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兵卫的恳求以及阿金的气势影响下,笙之介在夜里赶路,前往和田屋。

和田屋的和香与夫人前来相迎,两人见治兵卫与笙之介神情非比寻常,跟着感到不安。

“请暂时让笙先生在这里藏身一阵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或他本人说什么,都请不要让他离开。”听闻治兵卫的恳求后,两人脸色苍白。

“接下来我要见东谷大人。东谷大人下达指示前,请笙兄你一定要耐心等候,别轻举妄动。”

治兵卫急忙离去,笙之介到和香的起居室与她独处之前一直不发一语。

和香最近在和田屋里完全不戴头巾。今天打从她来迎接起便完全没遮掩面容。此时她也没有头巾遮掩,脸上蒙上愁云。

“我……”笙之介终于开口,视线转向和香。“我和东谷大人见面后就得马上返回藩内。就算东谷大人训斥我,不准我这么做,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明白了。”和香显得沉稳。“既然古桥先生您这么说,想必有您的原因。不管治兵卫先生怎么说,东谷大人怎么骂我,我也不会阻拦您。您就放手做吧。”

和香说完后双唇紧抿,紧盯着笙之介双眼,不再言语。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和香突然挪动双膝,准备起身。“先来准备一下,好让您随时都能启程。”

笙之介终究拗不过她。和香真的很好强。“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前因后果,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要是和香这样哭诉,笙之介反而比较轻松。

“和香小姐,你请坐。”接着他道出事情始末。

和香平静地仔细聆听。她在笙之介说完之前一动也不动。不时会有黑影摇晃,应该是座灯的灯火因门缝吹进的夜风而摇晃。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我以前……”和香的视线从笙之介脸上移开投向窗边,开口说道。

“我在认识古桥先生之前从治兵卫先生那里看过前任村田屋老板的抄本。”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籍。

“那是在五代将军纲吉公时代流传的书,叫《马的传言》。书中的马、山猪、乌鸦、麻雀,全像人一样会说话,还会开玩笑,不过书中鸟兽都比喻成将军或城里的大人物,当时列为禁书。”

村田屋连这种书都有,和香还读过。

“抄本上的字风格特异,与荒诞的内容极为相配,我印象深刻。”

——前任店主写的字可真有趣。

治兵卫听和香这么说也跟着笑了。

——这字的风格很怪对吧?

“所以……”和香悄声道。“古桥先生提到押込御免郎这个人写的读物时,您说誊写的人是村田屋的前任店主,笔迹工整秀丽,我当时便感到纳闷。”

我还以为自己搞错了——和香接着道。“我要是马上告诉您就好了。”

笙之介摇头道:“我就算听你这么说,应该不会觉得这多重要,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什么也看不出,例如治兵卫的另一面——还有我大哥真正的心思。

“我告诉您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助益,恐怕而还会惹恼您。”

和香仍旧像在低语般悄声说道。

“我认为治兵卫先生那样做,并不算有错。”

最后不是发挥效用了吗——和香道。

“可是,最后一样没带来任何改变。”

“怎么会没有呢。”明明就有——和香朗声道。“当事人不是到您面前吗?成为改变这整件事的契机。”长期以来找寻的人,终于找到了——

“古桥先生四处找寻的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确定他是否会如实坦言一切。就算我们展现强硬的态度威胁或拉拢他,他应该不会轻易屈服,或是乖乖听话吧?”

因为他是愤世嫉俗、坏心眼、做事全凭有不有趣来决定的人。

“他之所以主动报上名号,全是因为古桥先生您看过押込御免郎的书,并提出不同的意见。你戳中他的痛处。他才说你根本不懂人情世故。”

笙之介沉默着。

“看在这份上,您可以稍稍原谅治兵卫先生吗?拜托您了。”

和香手指撑地深深一鞠躬。她的切发如今几乎及肩,此时黑发垂落,完全遮掩住她的脸庞。

突然一滴泪水从和香的黑发下滴落,落在她的手背上。

笙之介为之瞠目。

“您一定很痛苦。我真的很同情令尊的遭遇。”和香低着头。“但我很担心您的安危。”

滴向手背的泪水闪烁珠光。

“我要回长屋。”

笙之介手按腰间的佩刀站起身。和香抬起脸,切发遮掩她右半边脸颊。

“我没理由躲藏。不管来者是何人,我都不怕。”

我就来恭候大驾吧,不过在那之前……

“我很庆幸遇见和香小姐您。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要为您的关照向您道谢。”

笙之介行礼后转身离去。他心想,我不是来这里请她让我藏身,我只是来见和香一面。

回长屋后又是一阵骚动。阿金眼泪直流,太一朝笙之介吼道“你为什么不乖乖待在那啊!”多津婆婆也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就连稳重的阿秀也慌了。

“今天才不会有刺客来呢。”笙之介对阿金和太一硬挤出笑容。“治兵卫先生太激动了,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忙。”

“刺、刺客?”

这可如何是好啊——阿金与阿秀惊声尖叫,笙之介背对她们不予理会,关上房门。

等候治兵卫这段时间,只能做这件事了。那就是拿出押込御免郎读物中最棘手的一本——那本读物内容既无趣又低俗,而且剧情荒腔走板,令笙之介伤透脑筋,一直留在身边修改。

他点亮油灯,重新审视那本书,秀丽的笔迹呈现眼前。书中那名被恶徒利用、操弄,想反抗却徒劳无功,反而让自己伤得更重,充满无力感的年轻武士,搭上眼前这工整秀丽的字迹,感觉就像在冷酷嘲弄他的悔恨。

无论再怎么立志走向正途,无力的人终究只能走向毁灭。统治这世界的是力量,不是善,不是忠义,更不是诚意。那以令人赞叹的毛笔字写出的悲惨故事背后,可以窥见出押込御免郎那张因喝酒而泛红的脸庞,仿佛正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

他的表情满是嘲笑,与之前痛骂笙之介和他父亲时一个样。

——你错了。

被陷害、利用的人并非愚蠢,也不是因为柔弱无力、没有用处才被牺牲。大家一样是人。仗着力量傲人者是人,那些被他们的力量凌虐的人也是人。

不久,武部老师到来。不知道他从谁那里听说什么,他用力拉开纸门,几乎把门都给拆了,他一看到书桌旁的笙之介就瞪大眼睛。

“什么嘛,原来你平安无事。”

“我没事啊。”

武部老师垂落嘴角,昂然而立,他就像在检查似地上下打量一番笙之介后说道:

“我们去吃荞麦面。”

两人一同走出长屋。吃完荞麦面,付完帐之前都沉默不语的武部老师,在回程时说道:

“把长屋的住户卷进这场风波中可不妙,我会待在寅藏家中。”

笙之介很坦率地回应道:“感恩不尽。”

“要是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不管对方是谁,我下手绝不会留情。你要有这种决心。”

笙之介颔首应道:“谢谢您的提醒。”

“早知道遇上这种局面,笙兄应该勤上道场练剑才对。”

武部老师开个玩笑,莞尔一笑。

笙之介全神投入修改读物中。这本读物中的大反派是江户札差,拥有万贯家财,可随意左右小藩的财政,他一再贷款给经济拮据的大名,最后连藩内的核心高层也向他借钱。他同时是个大色魔,连书中主角(一名年轻武士)侍奉的主君正室,他也想染指。这名反派操控藩内一名重臣,企图窃占藩内实权,要将埋藏于当地山中的金矿据为己有,但他们的行径实在无法无天,就只是为了“封口”,便把找寻金银矿脉的藩内官差及试掘矿脉找来的重要劳工,全斩杀光。这么一来,知道金矿详情的人全从世上消失,什么也没得到。

押込御免郎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对人这般不信任?笙之介再次纳闷。之前毫不知情,阅读时只觉得这读物的作者该不会只想描写斩人的场景吧,现在笙之介有不同的看法。“人们只会想到眼前的事,世上全是愚昧之人”押込御免郎一直在传达这种观念。不只善人愚昧,坏蛋也一样。只有他这位写这故事的人例外。

一个失去尊严、夺去温柔和体贴、心灵遭重创的人,究竟要被伤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愤世嫉俗,不把人当人看呢?笙之介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窜升。

约两小时,他终于修改八成左右,接下来要重誊一递,而且他想让这名主角的人格变得更为健全。主角的未婚妻原来被大反派诱惑,最后卖到花街柳巷为娼,继续这样下去将沦为一具任人摆布的人偶,下场未免太过悲哀,甚至到滑稽的地步。她好歹要有点智慧,试着逃离恶人的魔掌。正当他思索如何是好时,纸门滑动的声响传来。

“请进。”

门外露出治兵卫比白天更憔悴的面容,宛如幽魂。

“你可去真久啊。”

治兵卫走进土间后反手关门。“笙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熬夜赶工。我在修改押込御免郎的读物。”

治兵卫颓然垂首。

“东谷大人怎么说?治兵卫先生,你好像被狠狠骂了一顿。”笙之介俐落地将桌面整理干净,按向腰间佩刀起身。“如果你事情办完了,接下来换我见东谷大人。”

笙之介应该没机会重回这里,将读物全修改完毕。若就此返回藩国,日后恐怕不会到江户来。

“无法全部修改完毕,后续的工作就有劳治兵卫先生了。”

“……东谷大人不在藩邸。”治兵卫有气无力地说道。“东谷大人在‘利根以’等笙兄。那家难吃的鳗鱼店现在变成一家便宜可口的居酒屋。”

这家店前身是一家鳗鱼店,与笙之介颇有渊源。

“东谷大人说那是一家价格实惠的店,正好符合他的需求。”

笙之介明白。“治兵卫先生你呢?”

“我不能去。”

“这我明白……”

“我会和之前一样在村田屋做我的生意。”我只是小人物——治兵卫低声道。

“这样啊。”笙之介穿上木屐。“这些时日受您多方关照了。”

短短一天,治兵卫整个人就小一圈。昨夜的怒火远去,此时的笙之介坦然说出心中感受。

笙之介步出屋外,治兵卫并未转头目送。“谢谢您,村田屋老板。”

他来到长屋木门处,武部老师在夏夜的幽暗中无声无息地从背后追来,走在笙之介身旁。

“你要去哪?”

“去‘利根以’。”

“哦,我的学生曾经叨扰过的那家店是吧。”

武部老师迈开大步,跟着步履匆忙的笙之介。

“老师,您不是要当长屋住户的保镖吗?”

“既然你这位当事人不在,长屋就不必担心。”

“等我在‘利根以’谈完事,就会马上返回藩国。”

“那这一路上会需要保镖。”

笙之介很自然地莞尔一笑。“老师真是好管闲事。”

“你试着当当看私塾老师就知道了。只要两年,就算之前是个什么事都不肯做的懒鬼包准会变得很勤奋。”

“勤奋和好管闲事是两回事吧?”

“差不了多少。”

“利根以”店内灯火通明,传来令人垂涎的芳香。

“真想喝一杯。”

武部老师率先打开纸门。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利根以”夫妇先后朗声招呼。

“哎呀,武部老师、古桥老师。”

笙之介停步。店内共五名客人。三名町人,以及两名坐在店内座位的武士,两人相对而坐,举杯互酌。其中一人背对他们,看不见长相,但笙之介见过面向门口的那名武士。

——我记得他是……

那是坂崎重秀的亲信,他在江户藩耶任职藩士。这人与大哥胜之介同年,虽然彼此不熟识,但有一段时间在藩校一起就学过。

对方与笙之介目光交会,旋即把脸转向一旁。背对他的那名武士则从头到尾都没回头。其他三人摆出一副不认识笙之介的模样。但前方那名年约三十,留有胡碴青皮的男子,虽然眼皮低垂,却偷偷抬眼望着笙之介。

“您的朋友在二楼等候。”“利根以”老板贯太郎亲切的笑脸略显僵硬。

“老板,帮我送壶

酒和菜肴过来。”

武部老师就近在酱油桶坐下。

“我就在这里等笙先生你谈完话。”武部老师用放松的表情说道。“居酒屋营业到深夜,所以不必急,不过我荷包有限,一时喝多,后果不堪设想。请你快点把事情办完。”

笙之介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走廊一侧的纸门全部紧闭。

“利根以”是家小店,楼上只有两间厢房。

笙之介原地屈膝跪坐,朗声唤道:“古桥笙之介来访。”

右手边的纸门内传来应答。“在这边。进来。”

笙之介打开纸门行礼后抬起脸来,就此全身冻结。全身像寒冬的冰柱一般僵硬。

坂崎重秀坐在房内。面前摆着菜肴,小碗和酒壶。他并非独自一人。他坐在上座,相隔约四企尺远处在“利根以”狭小厢房内相隔两端的地方坐着另一人。

此人面前摆着菜肴。虽有身分高低之别,两名武士却同处一室共酌。光看眼前场景,任谁也会认为迎面而坐的两人是上士与下士,或可能是一对父子。

下座的年轻人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置于裙裤的大腿上。

两人年龄差距比父子大,看起来像一对祖孙。两人没有血缘,但有些许渊源。

他们透过母亲里江而有这份渊源,就像笙之介与东谷。

笙之介许久不见大哥,不过他的面相没任何改变,体格同样维持不变。大哥胜之介持续锻链身心。唯独他此时脸上的表情相当罕见,但也不是没见过。

那天晚上笙之介见过大哥流露这样的神情。父亲宗左右卫门切腹的那一晚。在庭院为父亲后介错的大哥当时就是这副表情,并不屑地说了一句——太难看了。

那是心有不甘、愤怒、轻蔑的表情。

那天晚上,微弱的月光照向他这张脸庞,而今晚包厢里满是座灯柔和的亮光。

但此时的古桥胜之介,就像只有脸庞暴露在月光下般无比苍白。

“大哥。”听闻笙之介的叫唤,胜之介开始有动作。原本低垂的头倨傲地高高抬起,转头看着他。他双眸燃着烈火,眼中布满血丝。

“终于能和你们两人一起喝酒了。”

坂崎重秀说道,但嘴巴上这么说,语气却无比沉重。

笙之介呆立在原地良久,他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情景。

“笙之介,你过来坐。菜肴快送上了。”

笙之介在东谷的催促下仍无法动弹,这时背后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是贯太郎。他双手捧着餐盒。笙之介走进包厢背对纸门而坐,让路给贯太郎。贯太郎恭敬地摆好餐盒,身体前倾,臀部高高抬起。

“不好意思。”坂崎重秀亲切地唤道。“给你添麻烦了。接下来在我叫你之前,你可以先离开。楼下那些人,你就随便弄些吃的喝的打发他们。”

“是,小的明白。”贯太郎伏身拜倒,行了一礼,悄然无声地走出厢房。当初这里还是鳗鱼店时,店里门可罗雀,生意岌岌可危,当时贯太郎提不起干劲的懒鬼模样已不复见。如今他是生意兴隆的一店之主,展现出店主应有的举止。人是会变的。笙之介此刻不应该想这种事,但要是不这么做,自己无法和眼前的现实连结,如同困在一场恶梦中走不出来。

“这家店真不错。”坂崎重秀道。

笙之介望向他。那是一张浮现在座灯亮光下的粗犷脸庞。灯光照不到的部分尤为阴暗,包覆他全身。他看起来宛如背负着巨大的阴暗。

“东谷大人。”话一出口,笙之介旋即发现说错话。这时不能称他东谷。他是捣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坂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坂崎重秀没回答,他拿起酒壶,往餐盒上的杯子斟酒,置若罔闻笙之介的提问。

笙之介缓缓转头看向胜之介。大哥还在那里,并没消失。

“大哥什么时候到江户来?”

胜之介尽管承受笙之介的视线,并听到他的提问,但还是沉静不动,犹如磐石。

“我在今天上午把他找来藩邸。”回答的人是坂崎重秀。“至于他什么时候到江户,为了什么理由,你可以直接问他。”

他的口吻平静,但别有含意。

笙之介犹豫良久后,坦然询问他脑中想到的事。

“娘可一切安好?”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现在是问这种事的时候吗?但一时想不出问什么好。比起令长堀金吾郎大伤脑筋的密文,还因此让武部老师的学生们写满这家店的拉门和纸门,眼前情况更令笙之介百思不解。他完全瞧不出端倪。

“胜之介,你这是第几次到江户来啊?”坂崎重秀再度一派悠闲地问道。“我的意思是,自从你担任这项工作后,这是第几次来?”

他的口吻依旧,但带着睡意的微睁双眼微微发出精光。

“每次你都是怎么跟里江说啊?她应该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吧?”

这番话让古桥胜之介的头垂得更深了,但他并非只是低着头。虽然弓着背,但大哥并非意志消沉。他被强大的力量压抑,像圆箍一样被紧紧圈住。

笙之介感觉得到大哥的怒火。“您应该早就知道了。”他发出如同在榻榻米上爬行般的低沉声音。

“请您不要像猫在玩弄老鼠一样,问这种无谓的话。”

胜之介终于抬起头,正面望向坂崎重秀,他耸起双肩,挑战的意味浓厚。

“都这时候了,我和笙之介没什么好谈。您为何还故意这样戏弄我?”

坂崎重秀回望他炽烈的双眸,依旧眼皮微阖地应道:“不,你应该有话要对笙之介说。你加入谁的阵营,听从谁的计谋,又在谁的操控下陷害宗左右卫门先生。你不惜这么做,图的又是什么,你应该亲口供出一切,并向笙之介道歉。”

笙之介坐在原地,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果然是大哥干的。

他陷害了爹。

就像原本圈住的圆箍弹开来似的,胜之介猛然挺直身子面向笙之介。就在那一刹那,笙之介感觉他大哥仿佛要朝他扑过来。

胜之介的眼神犹如猛虎。

“我一点都不歉疚。我为了古桥家做我该做的事。你不会明白,也用不着明白。你向来都不曾试着回应娘的期待,而且胸无大志,家里的事和你根本没半点关系。”

这头看准猎物的猛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接着又转头凝睇坂崎重秀。

“笙之介,这位坂崎重秀大人,根本就是骗徒。”

沐浴在座灯的灯光中,胜之介口沫飞溅。

“根本没人操控我。被操控的人是你,笙之介。用线在背后操控你这个木偶的人,正是这位坂崎大人。”

笙之介这才想起要呼吸,原本停止跳动的心用加倍的力道狂跳。大哥疯了。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小纳户,现在还在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竟敢当面骂这藩内重臣是骗徒。

“大哥——”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笙之介。”

这是坂崎重秀的声音。他腰板挺直,坐姿端正,与姿态狂乱的胜之介形成强烈对比。

“没错,我确实是操控你。我对你说谎,藉此驱策你展开行动。这点我要坦白道歉。”坂崎重秀双拳置于腿上,低头行了一礼。“我向你磕头,抱歉。”

笙之介大感疑惑。他与眼前这两人好像分处在不同时空。笙之介被远远抛在后头。

“但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想解救你哥。解救里江的儿子。只有你适合这项工作。我必须驱策你展开行动。”

“解救我?”胜之介嘲笑般朗声说道。“你只是想守住权势罢了。为了这个目的,你刻意阻挠我们!”

坂崎重秀依旧态度沉稳。

“守护自身的安全和职位有什么不对?倒是你,狡诈的阴谋家用几句花言巧语就令你看不清是非,完全没想到要保护自己。一旦事迹败露,一切罪行将全推给你这种年轻小辈。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

尽管坂崎重秀的语气毫不客气,但他注视胜之介的眼神却很柔和,同时带有一缕哀伤。

我想解救里江的儿子——

“笙之介,你哥参与井藤、三好那派人马的阴谋,在他们底下担任跑腿。”

井藤与三好那派人马就是幕后黑手吗?笙之介全身发颤。

“归咎起来是里江不对,她太执著于要让胜之介成为武官。因此才会与井藤搭上线。”

里江的娘家新嶋家原本属于今坂、黑田一派。但里江希望胜之介当上武官,光耀门楣,因而频频和井藤家攀关系,展开求官。

“原本非亲非故的人,现在硬是要和人攀关系,自然给了狡诈者可趁之机。”

真是笨女人——坂崎重秀低语道。

“请不要侮辱我娘。”原本咬紧牙根,一直静默不语的胜之介终于开口。“此次的事全出自我个人的主意。我娘不知情。”

“我不是在责备里江。我只是在感叹她的愚昧和可怜。”

“那还不是一样。”

胜之介不悦地说,坂崎重秀定睛注视着他。

“我问你。你能当着你弟弟的面抬起头回答吗?谁选中古桥宗左右卫门当阴谋的牺牲品?”

笙之介屏住呼吸。他害怕在正常的呼吸下听见大哥的回答。

尽管没听到回答,大哥的表情却说明一切。一切全写在他脸上。

——是我提议的。

古桥胜之介说:“为了表示我无二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哥,不要说这种话。

“编这出剧的人是谁?是谁和波野千关系这么好,一起策划这项阴谋?我猜是小野内藏助吧。”

胜之介身子一震。坂崎重秀从他脸上移开视线后告诉笙之介。“小野内藏助是井藤的跟班。他是番头之一,总是刻意摆出精明干练的模样。贿赂也是小野家的拿手绝活。他与波野千应该原本就有金钱往来。如果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太天真了。”

胜之介紧紧握拳。他的眼白泛红,仿佛随时流出血泪。那双眼睛紧盯着笙之介。

“古桥家对我来说,就像牢笼。”要我当小纳户?胜之介嗤之以鼻地继续道。“只要我继续待在古桥家,便会继承我爹的职位,整天询问主君家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升迁无望。根本糟蹋人才,如同一口气憋在胸口里。”

我要打破这个牢笼,让我爹宗左右卫门从世上消失,毁了古桥家。

“我为什么生在古桥家?不是我自己想要生在这里,也不是我的选择。我爹生性胆小、没半点骨气、活像只晒太阳的懒猫,我生为他的儿子也不是我的选择!”

“别再说了!”笙之介呐喊道。他喊破嗓,声音沙哑,一幅很没用的样子。

“爹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武士!”

“在你眼中或许是这样。因为你和爹一样是爱晒太阳的懒猫。”

因为你也是个胆小、没骨气的窝囊废——胜之介毫不客气地道。

“我和你们不同。我是猛虎。爹想磨去我的利爪,打压我的本性。我只是与他对抗,将他打倒罢了。”

笙之介如同一头没入冰水中,顿时全都晓悟了。那晚发生的事,那永难抹灭的记忆,全向他涌来。那不是后介错。大哥逼爹切腹,斩下爹的人头。

“要是爹早点听我的劝自己切腹,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丑态百出。”

太难看了——原来胜之介那句语带不屑的话是这个意思?

爹死在大哥刀下。

“照理来说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古桥家撤除家名,胜之介便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坂崎重秀道:“对方一定说,就算古桥家没了……不,唯有毁了古桥家,我们才能不受约束地拔擢你,而你也相信对方的花书巧语。这是小野的点子吧?他应该有个正值适婚年纪的女儿。如果一切进行顺利,你会娶小野的女儿为妻,入赘到小野家吧?”

胜之介回以冷笑。“现在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果你想的话,帮你找个好人家入赘为婿倒也不难。你是捣根藩的英才。就算没助纣为虐,还是能步上你想走的路。”

这时,胜之介脸上浮现激动之色,那不是愤怒,而是憎恨。毫不掩饰的憎恨在他眼中燃烧。

“身为坂崎家的你懂什么!”

胜之介想说,你们家代代是藩内重臣,与随便一吹就垮的古桥家天差地远,你懂吗?

“你说古桥家是你的牢笼吧?”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沉重。“你真的就这么憎恨生你养你的古桥家吗?”

这时,某个想法令笙之介一震,就像被自己体内冒出的闪电打中一般。

——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是大哥想出方法,让爹卷入贿赂的风波中吧?

不是为了应幕后黑手的要求,表示自己绝无二心才把父亲推出去当牺牲者。

胜之介自己要牺牲父亲。他要除去父亲,毁了古桥家。

他就那么讨厌爹吗?笙之介在心中自问,听到自己的悄声回答——就像娘讨厌爹一样。

母亲的人生一直过得很不顺遂,后来改嫁古桥宗左右卫门,里江只有后悔与不满。笙之介回想过去,母亲总诉说她对父亲的不满,用词毒辣、话中带刺。母亲梅开三度嫁入的古桥家是一座牢笼。几经挫折与落魄,最后困在这座牢笼里。母亲的愤怒,以及担心人生就此终结的焦躁,全由胜之介一个人概括承受。

“在那起贿赂风波中,波野千也有人丢了性命。”坂崎重秀未失冷静,温和地说道。

“前任店主遭处磔刑。令他陷入这等绝境的现任店主同样憎恨前任店主,因此设计陷害他。胜之介,你目睹这样的事,心里难道不会感到一丝踌躇吗?”

胜之介挑起单边眉毛,似乎觉得有趣地应道:“坂崎大人,连您也不清楚现今的波野千店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现令的波野千店主,是前任店主的弟弟。”

“他与前任店主同父异母,是父亲的小妾所生,长期以来都受人白眼。”

果然是骨肉相争。

“虽然身分不同,但他被困在牢笼里,有志难伸,受尽打压,和我一样。”

憎恨牢笼,僧恨将他关在牢笼里的人,这点也和我一样——

“既然这样,想必你们计划这项阴谋时,一定意气相投,合作愉快。”

笙之介听得出坂崎重秀这番话当中,掺杂冷峻的愤怒之刀。

胜之介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

“喂,笙之介。”他双眼布满血丝,嘴角轻扬,出言嘲笑。“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一受惊吓就只会像白老鼠一样眼睛东张西望,绝不会大声说话或是动怒。”

你和爹一个样——胜之介又说一次,如今这句话摆明着在辱骂他。

“你说我被坂崎大人操控是什么意思?”

笙之介扯开嗓门说道,换来胜之介一阵狂笑。

“你何必问我,何不直接问坂崎大人呢。”

被骂骗徒的坂崎重秀并未避开笙之介的目光。他嘴巴微张,踌躇片刻才说:“我当初找你来江户时,已经大致查完伪造遗书的阴谋。”

坂崎重秀和治兵卫一样,用同样的方式道出实情。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小野内藏助等井藤的手下养了一名江户代书,我也查出此事。不过那名代书行径古怪,既没挂出代书屋的招牌,也没固定居所,辗转流连于有酒和女人的地方。”

原来押込御免郎过着这样的生活。难怪笙之介在正派经营的代书屋之间四处打听,始终查不出任何消息。

“那个男人有加野屋当他的后盾。”

笙之介低语,坂崎重秀颔首。

“你也查到了这条线索,真不简单。”

“那纯属偶然。我是运气好罢了。”

胜之介用刺探的眼神望向笙之介。笙之介没回应他。

“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听和田屋的夫人提及此事时,那名叫和香的姑娘在场吗?”

“在。若没有和香小姐居中安排,夫人不会透露此事。”

坂崎重秀再次执起酒壶斟酒,但他没喝而开口道:“这也是一种缘份。”

胜之介嘲讽地轻笑。“什么嘛。我为了藩内大事四处奔走,笙之介你却与江户的姑娘谈情说爱。过得可真悠哉。”

笙之介当没听到,坂崎重秀也视而不见。胜之介满怀恶意的嘲笑仅仅在“利根以”二楼的幽暗空间里回荡。

“此时在楼下的都是我的手下。”

果然没错。

“那些町人是我在江户雇用的,不过他们都服侍我多年,每个人都信得过。他们不论是眼睛、鼻子,还是耳朵都比常人敏锐。”

这些人充当捣根藩江户留守役坂崎重秀的手脚,替他工作。

“多亏他们奔走查探,那位像鳗鱼一样滑溜难抓,又像鼹鼠一般善于藏匿踪迹的代书,才被发现不时在深川佐贺町中名为村田屋的书店里出入。”

笙之介以为没有会让自己吃惊的事了,但还是大吃一惊。他张大双眼,忍不住想提问,但坂崎重秀抬手制止他。

所以他们才会想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计划。

“在我这位江户留守居面前,策划足以左右藩国未来的大阴谋,像老鼠般鬼鬼祟祟地四处走动,还以为可以瞒得过我,以为不会被我发现。他们料想我不会察觉他们的行动。”

坂崎重秀以小而锐利的声音训斥道。“当真是愚蠢至极。”

简直就是井底之蛙——他说。

“他们眼中只看得到捣根藩这个小井。完全看不到大局,眼前只看得到拿得到的利益和权益,还满心以为这是为了藩内着想。”

哼——胜之介以鼻音回应。“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早点收拾我们?”

坂崎重秀望着语带挑衅的胜之介,眼中蒙上一层暗影。

“我不是说过吗。我想解救你。”

要将古桥胜之介从愚蠢的阴谋中拉出,擦亮他蒙尘的双眸,让他恢复理智,到底该怎么做?

“我不想连你一起毁了。你只是阴谋走狗底下的走狗。要是我出面,井藤家和小野内藏助都会率先与你划清界线,牺牲你。”

他在那之前得将胜之介摇醒,让他发现这项阴谋不是那么容易就办得到,再这样下去会惹祸上身。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清醒?派谁来办这件事才好?

笙之介说:“所以您找我来,指派我这项密令。”

除了他之外,派谁都不适任。不论是坂崎重秀的手下、捣根藩的隐目付,还是密探,都办不到。他们无法影响胜之介。但如果胜之介知道流有相同血脉的弟弟笙之介正一步步接近阴谋,他一定无法置之不理。这不是因为他们是一家人,他很重视笙之介;而是笙之介像极他已故的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他打从心底嫌弃对方继承父亲胆小的血脉。被这样的弟弟出面阻碍他,胜之介绝对无法忍受。

“胜之介,你亲手杀了你爹。”

如果这次你弟弟敢从中阻挠,就算得挥刀杀他,你恐怕不会有半点迟疑。

“你一定会到江户。到笙之介面前。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到来。”

胜之介一语不发。摆在腿上的双拳握得更紧了。

“你打算杀笙之介吧?”

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冷澈。就像要与之对抗般,座灯的灯光一阵摇晃。

“只要问出笙之介奉谁的命令行动,你就用不着他了。你打算像之前杀你爹一样,杀了自己的弟弟吧?不过,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如果你知道在笙之介背后操控的人是我,你接下来打算杀我吗?要把知道内幕的人一一斩杀吗?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太平,真是井底之蛙。”

胜之介脸泛红潮。

笙之介感到血气不仅从脸上抽离,也从身体逐渐流失。和香的脸庞,以及津多提防的眼神,一一浮现眼前。津多果然好眼力。不久前胜之介便开始监视笙之介。他多次靠近笙之介。津多发现的可疑武士不是别人,正是笙之介的大哥。

坂崎重秀就是为了诱胜之介上钩,才让笙之介当诱饵。

当然,他为了确保笙之介安全无虞,肯定事先派出手下在他身边监视。东谷办事不会有疏漏,他的手下个个精明能干,也许就是此刻守在楼下的那群男人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笙之介猛然发现一件事。

——川扇的人们也是。

梨枝、晋介、阿牧,全都是。

——富勘先生也是。

他的身分刚好可以清楚得知笙之介的动静,并向“东谷大人”通报。

什么也没发现、浑然未觉的就只有笙之介一人。

就算押込御免郎没做出轻率之举,胜之介早晚会无声无息,像一道暗影般出现在笙之介面前,但偏偏代书突然造访笙之介,痛骂他一顿,顺便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幕后黑手就不用说了,连胜之介也大为惊慌。这种情况很适合用“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来形容。

他得赶紧收拾笙之介才行。性急的胜之介采取行动,对一直等待机会围捕他的坂崎重秀而言,可说是天赐良机。

治兵卫虽然不知道背后情况如此复杂,但就结果来看,他要笙之介马上离开富勘长屋的判断无误,而催促笙之介赶快行动的阿金同样判断正确。所以笙之介才会平安无事。

如今胜之介在这里。

——我想解救里江的儿子。

“我已派人去见今坂源右卫门。”

听闻坂崎重秀此言,笙之介马上抬起头。今坂源右卫门是捣根藩的城代家老。

“我向他通报时机已成熟,那些存心辱没望云侯遗志的不忠不义之徒该一网打尽。我早在这之前便持续与一之介互通讯息,一切早准备妥当。就算他们化为飞鸟飞上天也为时晚矣。”

你们的阴谋到此为止——坂崎重秀道。

一之介是城代家老的乳名。坂崎重秀故意用乳名称呼是让胜之介明白,我们重臣间关系紧密,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有办法对抗。

“你死心吧。再继续坚持己见,你将无路可退。你要是返回藩国……不,你踏进江户藩邸一步,你就会以叛逆的身分被囚禁。”

明明是夏夜,但包厢里寒意袭人。尽管咬紧牙关,笙之介全身不住颤抖。

胜之介一动也不动,宛如化为一具人形岩石。

岩石开口说话。“现在的我除了坚持己见,还有什么路可走?反正我早无路可退。”

“听我一言。”

逃走吧——坂崎重秀说。

“只要让命你跑腿的幕后黑手以为古桥胜之介早一步看出事迹败露,逃逸无踪,那就不会有事了。舍弃捣根藩、舍弃藩士的身分、舍弃古桥家,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不会不舍。”

人形岩石再度陷入沉默。半晌过后,大哥的声音再度传来,笙之介感到不同于先前的另一种颤抖。仿佛有人用温水淋向他冰冻的身躯一般。

“要是我逃走的话,我娘会被问罪。”

大哥还会担心母亲的安危。他还保有为人子的一颗心。

太好了。

“要是你被囚禁,里江为了救你会不惜捏造谎言,极力辩解。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她也许会想将罪状都推到别人身上,要是被逼急了,可能会替你顶罪。但你逃出藩外,她就没必要那么做。”

胜之介颓然垂首。

“新嶋家也没办法救她,不过,只要里江削发为尼就不会有事。我是这么打算。”

她的余生就伴随青灯,为宗左右卫门先生祈冥福吧。

“这样对里江也好。”

笙之介心想,父亲会原谅母亲吗?

父亲在世时,可曾爱过母亲?他与母亲结为连理,真的幸福吗?

人形岩石用如同岩石般刚硬的声音问道:“坂崎大人,为何您这般费心保护家母?”

面对他的问题,饭崎重秀提出反问。

“胜之介,你从来不会爱过人吗?”

此话一出,胜之介旋即用破裂的声音大笑。他笑得东倒西歪,双手捧腹,然后定睛瞪视坂崎重秀。蕴藏寒光的一对眸子,几欲从他眼眶中掉出。

“哼,说到底,还不就是情欲。”

龌龊——他大声痛骂,口沫飞溅。

“你才是狗呢。和畜牲没两样!”

坂崎重秀哀伤地静静注视古桥胜之介。

“畜牲不懂爱。”他的声音无比平静。“情爱并非限于男女之间。就算里江是男人,我一样爱她。”

爱她的侠气、她的野心、她的好胜、总是不断追求人生的炽热之心。

“胜之介,我很欣赏里江这个女人。”

我很赏识她。

“尽管人们背地里说她是悍妇,她也没低头,她绝不屈服的强悍让我想到年轻的自己。”

我曾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坂崎重秀道。因为家世的缘故,坂崎家这位长子尽管是人人称颂的厉害人物,但还是当不了家老。

“更何况里江曾是我坂崎家的亲人。可惜造化弄人,无缘成为亲属,而里江的人生也一再受挫。我觉得这样的她既可爱,又值得怜惜。就如同我抱持这样的想法……”

坂崎重秀停顿片刻后接着说道。

“我相信古桥宗左右卫门先生同样怜惜里江,以慈爱包容她。”

一道强劲的波浪打向笙之介心头。他被波浪吞噬,不自主地脱口问道:“坂崎大人您曾和家父交谈吗?家父可曾谈过家母的事……”

坂崎重秀阖上眼,嘴角挂着浅笑地摇摇头,打断笙之介的提问。

“这件事,等日后你娶妻生子再跟你说吧。”

笙之介默默点着头。点了几下后,他逐渐热泪盈眶。

“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里江可以慢慢回想起古桥先生是怎样的男人。我希望里江好好活下去。”就只是这样——坂崎重秀道。“你也是,胜之介。你要逃走,然后继续活下去,并用心去想——用你的后半辈子好好想你爹是位了不起的武士。”

侍奉主君、守护藩国、为领民着想、爱自己的妻子。

“人们都有自己的路,用不着说大话,而是要全心全意、认真地过活。忠义可不是挂在嘴上说就行了。掌握权势这种事并没什么好夸耀的。”

笙之介脑中浮现父亲耕着田,眯着眼睛说“这块田也有鼹鼠靠近了”时的侧脸。

“胜之介,你临走前没有话对你弟弟说吗?”

以后再也无缘相见——坂崎重秀道。

笙之介很自然地端正坐好。他眨了一下眼,隐藏泪水。但古桥胜之介没看笙之介。他仍旧如同岩石,用截至为止最低沉的声音问坂崎重秀:

“你是不是我爹?”

笙之介感觉如同重重挨了一拳。都这时候了,大哥竟然问这种事。

胜之介要问的是,里江是否曾经与坂崎重秀私通。

包厢上座的捣根藩江户留守居背后的黑暗更浓了。那是因为座灯的灯油即将耗尽,仅只如此。

“就算是谎言也好,你希望我回答‘没错’吗?”

岩石没开口。

“就算以此贬低自己母亲的人格,也希望我回答‘没错’吗?想听我亲口说,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想保护里江和你吗?”

笙之介望向地面。他无法看自己大哥。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如愿。没错,你是我和里江生的孩子。我是你父亲。现在我以父亲的身分与你断绝父子关系。”

你离开这里——坂崎重秀说。待这句话尾音消失后,坂崎重秀缓缓拍手唤人前来。来者不是店主贯太郎,而是刚才在楼下见过的那名绑着町人发髻,眼神锐利的男子,他无声无息地出现。

“我们谈完了。接下来就照原先的安排进行。”

“在下明白。”男子恭敬地行礼,动作不显丝毫破绽。虽然他腰间没插着十手,但笙之介觉得他像一名捕快。

“古桥胜之介大人。”男子口齿清晰地唤道。“我们走吧。在下替您带路。”

胜之介坐着不动,依旧是一座人形岩石。

大哥竟然手按刀柄。刹那间,笙之介感到有人拿着冰块贴向他背后般全身颤抖。他心想,大哥该不会不顾前后,当场杀了坂崎重秀和他,然后逃之夭夭吧。只见古桥胜之介那具人形岩石,仿佛身上的诅咒缓缓解除般逐渐恢复原本的肉身。他的手在挪动,手指微微颤抖,紧紧按向眉间。

笙之介的大哥站起身。他迅捷如风,如同压在身上的重石已卸去般变得轻灵。

他就此离去。途中不会看笙之介一眼,也没看任何人。

就只是望着灯火照不到的幽暗。

包厢只剩笙之介和坂崎重秀后,贯太郎旋即上楼在座灯里添灯油。

“不知大人您想吃点什么……”

贯太郎态度恭敬地悄声说道。坂崎重秀回以一笑。

“抱歉,我还有事,待会就要离开。我派轿子在外等候,请吩咐楼下的人唤轿子来。”

料理就你留下来吃吧——他对笙之介说。

“我要去川扇。今晚会在那里过夜。梨枝应该会很高兴。”

坂崎重秀准备起身时,笙之介唤住他。“我大哥会去哪里?”

“这你没必要知道。”

“那位代书呢?押込御免郎人在哪里?”

坂崎重秀突然双唇紧抿。“抱歉,让你受惊了。”

果然如同笙之介所料,他早派人监视押込御免郎。坂崎重秀的手下一定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暗中监视。

“那名代书前往长屋找你时,我没能马上阻止他。”

哦,原来他是为此事道歉啊。

“他来到我面前,当面辱骂家父。”

“那你如何反驳呢?”

笙之介此时思绪纷乱,无法好好说明。

“等哪天你觉得可以跟我说了,再来告诉我。”

坂崎重秀的声音无比温柔,他再度恢复为原本的东谷。

“现在已经没必要远远地监控那名代书。他是重要的人证。我已把他押送回藩邸。都这么晚了,听说他和平时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应该是睡得直打呼。”

接着东谷突然问:“你还想见他吗?”

笙之介大吃一惊。

“你还有话想问那个男人吗?还有话想对他说吗?”东谷接连问道。“笙之介,你想斩杀那名代书吗?”

他是杀父仇人。

笙之介心中激起阵阵涟漪,无法好好思索,但还是回答:

“不。”

“为什么?”

“我不认为家父希望我这么做。”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

父亲的脸庞和声音并未浮现脑中。此时他眼前浮现的以及耳畔响起的,全是三八野藩御用挂长堀金吾郎的身影及话声。那是略显苍老,但充满温情的声音。长堀金吾郎曾在“利根以”对店主贯太郎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么?

“我也这么认为。”

笙之介胸口一紧。

“你是古桥先生的儿子。你对你爹的看法很正确。”

这句话的意思是——笙之介想回答,但发不出声音。

“你很在意你大哥和那位代书的未来,却不担心自己。”

你真的和古桥先生一个样。

“这次古桥家真的毁了。你已无家可归,打算去哪儿?”

东谷认为,哪儿也别去,回家就好。

“富勘长屋有你的容身处。你也有你的生意。”还有好朋友——东谷莞尔一笑。“去和那位当你保镖的老师喝一杯吧。”

东谷站起身,下摆发出一声清响,就此步出包厢外。笙之介拜倒在地上,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是受操控的人偶。

之前觉得这一切全是偶然,其实不然。这世界虽小,但在这狭小的世界里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相互激荡,形成漩涡,而被卷进漩涡中的一切都变了样。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

笙之介令押込御免郎展开行动而那个男人前来痛骂笙之介,这件事对策划阴谋的一方以及想毁掉阴谋的一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对笙之介认为这件事意义重大,只有笙之介听得懂他辱骂的含意。

笙之介甚至连回他一句“你错了”都办不到。

“喂——笙先生。”楼下传来武部老师的叫唤。“再不快点,烧烤都凉喽。”

楼下果然传来令人垂涎的香气。笙之介双手用力朝脸抹一把。

他此刻好想见和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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