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独自回到橘子树旁,抬头仰望看起来简直像巨大岩石高塔般的树干。

树干好像巴别塔。遮蔽整个天空视线的树枝和树叶,宛如暴风雨前的漫天乌云,也像即将冲撞地球的天体。虽然很难相信树上竟然有村落,但看到这些庞大茂密的枝叶,也许上面确实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总之,只有爬上去看看才会知道了。

木造阶梯相当老旧,脚一踩上螺旋梯,立刻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我开始害怕了。扶手到处长满苔藓和菇类植物,也有常春藤缠绕,但这是唯一可以通往空中村落的道路。

我慢慢、慢慢地往上爬。因为树干太粗了,绕一圈就要好久的时间,但也因为这样,绕一圈就已经爬到相当高的地方了。树干黝黑而且凹凸不平,到处都有像大岩石般的树瘤。阶梯有时候从树瘤下穿过去,有时候从树瘤上方越过去,所以与其说爬树,不如说爬休火山还比较像一点。

我才17岁,而且体重比较轻,但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爬这么长又这么高的楼梯。楼梯很长很长,怎么爬都爬不到尽头,实在是爬太久了,中途我得停下来坐在楼梯上休息好几次。

空气随着高度攀升而改变,飘来了一阵水果的香甜气息,原来我已经很靠近枝叶了。这一带结了很多橘子的果实,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有时候会从螺旋梯飞掠过去。她们把一堆橘子抱在怀里。

一走进树枝,一位少女就漂浮在我眼前。她一直停在半空中,努力摘着橘子,但是她的翅膀没有发出声音。仔细一看,她背后的翅膀是静止的;当我这么想时,她的翅膀又动了起来。原来她们在摘橘子时,翅膀也反复不断地拍动或停止。她摘橘子摘得很认真。

我和好几个从上头飞下来的人擦身而过。大家一看到我的脸,马上露出看似害怕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我的头发颜色、长相都和她们不一样吧。但是她们很快就恢复神色,微笑着从我身边飞过去。我当然也微笑以对。

我又走过好几根树枝,终于看到写着“一丁目”的看板,钉在树干上。此时,我脚下踩的地方已经是一片平坦。房屋背对着树干并排围成一圈,房子前面是圆弧形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只是把木板钉成的地方忘外侧扩充出去,成为比较宽敞的通道罢了。不过,从这个区块又沿着树枝向外延伸出好几条放射状的道路,而且这些树枝极粗,上头的道路和楼梯两侧还有扶手,所以还是应该把这里叫做广场才对。

看样子,树枝道路的彼端也有好几栋房子,大概也有聚落。往水平方向伸展的树枝上才会开设道路,往上长的树枝当然就维持原状。我靠在扶手边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地面上的橘子酱工厂变得非常的渺小。

这里的房子都是用木头、砖瓦、灰泥盖成的;老房子,涂抹在外头的灰泥之中,还会露出里头老旧而乌污黑的柱子。虽然看不到小鸟的踪影,但似乎偶尔能听到隐藏在树叶之间的小鸟鸣叫声,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感觉不像站在高高的树上,反而比较像在树林中漫步。

一走过房屋前的广场,楼梯马上又出现了,我有点烦躁的再度爬上去。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写着“二丁目”的看板。这里也有一块平坦的空地,也有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围绕着的广场,或者该叫它回廊才对,因为我之后还得像这样再往上爬九个楼层。

上了阶梯后,出现写着ABCD的标志,因为树干在这里分成两个主枝,有箭头分别指着AB往这条路、CD往那条路。螺旋梯也分为两边,分别往各自的分枝延伸而上。我的目标是C的十一丁目,所以我就选择写着CD方向的道路。

不久就来到了CD的三丁目,再往上爬是CD的四丁目。就这样,我来到了八丁目。C和D在这里分开两边,因为又遇上分枝,螺旋梯也分为两边。我当然选择往C的方向,于是我就这样走过了C的九丁目、C的十丁目。

越往上爬,树枝渐渐越来越陡,但是道路和楼梯都是平的。就在我觉得双脚累得一步也走不动时候,终于到了C的十一丁目。这里也有木板铺成的广场,房子也是背贴着橘子树干围成一圈。但是只有这里的房子外观很不一样,每间房子前面都有木头圆柱,圆柱之间大都用木板铺成阳台,阳台上有满溢着东洋风情的栏杆。

木头圆柱和栏杆大都涂成红色,每间房子的屋檐下吊着很多灯笼,还垂挂着细竹编成的竹帘子。这几家应该都是餐厅,但好像还没开店,都没有客人上门。

其中一间,阳台上铺地板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床上有个胖胖的老人在半躺着休息。这家应该是民宅。老人面前的竹帘垂下一大半,屋檐下挂着高低不等、风一吹就会发出声音的小小金属铃铛。

我站在屋檐下,把头伸进竹帘里。

“你好,请问戴生爷爷的家在哪里?”

这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得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老人好像没听到我的话,所以我又再问了一遍。于是老人身体连动都不动一下,只是微微动了肥滋滋的下巴和嘴唇说:“就在你面前。”

“你就是戴生爷爷?”我问。

“是的。谁叫你来的?”他问。

“巴迪。”我说。

于是戴生爷爷叫我进去。我从木头圆柱之间进去,穿着鞋子就想走进铺着木板的阳台,爷爷叫我脱鞋,于是我赶紧把鞋子脱掉。

我坐在半躺在床铺上的戴生爷爷旁边,双手抱膝缩在铺地板的房间休息,走了漫长阶梯的疲累双腿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从树林之间吹来的风,让屋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水果的甘甜清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各种虫鸣声,全都让我忘了自己置身于地面遥远的高树上。

戴生爷爷问我找他做什么,我从口袋拿出手肘骨头给他看。

“我在找这根骨头的主人。你知道是谁吗?”

戴生爷爷被我这么一问,拿过骨头,靠近鼻尖仔细端详。

“大概是芮娜丝的,”他说:“她一直因为失去右手而深感困扰。如果把这个装回去,也许以后手还可以长回来。但是骨头还不太够。尽管如此,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这位芮娜丝在哪里?我现在可以跟她见面吗?”我马上问道。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骨头的主人。

戴生爷爷嘴巴呈八字形地想了一下,“可能很难。”他说:“这孩子现在谁都不相信,她有陌生人恐惧症。而且你不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这里的习惯吧?”

“不知道。”我说。

“芮娜丝是孟恩族出身的。孟恩人在这里,不是摘橘子,就是必须到河对面的太阳王的镇上工作。芮娜丝无父无母,还有个老祖父要奉养,所以她就去工作了。船大概快回来了,但是……”

“那么,如果我在港口等,就可以见到她了?”

戴生爷爷隔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只是看看她应该可以。她没有右手,眼睛有投影机,所以一到晚上,眼珠子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这些特征应该可以让你马上认出她来。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长那个样子。但是,这孩子到太阳王的镇上工作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肯让人接近了。”

“她不会跟我讲话吗?”

“应该不会。孟恩的女孩子,照规定尤其不能和外人讲话。如果你能成为这村子的人就好了。”

“怎样才能成为这村子的人?”

“只有跟这里的人结婚,拿到绿卡之后才行。”戴生爷爷说。

“结婚……”

“没错。”

我考虑了一下说:“戴生爷爷,你认识芮娜丝对不对?”

“因为她就住在上面的村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那么,请你把这跟骨头交给她。”

我一说完,戴生爷爷马上回答;“那可不行。”

“为什么?”

“理由有好几个。第一,照规定不能这么做。”

我吓了一大跳,“怎么都是禁止的规定。”

“是啊,这是很无聊的村子。第二,只有这么一根,骨头还不够。照这村子的规定,当某人惹出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提议,当事人必须负责把事情解决。”

我歪着头,不太懂他的意思。

“什么?所以呢?”

“我已经老了,没办法担这种责任。我绝对不要!”戴生爷爷说完,就把骨头丢给我,我连忙用双手接住。

“但是戴生爷爷,我也没办法担这个责任啊。”

“你交给她吧。你还年轻,应该可以冒险把右手拿回来。”

“是这样吗……”我陷入沉思,“但是,她大概不肯见我吧。就算我见到她,她也不肯跟我说话。那么,我该怎么把骨头交给她呢?”

“自己想办法。”戴生爷爷说。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责任。再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没有义务非交给她不可。”

“那这样好了,我把芮娜丝的秘密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滥用。”

“喔……”要怎么滥用啊?

“而且,这只适用在芮娜丝身上,不适用于其他女孩。就是她左脚的小趾头。”

“什么?”

“那是她的弱点。”

“你的意思是?”

“她小趾头的趾甲是按钮。用力压下去,她就会听你的话。”

“咦?真的吗?”真令人难以置信。

“是这样没错。但那孩子吃了很多苦,可能不会绝对服从,但是态度一定会有很大的改变。”

“嗯……”

“港口在沿着河畔往东走一百码的地方。年轻人,再见了,祝你好运。你要把那个孩子的幸福列为最优先考量。”戴生爷爷用有点严厉的语气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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