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灰姑娘

洛枳对婚礼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她参加过不少婚礼,也亲眼见过不少情侣商量起婚礼的细节时屡屡闹矛盾,甚至吵到婚礼搁浅。两家为面子而生闲气,不可开交,心力交瘁。

这么多年的演变,婚礼已经失去了当初那种庄重的仪式感,两个早就领了结婚证的人,还要站在司仪面前,像模像样地说“我愿意”,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真的会被那比结婚证的小红本还要迟到了大半年的“我愿意”三个字感动吗?

即使是她自己的哥哥嫂子,她开心归开心,对婚礼仍旧充满了抵触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生中参加的第一个婚礼以伤心收场。虽然年幼,却记忆犹新。

洛阳打电话告诉她婚礼的日期时,洛枳还是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她一直以为他们会等到陈静硕士毕业之后再领证结婚,没有想到,求婚之后的一切势如破竹。

“反正拖着也没什么区别,结婚了,都安心。”

安心吗?她想起丁水婧,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洛阳在电话另一边似乎是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说:“幸亏是在家里办。家里那边有你舅舅、舅妈和陈静爸妈折腾着,我俩省心不少。不过,老人家的眼光真是愁人啊,他们挑的请柬都是看起来特别喜庆也特别丑的那种,还好陈静对这些事情也不在意。我俩既然当了甩手掌柜,也就不对这些小事情叽叽歪歪了。”

洛枳笑起来:“那就好,省心最好了。我知道,好多人一场婚礼下来憔悴消瘦,夫妻反目,还不如你们这样。无论如何,你们结婚我特别高兴,恭喜!”

洛阳却转了话题:“我听你妈妈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死活不带给她看?不带给她看也没问题,我总得看看是何方神圣吧?”

洛枳又听见心底的秘密咕嘟咕嘟上涌的声音。

由于星期五下午她就要飞回家乡参加婚礼,所以将Tiffany和Jake的课程安排在了周三的晚上。

她站在东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听她要去的别墅区的名字,有些疑惑地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盘算了好一会儿才想好应该怎么走。

新年后朱颜就辞掉了两个菲佣,开始雇钟点工在中午和晚上到家里打扫卫生,给两个小孩儿做饭。后来到三月,她将司机也辞掉了,所以洛枳都是坐出租车来往。

“只能这样了,我给你报销好啦,”朱颜当时在电话中抱歉地说,“我这半年很少待在北京,留着司机也没什么用。不过得辛苦你了,没事就多去几次,看看他们俩有没有闯祸。周末搬过来住也行。”

她宁肯拜托洛枳。洛枳至今也没有见到过朱颜的任何一个朋友或亲人出现在别墅中帮她照料孩子的起居。四处迁徙的单身女人总有这样的无奈。

自从春节之后,洛枳只见过朱颜两面。Tiffany说妈妈一直在美国和新加坡之间飞来飞去,连她和Jake都很少能见到。

“妈妈说,我们可能又要moveon(搬家)了。”Tiffany坐在沙发上晃着腿,小小年纪,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无不舍或担忧,像是早就习惯了。

Moveon,去往新地方,奔向新生活。

她只能更加频繁地跑去看这两个小孩儿,像半个妈妈一样照顾他们。洛枳有时候会感慨,她和朱颜之间竟然有这种毫无理由的互相信任,再一联想到这其中的缘故,她不觉叹息。

洛枳在玄关脱鞋子,突然听见一声久违的“你来啦”,惊喜地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孩子妈妈正倚着楼梯朝她笑。

朱颜似乎又消瘦了些,但因为剪了非常利落的短发,露出修长的脖子和平直的锁骨,所以看起来反而更加精神了。她系着围裙,手里抱着一摞废旧英文报纸,竟然有些灰头土脸。

“好久没自己打扫过房间了,做了一下午还是杂乱无章。”她自嘲道,边说边露出奇怪的笑容。

“我可不是来帮你干活儿的。”洛枳连忙跳起来声明。

洛枳给两个小孩儿上完课,从楼上下来,看到朱颜还在和一客厅的杂物搏斗,不觉失笑。

“我都多久没见你了,上次本来有机会一起出来玩的。”洛枳抱怨。

四月末春光正好的时候,洛枳曾经将Tiffany和Jake带出来,一起去玉渊潭看樱花,也叫上了盛淮南。两个孩子时隔大半年终于又见到他,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当时你明明也在北京,”洛枳走过去和她一起坐在客厅的地上,帮忙将各种CD和书籍装入纸箱子,“可惜你临时有事又不能来了。我还想叫你出来看看他呢。”

洛枳故意说得轻松,另一面却紧张地窥探朱颜听到盛淮南时的反应。

朱颜神色如常,头也不抬地干着活儿。

“我看他干吗,”她耸耸肩,“要是我见了,发现不顺眼,你得多左右为难呀。一边是友情,哦哦,一边是爱情。”说到后面直接唱起来,洛枳被气笑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我倒觉得你会喜欢他,我眼光多好。”

“呵。”朱颜冷笑。

“他还说下个月天气热一点儿,就再带他们俩去欢乐谷玩呢,你要不要一起?”

“我可不去。”朱颜摇头,没有注意到洛枳有些复杂的神情。

洛枳也不再劝,低头麻利地包装封箱,思绪慢慢回到了春风和煦的玉渊潭公园。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樱花林太过分散,无法形成遮天蔽日连绵不绝的美。如果要说惊喜,倒是一株株干枝上盛开的白玉兰。

在他和两个孩子其乐融融的时候,洛枳没有忘记向盛淮南讨说法。

“当初问你要不要来给两个小孩儿上课的时候,你的短信真是气死我了。”

“哪条短信?”他忙着给Jake照相,一边按快门一边疑惑地说,无辜得让洛枳差点儿以为自己记错了人。

洛枳咬牙切齿地翻着手机里的短信,然而和他的短信息实在太多,她都舍不得删,翻着翻着就淹没在过往甜蜜温馨的海洋中了。

“算了,”她锁定屏幕,“找不到了。总之是讽刺我哄小孩儿还要钱的。”

“不可能。”

“真的!”

盛淮南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那就是我太天真了。有时候我的确会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拿自己的生活去框定别人,伤了人,自己都不知道。”

这样正经的道歉,让洛枳有些不自在。

“算了,我也只是忽然想起来而已。”

“不,”盛淮南认真地看着她,“这半年来,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看你打工、赚钱,很勤奋地自立,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很惭愧。”

他转过头去看两个正踮起脚去嗅满树怒放的白玉兰的孩子:“我说的是真的。最近越来越这样想。相比之下,我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洛枳盯着这样的盛淮南,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的心跳仿佛鼓点,前段时间一度渐弱,此刻又缓缓地放大了音量。

“发呆想什么呢?”

洛枳回过神:“啊?没,就是想起那天去玉渊潭,他俩很开心。”

“是想那天在玉渊潭的你男朋友吧?”

你男朋友。相处快半年了,洛枳听到这种叫法竟然还会害羞。

“其实,”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我觉得,梦想成真的感觉,有点儿虚假。一切都很完美,但好像又少了点儿什么。我也觉得我改变了不少,开始依赖人,以前自己习惯一个人做的事情,现在却觉得孤独,他不在,心里就空落落的。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以前总是嘲笑那些情侣,现在才明白,站在外围遗世独立地评判,是最简单的事情。”

洛枳没有在朱颜脸上看到那种“恋爱中的少女你醒醒吧”的揶揄。

“我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朱颜整理东西确实是毫无头绪的,她一边讲话,一边像是赌气一样将手中一大摞装CD的塑料盒子“哗啦”一声全部塞进一个箱子里,狠狠地用胶带封住,然后一屁股坐在纸箱上,抬头看向洛枳。头顶橘黄色的壁灯将她的脸色照得明亮,她像个少女一样伸直双腿,晃着脚丫。

像个少女一样。

三十多岁的女人,做起这样的动作来毫不做作和别扭。洛枳突然明白朱颜的魅力所在,就像那张她和陌生男人的照片一样,你从她的眼睛中看不到她的年龄、她的过往、她的未来。

看上去,永远有一份与单纯无关的天真。

虽然只是看上去。

洛枳垂下眼:“你说什么正常不过?”

“正常的意思就是说,童话故事结束了,生活开始了。”朱颜微笑,站起身走过来,弯下腰去捏她的脸。

“要不要来罐这个?”朱颜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绕过一地乱糟糟的箱子和没来得及收拢的杂物,拐进了厨房,几秒钟后重新出现,还没走到桌边就将一个东西扔了过来,洛枳手忙脚乱地接住。

一罐冰凉的啤酒。

“不喝茶了?”

“喝茶哪有喝酒爽,而且必须是啤酒,什么红酒、洋酒都死到一边去!”朱颜似乎是被打包折磨疯了,讲话和动作都和平时不大一样。

洛枳顿觉心中快活不少。

她们“啪”“啪”两声拉开拉环,洛枳听到楼上Tiffany跑来跑去的声音,将食指比在唇上:“别让小孩子看见我们这个样子。”

朱颜耸耸肩,伸出手示意洛枳碰杯。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他们还特别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有时候他们哭闹起来,我甚至有带着他们跳楼同归于尽的冲动。这样一晃,居然也十多年了。”

朱颜晃着手里的啤酒罐,眼睛亮亮的。

“你刚才说什么,童话结束了?”洛枳连忙转移话题。

“对呀,”朱颜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得直晃脑袋,半晌才能开口讲话,“灰姑娘嫁给王子了,生活开始了。童话故事一般只讲前半部,因为这样小孩儿喜欢看,只有大人才要面对后面的故事。”

年少时仰望的从一而终、一尘不染的神圣爱情,最终不过就是一念起一念灭,和其他事一样,没什么特别。

大人本身就是如此复杂的动物,阴暗的内心,牵绊的关系,披着伪装的自尊心,怎么可能酿造出一份不含杂质的感情?

她拍拍洛枳的手背:“欢迎成为大人呀。”

一罐喝完,朱颜意犹未尽,又跑去拿了两罐,递给洛枳。

“对了,你妈妈知道……”

“不知道。”洛枳立刻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又碰杯。

“真是不听妈妈话的姑娘。”朱颜咯咯笑了起来。

“我以前不知道我是这种爱逃避的人,走一步看一步可不是我的习惯。”洛枳叹息。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只要你坚持。”

洛枳猛地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那你的坚持,现在有结果了?”

朱颜“扑哧”笑了:“我坚持什么了?”停顿了一下,她还是点头,“我要去美国了,嫁给设文。”

洛枳摸索着一直在流“冷汗”的啤酒罐,一股气从胃里冲上来,一直冲到鼻腔,她竟开始流眼泪。

“哭什么?”朱颜诧异,“你不恭喜我?”

“我会想你的。”

洛枳抹抹眼睛,用脚踢了踢角落的纸箱:“我一定会很想你。”

星期五,盛淮南送她上飞机,在安检口笑着亲了亲她的额角,说:“早点儿回来,路上小心。”

她点头,看着盛淮南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不舍。

只是回去两天而已。她也不知道这来势汹汹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她低下头掩盖热了的眼眶,轻轻捏他的手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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