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完全无法相信。”

艾刚显然承受到强烈的冲击。

“有关你写的那本童话书……”

我一边说,一边把欧罗巴的插图放回书桌上。

“你是说《重返橘子共和国》吗?那是我写得出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他说。

“为什么?”我坐回椅子上问道。

“因为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那个故事是怎么来的?”

艾刚听了,双手抱胸,维持这个动作片刻后才说:“唉,我不知道耶……”

他左右摇摇头。

“怎么来的……它就自己跑到我的脑子里。”

“你什么也没做?”

“对,没错。”

“没有构思过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艾刚用力左右摇头说:“没有。我完全都没想过要写什么书,也没想过要创作什么故事。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但是,你却很自然地把故事写得很棒,马卡特先生。你无意识地完成了作家才会做的事情。”我说。

“是吗?医生,但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这明明不是我希望的。”

“不,你希望这样。是你让你的脑子努力思考,做出类似作家构思故事的行为。”

“那是什么行为……?”

“你想强迫自己想起来,想起自己失去的过去。”

艾刚听了,再度不发一语,我知道他又受到打击了。一会儿后,他发出低吟声,大概是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吧。

“你很拼命,每天都很拼命。成束的神经元尽全力持续发威,刺激你的脑细胞,某天细胞终于认输,活泼了起来,故事就取代记忆恢复而浮现出来,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艾刚抬起头,空虚地望着空中一会儿。他沉默不语,拼命地思考,他在想我提出的假设是否正确。

我也配合他,默默地等了他一段时间。我必须等他本身接受这个推理。那就是《重返橘子共和国》的重要性,足以匹敌他遗失这数十年的记忆。否则,他便无法产生解析的热情。如果他想寻找这个梦幻国度的话,一切都要从这里开始。

过了许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唉,是这样吗?医生……”

“所以你只能得到一个故事。这是当然的,因为你的过去也只有一个。”

“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是取代我失去的过去……”他喃喃自语。

“正是如此。如果把你的人生比喻成用砖块堆成的金字塔,二十几年大量的记忆,你一点也不剩地完全丧失了。挖空了这么大的洞,金字塔会塌下来,你整个人会崩溃。于是你的大脑急忙创造了《重返橘子共和国》这个大砖头,临时补满那个大洞。”

他说不出话来,接着叹了一口气说:“你是说我所想出的办法,就是以故事形态呈现出来……”

“没错,马卡特先生,所以这个故事非常重要。如果详细探讨隐藏在这个故事里的要素,仔细解析的话,我们应该就能找到你失去的过去。”

“唉……”艾刚又叹气了。

他的模样看起来无法置信,又很难过。

“这个故事里面,隐藏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与你的过去息息相关的片段,化身成各种奇妙的东西隐藏在故事当中,可能就是你将记忆复制成故事时所产生的那些小怪物。”

艾刚还是没说话。

“记忆这种东西,用一般的方法是解决不了的。所谓记忆,是指用相同的模式提高反应的神经元集团。其中有的会在某个瞬间爆发,短暂消失;有的会深刻记录在构造里,成为长期记忆储存下来。人的经验被送到海马体,至少在这里储存两、三年。海马体把这段期间的经验反复播放,让你一再体验,然后这些频频被播放、体验的东西,就会被铭刻在皮质的某个地方并加以储存。一旦储存在皮质后,不必借助海马体,就可以顺利提取记忆。”

“这样啊。”

“这是目前所推断出记忆原理的模式,事件记忆(EpisodicMemory)可能也拥有这样的程式。而且记忆在被分解、储存的时候,为了方便提取,都附有各自的把手。”

“把手……?”

“对。但是大脑一旦发生什么故障,这个程式的某个地方就会产生错误。比方说,对葡萄酒的味觉记忆、对萧士塔高维契演奏乐器的音色记忆,这两者的把手颜色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记忆的本质并不相同。但大脑也可能弄错而让两者附上颜色相同的把手,这么一来,两者就会被误认为同一个记忆而被同时提取。记忆本质的差异被虚拟掩盖,无意间,味觉记忆就这样取代了弦乐的音色记忆,反之亦然。再者,当这些侧头叶的皮质要刻画记忆的时候,不同种类的记忆会因很难分离而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情节与实际相似,却是完全虚构的事件。这时候,不合理的地方会被舍去,随之而来的是细节各处无数的漏洞。这种情况下,人的大脑会用虚构的东西填补漏洞,从不同的角度让事情合理化。”

我说到这里,等他回应。我认为以艾刚的程度,这些说明应该足够。

他果然回应了我的期待说话了,“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我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我点点头,“所谓的事件记忆,其实就是故事,这个假设应该有充分思考的价值。”

“你是说,可以找回我的过去?”艾刚说。

“如果你想寻找回去的地方,是这样没错。马卡特先生。”

“我的过去,已经流失那么多了吗?”

“现在应该也在不断流失中,因为你无法制造记忆,像现在这一刻,对你来说,也绝对不会变成过去。你现在拥有的过去,只有从出生、长大、上大学、毕业后上海洋调查船、看过希区柯克的电影为止。再来就没有了。这是我观察你到目前为止得到的假设:你人生中的某个时期发生了重大的事情。而你的人生从那个时间点,或者从那个时间点往前回溯几年的某个时间点开始,完全消失了。从那以后,你无法再制造记忆,也无法提取任何记忆,至少无法以合乎常理的一般模式制造或提取记忆。”

“唉……”

“你的人生被一件像巨大陨石冲撞地球般的莫名事件,狠狠冲击了一下。从此以后,你再也无法制造记忆了。”

艾刚摇摇头,然后说:“无法制造过去?”

“对。”

“但是医生,我不敢相信。”

于是我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边,“马卡特先生,这条黄色手帕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艾刚笑了笑,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底下有你写的《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书下面有你帮我画的脸部素描,还有精灵以及无鼻老人的画,你相信吗?”我说。

“这不可能吧。”艾刚笑着说:“我们才刚见面而已。”

“那么,请你过来这里,亲眼确认一下。”

艾刚走过来,战战兢兢地掀开首手帕。首先出现的是他自己写的书,他把书拿开,下面出现三张他刚刚画的图,其中有一张是我的脸部素描。

“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好像都是我画的图,跟我画的线条很像。啊,医生的脸!但是这……我应该没帮你画过素描吧?”

“请你看看右下角的签名。”

“艾刚·马卡特,啊,真的!”

“是你的笔迹吧?”

“的确是我的。”

“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有你亲笔帮我画的素描。”

“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

艾刚这一天受到好几次冲击,呆立不动,也不发一语。对他而言,应该是奇迹降临了吧。

“请回座,我们继续聊吧。”

艾刚把自己的画放回桌子上,悄悄回到座位。

“我现在定期参加匿名戒酒协会,”艾刚无力地说:“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有可能。”我慎重地说,毕竟现阶段还不能够肯定。“马卡特先生,你记得自己得过癫痫吗?”我问。

“癫痫?不,没有。”

“那么你也没有动过癫痫的手术咯?”

“没有。”

如果艾刚得过癫痫的话,在大学毕业、去电影院看希区柯克的时代为止,应该会有癫痫相关的记忆。从前的癫痫手术,可能会把一些病例大脑组织的一部分,连同大部分的海马体,甚至连杏仁体都切除。如果切除到这种程度,就有可能出现像目前艾刚这样的症状。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几个无法理解的要素。动物如果割除杏仁体的话,会变得愤怒,出现错把饲料当作异性而作出性行为的举动,并且不再害怕天敌;也可能食欲异常,或变得十分乖巧。杏仁体是用来储藏恐惧经验的地方,人类若割除杏仁体的话,会失去力气,或是反而变得暴躁易怒。艾刚没有这些症状,反而对红色太阳图案、日本这个字眼抱着恐惧感。

匿名戒酒协会是聚集重度酒精成瘾患者。彼此说出自己的经验,互相鼓励,寻求远离疾病方法的聚会。艾刚这几年来,一直是重度酒精成瘾患者。也因为这个缘故,他身上出现了糖尿病和内脏疾病的症状。

而艾刚自己的推测也并非毫无道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重度酒精成瘾患者中,极少数会有乳头体严重受损的例子。这会伴随记忆漏洞,引起逆行性健忘、或丧失对时间地点等的概念。这些情况,艾刚看起来好像吻合。目前为止,这是最有可能的线索了。

当然这个假设还有检讨的空间,不过这样的患者经常会说很多谎话来填补记忆的漏洞。虽然不能说艾刚不会如此,但这种案例下,这些谎话的内容都很不稳定。虽然还需要再确认,不过目前看来,艾刚在谈论有关橘子共和国的故事内容时,看起来大致稳定。而且,有关他70年代以前的记忆,并没有出现逆行性健忘的迹象。

只是记忆的结构上,还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在哪个部分有怎样的连结,也还无法充分研究清楚。关于逆行性健忘,也许现在正在恶化当中。现在的极限刚好到70年代,或许不久之后,他口中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作品会变成‘黄宝石’、会变成‘冲破铁幕’,也许总有一天,他会以为自己从没看过希区柯克的作品。

艾刚在斯德哥尔摩的重度酒精成瘾者更生医院听到海利西提起我,就说想要和我见面。艾刚在寻找该回去的地方,希望我可以帮他查出那个地方,所以海利西才会把他带到我的大学来,那家医院的院长好像也鼓励他来找我。对海利西来说,他当然想要帮助艾刚,同时他也认为像艾刚大脑的病症这种罕见的案例,我一定会有兴趣。

“马克特先生,人生是什么呢?”我问,“所谓人生,就是记忆。如果不能结交朋友或熟人,就不能算是人生。”

艾刚没有说话。不管见过几次面都说初次见面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你和海利西好像是朋友,但那是因为他今天一直都没有离开你的缘故。今晚分手后,明天早上你再看到他,大概还是会对他说初次见面吧。”

海利西点点头。

“对你而言,连时间也没有意义。因为从70年代的某个瞬间开始,你的时间就消失了。所谓意识,是在连续而不断流逝的时间中行形成的。没有记忆,就不会产生时间的流逝,意识也不会出现。没有意识,就无法产生过去。没有过去的话,人生也不存在。没有人生的话,就等于没出生一样。”

我说到这里停下来,艾刚一直在深思。

“你的记忆脑,不会进行正确的铭印和记忆保存,所以回忆也不能顺利进行。换句话说,就是不会产生过去,再这么下去,你这辈子就只能刹那的现在而已。”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说的话是绝望的天启。但是,艾刚似乎没有马上明白,因为他本身对自己目前的遭遇感受不到不幸或痛苦。

因此我想要再多做一点实验。从见面到目前为止,我对艾刚已经有相当的了解,但不了解的部分也相当多。至少现在他的脑子没有在进行正确的铭印,这个推测应该不会错。他可能没有回想、再认回忆等障碍因为从哥特堡大学毕业后几年内的事情,艾刚还有记忆并且可以顺利把记忆叫出来。他不是完全健忘,只是记忆从某个时期以后不断持续流失,也就是说,他部分丧失了俯瞰并叙述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但也不能假设所有的铭印都不存在。也可能是铭印和记忆保存都确实完成,只是在某个条件下,回想的开关无法启动。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这个铭印错误百出,导致不能回忆。尽管不完全,既然还能想出“橘子共和国”这个故事,就不能假设铭印是零。

其次还有刻印的深度是否很浅的问题,或是复制时是否发生错误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刻印很浅才容易发生错误。如果原因是太浅,只要提高冲击的强度,也许就可以提高铭印的深度。

我从架子上把所有旋转式的药瓶拿下来,在艾刚面前的桌子上,排成一排。一共有八瓶。我从最外侧依序把瓶盖一一转开给艾刚看。艾刚看了,慢慢别过脸去。

“马卡特先生,你不敢看这些瓶盖转动吗?”我说。

“对,有点难过。”

“如果勉强要求你看,你会怎样?”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看的话,我还是会看。但不太舒服。”

“嗯。”

我停止旋转盖子的动作,思考着。我觉得这比想像的轻太多,还不到让他因强烈的拒绝反应而无法直视的程度。但是也可能是因为这是盖子,他的大脑知道我在他面前旋转的只是塑胶的盖子而已。但是对盖子就不舒服的话,反过来说,也可以代表他的拒绝反应,程度很激烈。

接着我站起来,把零式战斗机的模型拿过来。故意把机身前倾,让艾刚可以看到飞机主翼上的红色太阳。艾刚看了一下,又把视线移开。

我对自己接二连三地做出虐待狂似的举动,感到有些罪恶感。

“看到这个标志,你会难过吗?”我明知故问。

“会,很讨厌。”艾刚回答。

“和瓶盖比起来,哪个讨厌?”

“都讨厌。”

“勉强要你比较的话?”

“现在应该是红色太阳。”

因为艾刚这么说,我就把零式战斗机放回架子上。虽然祖国的飞机再度被嫌弃,但至少可以证明杏仁体功能不全的功能大为降低。

“你不会向往在天空飞翔吗?”

“会。”

艾刚又说了和上次不一样的话。

“是对飞机的向往吗?”

“我向往在天空飞行。但这是相当普遍的想法,大家不是都想变成小鸟吗?每个人应该都想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我只不过和大家一样。所以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飞机,那倒不至于。飞机和船,我比较喜欢船,因为我比较喜欢从容的交通工具。”

“你明明喜欢飞,为什么飞机就不行呢?”

“大概因为飞机只是向前挺进,不太自由的缘故吧。我想要的是像彼得潘那样的自由自在。”

“原来如此。你的故事里有一位可爱的精灵,她的眼眸里有放映机,所以像钻石或万花筒一样闪闪发光。对于这个女孩子的描述,你的灵感是怎么来的?”

“读者曾经问过我相同的问题,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到她,她是相当有魅力的女孩子,是让我难忘的女孩子。”

“你喜欢她的程度,和像向往小鸟一样在天空飞差不多吗?”

“比那个更强烈,比在天空飞强烈多了。一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变得很难过。”他似乎有些痛苦地说道。

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把铭印无法完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你不能写出没有经历过的事,对吧?”我再度提示。

爱艾刚没说话。

“那么,可不可以想成你真的见过她?”

艾刚稍微摇摇头。

“如果那样就太好了。但是那样也很痛苦,因为再也见不到了。”说完后,艾刚又沉默了。

“马卡特先生,可以请你照我现在说的做做看吗?”

虽然好像有点不安,但艾刚还是点点头。我要求他用素描用的铅笔,在桌子上的白纸,写出ABC的反手字。

所谓的反手字,是指像照镜子一样左右相反的文字。艾刚写着A到Z歪七扭八的反手字。第二次起,他把自己第一次写的拿来当作范本,所以很快就写好了。像这样,他从A到Z一共写了四遍。

写完后,我也让他在上面签名,再把这些和三张图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放在上面,最后再用有海芋图案的大手帕盖起来。

“OK,那么我们休息一下吧。”我说着,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这句话,我就到走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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