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樱树下。那个人……应该用“女子”来形容,还是用“少女”来形容比较恰当呢?不,话说回来,她真的是“人”吗?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犹如提早绽放的樱花精灵。也许是因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现,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脸颊与肌肤的色泽,与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红色相互映衬,只有衣带颜色较深,绳结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樱树枝楹。就像樱树弯下腰并伸长树枝,想要轻柔地拥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风吹送下,她缓缓从樱树上飘降。轻柔无声,轻盈犹胜鸿毛。

她留着一头与肩切齐的秀发。每当河风吹送,樱枝摇曳,秀发随之飘扬,照向她秀发的晨光也跟着耀动。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侧脸面向笙之介,伸长雪白的颈项仰望樱树,樱枝正欢喜地颤动着身子,沙沙作响。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着笑意。浏海同样在眉毛上方切齐,每当风吹起她的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额。与其他景象相比,眼前这一幕格外关键。当笙之介想到“啊,额头”时,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樱花精灵或仙女,应该不会有这种额头。她可爱的凸额头与“美”显得很不协调。

笙之介一时忍不住而笑起来。

声音应该不大。此外,他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但对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转头望向笙之介,双目圆睁。那株樱树位于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势倾斜,不易站稳。女子忘了身处的情况,猛然转身……

——危险!

才闪过这个念头,对方已失足,重重一个踉跄。她挥动着双手想抓住樱树树干,但没能构着,重重跌一跤。脚下一阵慌乱,和服下摆往上翻动,露出膝盖。

这时笙之介又是怎么做呢?

他碰的一声关上纸门。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活像一只翻面的壁虎,背部贴着紧闭的纸门。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他睁大双眼,眼珠子几欲掉出来。

有人看了或许会纳闷,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不是应该跳向晒衣场,前往相助才对吗?又不是距离遥远,而且这样躲起来也太缺乏爱心了。

但笙之介觉得不该看。他对天发誓,他真的是这么想。他不光是转过身,还马上用单手遮住眼睛。他全身僵硬一会,静静等候急促的心跳平息。等候半晌才战战兢兢地行动。他双手搭向纸门外缘,轻轻拉开,小心翼翼露出双眼窥望。

樱树下空无一人。

一眨眼工夫,初春的朝阳缓缓升起,天光渐明,照向开一成的樱花。

笙之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

——古桥先生。

有人在叫唤。

“古桥先生。”

有人急促地戳着他的肩膀。

“快起来啊。你睡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又有人又戳又摇他的肩膀,笙之介的脑袋往前垂落,额头撞向某个东西。他大吃一惊醒来。

“咦?”猛然回神,发现正对着面向晒衣场的纸门。纸门紧闭,所以他额头撞向纸门。

“你终于醒啦。”

耳边响起响如洪钟的粗犷嗓音,原来是管理人勘右卫门。他半蹲在笙之介身旁,一如往常穿着直条纹和服,披上同样花色的短外罩,鲜艳的红色短外罩衣绳特别长。阿秀告诉笙之介,他这是在模仿札差。因为在江户町,说到侠客,人们首先想到的就属札差了。

“富勘先生?”

“没错,是我。早安。”

笙之介频频眨眼,顺手摩娑自己的脸。好困。

“我在这里睡着了?”

“是啊。你打瞌睡的功力堪称一绝。真是好本事。干脆收钱供人参观如何?”

富勘出言挖苦一番后在书桌旁一屁股坐下。

“你熬夜工作啊?”桌上摆着刚完成的八百善起绘。富勘像在看什么违禁品般仔细端详。

“是的……这是八百善。”

“那家料理店?”

是的。笙之介应道,富勘将高挺的鼻头凑向起绘。他头发稀疏,太一都称呼他“秃头勘”,不过他轮廓深邃,有一双浓眉,五官鲜明,这位管理人不光是长相凶恶,其实长得还算俊俏。拜此之赐,尽管如今年过五旬,在花街柳巷还是很吃得开。他短外罩的衣绳特别长,听说和女人有关,虽然也是多津婆婆说的,无法尽信,但感觉真是这么回事。

“就像玩具似的。”富勘移开脸,严肃地说道。“又是村田屋的工作吧?组装这种玩意儿会带来什么好处吗?”

“治兵卫先生好像打算拿来做生意。”

富勘板起脸孔。

“他这人也真伤脑筋,分不清玩乐与生意的差别。他这样子还有办法糊口,真是好命啊。”

笙之介再度眨眼。他摩娑下巴,摸到胡须,脸也很油腻,这才想到,对,昨晚熬夜赶工。笙之介遗传自父亲宗左右卫门,胡子稀疏。大哥胜之介就不同了,他刮完胡子还是会留下一片青皮。

“不过,古桥先生。”

富勘严峻地注视着用手指把玩稀疏胡须的笙之介。

“你和治兵卫先生不一样。你好歹也算是位武士,一直陪他搞这种名堂,不太妥当吧?”

武士一词由富勘口中说出,总觉得有点轻视的意味,莫非这是笙之介个人的偏见?

“您说的是。”

一早就遭人训斥,而且还抬眼望着对方,当真窝囊。

“对了,富勘先生,您一早来找我,有何贵干?”

如果是房租,笙之介早按时在初一缴纳。但此时的笙之介还没完全清醒,他想着应该缴纳了吧?一时间脑袋不太灵光。他摩娑着脸,想让自己清醒,顺便打几个喷嚏。

“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一早去泡个澡,暖暖身子如何?顺便洗去一身的污秽。”

东谷大人有事找你。富勘说道。

“今天一早,他派人跟我传话。要我转告你一句,老时间,老地点。”

听闻此言,笙之介顿时清醒许多。“感激不尽。还劳您跑这么一趟。”

“我是无所谓。既然东谷大人托我照顾你,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富勘霍然起身,拍拍直条纹和服的下摆。“希望会是好消息。你的亲人们都在藩国等你。”

“嗯,可能吧。”

“你还真靠不住啊,这也算是一绝了。”

富勘本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打住。可能是他想到尽管笙之介是个很不像样的武士,但他在这间长屋里是唯一不会迟缴房租的房客。富勘离去后,笙之介独自一人,他侧着头回身而望,倒抽一口气,缓缓打开纸门。

不论是河面、晒衣场,还是河畔的樱树,全都笼罩在艳阳中。看来今天会是暖和的日子。樱花的花苞陡然绽放不少,一口气开了三成。

老早就开始工作的长屋住户声此起彼落。阿秀好像在说些什么。那我出门了——这个声音应该是辰吉。走出木门外不远,有一座稻荷神社,有人合掌拍手,拉响铃当。有些孩子出门工作,有些前往私塾,一早便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啊,笙先生,早啊。”

隔壁的阿鹿捧着一个大木桶到晒衣场。她洗完衣物,准备要晾晒。大家还真是早起。阿鹿和鹿藏这对夫妻是菜贩。像这种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鹿藏应该老早就出门做生意。阿鹿则将她先生采买回来的蔬菜作成酱菜,四处叫卖,因此早上不必那么早出门。

“昨晚您到半夜都还亮着灯呢。笙先生真是热心求学。”

这对夫妇说话带有些许口音,讲话时语尾会拉长。太一说,他们是卖菜的,用这种口吻还行,但如果是卖鱼的,鱼早发臭了。他们就是一派悠闲,令人看了焦急的好人。夫妻俩认为以抄写书本营生的笙之介学富五车,相当敬重他。

“昨晚不小心熬夜。”

“真了不起。不过这样伤身哦。”

看到阿鹿的笑脸,笙之介猛然想起刚才他完全没想到的一件事。

“阿鹿姐,你可曾在这附近……”

见过一位留着切发的女子?笙之介本想如此询问,但旋即心念一转:这应该是我作梦,我后来靠着纸门睡着了。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打开纸门往外望,发现那名女子呢?完全想不透。这应该是梦境一场?

不论是在他的藩国还是江户市内,不结发髻的人就只有因年幼而头发尚未长齐的孩童或病人。但是病人即使没结发髻,一般也留长发,不会像那样切齐发尾。笙之介目前的人生中尚未见过留着这种发型的男女。

不过,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在真实世界中从未见过的事物,怎么会出现在梦中?

话问到一半,笙之介抿上嘴,阿鹿见状,露出纳闷的神情。此时她将鹿藏的兜裆布拿在手上,用力拉长绷紧。

“不,没事。抱歉。”

阿鹿将兜裆布挂向竹竿后,笑着唤道“笙先生、笙先生,你的这里还有这里……”阿鹿单手拍着脸颊。“留有印痕。笙先生,你昨晚熬夜累了,靠着某个东西就睡了吧?”

求学问要是不懂适可而止,有碍健康哦。在阿鹿的关心下,笙之介深感难为情,急忙躲起来。

所谓的老时间,指的是午时,而老地点则是池之端的河船宿屋“川扇”。

至于“东谷大人”,是捣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此事应该连里江也不知道。笙之介是听坂崎亲口说才得知。坂崎重秀有写“落首”的嗜好,别号“东谷”。人称二心斋东谷。

这称号以音读念起来颇具格调,字面意思看起来也很正经,不过如果是捣根人看了,肯定捧腹大笑。因为捣根藩城下的花街位于市街东侧的谷地,东谷便是这处花街巷柳的暗号。至于二心,就如同字面含意,表示别有二心、花心,所以“二心斋东谷”是指花街柳巷的花心汉。

不过要深入解读也不是不行。因为“二心”也有另一个含意,那就是存有一颗想背叛同伴或主君的心。话说回来,捣根藩虽然是小藩,但担任江户留守居的重臣,实在不应该创作落首。因为落首常带对幕府阁员和将军的批评、责难以及揶揄。

然而,坂崎重秀毫不在乎。

“老叫我坂崎大人、坂崎大人,叫得我肩膀都硬了。你就和我那些落首同伴一样,称呼我东谷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尽管这是别号,但直呼名讳,还是不免踌躇再三,于是笙之介反问:

“称二心斋大人可以吗?”

“这样听起来活像是名妖术师。”不知道他在嫌弃什么,似乎对此相当排斥。“我打算再过一阵子要更改别号。你也替我想个名字。”

他脸上不显一丝紧张之色。

川扇是随处可见的河船宿屋,在池之端林立的众多店家中毫不起眼。除了提供不忍池捕获的河鱼料理,还会应顾客要求出船提供河钓服务。东谷偶尔会坐上小船,在运河或池边垂钓。

里江意外来访月祥馆的三天后,佐伯老师将笙之介唤去,正式命他前往江户办事。办事的内容是要采购几本书,以及代替老师拜访几位在江户的知己。

“我想你早知道了,这是对外公开的说词。这在名义上合情合理。不过你前往江户一事若引来众人的注意,就非明智之举。”

老师皱纹密布的脸上没有浮现苦笑。几年前他右眼染上白内障,眼瞳略显白浊。可能是这个缘故,很难看出老师眼中的神情。

“用不着跟新嶋家问候了。明日天明前,你一个人悄悄出发。此行要特别小心,加紧脚程,路上别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到江户只有两天的路程,但老师的口吻颇为严峻,接着又道出惊人之语。

“在江户,千万不能靠近藩邸。”

明明是去见留守居,却又不能靠近藩邸,不然该往哪儿好呢?

“我已接获坂崎大人的指示。”老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笙之介。“你抵达江户后,照信中的吩咐办。”

笙之介接过信,向老师行一礼后展信阅读。比起内容,上头豪迈,甚至放纵不羁的奔放笔迹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这是坂崎大人的笔迹。”这时不知为何,老师眼中眨起笑意。

“这字不错吧?充分表现出他的人品。”

“老师与坂崎大人熟识吗?”

笙之介不曾听闻此事,但佐伯老师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阿添替你备好外出服。一切都准备妥当,不过,你还是趁现在先检查一遍。”

后续的事你不必担心——老师这番话反而令笙之介不安。

“这样简直就像夜逃似的。”

本以为会引来一顿训斥或是嘲笑,但老师微微颔首,平淡地说道:

“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咦?笙之介瞠目。

“一切交由坂崎大人处理吧。”老师眨眨眼,露出些许踌躇。“坂崎大人似乎有什么打算。”

笙之介为之一惊,问道:“是什么样的打算呢?”

这个嘛……老师再度莞尔一笑。

“我只是派你这位助理书生办事罢了。”

书单上全是真的想买的书,而那几位知己,我很希望你去拜访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近况,并回报他们的情况。

“首先得花些时间找书,就算找到了,可能也因为价格昂贵而买不下手。该怎么处理就看你的才智了。这也是一种学习,你要牢记在心。”

当真是如堕五里雾中。

虽然那封信在江户时归还了,不过笙之介记得坂崎重秀的笔迹,那是难得一见的独特笔迹。

在当时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这个名称。信中指示他抵达江户时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来像三尾跃离水面的鲜活香鱼。

抵达江户后,笙之介这位乡下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栉比鳞次的河船宿屋中,经过一番东奔西走,终于找到川扇。挂灯上写着“川”字,与信中的笔迹如出一辙。因为他们交谊匪浅。坂崎重秀是这家店的座上宾。笙之介怀着诧异又懊恼的心情站着凝望挂灯。

“欢迎光临。”里头传来像天鹅绒般柔滑的声音。

“您是古桥笙之介大人吧?”

妾身是川扇的老板娘——眼前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纪与里江相仿,却有着脱俗之美,远非里江能比拟。她肤光胜雪,唇色红艳,头上梳着在捣根藩没见过的发髻。

这位老板娘叫梨枝,对笙之介来说,她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是解不开的谜。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赖川扇的帮助。

后来只解开那罕见发髻之谜。

过半年,笙之介与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渐混熟,梨枝替他解了这个谜。

——这叫作胜山髻。

听说是吉原名叫胜山的妓女梳的发型,在明历年间一度蔚为风潮。

——现在没人梳这种发型了,不过东谷大人情有独钟,所以我在东谷大人莅临时都会梳上这种发型。

“欢迎光临。”

今天笙之介同样前往川扇,他在拨开暖帘前,梨枝总会先发现他来而赶着前来恭迎,他也习惯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打扰了。”

“东谷大人在里头恭候。”

梨枝的胜山髻没绑缠头巾,仅缠着白发绳。她今天的发髻里插根与笙之介指长相当的小樱枝,上头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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