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故事姐姐

一整天的花销都是盛淮南在负担,洛枳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对方的举动看起来那样自然,她仍然觉得非常难堪。

到了“金钱豹”,他们分别去扫荡,把菜摆了一大桌子的时候,她抓住机会小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盛淮南朝她摆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拜托,你谢什么啊?”

多说无益,她知道他会明白的,所以安静地吃东西,不再解释。

“你要真想谢我,就给我讲一个你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人吧,作为答谢。”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可是我上次也给你讲了我的小皇后啊。我觉得你长成现在这个性格,肯定小时候的经历很不一般。”

“我再说一遍,心理学不是那么简单的学问,别什么都往童年心灵创伤上猜。”

“说吧,我想听,保证不笑你。”和刚才她央求他讲初恋时的口气一样,他的表现倒更有撒娇的意味。

洛枳不好意思,点点头说:“好吧,你不要嫌故事太无聊。”

她本来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给他讲那个故事——但是,似乎早了些,似乎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理解她。心有灵犀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不停地用叉子戳盘子里的鱼生。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崇拜、很喜欢的小姐姐。”

她的开篇就很乏味。

“不是小哥哥啊……”

“你少来!”

盛淮南坏笑一下摆摆手。

“五岁的时候,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我和妈妈两个人临时租了一个小房子,住在城郊的平房大院。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了开发区,不过我住在那里的时候还是土路,春天的时候扬起灰尘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和小伙伴玩‘红灯绿灯小白灯’的时候会踩到狗屎,下雨后路上泥泞得寸步难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我总是觉得那里很美丽,下雨后总会有彩虹,周围都是平房,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住彩虹的建筑物,所以天空很寥廓。我好像在那个时候把这辈子的彩虹都看完了,以至于长大后只能在喷水池附近看到不完整的残片了。那个时候的彩虹好漂亮,完整的,像桥一样横跨天空,我们许多孩子总在一起讨论,彩虹脚下到底是什么?得出的一致结论是,天池。”洛枳笑起来,突然回过神来,“啊,抱歉,我跑题了。”

盛淮南认真地听着,摇摇头说:“没,你继续。”

他的表情认真极了,洛枳微微有些紧张。

“我的小伙伴都不上幼儿园,家里大人往往酗酒打架,所以通通都处在没人管的状态。

“我们的头儿是故事姐姐。

“姐姐已经上小学了。我记忆中她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她有个好朋友,很漂亮——不过这是当时的印象,现在想来,所谓漂亮不过就是因为她总穿裙子,马尾辫上总有鲜红的头花。哦,还有个男孩子,是她们的同学,三个人总是一同上下学。”

“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吧?三角恋。”洛枳笑起来。

“那天,姐姐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给我们讲故事,前言不搭后语。故事散场的时候,我就悄悄背着别人问她:‘姐姐,××和××是不是不跟你好了?’

“我看出来,是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很久不出现了,偶尔从我们这群小破孩儿身边走过也只是冷漠地看一眼故事姐姐。那个女孩子还总是哼一声,骄傲地扭过头去。

“故事姐姐那时候毕竟还小,实在是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听到我八婆的问题,眼圈立刻就红了,说:‘我怎么知道?’

“有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目睹故事姐姐与那两个人吵架。我记得当时漂亮女孩的红发卡在路灯下面闪啊闪啊,她仰着头,用北方话来讲,劲儿劲儿的。

“我们两个小丫头立刻冲上去维护我们的女神,可是,当时她们的对话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从小就不喜欢问为什么,反正大人都说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执着地相信长大,长大是一切的谜底。我会把所有当时不理解的都记住,记得牢牢的,然后等待长大。也许这是我对那时候的记忆分外清楚的原因吧。有个长辈说,人的执念,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孩子即使能做到懂事,也无法通透。”

盛淮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洛枳没有看到,继续说:

“所以那时候他们的对话,我同样没有问为什么,却记得格外真切,即使听得一头雾水。

“故事姐姐说:‘你们两个好,我没意见,为什么这么对我?’漂亮姐姐立刻反驳:‘你别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不就是喜欢××吗,你那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你自己做的那些坏事,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不知道?’

“故事姐姐一下子就急了,说:‘谁说我喜欢他?’

“一直站在旁边耍酷、没有讲话的男孩子××突然开口说:‘你敢说你真的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洛枳和盛淮南一同笑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几个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既幼稚又做作,甚至斗嘴和吵架的目的都退居其次,关键是终于有机会像电视剧里的大人一样神经兮兮地演戏了。

“可是,不可否认,他们很认真。

“那两个人也有一个小喽啰,只有一个。于是我和另外的小丫头也加入了战斗,不过对手是他们身边的那个小喽啰。我虽然不怎么讲话,但在院子里也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属于见了大人就乖得像只猫、见了小孩儿就凶得像只雕的那种孩子。我们的嘴仗基本上维持在‘你为什么帮他们不帮故事姐姐’‘我乐意’‘乐意吃屁’‘嘣你二里地’这种无限循环上面。但我们俩最终还是赢了。赢得超级漂亮。

“故事姐姐输得相当惨,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她对我格外好,比对谁都好,可是我只能用低级的骂人来帮助她。

“我现在还记得她给我讲的故事,那个做生物实验时把狼的脑子炒熟了吃掉,结果每天半夜的时候都要跑到实验室去偷吃尸体的女大学生的故事,还有那个爱上凡人的天使为了拯救爱人的生命,剪掉自己一米多长的金发结果光荣挂掉了的故事,还有彩虹桥的底座所在的村庄有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等等。

“我很喜欢那个姐姐,她信誓旦旦地说这些故事写在什么世界名著里,但是书名她通通忘记了。其实,这些都是她自己编织的梦,她就是那个天使,她遇见了那个少年。用现在的话来讲,臆想而已。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理解,其实她有特别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只是太寂寞了。

“不过我现在想,她应该是太沉溺于自己的故事了。她越来越孤僻,小朋友们不喜欢她讲的恐怖阴森的故事,学校里的同学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她,所以,只有我经常跟她坐在一起。不过,我们之间相差了六岁,实在是不大容易成为朋友,我不能拯救她的寂寞。

“但是相反,她可以让我不寂寞。我告诉过她一个秘密,一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无法说给别人听的秘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这个秘密编成别的故事,但是我相信,秘密放在她那里,是安全的。

“有邻居阿姨告诉我妈妈,让我最好离她远点儿,她爸爸精神不正常,家里没人管她。

“还好,妈妈没有限制我和她的来往。其实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故事姐姐的长相,只记得最后的那几天,我要搬家了,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回头看。故事姐姐和一群野孩子冲我招手,她哭了,我也哭了。她说,洛洛,你以后一定要做很有出息很有出息的人。洛洛,不要忘记姐姐给你讲的故事,也不要忘了姐姐。

“她甚至说,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记得她的人。

“上高中的时候,每次写作文,记叙文也好、议论文也好,我都会胡编乱造一大通。老师问我某个论据是哪位名人的事迹,我都会说,这是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书名我忘记了。其实还真的是跟着她培养出不少坏习惯。比如胡思乱想,爱说谎。”

洛枳停下来,看着若有所思的盛淮南,说:“是不是很无聊?”

他郑重地摇头:“一点儿也不。”

洛枳松了一口气,笑了。

“不过,你刚才说,你也给那个故事姐姐讲过一个秘密,是什么?”

她一怔,本能地摇头:“小屁孩儿的事情,早就,早就记不清了。”

轻松的晚餐氛围还是被洛枳那个莫名其妙的回忆给打乱了,不过和他们第一次吃饭不同,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点儿悠然自得的默契。

“说到作文,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好像作文写得很好。”

洛枳猛然抬头,盛淮南吓了一跳。

“不是吧,爷夸你一句,你就这么激动?”他笑。

洛枳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地问:“你看过吗?说实话。”

盛淮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仍然说了实话:“那时候学年语文教研组总是发优秀作文给我们看,我一篇都没看,通通都当演算纸了,因为背面没有字。抱歉。”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作文那种东西,千篇一律的,又假又俗。”洛枳低头,匆匆地说。

“对了,你着急回宿舍吗?回去的路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盛淮南忽然凑近她,眼睛里有很真诚的光芒流动。

理科楼的顶层,盛淮南努力拉了几下铁门,落得一手灰尘,没想到还是被锁得严实,纹丝不动。

“平时都不锁的。”他叹气,很懊恼地回头去找洛枳,没想到洛枳走开了几步,跑到远处拉开了顶楼尽头的一扇窗。

“这里没有锁哦!”她笑得开怀。

然后率先攀上窗台,猫腰钻了过去,轻巧地落地。

凛冽清爽的空气灌了满怀,气流让她有一瞬的窒息。她的发丝飞扬,遮挡住了视线,好不容易用手按住,睁开眼,华丽的景致撞入眼帘,猝不及防。

理科楼靠近北门,平台的视野刚好将学校内外划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半是校园内静谧浓暗的夜色,沉沉的树影仿佛波涛凝滞的海面,在遥远的地方起伏,树丛掩映中的一栋栋宿舍和教学楼好似凸出海面的岛屿,安稳沉静;而另一半,则是商业区通明的灯火,车灯缀成的珠宝河流缓缓穿过一栋栋璀璨耀眼的楼宇,骄傲地对抗着漆黑的夜空。

“很美吧?”

盛淮南的呼吸就在耳畔,她一阵战栗,想要回头,却舍不得。

“喜欢吗?”

洛枳用力点头,忽然想起自己是背对着他的,好傻气。

很长时间,他们默默注视着两个世界,一言不发。

“我……我很喜欢站在高处看下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不仅仅是真的站在高处吹风。你明白吧……好像从那样的角度看事情,就一定能够清楚些。实际上,我也说不清。”

他第一次对她吐露这些混沌却深沉的心思,她自然心底温暖,珍而重之。

“我也是,只不过我以前是被迫的。”

“被迫的?”

“在人群中不自在,合不来。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接触的小伙伴太少,所以不知道怎么融入,朋友越来越少,索性不再尴尬地讨好那些团体里的中心人物,后来就一个人玩,越来越边缘化。不过就和站在高处看别人一样,我自己主动选择往上爬,然后从孤僻的被拒绝的局外人,慢慢转变成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与众不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明目张胆地孤独,超凡脱俗地孤独,不用再被别人可怜,甚至自己都觉得有满足感。说白了,不过就是养成了习惯,再为了面子上好看点儿而把这些简单的状态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好像就真的超凡脱俗了。”

她说着说着就糊涂了,惊醒了一般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说:“你呢?应该不是被拒绝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选择的权利的。”

盛淮南将目光投向南面几点邈远的灯火。

“总是感觉,你好像认识我了很多年一样。”

洛枳本来就觉得自己最后一句话说得不知深浅,慌忙为那句话的冒昧而道歉,抬眼却看到他有些遗憾的宽和笑容。

“吹风太久会感冒的,我们走吧——你喜欢就好,我常常过来,以后一起吧。”

以后,一起。

洛枳微笑说:“好,我们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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