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接起电话,讲了一会儿。然后把电话切换到扩音机上,挂上话筒,朝我们招手说:“马卡特先生,请到这边来。海利西,你也是。”

我诧异地站起身来,催促艾刚一起向洁走过去。

洁把一张附有滚轮的椅子拉倒艾刚身后,按住艾刚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智者靠近走廊边的折叠椅,于是我把折叠椅拿过来,打开和洁并肩坐在一起。

“哈啰,哈啰,艾刚,是你吗?”

是个细细的女人声音。艾刚好像吓一跳似的抬起头,一直盯着白色的扩音机。

“艾刚,回答我。艾刚,是你吗?”

“请回答,马卡特先生。”洁说。

“谁?你是谁?”艾刚说。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你记得吗?”

“芮娜丝?芮娜丝?席皮特?”艾刚小声地说。坐在一旁的我也惊异不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你的妻子。你记得吗?”

“你是我的妻子?”

“我们常和我爷爷荷西一起吃饭啊。我做的卤肉,你还记得吗?你都夸我做得好,还说百吃不厌,还有鱼肉串烧,你也很爱吃。我们常在皮拉尔大道的餐厅一起吃饭,你都点烤全猪,我都陪你一起吃。你最喜欢烤全猪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苏绿海的珊瑚礁?我一直都记得,我们一起在苏绿海潜水。你还对我说,你想一直住在这个国家,想起来了吗?”

“芮娜丝,芮娜丝……你,你是从哪里打电话来的?”

“马尼拉的监狱,监狱里有公用电话。本来我是没办法从这里打电话的,在警方的要求下,狱方才特别准许的。现在,我是透过警方的安排,才能用这个叫什么网络电话的东西跟你通话,时代变了。艾刚,啊,艾刚,真的是你吗?我真不敢相信,我多么期待这一天啊。我很好,虽然年纪大了。你好吗?多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快说话呀,马卡特先生。”洁催促道。

“芮娜丝?席皮特小姐……我很好,我在瑞典过得很好。”

“你终究还是回国去了,我就知道。这也难怪,那是你的祖国嘛。”

“瑞典是我的祖国……”艾刚喃喃道。

“你不喝酒了吧?”

艾刚摇摇头说:“已经不喝了,现在滴酒不沾。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的。我听说你后来还失去记忆。不过今天还能这样跟你说话,真是太好了。知道你过得很好,真的太好了。知道你过得很好,真的太好了。这样就够了……”女子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真没想到,芮娜丝?席皮特小姐会打电话来,我做梦都没想到。太突然了,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原来芮娜丝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我好想做梦一样。啊,我该怎么办才好?”

“二十七年不见了,好想跟你说话。听说你还是单身……没想到真的能跟你通话,真的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会特准我讲电话。但我不能讲太久,他们说只能讲十分钟,短短的十分钟……”

“十分钟,二十七年不见却只能讲十分钟……”艾刚茫然似的喃喃低语。

“是啊,但还是太棒了。大概是有什么内情,他们才会破例吧。这个冰冷的监狱、残暴的警察,真的难以置信,这是奇迹。”

芮娜丝的鼻音里夹杂着笑声。

“艾刚,有一件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二十七年来,我每天一直一直都在想这件事,真的是一刻也不曾停止思索的疑问。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和你说话,第一个就要问你这件事。这个梦,我做了好几次。二十四号晚上,八打雁大地震的那个夜晚,你不是跑到我家吗?因为大地震,到处都有房子倒塌,你担心我所以特地跑来,我好高兴,你记得吗?”

艾刚听了还是没讲话,只是一直在想事情。他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哦……然后我们两个一起骑摩托车,要去弗兰哥的家拿回我的义手,去他位在海边悬崖的家,你大概不记得了。”

艾刚之时茫然地望着前方。

“想不起来吗?那我稍微说清楚一点。我们进去卡尔家的卧室、客厅,还有他喜欢的陈列室都找过了,但是到处都找不到我的义手。当天晚上,弗兰哥抢走我的义手,还把我赶出他家,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他好像想用我的义手做什么坏事。我想义手应该在他的办公室,一定要赶快把它拿回来。我和他常常吵架,憎恨彼此,我不听他的话,他想教训、毁了我。”

艾刚不发一语,但是他的大脑明显地正在承受强烈的刺激。

“我说我们出去吧,所以你先走出陈列室,想要从屋外的楼梯走下楼。但是你一踏上楼梯,楼梯就崩塌了,发出好大的声音,是地震把楼梯震坏的。你和楼梯一起掉到悬崖下的岩石上,我大声尖叫,但是束手无策。我马上想用弗朗哥家的电话叫救护车,但是电话因为地震打不通,后来我试着报警,也一样打不通,所以就马上骑摩托车奔向医院。”

芮娜丝说到这里,暂停下来。

艾刚没有反应,于是芮娜丝继续说:“从你来我家,到你掉下悬崖,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完全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杰生大楼发生了什么事……你当时非常激动,像小孩一样害怕,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虽然如此,但是我觉得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事。只是我也很急,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应该好好听你说话才对。我催你说,有话晚点再说,然后就从公寓飞奔出去。而且那天晚上,你好像喝了酒;你的样子很奇怪,感觉好想没人指挥你,你就不会动似的。

“然后我前往医院,途中经过杰生大楼,我当时非常犹豫。后来还是决定上楼去一下比较好,也许我可以拿回义手,也许弗兰哥办公室的电话可以通。弗兰哥不在,门也没锁。我很快就发现义手了,但是旁边掉了一把手枪。义手的指尖有点脏,我凑近鼻子一闻,有火药和油的味道。电话还是不通,我很紧张,就拿着义手和枪想到走廊去,这时候,刚好和进门的警察撞个正着。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走,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警察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说绝对不肯跟他们走。结果他们想把我铐起来,情急之下,我就开枪打警察了。因为我想,如果不赶快到医院找救护车救你,你就会死。接下来我也被警察开枪击中,被逮捕了。

“我在医院恢复意识后,刑警先生告诉我芙兰哥被枪击、死亡的事。老实讲,我很高兴,也知道你那么激动的理由了。弗兰哥对我做了那么残酷的事,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这些你都知道。我好几次扬言要杀掉弗兰哥,你也都听过,所以我相信,你是为了我才把弗兰哥杀掉的。所以我在病床上,暗中在内心发誓,如果你能幸运存活下来……啊,我多么期待你能活着啊。如果你还活着,就算我被严刑逼供,就算被判死刑,我也不会把你做的事告诉警察。我绝对、绝对不会说,我在心里狠狠地发誓。

“因为……就算你获救了,也是躺在病床上,毫无抵抗之力。万一我说了,你就会马上被逮捕。我当时在弗兰哥的办公室没有要求警察去救你,真是对极了。毕竟我对你做了那么残忍的事。这通电话,一定有很多男人在监听,也一定会被录音,但是没关系,我已经不是会感到害羞的年纪了。除了你之外,我还跟另外两个男人有男女关系,这一直让你很痛苦,我明知道你很爱我,也知道你很痛苦,却还同时跟三个男人交往。我明明不讨厌你,而且还很爱你,但还是伤害了你。

“我会这么做也是为了钱,因为我从小无父无母。我无意找借口,但是菲律宾的女孩子很容易沦落到这种下场,对菲律宾人来说,YES有可能是NO,因为长期被外族统治,所以没有说NO的习惯,被人追求就回答YES,于是糊里糊涂地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交往,结果问题就严重了”

“对不起,我也爱劳洛,只是他的事业遇到瓶颈,所以我被弗兰哥用钱买下来。弗兰哥把你当成部下,让你入我的户籍,归化成菲律宾人,只是实际上,我还是他的女人,一直要我呆在他身边。他知道我喜欢你和劳洛,还很高兴。他还认为菲律宾是他们的殖民地,他觉得殖民地的女人跟动物一样,可以用钱买卖。女人跟猫狗一样,不,或许比猫狗还不如。我想反抗他,才瞒着他继续和劳洛见面。我明明有你了,真是对不起。你有多痛苦啊。”

“这件案子的时效已经过了,所以我才敢说出来,而且我无所谓了,出狱后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会死在这里,我在这里也交了朋友。只是,告诉我一件事,弗兰哥的案子,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但是,艾刚对苪娜丝的询问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可以看出他想回答,嘴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出任何话。

“艾刚,你不回答我吗?”

“苪娜丝,席皮特,我很痛苦,我的大脑一点用也没有,已经完全坏掉了,如果我能回答你的问题,那该有多好!如果菲律宾有时效,而且时效已经过了的话,我没有任何不回答你的理由。就算时效未到,我被关也无所谓。我没有记忆。我现在经历的事,不会变成我的过去;今天晚上睡一觉之后,明天全忘了。所以,我的人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话,我的生活,跟关在监狱没两样。原来我做了那种事?我杀人了吗……?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是这样,我马上去菲律宾,然后坦白说出我做过的事。”

“不要!”苪娜丝大叫:“如果你这么做,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忍耐到今天了。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但是苪娜丝,我现在连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七十年左右之前,我在这个国家生活过的事,我还有记忆。但是,之后的记忆完全没了,就连我曾住过菲律宾的事,还是这位医生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瑞典的;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你很痛苦吧。”

“但是,我一直认为我非回某个地方去不可。我觉得,现在所在的此地,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必须回某个地方去,而且,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觉得我必须去和一个很重要的人见面。那里才是我的归属,才是我的国家。”

“谢谢你,艾刚。”

“然后,我却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在这里,我的双脚好像一直没有踩到地面,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安稳,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也知道该见的人是谁,就是你。这样的话,我非去不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回去,回自己的国家,那里才是我的祖国。”

“谢谢你,艾刚。我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还对我这么好。但是,我是谁,你真的还想不起来吗?”

听了她的话,艾刚看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我才真的体会艾刚的痛苦。

“没关系,事情没那么糟,这我很清楚。我现在的处境,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太傲慢了。我对欧洲人和日本人,怀着满腔的愤怒和报复,他们一直通知菲律宾,坏事干尽。现在,日本还想用钱破坏八打雁的环境。我自负的认为,我的年轻、从前拥有的一点魅力,都是神赐给我用来报复的工具。我这么做,充其量只是为了我自己。

“哎呀,好像没时间了。艾刚,谢谢你,能和你说话真是太好了,我好高兴。我忍耐到现在,总算有了代价,请你代我向为我们制造机会的医生好好道谢。我爱你,爱你高高的身材,绿色的眼眸,若软的栗色头发,还有你纤细温柔的心;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爱,我真的很爱你。对当时的我来说,你是我的所有。

“劳洛也是好人。你大概会认为我不专情,但是我也爱他。他为了我,为了菲律宾做了很多事。他说,这都是因为菲律宾是他父亲葬身的地方。但是,我不爱弗兰哥.塞拉诺。他是很聪明的人,而且好像也有很多人崇拜他,但是我不爱他。他就像机器一样冷酷,是真正的虐待狂。别人因为他而疼痛、受尽折磨,特却可以快乐欣赏。错哦从没看过这种人,这种男人根本不懂如何爱女人。

“在苏禄海和你一起游泳的情景,仿佛像昨天的事一样,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时候,每天都像做梦,那些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样的日子,我应该更珍惜才对。我的国家也有那么漂亮的大海,真希望它永远不要被污染。海水的颜色跟你的眼珠子颜色一样,只是不管苏禄海还是你的眼眸,我都再也见不到了。

“艾刚,虽然你应该想不起来,但我们曾在劳洛家,吃我做的卤肉,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听劳洛拉小提琴。那首曲子叫做《神奇之马回来了》,你好象很喜欢那首热闹的曲子。那是相当快乐的曲子,而且劳洛的演奏仿佛就是天才小提琴演奏家,像他那么会拉小提琴的人,应该没有第二个了吧。

“啊,再说下去我要哭了。再见了,艾刚,也许我们无法再见面了,但我很感谢你,这句感谢

你大概不能体会吧。即使明知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深爱的绿色眼眸,苏禄海的海水颜色,我会把这些都放在心里,在这个铁窗里继续活下去。请你保重……”

“芮娜丝!”有人大叫。

那是从艾刚背后传来的声音,是院长。

“我本来打算忍耐,但是忍不住了。我是劳洛啊,芮娜丝,我是劳洛.李吉尔!”

“劳洛?你说你是劳洛?是你?真的是你?”芮娜丝也在遥远的地球彼端大叫。

“是的,芮娜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今天是打算向这位医生坦白一切才来的,因为听说他已经看穿一切事实的真相。我本来下定决心,在你们对话时完全不插嘴的,我心意已决。但是芮娜丝,你说的那么悲伤,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听了你的话,我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真的很对不起,害你变的那么凄惨。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身体很差,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了赎罪,我在国家资助下,成立了重度酒精成瘾患者的医院,好照顾艾刚。但是你更重要,我这就去菲律宾,把我所做的事和盘托出,让你离开监狱。我保证,我应该早点去的,但是我工作缠身……不,这是借口。希望你再等我一下,我一定会救你出来,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做到。所以,请你再等一下。”

“劳洛,是你?你做了什么?”

“我想告诉你,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不是吗?我们见面后,有时间再慢慢说吧。”

“劳洛,你好吗?”

“好,还过得去。身体到处都有毛病,但是还勉强活着,还能用自己的脚走路,酒也戒了。你呢?你在那里应该过得不好吧?”

“是啊,是不轻松,但无所谓,好歹还活着。你居然也在那里,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对啊。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居然会在这里。我看你刚刚好像要挂电话了,所以才忍不住叫你。我想,如果不叫你,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跟你讲话了;我终究无法忍耐到最后。”

“警卫先生,拜托,再延长五分钟!”芮娜丝对旁边的人请求。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洁突然插嘴了,“我是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御手洗教授。这位女士是被冤枉入狱的;现在我们正在解决菲律宾最大案子的真相。我请求,在必要的范围内,请无限制延长这通电话。此外,我保证这个请求是来自已经退休的裘裘?拉莫斯警官、现任的里柯警官,以及八打雁警察局刑事课所有人员的共同意愿。”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一会儿之后,传来芮娜丝颤抖的声音。

“教授,谢谢你!啊,神哪!请赐福给瑞典的那位教授。教授,你是日本人吗?”芮娜丝问。

“很可惜,我是日本人。”洁勉强回答。

“啊,神啊!感谢日本人。”芮娜丝大叫。

洁双手一摊,对着我,表情愉悦地说:“我居然意外地对我的祖国作出贡献,海利西。”然后转向院长说:“李吉尔先生,快,轮到你表现了。请拿起那把小提琴。”

“小提琴?为什么?”院长被吓到了。

“制造奇迹啊!现在请让我见识一下你吉普赛小提琴的威力,就缺这临门一脚了。光是叫他妻子出来好像没有用,还必须推他一把。快,请演奏那首《神奇之马回来了》!”

老院长闻言,忍不住哀叹,“我已经三十年没碰琴了!何况是那么难的曲子。当弗兰哥的子弹把墙上的小提琴劈成两半时,我就看到神的旨意了。当时我就决定,要讲继承自父亲那把罪孽深重的罗姆小提琴的历史,永远封锁起来。”

“你现在把它解开吧,令尊也正在天国聆听;受尽苦难而死的所有罗姆人的灵魂,都在天上聆听。现在正是你施展琴艺的时候,你必须拯救的人就在这里。他的病,连最先进的科学也束手无策。最后的可能性,只剩下罗姆的音乐了。你现在不演奏,要什么时候演奏呢?快!你是艾刚的朋友吧?”

“我是他的朋友,我的所作所为,无时不刻不为了他着想;我随时都在思考,要如何让他过得更好。再不采取行动,不仅芮娜丝,连艾刚都会被弗兰哥那个恶魔搞死。弗兰哥那家伙,无疑是个天才,但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在全世界都犯过案。当芮娜丝的心意动摇,我也很难过;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把芮娜丝让给弗兰哥。如果是艾刚的话,我还打算退出的。”

“现在能帮助艾刚的,只有你而已。快,请表演你这辈子最精彩的演奏!”

“好!”劳洛拿起小提琴,说:“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能演奏到哪里。神奇之马的速度很快。”

然后老人的脚在地上咚咚地踏步。洁也配合,用鞋子在地上踏出声音,似乎打算带出节奏。悦耳的琴声就从老人的提琴里顺着节奏滑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发出惊呼。

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光听他的说词,还让我以为他只是平凡的业余乐手。老人的运指,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他只是轻轻的演奏着,但强烈的乐音仿佛压缩了房里的空气。他的琴声把草原节奏性十足的奔驰马匹,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激烈而又撼动人心的演奏下,曲子活了起来,让人想要吹着口哨。洁开始用手打拍子,我也忍不住脚踢地板,手打拍子。老人不断拉动的弓,不是轻轻地滑动,而是大幅度地上下摆动,每当琴弓上下摆动时,强烈、快速、愉悦的音符就从老人的下巴以弹跳似的气势飞奔而出。

突然之间,乐音起了变化,快速、活泼的节奏消失了,房间里充满阴郁的弦音,变成我们耳熟能详的慢板曲调。拉长的高音、阴森而消沉的低音,还有夹在其中,像珍珠粉般闪耀、纤细的音符,弦音流畅优雅却很忧郁,令人联想到多瑙河的涟漪、黄昏时古老城市的街灯。

明明是非常慢板的曲调,却偶尔有异常快速的装饰音滑进来;然而这样快慢连接的流畅性,丝毫不破坏整体节奏缓慢进行的冷静性,实在是非常精彩的演奏。我忘了老人的下巴夹着一个小小的木箱子;听他的演奏,就像在聆听从天而降的神的歌声。当乐音低沉时,我以为那不是琴弦真懂得声音,而是人的嘴里吐出的叹息。

一曲奏罢,院长微微点头致意。这个动作,带有老人惯有的迟缓。洁拍手,我也拍手;透过扩音器,我好像也听见芮娜丝在拍手的声音。

“我已经老了。我刚才拉的就是《流浪者之歌》。刚才听到你演奏,就忍不住技痒。”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流浪者之歌》,李吉尔先生,不,修特方先生,眼前似乎浮现了带着小孩流浪的罗姆旅人,殷切地对我们倾诉长期以来的苦痛。你真是杰出的演奏家,你也是罗姆人吧?”洁称赞他后,又提出问题。

修特方点点头说:“是的。不过和我父亲的技巧比起来,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小提琴高手。只要给他时间和场地,他一定可以名扬世界。只是他的运气太差。”

老人慢慢坐回沙发,将小提琴和琴弓静静地横摆在桌上。

“我出生的地方,是外西凡尼亚的帕拉卡村。村子力一千多人之中,住了包括我们在内的五十多个罗姆人。以前,罗马尼亚王国准许罗姆人在那里定居,成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口,外西凡尼亚是罗姆人西进的通路,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罗姆人经过这里,越过高山,流浪到匈牙利。”

“这也难怪外西凡尼亚的政治情势会那么复杂。”

“帕拉卡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仍属于罗马尼亚;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因为希特勒援助匈牙利。纳粹的失礼让帕拉卡村又变成匈牙利的领土,而纳粹的军队也进驻村里。在那之后,村民举行结婚典礼,都会请父亲他们去演奏,当时我父亲是红牌,每到一个地方都围绕了大批乐迷。不只在村子里,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那大概是我父亲最辉煌的时期吧。

“所以我父亲的乐团也为匈牙利军队和纳粹演奏。每当匈牙利打胜仗、或是要出兵的时候,我父亲都会去演奏,鼓舞士气,要没有我父亲,乐团就无法演奏,所以他总是站在最前面。但这不是我父亲喜欢做的事情,他是被逼的。

“不久,战败了。村子又变成罗马尼亚的领土,而当时的领导人希奥赛古一步步走向独裁。我们一家人被视为匈牙利人的同伙,在村子里备受虐待。在我父亲的演奏下被送上战场的人,很多人都战死或受伤。然而,这并不是我父亲的错。

“父亲被殴打,母亲也数度遭受暴行,这都是因为嫉妒。战争时,村子里有好多女人为我父亲争风吃醋;于是我们被村民用石头追着赶出村外。就像刚刚你说的一样,父母带着我这么小的小孩,把仅有的家当全堆在马车上,开始漫长的流浪。我们在草原搭帐篷睡觉;一走在菜园旁,马上被说是偷菜贼,被人丢石头。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就站在街头演奏,但是赚不了什么钱。我还小,一点忙也帮不上。

“因为有人强迫父亲帮罗马尼亚演奏,父亲不肯,所以我们逃到布达佩斯,最后到了西班牙。不管到哪里,父亲都找不到正常的工作,我们变得非常穷。在极度贫困中,母亲饿死了,因为没有钱看医生。带着病人到处流浪有多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父亲常常独自躲在无人的树下哭泣。

“母亲的死,让父亲像行尸走肉一般,他的演奏技巧因此百年的奇差无比;当年号称罗马尼亚第一乐手的好本领,早已消失不见。当我们到西班牙的卡迪兹时,父亲在街上听人说菲律宾有工作机会。就决定要去菲律宾,还说将来要去非洲,但就算去了非洲,好像也是什么都没有,罗姆人艰难的旅行,差不多只是发生在中世纪而已,纪念前也是这样,啊,我说这些题外话,有没有关系?”

洁听了,很快瞄了一下艾刚的表情,说:“没关系,你尽管说,这对这个案子来说,这是相当重要的资料。”

“菲律宾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给父亲做,我在菲律宾成长,这段时间一直跟他学拉小提琴,父亲好像不怎么想教我,是我一直求他教我的,因为我喜欢,也尊敬父亲的演奏,只是父亲几乎每天说,每次上课都说;劳洛,就算你弹得好,也不要想靠它生活,这样只会被人瞧不起而已,而且,音乐一定会被政治和战争利用。”

“你改名字了吗?”

“继续用罗马尼亚的名字也太不方便,有一天,父亲说日本有有工作机会,于是带我去了日本,但是当时父亲的演奏已经很差,酒精让他的手指无法动弹,就算当街头艺人。也是程度最差的。当时我已经弹得相当不错,但父亲坚决不让我跟他一起演奏,因为他非常讨厌演奏家的工作,不像让儿子也成为演奏家。”

“我们走遍日本各大都市演奏。当我们到了九州这个地方的时候,在四处都种田的乡村里,有一家叫做立花食品模型研究所的小公司,做的是装饰在餐厅展示柜里的食物模型,我完全被这些模型的真实感吸引住了,着实让我惊艳不已。这么美好的东西,我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看过,这就是我想做的,当然,这么精良的视频模型技术,当时还没有传入菲律宾。

“以前的食品模型都是用蜡做的,我曾经看过,但是我一点也不动心。我那次之所以会被吸引,是因为当时刚好是用聚氯乙烯取代蜡的时代,把矽胶淋在食物上,矽胶凝固之后,把真的食物拿出来丢掉,接着在完成的模型里倒进聚氯乙烯,凝固了之后再拿出来上色,有时还会用火炉将模型实际加热。这样做出来的模型,和蜡做的不一样,非常逼真,强烈地感动了我。如此完成的模型与实物完全无法区分;尤其是牛排,有肥肉的烤肉,逼真得几可乱真,不止外观,触摸起来也像,因为它很柔软,好像真的可以吃的样子。

“我告诉父亲,决定留在九州,到立花食品模型上班,因为我没有签证,无法成为正式员工。我请他们让我以长期进修的身份,在公司包吃包住一年,从基础开始学习制造的模型的技术。

“当时视频模型的黎明期,还出于实验、摸索、技术开发的时代。在真的食物上该淋什么下去套模,要在凝固的聚氯乙烯上色,该用什么涂料才好?聚氯乙烯本身就是透明的,很难上色;于是大家都有样学样,照理论做。首先,必须让聚氯乙烯本身变成不透明,才能上色;如果是饮料的模型,则必须维持透明;肉和鱼是白色的,需要很多白色涂料;肉,蔬菜,基本色是完全不同的。我和师傅一起开发各种技术,最后连啤酒的泡沫,蛋糕上的慕斯,都下工夫做得很细嫩,真的很有意思。我想他们雇用我,绝对没有亏本。

“带着这个技术,我回菲律宾开公司,赚大钱。我拼命工作,公司渐渐扩大,刚好碰到几次不错的机会,我收购餐厅,不知不觉就扩大成百货公司了。这时候我父亲过世,他死在我买来让他养病、位在民都洛马的房子里。那撞房子在海边,有西班牙式的庭院,是一间相当不错的

房子。父亲在那里终老,是我小小的安慰。

“但是在马尼拉白手起家的我,终究还是失败了。现在我还在想,如果只做橱窗展示就好了,如果尽量不要开餐厅就好了。女性服饰、女用内衣、食品、厨房用品,根本不必去经营这些我不懂又没兴趣的东西,我又没老婆,最后客人都不上门了。不过说到经营餐饮业,嗯,我想还是要看种族,像意大利人就很在行,餐厅里的菜色总是变化很快,客人也不太注重食品模型,到头来,是我自己跟不上时代潮流。

“就在这时候,我在西班牙企业家的聚会中认识了弗兰哥·塞拉诺。他吹嘘自己是学者,但其实是个很让人讨厌的人,还有人说他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和女人,不过,弗兰哥的小提琴和钢琴都弹得很好,而且和我一样,他也想在菲律宾创业,所以想要结交在菲律宾生活很久的白人朋友。他和我都有在欧洲流浪的经验,他是捷克人,我是罗马尼亚人,感觉很亲近,所以我决定和他做朋友。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错误。

“透过弗兰哥,我认识了艾刚·马卡特。我在民都洛马的房子,就在美国人村落的附近,我们可以常跑去找他们聊天。因为艾刚是学生物的,对他而言,美国学者的想法不受拘束,天马行空,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有趣。

“艾刚是非常可爱的家伙,我把他当儿子看待,他的求知欲太强了,所以才会受到弗兰哥吸引,只要谈论新的学问,他就眼珠子发亮,听得入神。他受伤后,记忆也没有了,还因为酗酒,被送进外国人的游民设施里安置。我实在无法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所以当我要回欧洲时,就把他带回到瑞典了,我想,有记忆障碍的人,在自己的祖国总比漂流异乡好。

“但是,当我结束短暂的旅行,回到赫尔辛堡时,发现他还是过着很凄惨的日子。所以我申请到政府的补助,加上我剩下的全部财产,在斯德哥尔摩办了一家重度酒精成瘾患者的更生医院,收留了他,而我也一直都过着单身生活,因为我不想有家庭,我从小看着父亲的痛苦长大,换个角度想,我也了解人母的辛酸。我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么小的孩子,也许他们就不会那么苦。

“再说,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像我一样拥有罗姆血统的女子共组家庭。我当然喜欢亚洲人,但是没有出现让我有恋爱感觉的女人,只比欧洲人更喜欢一点而已。然而苪娜丝不一样;我曾想过,如果和她在一起应该也很好。她有所有南方女子特有的奔放和开朗,而且能歌善舞,我认为她拥有与罗姆女子相似的热情。我对她有好感,老实说,我身上的罗姆血液开始骚动。我想会欧洲大陆,所以到处寻找一辈子的伴侣。我希望能找到和我同种、同体质的女人,却事与愿违。

“可能是我对经营不够热衷,估错时代潮流,加上越战结束以及流通模式瞬息万变,巴拉旺百货公司转眼就经营不下去了。而我一直没有绝对要重振公司的热情,总绝对该把公司卖掉了,因此,我主动开口要卖给弗兰哥。弗兰哥想在菲律宾做生意,但是百货公司和他想做的行业不一样。所以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放弃,想去找其他买主,但是没有买主愿意以我想的条件买下来。在我将近绝望的时候,弗兰哥主动再找我,他说可以想我收购;但是有一个条件。我问他什么条件,他说要连苪娜丝也一起卖给他,这就是条件。

“我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实在是太笨了。一方面我察觉到苪娜丝的内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原本一直以为原因是弗兰哥,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让她跟了弗兰哥也好,况且,当时肯依照我想的条件收购巴拉旺的人,也只有弗兰哥而已。但是随着时间经过,我才渐渐了解情况。让苪娜丝的心离开我的,不是弗兰哥,而是因为她爱上了艾刚。

“而且,弗兰哥想做的事业,是义手、义脚等辅助器材研究开发厂商。当时因为越战,断手断脚的人很多,虽然说越战结束了,但是战火并没有因此而消失。首先是柬埔寨的内战,其次非洲、以色列、中东等地,战况都在持续扩大;弗兰哥已经料想到这样的情况,而且开发辅助器材与他本身的研究领域相符,所以才打算投身这个事业。

“这件事本身倒无所谓,要做什么研究或事业,都是弗兰哥的自由。而且如果他的义手、义脚对受伤的人有用,这样帮助别人也很有意义。然而,弗兰哥的计划没这么单纯。那个恶魔所注意、所感兴趣的是苪娜丝,因为她没有右手。她和她母亲以前出过车祸,所以从小就没右手。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活着的祖父是她唯一的亲人,但过没多久也死了,于是苪娜丝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在菲律宾孑然一身。如果能够把她当作情妇,照顾她的生活,弗兰哥就能像对待白老鼠一样把她的生死掌握在手中;她孤独无依的处境,也是引起弗兰哥兴趣的原因之一。

“弗兰哥简直就像从中世纪黑暗时代复活的男人;也像有希特勒当靠山的疯狂科学家;又像取得犹太教神秘魔法的狂人;好似以前在布拉格那个万家争鸣的时代。那个家伙对苪娜丝有兴趣,我原先以为那是男女的情感,但其实不然。他不但不把她当女人看,更不把她当人看;弗兰哥根本就把她当场动物,实验用的动物,她没有右手,于是弗兰哥说,如果再加上没有右脚的话,她的左脑迟早会变得具有特殊功能,他还说对实验而言,这是极为有趣的事情。他也说了为了这种人,他已经设计好了义脚,只差没有试用而已。

“因此,他想找时间带她到柬埔寨,假装成卷入战争,打算看段她的右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对待从路边捡回来的野狗一样冷酷无情,连砍断的位置都告诉我了,后来,弗兰哥大概是想把苪娜丝陷害成杀死我的凶手,才会改变了计划。总之一叶知秋,弗兰哥对苪娜丝的想法就是这样,完全没把她当人看。

“现在听到这种事情,也许你们都无法相信吧,大概会觉得宾主太夸张了;但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经常有许多断手断脚的人从越南运送过来,那些事、那些情景对当时的人来说是再真实不过了。邻国从太平洋战争一直到进入七零年代都持续战乱,你们相信吗?打了将近四十年的战争,也难怪大家都完全觉得不正常了。

“战争,一定会吸引恶魔过来;而那些靠战争赚钱的人,耳边总是不断有恶魔魅惑的低语,弗兰哥就是最典型的。他的义手、义脚计划,不只是为了失去手脚的人,那是次要的,并不是那家伙真正的目的,他主要的目的是砍断别人的手脚,拷问战俘,砍断他们的手脚才是重点,手脚砍断后,立刻装上他制造的义手和义脚,换句话说,他是为了放心大胆地砍断手脚,才制造义手和义脚的,所以,他不是配合失去手脚的人,制造适合他们的义肢;而是配合已经完成的义脚、去砍断别人的脚,所以事先想好几个合理的砍断部位,的确,如果是这种拷问的话,也许很有效。但是会想出这种事的人,也只有恶魔吧。对于苪娜丝,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

“我怕得全身颤抖,同时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但是现在已经不能把买卖契约变回白纸了,要让这个计划终止,除了杀死弗兰哥,别无他法。光是让苪娜丝一个人逃走没有用,疯狂的弗兰哥迟早会想出下一个计划,再下一个计划,并且冷静地彻底执行;这就是他的为人,所以我决定杀死恶魔,我想出的计划是……”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洁,迅速举起右手。

“停!”他说,然后转向艾刚,问:“马卡特先生,你怎么了吗?”

在这个声音的催促下,一看艾刚,他的眼睛闪亮着前所未见的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啊,……”他低声地说:“这首曲子,我常听劳洛演奏。然后苪娜丝会配合小提琴跳舞,左手抓住裙摆,一直转圈圈。”

“对,没错,艾刚,你想起来了?”苪娜丝激动地叫声,从远方传过来。

“啊,苪娜丝,卤肉,是卤肉,还有一道菜,绞肉和茄子还有蛋……”

“蛋包茄子!”

“对了!我最喜欢吃这道菜,我总是边吃边问你,可不可以一辈子天天做给我吃?那是我认真求婚时说过的。”

“对,没错,艾刚,你想起来了呀?”

“我想起来了。苏绿海的颜色也想起来了,我抱着你,对你说过好几次,我想要在这么漂亮的地方过一辈子。”

“对,没错,艾刚,你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苪娜丝,你在监狱吗?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啊,苪娜丝,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艾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医生?我想就苪娜丝啊。”

“你记得他吗,马卡特先生?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直和你在八打雁街上喝酒的劳洛·李吉尔先生。”

艾刚转过头,一直盯着劳洛。

“我老了吗?艾刚。”劳洛,不,莫德凡·修特问。

“啊,劳洛,好久不见了……”说完后,艾刚站起来走近劳洛,两人紧紧地拥抱。

分开后,劳洛说:“你终于回来了?艾刚,欢迎你回来!你骑着神奇之马回来了。”

“是啊,托你那首曲子的福。”

“其实我们天天见面,艾刚。我非常担心你。我虽然已经这个老了,但还没死。来,我们一起把你太太救出来。”

洁从旁边插话:“请你记起一月二十四日晚上看到的事情,马卡特先生。你跟在劳洛后面,走进劳洛的办公室。穿过办公桌,打开会客室的门走进去。那里有什么东西?”

艾刚坐回椅子,一直想,然后说:“劳洛大叫出声,我一看,卡兰,不,弗兰哥·塞拉诺睡在沙发上,是仰躺着的。房间里很暗,但从窗户进来的霓虹灯,把塞拉诺先生的脸照得很清楚。他好像睡着了,但是西装的下面看得到的白衬衫,是鲜红色的,西装上开了小洞。劳洛弯下腰,用手指摸西装的洞,说是血。”

“艾刚……”

劳洛想说话,洁立刻举起右手,制止他:“嘘,马卡特先生,你继续说。”

“我感到头晕,站不稳,想吐,也许是喝太多酒了。塞拉诺先生被枪杀,已经死了,他从衣索匹亚开始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当我想到这里,我就蹲下来想吐……哎,不行,我现在好像也想吐了。医生,厕所在哪里?”

“那个门出去就是……”

“好,没事了……大概不要紧了,只是刚刚很不舒服。”

“你还好吗?艾刚?”苪娜丝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哦,苪娜丝,我没事,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

“马卡特先生,如果想救席皮特小姐的话,你得加把劲,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我想还不到八点。”

“李吉尔先生是一开始就去摸弹孔了吗?”

艾刚听了,一直努力想,接着说:“啊,不,不是,他一开始是靠近塞拉诺先生的尸体,摇晃他的上半身,然后再拍打他的脸颊。”

“对,于是脸颊的肉就微微颤动吗?”

“洁,为什么连这种事也问?”我问。

洁没回答,用手比了比《重返橘子共和国》那本书,接着说:“然后呢?马卡特先生。”

“然后他再用手摸摸西装上的弹孔说,是血。”

“李吉尔先生说的?”

“是的。”

“嗯,这是相当重要的事,马卡特先生。”洁说。

“是。”

“塞拉诺先生的胸部,被枪开的洞,有几个?”

艾刚又一直回想,然后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已经相当醉了。”

“嗯,说得也是。”洁好像觉得有点可惜,继续问:“那么,墙上的小提琴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有没有断成两半?”

艾刚看着虚空,然后说:“不,没有。”

“你是说小提琴没坏,还挂在墙壁上?”

“是的。”

于是洁很满意地连点好几下头,说:“很好,马卡特先生,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当我正要打电话时,大地震发生了。一开始就是轰的一声,脚下突然涌起很大的震动,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大地响起很可怕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惊人的天摇地动。房子摇晃得很厉害,到处传来玻璃碎声、陶瓷碎裂声,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剥落的噼啪声,一定是墙壁的瓷砖剥落了,然后人的惨叫、哀号,车子互撞的刺耳声音,同时一起传出来。然后,房间突然变暗了。”

“停电了吗?”

“不,我想没有停电,至少杰生大楼没有马上停电。之所以会变暗,是因为窗外扬起的灰尘的缘故。灰尘把外面大马路的霓虹灯、街灯都遮蔽了;我看了一眼窗外,厚厚的灰尘让外面一片漆黑。”

嗯,摇晃大概持续了多久?”

“感觉满久的,大概有十秒左右吧……我没法站着,就慢慢蹲下去,总之,摇晃的很厉害。”

“当时,在那个强烈的摇晃中,你看到了什么?”

艾刚听了,慢慢抱着头,然后发出一阵呻吟,说:“不可置信的东西。”

“是什么?”

但艾刚只是一直低着头。

“说出来会比较舒服,马卡特先生,闷在心里不好。”

“塞拉诺的头,就在我的眼前,慢慢地往后转。然后,后脑勺转到前面来,接着头部从肩膀脱离,咚地掉到地上。刹那间,这件离谱的事让我失去了意识,那是噩梦一场。”

“真的又发出声音吗?”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但也许只是错觉。”

“因我周围很嘈杂吧?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眼前滚,在地上滚动……”

“塞拉诺的头?”

“对,是的。那种东西就在眼前,我觉得自己能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到哪里?”

“咦?”

“头滚到了哪里?”

“房间中央,有一张像这样的桌子,滚到桌脚旁边。”

“碰到桌脚才停下来吗?”

“是的。”

“你吓到了吧?”

“简直吓破胆了。”

“嗯,然后呢?”

“我想打电话报警,因为地震的摇晃已经过去了。”

“房间里没开灯吗?”

“没开。因为窗外不再烟尘弥漫,还有隐约的亮光透进房里。”

“房间里有电话吗?”

“不,店还在隔壁房间的办公室。”

“嗯,然后呢?”

“我想去隔壁房间打电话,但是劳洛说也许有凶手的指纹留下来,叫我不要碰比较好。而且,因为刚刚的地震,电话大概也不通了吧?”

“原来如此。然后你怎么做?”

“我说那我就走路去报警,劳洛也说这样也好。但是他看我魂不守舍的,就问我是不是在担心芮娜丝?”

“嗯,然后呢?”

“我为这件可怕的事惊慌失措,吓得魂飞魄散,但还有部分原因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被劳洛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确实是为了芮娜丝。我非常担心芮娜丝,简直坐立难安。她只有一只手,又和老年人一起住,玩意房子倒了,也许无法自救。就算房子没事,一个女人一定很无助。我担心得要命。”

“谢谢你,艾刚。”芮娜丝透过电话说。

“于是劳洛对我说,你去找芮娜丝好了,这里我自己来想办法。我会走路去报警,你别担心,快去看芮娜丝。因此我就赶快跑出去,跑到芮娜丝家。”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很清楚了。再来就接到刚刚芮娜丝说的地方了。”

“是的,医生。”芮娜丝的声音说。

“这就是目击者消失的的原因,目击者已经没办法重回现场了。因为他和塞拉诺家外面的楼梯一起掉到悬崖下的岩石上,身受重伤。另一方面,席皮特小姐因为太急于想救马卡特先生,一时慌乱才开枪攻击刑警,然后引出遭到警官还击、受伤,也无法自由行动。

“修特方先生,对你来说。目击者不回来对你比较有利。原因是为了对意想不到的事故进行掩饰作业,你需要时间。而且,一旦进行了掩饰的工作,马卡特先生目击弗兰哥尸体的时间,就算之后发生了地震,和你去报警的时间,两者也会有很大的落差。”

修特方院长默默点点头。

“对警察来说,他们也不需要目击者了,你的不在场证明,也不需要有人证实。因为凶手迅速出现,也被逮捕了,因此你改变了说词。于是你说只有你一个人单独发现弗兰哥的尸体,而且还把发现时间往后挪了一点。杀人的时间是八点不到,而你带艾刚去现场查看的时间更早。但是你决定把发现时间改成九点多。而且你把头颅掉下来,说成是地震发生前,你用手去摇晃的结果,并不是地震造成的。”

院长又点点头。

“这个原因,大概是因为你不想把头颅掉下来说成是意外。你想让它成为虚构的凶手的意图。”

“嗯。”院长忠于出声。

“其实那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极有可能是你犯下的失误。然而这件事如果被发现,真相可能因此曝光。”

院长又点点头。

“马卡特先生掉到悬崖下的岩石上,两边肩胛骨都有粉碎性骨折。如果真的是这样,上市应该更严重,可能连后脑、背部、骨盘都受伤了。那里是改变的岩岸,对吧?席皮特小姐?”

“是的,从大马路很难发现,所以我才会很担心。”芮娜丝说。

“但是,从海上不久很容易看到了吗?”

“说得也是。”

“楼梯塌陷,人掉到岩石上的话,可能被经过的船只发现,把他救起来的。”

“我想一定是这样,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然后就他的人,把他送到有日本医生的医院,紧急开刀,在他背上装了当时还在试作阶段的人工骨头,这一连串的事情,理论上都说得通了。后来马卡特先生虽然伤势痊愈,却出现了记忆障碍。修特方先生,这是很好的转机,同时你也很幸运地逃过这场浩劫。现场只剩你一个人,你可以慢慢花时间思考事情的应对和处理。”

“说得也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没那么悠哉,因为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意料。我感到惊慌失措,也觉得我失败了。”

“失败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把弗兰哥的手枪放回他的办公室。既然子弹留在墙壁上,干脆把强放在地上就好了。”

“但是,这样的话……”

“对,这把枪又被你拿错了,因此才会让芮娜丝背负杀人罪名。凶手突然出现,你的不在场证明不再是问题,因此,你辛苦制造的艾刚这个目击者也变得不需要了。你全身而退,所以可以说没有失败,只是制造了一个冤枉受罪的人。”

“唉,是啊,所以还是失败了,医生你说得没错。”

“不,我被抓是因为我开枪打警察。”芮娜丝说。

“芮娜丝,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多了。”

“那你当时知道弗兰哥在加班吗?”洁问。

“我知道。当时他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为了和巴拉旺百货公司的客户交涉,他必须加班。因为我很熟悉百货公司的业务内容,所以我也很清楚他必须到深夜还独自待在办公室。”

“洁,你说辛苦制造的目击者,这是怎么回事?是指修特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吧?为什么制造目击者会和他的不在场证明有关?”我问。

“凶手要让马卡特先生扮演的最重要角色,并不是让他看到弗兰哥被枪杀的尸体,而是要证明在发现尸体前,他和修特方先生已经一起连喝了好几个小时的酒。这才是目的。”

“嗯,然后呢?”

“修特方先生从黄昏就一直和马卡特先生在一起,从没离开过,一直到八点前还一起发现弗兰哥的尸体。这么一来,修特方当然就没有嫌疑了,不是吗?”

“当然是。”我说。

“弗兰哥的死亡时间,推估是在七点和八点之间。但是修特方先生从六点多就一刻也没离开过,一直和马卡特先生在一起,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

“对,当然是这样。错了吗?”我接着问:“难道是修特方先生杀了弗兰哥?”

“到底怎么样呢?总之,海利西,跟你讲也没用,要出庭的人又不是你。马卡特先生,这个问题你怎么解释?”

“你要我解开谜题?”

“对,你才是当事者。而且如果你想就席皮特小姐,你必须连事情背后的真相都要有准确的了解才行。”

“你是说是谁、用什么方法杀了塞拉诺先生吗?”

“对。你要了解,这个案子究竟隐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机关。”

“第一,我不是凶手。”艾刚说。

“嗯。”

“因为我是当事者,我知道自己没有杀人。”

“嗯,所以呢?”

“李吉尔,不,修特方先生也没有杀人。因为他从黄昏开始一直都跟我在一起,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我。”

“嗯,但是,马卡特先生,这么一来就没有凶手了。席皮特小姐也没有杀人。”

“我没有开枪打他。”芮娜丝说。于是房间一片沉默。

“那么,这么一来……人到底是谁杀的?”

“这里面有提示,”洁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拿在手上,继续说:“一切都在你写的这本故事书里。解开谜题的钥匙,确实在这里。”

艾刚还是保持沉默。

于是洁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再往前翻了几页,说:“这是非常简单,也显而易见的。这里这么写着,我要念了哦:‘因为荷西爷爷这么说,我看了墙上的小提琴。小提琴依然好端端地挂在墙壁上。’怎么样?”

“对,就是你刚刚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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