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乌坎尼奇医生高高兴兴地逛回来,他满面笑容,很轻松,眼睛亮亮的。

"什么?你还在这里?"他显得很惊讶,不然就是故做惊讶状。"我以为我们的小访谈已经结束了。"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

他咯咯笑起来,说:"你知道吗,马洛先生?我们活在非凡的时代。为了区区五百元,我可以让你断几根骨头住进医院。滑稽吧?"

"妙哉,"我说,"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对不对,医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焕发。"

我向外走。"再见,朋友。"①他唧唧喳喳地说,"别忘了我的十元。付给护士。"

他走向一个对讲机,我离开时,他正跟对讲机说话。候诊室里刚才那十二个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护士正在忙。

"一共十元,拜托,马洛先生。这个诊所要求立即付现。"

我迈过一堆脚向门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绕过书桌。我拉开门。

"你收不到会出什么事?"我问她。

"你等着瞧。"她气冲冲地说。

"好。你只是尽忠职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继续往外走。候诊的病人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着我。不该这样对待医生的。

阿莫斯·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阳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床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胡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交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阳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阳光下,把他们放回床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有勇气逃脱。他们爱你,医生,全体一致爱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

我开车回好莱坞,自觉像一截被嚼过的绳子。吃东西嫌太早,也太热了。我打开办公室的风扇。空气没有变凉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荫大道上人车川流不息。我的脑袋里的思绪却像粘蝇纸上的苍蝇粘在一起。

出击三次,三次都失误。我只不过看了太多医生而已。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一个墨西哥腔的人来接电话,说韦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韦德先生。对方说韦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难就听清楚了。他说他是用人。

我打电话到卡恩机构去找乔治·彼得斯。也许他有另外还认识的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电话号码。一个钟头像一只病蟑螂慢慢爬过去。我宛如无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个子弹刚用完的双枪牛仔。打了三发,三发都不中。我讨厌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无所获。你找B先生,一无所获。你找C先生,还是一样。一个礼拜后你发现应该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来,客户已改变主意,不要你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医生都可以划掉。瓦利的机构很赚钱,不会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窝囊废,是在自己诊所走钢丝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个电话,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韦德不会走近他的地盘。他可能不算太聪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会笨到跟乌坎尼奇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韦林杰医生。他有足够空间,而且足够幽静,说不定还颇有耐心。可是塞普尔维达峡谷离艾德瓦利这么远。他们在哪儿接触的?他们怎么认识的?假如韦林杰是那处房地产的主人,而且已有买主,那他不算太有钱。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电话给产权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块地的情况。没人接。产权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开车到拉辛纳戛,前往红宝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诉领班,坐上吧台凳等着,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响着马雷克·韦伯①的华尔兹,享受一番。过了一会儿,我越过天鹅绒绳圈走进去,吃了一口红宝石举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实就是碎牛肉饼摆在烧烫的木板上,旁边围着烤焦的马铃薯泥,加上炸洋葱圈和混合沙拉--这种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厅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给他吃这个,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吃完后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马洛先生,我是艾琳·韦德。你要我打给你。"

"只是查查看你那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整天看医生,没交上朋友。"

"不,对不起。他还没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吧。"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没有精神。

"这个地方很大,人又多,韦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对,可是还不算太久。"

"对我来说很久。"她沉默半晌,继续说,"我拼命思考,设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种暗示或回忆。罗杰很健谈。"

"你对韦林杰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吗,韦德太太?"

"不,恐怕没有。我应该有吗?"

"你提过韦德先生有一次由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青年送回来。如果你再看见他,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太太?"

"我猜可以,"她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情况相同的话。不过我只瞥见他一眼。他姓韦林杰?"

"不,韦德太太。韦林杰是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开一家--更精确地说,曾经开了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花哨名叫厄尔的年轻人为他工作。韦林杰自称医生。"

"好极了。"她热情洋溢地说,"你不觉得追对了路子吗?"

"我可能惹来一身腥,比淹死的小猫还要惨。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我只是要确定罗杰回家没有,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明确的事?"

"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她郁闷地说,"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我答应照办,就挂断了电话。这回我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只三个电池的手电筒。枪是点三二的小短筒枪,装有平头子弹。韦林杰医生的用人厄尔除了?指节环,可能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会愚蠢地拿出来玩。

我又开车上路,大胆开快车。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到达韦林杰医生的私产入口,应该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门还系着铁链和挂锁。我开过去,停在公路上远远的地方。树下还有余光,可是不会维持太久了。我爬进大门,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径。远处山谷中依稀听见鹌鹑叫。一只伤心的鸽子正在惊叹生命的悲哀。没有徒步小径,至少我找不着,于是我退回路面,顺着砾石边缘走。尤加利树渐少,换成橡树,我越过山脊,远远看见几盏灯光。我由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走到道路尽头可以俯视主建筑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钟。屋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音乐声传出来。再过去的树影中另一间小屋也亮着灯。树林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路走,突然间主屋后面的聚光灯亮起来。我猛地停住脚步。聚光灯没有特意搜寻什么,笔直向下照,在后阳台和阳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个宽宽的光池。然后有扇门砰一声开了,厄尔走了出来。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带罗杰·韦德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用绳圈。他穿一件缝有白线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缠一条圆点围巾,腰系一条有大量银饰的宽皮带,配上两个玩具皮枪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枪。他下半身穿着优雅的马裤和交叉缝有白线的马靴,新得发亮,脑袋背后挂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像是编织成的银绳软软地垂在衬衫外,尾端没打结。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向四周甩绳圈,在圈里圈外踏进踏出,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苗条英俊的度假牧场马夫一个人唱独角戏,陶醉在这场表演中。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人见人怕的好汉。这种休闲牧场爱马如痴,连电话接线小姐都穿着马靴上班,厄尔在这儿如鱼得水。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假装听到了。绳子垂下来,他双手从枪套中抓起手枪平举,大拇指按着手枪的撞针。他窥视着暗处。我不敢动。那两把混蛋枪说不定装了子弹。可是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他没看见什么。他把枪放回枪套,拿起绳子,松松收成一堆,然后走回屋内。灯熄了,我也拔脚走开。

我在树丛中迂回移动,走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屋。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走到一扇纱窗外往里瞧,灯光是一张床头几上的小灯射出来的。床上有个人仰躺着,全身松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头,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天花板。这人看来个头不小,脸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差不多跟失踪时间吻合。张开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床铺外。他好像一连几个钟头没有移动过了。

我听见小屋另一侧的小路有脚步声传来。纱门吱嘎响,接着韦林杰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类的东西。他扭亮落地灯,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泛出黄黄的光。床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他。

韦林杰医生把玻璃杯放在床头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手抓过一只手腕测脉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很和气,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得了,得了,韦德先生。我们别闹情绪了。你的脉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说,"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状况,狗杂种的用不着麻烦来问我。"他的声音优美清晰,语气却不友善。

"谁是泰姬?"韦林杰医生耐心问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边的角落里。"

韦林杰医生抬头望过去。他说:"我只看到一只小蜘蛛。别演戏了,韦德先生。跟我不必来这一套。"

"学名家隅蛛,普通的跳跃蜘蛛,老兄。我喜欢蜘蛛。它们从来不穿夏威夷衬衫。"

韦林杰医生润润嘴唇,说:"我没时间耍把戏,韦德先生。"

"泰姬可不爱耍把戏。"韦德慢慢转过头,脑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脸不屑地瞪着韦林杰医生。"泰姬可认真呢,她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一声不响快速跳过来。要不了多久它已近在眼前。最后纵身一跳。你就被吸干啦,医生。很干很干。泰姬不吃你。它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浑身只剩一层皮。医生,如果你打算继续穿那件衬衫,我敢说这种事情马上发生也不足为怪。"

韦林杰医生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元,"他平静地说,"多久可以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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