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拙劣的字。写的全是平假名,笔尖颤抖,墨汁四溅。每个字朝不同方向,排列很紊乱,当真是写得歪七扭八。

妓女常用这种歪七扭八的字写情书给恩客,但这封信就只有提到交办事项,完全不带任何情感,甚至感受不到那名企图威胁他们拿三百两黄金来赎回小姐的嫌犯,身上应有的骇人气势。

笙之介在治兵卫的带领下造访三河屋。抵达后,他旋即与老板重右卫门和老板娘胜枝会面,同意接下保镖的工作,接着马上请托他们夫妇——请让我看今天早上那封投信以及阿吉小姐平时起居的房间。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在阿吉小姐身旁服侍她的人。我一个人在场或许会造成不便,希望派店内的人在一旁见证。

笙之介此时在阿吉面向漂亮庭院的起居室里。栏间的雕刻以及纸门上的图案都别具雅趣,色彩鲜艳明亮,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笙之介坐在阿吉的书桌前,细看投信。

治兵卫盘起双臂伫立在庭院。刚才他在围绕庭院的桧木围墙及树丛前方的小木门一带来回查看。不论是阿吉还是其他人,一概都没在庭院留下足迹。治兵卫应该很不甘心。

在起居室入口处,坐着一位叫阿千的女侍,神情沮丧。她约莫三十出头,长着一张瘦脸,双肩和胸部都很单薄。她一直是阿吉的随身女侍,听说小姐还在襁褓时就负责照料她,阿吉与阿千的关系就像和田屋的和香与津多。难怪这两天来阿千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光是坐着也会想起小姐。无怪乎她泪眼婆娑,鼻涕直流。

笙之介并非锁定目标才特别请人带他到阿吉的起居室。这两天,三河屋的人们和治兵卫几乎翻递家里每一寸土地,他不认为还能找到线索。不过,亲自到阿吉失踪前的居所,或许能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到底会有什么呢?

笙之介想起来了。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切腹时所待的起居室。

父亲与母亲里江老早就分房睡。不知是父亲要分房,还是母亲把父亲赶出去。可能是后者。因此,身为一家之主的古桥宗左右卫门,他的起居室是东北方一座小房间,可望见他用心耕种的那亩田。这亩田理应该在南边耕作,但里江绝不允许。

父亲就在那亩田的角落切腹。竟然不是在庭院前,而是在田里的角落——大哥胜之介很引以为耻,但笙之介认为,目送父亲走完人生终点的是亲手栽种的作物,他略感安慰。

那一夜,笙之介得知有不祥之事发生而冲进房时,脸颊感受到盈满父亲起居室里的冰冷夜气。那股寒意几欲渗进眼中。即便一切都结束,运走父亲的亡骸,地上的血痕也擦除干净,起居室内的寒气还是挥之不去。尽管艳阳高照,外头风和日丽,房内还是滞留着冰冷的夜气。

——这里留有爹的绝望。

笙之介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因此离开住处,交由母亲的娘家新嶋家看管前,常到父亲的起居室独坐其中,心中如此思忖。

——只有这个房间知道爹的悲伤。

此外没人知道。母亲和大哥不想知道,笙之介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现在难道不能像那时一样吗?有没有办法从阿吉待过的房里找出从这里消失的阿吉所留下的残存情感呢?如果阿吉强行被人带走,应该能从房里看出强烈的恐惧。应该会残留这种情感。如果阿吉因为某个原因(就算是被骗也一样)而抛下家和父母,自行离去,这里应该会留下阿吉心中的纠葛和犹豫。

——陌生人就感受不到这种情感吗?

这里窗明几净。

“笙兄,情况怎样?”

在治兵卫的叫唤下,笙之介眨眨眼抬起头。仔细将皱折拉平的那封信就在手中。

“好丑的字。”笙之介回答。

治兵卫用鼻孔哼一声,脱去屐鞋,规矩摆好后走进房间。

“我就说吧。很像小孩的字。”

“也许是用非惯用的另一只手写的。”

所以才会滴落墨汁,笔尖颤抖。

“信盒里有没有阿吉小姐写的字呢?”

“信盒里只有市村座春兴行的演员登场表。阿吉小姐好像不喜欢习字。她擅长三弦琴。”

层架上摆了好几本教本。

“可是我没看到三弦琴。”

治兵卫关上纸门,屈膝跪坐,点头应声“嗯”。

“昨天我从她师傅文字春女士那里听闻,三、四天前阿吉小姐在习琴时说她的琴弦松了,不太好弹,寄放在师傅那里,请常在师傅住处进出的琴匠修理。”

“现在还在那吗?”

治兵卫挑动炭球眉毛。“应该是。”

“最好确认一下。”

治兵卫狐疑地望着笙之介。

“不管再小的事,只要和平时不一样,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拜托您了。”

治兵卫站起身。“好、好,就照你说的去办。”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千小姐。”

在笙之介的叫唤下,颓丧的女侍吓了一跳。“是、是。”

“接下来我想试着模仿这封信上的文字。尽可能用到各种笔墨,也想换不同的纸来写,请将屋里的砚台、笔、墨、纸,全拿过来。谁有矢立也请借来一用。”治兵卫似乎有话想说,笙之介率先打断他。“治兵卫先生,你的矢立借用一下。这样就能增加一种毛笔。”

治兵卫板着脸,抽出插在衣带里的矢立递给他。

“请问……您模仿投信文字要做什么呢?”阿千战战兢兢地问。

“试着模仿上头的文字或许能了解写字者的心思。反正白天这段时间没其他事可做。”

原本大家都说好,既然不知道绑架阿吉的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偷观察三河屋,那在半夜交付那三百两黄金前应该小心为上,别做出太显眼的行动。因此前来帮忙的笙之介在和店主夫妇打过照面后暂时无事可做。

“是。”阿千有点纳闷,狐疑地望治兵卫一眼。治兵卫则很刻意地叹口气。

“这位古桥先生以誊写抄本为业,对于笔迹有独到的见解。”

“可是……光模仿别人的字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情吗?”

“我也不懂。但我听人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对此深有所感,想试试看。”

他指的是在加野屋的赏花宴中认识的代书屋老板井垣老先生。笙之介说明:

“井垣先生说过,笔迹的差异在于每个人眼睛不同。要是这世上有人能够完全模仿他人笔迹,那他就能配合要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

“这么说来,笙兄,你是想逆向操作,藉由模仿绑架犯的笔迹来拥有绑架犯的眼睛吗?”

“我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毕竟我不是三头六臂。不过,要是尽可能使用各种不同的笔墨,或许有帮助。”

这当然是真心话,笙之介并无虚言。他真的想试试看。但另一方面,这是一种障眼法。他其实有另一个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收集屋里所有笔墨,用来写信的笔墨也许混在其中。他深信这个可能性。笙之介深深觉得,家里一定有这起绑架案的内应。阿吉平空消失太玄了。就算对方巧妙骗她出家门,手段也太高明。他理解治兵卫的愤怒,但他还是觉得投信的事很可疑。

“我明白了。我马上收集。”

阿千摇摇晃晃起身离去后,治兵卫冷淡地说道:

“干脆请屋里的人写字,拿来和信做比对,你看这招怎样?”

光是向治兵卫借矢立还是瞒不过他。完全被他给看穿。尽管瞒不过治兵卫,但重点是绝不能让三河屋的人看穿,要是让内应起戒心就麻烦了。

“治兵卫先生,你可别生气。”

“笙兄真顽固。三河屋里没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想以店主的独生女当要胁,勒索店主。”

“我也希望这样。所以治兵卫先生,这件事请你一定要保密。”

治兵卫虽没答话,却沉着一张脸,就像在说“谁叫你这么多管闲事”,踩着重重步伐出房。不久,阿千抱着一个大托盆,里头摆满砚盒和矢立,并带着一名捧着册子和一叠纸的侍童。

“全都在这了……”连擤鼻子用的纸也在里头,当真是一板一眼。

“谢谢。”笙之介谢完,眉头紧锁的侍童低头行礼。

“大家都很替小姐担心。”阿千就像替侍童哭丧的脸解释般低语。

“我猜得出来。”但哭根本无法成事。笙之介马上俐落地着手计划。

“这大开纸的装订本是帐册吗?”

“是给顾客签名用的芳名录,帐册是这边的小本子。”

翻到背面一看,上头盖着胜文堂的印章。

“你们与胜文堂有往来吧。”

“是的。他们有位叫金太的伙计,每半个月会来小店一趟。”

笙之介将名字记在脑中,打算事后再询问六助。逐一确认每一个砚盒归谁所有,以及摆在店内或屋内何处。笙之介详实记录下来,将它们摆在榻榻米上。矢立也做同样处理。三河屋中,店主夫妇、掌柜和四名伙计都各自携带矢立。

“好气派的砚盒啊。应该很昂贵。”

客人用的砚盒上头都有金莳绘或螺钿工艺,价格不菲。相较之下,屋内的砚盒造型简朴,唯有重右卫门的砚盒盖上刻有精细的仁王像。

“在庆祝或婚宴的宴席上,我们会拿出华丽的砚盒,也会提供场地供客人办法会,这种时候会拿出纯黑漆的砚盒,您需要这种砚盒吗?”

“最近用过吗?”

“不,最近没有,都放在置物间里。”

“那就不用了。”

阿吉的红砚盒仍摆在桌上。它失去漆器光泽,连盒盖角落的涂漆都剥落下来。看来使用多年,相当老旧。毛笔和砚台不带半点湿气,墨壶里也没墨水。不管是谁写那封投信,应该都不会铤而走险使用阿吉的砚盒,一开始就可以屏除这个可能,不过砚盒年代久远,引起笙之介的好奇。它与客人的华丽砚盒摆在一起,质朴的模样更显眼。

“我听治兵卫先生说阿吉小姐不喜欢习字。毛笔是全新的,墨也完好如新,不过砚盒倒是年代久远。”

阿千再度直眨眼。“是老板娘给小姐的。”胜枝送给阿吉的。

“听说是老板娘嫁入门时从娘家带来的。”

“想必夫人很钟爱吧。”

当女儿到了习字年纪便以砚盒相赠。她送的不是发簪、和服、衣带,而是砚盒,这表示她个性一板一眼,从中看得出胜枝的性情及三河屋的家风。

“一直借用想必会带给各位困扰。我用完马上归还,我会再通知您一声。”

笙之介想趁机请阿千离开而故意这么说,但眼中含泪的女侍迟迟不走。

“古桥先生……”

“什么事?”

“模仿别人的笔迹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吗?”

阿千那双泛红的眼睛带有一丝不安,看起来不像对笙之介的说法感到怀疑或不安。

笙之介觉得有异。“怎么说好呢,我只是认为比起坐困愁城,这么做多少有帮助。”

这样啊——阿千颓然垂首,单薄的双肩垂落。笙之介决定进一步刺探。

“俗话说文如其人。我认为‘文’并非专指文章。一个人的字也表现出人品和心性,应该说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阿千悄声复诵,眼神游移。笙之介静静等候。

“其实小姐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习字。”

阿千就此松口。很好——笙之介在心中暗自点头。

“她约莫两年前开始讨厌习字。她之前都很认真地和老板娘学书法。”

“夫人亲自教小姐书法。”

“如果不是写得一手好字,根本无法做贷席的生意。店里常会写信给客人,像举办技艺发表会时,我们会承接请帖的制作和寄发。”

“不请代书帮忙吗?”

“我们店里一律自行处理。老板和老板娘亲自挥毫。贷席最重要的就是风格和格调,一旦层次降低,客人的水准跟着下降。老板常说,书信是店家格调的展现,我们不可能委由外人处理。”

正因为做的是出借场地的生意,所以店内必须具备相当的格调。文字会充分展现出格调,这是他们奉行的信念。

“这样的想法很令人敬佩。”

阿千缩着身子,她变得更怯缩,接着说道:“小姐是继承人,早晚得找一位适合的对象招赘,她将成为三河屋的老板娘。小姐也明白这点,她很认真学习,希望写得一手好字。”

“夫人是很严厉的老师吗?”

阿千低垂着头,微微颔首。“可是小姐从没忤逆她。她很了解自己的立场。”

阿吉并非被优渥环境宠坏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不光在习字上对小姐严格指导

。茶道、花道、跳舞,小姐当然也拜师学艺,不过回到家中,老板娘又成了小姐的老师。而这些技艺……”

和习字一样,阿吉从两年前开始深感排斥。

“小姐并不是突然排斥。应该说她的热情逐渐冷却,变得心不在焉。”

“可是,小姐不是喜欢三弦琴吗?”

阿千颔首,悄声说道。“只有三弦琴,她的喜好始终没变。可是老板娘说跳舞和三弦琴大致会就行了,希望她不要再学。”

“不同于茶道和花道,小姐对艺妓方面的才艺比较感兴趣对吧?”

可能是笙之介这句话接得很恰当,阿千继续悄声说:“大约一个月前,小姐没去上茶道课,反而跑去找文字春师傅,老板娘大为震怒,对小姐说——你想当艺妓吗?”

老板娘厉声训斥阿吉,最后演变成哭喊声不断的母女争吵。

“争吵过后,老板娘仍旧不想放松对小姐的管教。小姐虽然一度比较收敛,但学才艺时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尤其是习字,小姐明显退步许多,连我也看得出来。”

凌乱的文字,代表了内心的凌乱。

“小姐脸上失去笑容,常一个人望着庭院发呆,有时甚至眼眶泛泪。”

笙之介跟着压低声音询问。“像这种时候,阿吉小姐会对您诉说心中的想法吗?”

阿千按住泛泪的眼角,摇摇头。“我夹在她们母女中间,感到惴惴不安,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小姐个性好强,根本不会倚赖我。”

阿千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有话憋着而略显踌躇。话缠绕在笙之介的舌尖上,等着从口中吐出。另一方面,阿千的舌头则极力想把话吞回肚里。

“这么说来,阿吉小姐可以倚赖的另有其人喽?”

阿千默而不答。她咽口唾沫,喉头滑动。原本缠绕在她舌尖的东西咽了下去。

看来要她说出口没那么简单,那就再补上临门一脚。

“阿千小姐。”笙之介再度压低声音,微微移膝向前,朝阿千低语道:

“我来说说我的推测。如果说错了,请莫见怪。您要笑我也没关系,但请听我说。”

阿千眼中的不安愈来愈明显。

“您怀疑阿吉小姐不是遭人绑架,是她自己离家出走吧?”

阿千马上低下头,避开笙之介的视线。她慌忙拂开衣服下摆起身,猛然一个踉跄,单手撑地。“请、请恕我告退。”阿千逃出房,笙之介独自在阿吉的起居室。颜色、形状、款式全不同的砚盒包围他。接下来嘛……

就试试看吧。治兵卫先生,请你原谅——笙之介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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