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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方向半公里处,一所小泥砖屋里燃着两盏晚间的信号灯,索妮娅边梳理着黑发边注视着一面镜子,镜子有着可爱的瑕疵,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了许多。
印第安人在月光下赶路。菱背响尾蛇也在朝着某个方向挪动着,目的鲜明坚决,或至少看起来目的明确。一些植物在劲猛的夜风中摇曳弯曲,投下阴影,响尾蛇就像另一团阴影在其间瞬息穿梭,直到它游动在地面上的身影愈行愈远,微不可见。
帕布罗已精力集中,打好背包。只有半公里要走了,腿脚也开始打颤,既然他已离休息的地方这么近了,那就不妨充分地体会一下疲惫的感觉。下一趟行程他可得买支更好的手电来行路,还得要求负重轻一点儿。他已经这么决定了。虽然要对自己所应付的人提要求需要小心谨慎,但至少他可以礼貌地询问下一趟是不是能把重量减轻些。
如果不成,那他也只能暗自叹口气,背上人家给他的东西,然后拿着钱上路。往北方跑一趟单程所能拿到的报酬是他妹妹在加工出口区指美墨边境的加工出口区和自由贸易区。卖命半年的薪水。美国人沿着边境三三两两地种了些植物。对于一个曾在一处四十公顷的岩石地上做农场工的人而言,梦想在塞拉马德雷墨西哥著名山脉,盛产矿物。凉爽湿润的山脉上拥有一座小庄园已经不是奇思异想,而是可以实现的美梦了。他梦想有树有水、孙儿绕膝,小孙子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漫步森林,在清涧里垂钓,正是这幅美图在那些漫漫长夜中支撑着他,让他的腿得以带他穿过北部那些高高的、寂寥的山峰。
帕布罗走向泥砖屋,就在那儿,索妮娅已仔细梳好了头发,并又检查了一下那两盏灯,确保两盏灯、且只有两盏灯在面朝斯莱特溪谷的窗口闪烁。一个苦力,很可能是那个表情严肃、穿着破裤子的小个儿男人——轮到他了,她猜想——该在今晚某个时候到。他会饥饿难耐,臭不可闻。而她则会给他些玉米饼子,让他睡在地板上,然后确保他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紧接着她会擦洗地板,并把泥砖屋的三个房间都通通风。
在主屋那儿,温切尔·迪亚抬头看了看洗涤槽上的挂钟,十一点四十三分,离他上次抬头看钟只有七分钟。他把两副纸牌叠在一块儿洗了洗,开始晚上的第二次维吉尼亚里尔单人牌戏,这个游戏难度非凡,极富挑战性,足以搏得扑克高手的青睐。
离温切尔·迪亚的厨房西方偏北处,厄尔巴索城正舒展着肢体,在欲盈的月亮下依然未眠。在一个卡车驿站坚硬的、沾染油污的站顶上,一个和帕布罗身高一样、体重相差两磅不到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穿过了汞汽灯,遥望着一轮明月。他走出强光,再次向上仰望星辰,那些星辰比他记忆中透过洛杉矶的薄霾能够瞧见的还要多。银河在夜空中拉出一条柔和的宽带,他感觉这皎皎天河从未离他如此近过。
“马蒂,你准备好了吗?还是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瞅着天空啦?”
“不。”
“什么不?”
“我准备好了。你好了吗?”
当他的同伴往一个皮夹里塞零钱时,马蒂走到一辆奶油色的林肯大陆前蹲了下来。他很小心地不让泥土弄脏自己昂贵的套服以及套服下价值八十美金的白衬衫,探到副驾驶座的挡泥板下头,碰了碰用管道胶带粘在引擎支架上的金属盒。
“下头一切正常吗?”
“对,不错。这些盒子依然粘得很紧。”
康尼车开出了卡车驿站,转向I10大道,特别定购的宽为EE、十三号的寇翰牌平底鞋用力踩了踩,车子加速了。
“再看看地图,”司机说道,“这该死的乡村让人摸不着边,开来开去还是乡下。我觉得我是在一片混账沙漠上或是外星球之类的地方瞎转悠。”
马蒂打开顶灯,展开了一张得克萨斯地图,手指沿着他们前头的道路移动着。“我觉得我们往东再有三小时,或者三小时再多点儿就能到那个叫做克里尔塞格诺的小镇了。我们就在I10道上开,一直开到范霍恩,然后以九十码的速度向东南方向开。”
他从里边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这份人家给我们的手写地图上显示,我们要找的地方过了那个镇还有二十四公里,在一个叫做斯莱特溪谷的地方附近。应该是座桥,挂着个 ‘斯莱特溪谷’的标识。现在差不多十二点了。我们应该在三点左右到那儿。然后这事就成了,每个人都能去睡觉了。对吧?”
“马蒂,关上灯。它太刺眼了,灯开着我看不清楚。”
“马上。我在找那个边境巡逻站的位置。先前我做了标记的……对了,就在这儿。它就在I10道上,沿着这条路往前开大约一小时,在塞拉马布兰卡附近。塞拉马布兰卡,它在英语里的意思应该是‘白色的高山’什么的,对吧?”
“马蒂,拜托你这混蛋关了这混账灯成不成?”
马蒂折好了航道地图,把手写地图卷了起来,然后关掉了灯。“一旦我们通过了那个边境巡逻站,我就会感觉好一点儿了。你觉得他们会把咱们拦下来吗?”
“才不会呢,他们不会管我们的。他们要找的是非法入境的劳工。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希望你是对的。我可不想没了这些武器。钻到汽车下头把管道胶带拉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蒂转了转脖子,从副驾驶座的窗口向外望去,想再看一看天空,真希望自己能好好体会一下月亮——以一种他无法企及的、虽然自己依然拥有却仿佛正逐渐消逝的方式——而在他这乌七八糟的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月亮。最近他思忖着加入一种宗教,想干点什么来消磨时间,顺便为自己的生活找个焦点。或许去参加后期圣徒会或者耶和华见证会吧。上个月这两个教派的代表都曾登门拜访,并和他谈了谈。他已经认真地看过他们留下的小册子,但看起来都让人觉得迷惑不解,并且教义中都包含了某些义务约束和誓约保证。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这些东西融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中。
“不管怎么说,这主意蠢透了,把枪粘在那种地方,”他说,同时身子往下滑了滑,让膝盖屈起来,臀部靠在座椅边缘。“如果那些边境巡逻和我们认真起来了,你觉得这把戏能糊弄他们吗?妈的,不可能。这主意蠢透了,对吧?”
“好吧,是人家让我们这么干的。我们就遵命行事吧。”司机上下打量了马蒂一番。“嗨,你他妈到底想干吗?跳凌波舞还是干吗呢?”
“我在找那见鬼的月亮。你觉得我还能在这儿干吗呢?蠢透了的主意,就这么回事儿,把枪粘在挡泥板下头。上帝啊,现在我看见它了。多大的月亮啊!瞧见了吗?”
马蒂有个恼人的坏习惯,不管正说着的是什么话题,他几乎都会以一个问题来结束,有时候这问题需要回答,有时候则不需要。这简直能让人发疯,因为如果你在他边上的话,你得花上一半的时间来决定是否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得把另一半时间花在想出个答案上头。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儿古怪,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个有用的家伙。他身上最好的品质就是他丧心病狂、是个好枪手。马蒂并没有超常的智慧,但在工作时他总是镇定冷酷,从不瞻前顾后,并且总看起来对工作有狂热的爱好。他说,从某方面来讲,杀人就和性事差不多。但在擦好枪、上好弹之前他从不进食。这是他坚守的一个规矩。
司机思忖着马蒂的复杂性,然后摇摇头,点上一支万宝路香烟,稍微提了提速,使劲把康尼车开进了西得克萨斯的夜色中。
每个住在克里尔塞格诺的人,包括早晨呆在刺木咖啡馆里喝咖啡的那伙人,都十分肯定温切尔·迪亚不是通过做牛畜生意来获得小镇东部那七十块地域的。这个结论是他们从眼下的迹象中总结出来的:获得土地之后,温切尔把放牧权租借了出去,而一个真正的牧场主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当然,他在三十头长角牛头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宠物不算在内),基本上他把它们看作了一道移动的风景线。此外,根据杰克所说——他拥有放牧权——温切尔正让一个印第安人擅自盘踞在那块土地上。
因此,他们就揣测出了这么多,并疑惑着为什么古老的F地首先就落到了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手里。然而确实有人指出,有些人还记得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有个叫迪亚的边境巡逻人,他的巡逻站就在克里尔塞格诺附近,也许这个叫温切尔的家伙和他有什么关系。
当那帮人准备离开刺木咖啡馆,正用抛硬币来决定谁为咖啡买单时,有个人开口说:“你知道,F地几乎在西得克萨斯刚起步的时候就属于康伯乐家了。老法叶·康伯乐过去常说,他可以在五点就单人单马跑到这儿来,带着马鞍、兴致勃勃,而离开的时候可能只拎着那只马鞍。但他打死了几个盗马贼,清空了桂帕山里的狮子,忙了个屁股朝天,把这地方从平地上建了起来……就靠他、他老婆和那些非法劳工。它不算是个真正的大农场,但从它作为遗产的意义上而言,四万五千公顷也不算寒酸了。他们从桂帕山挖了点儿白银出来,就这么过了那几个穷年。”
另一个人接口道:“嗯,到了第三代事情就开始变糟了。比起看牧场,小里克·康伯乐看起来似乎总是对在鲁伊多索滑雪和在拉斯维加斯闲逛更感兴趣。”
第三个人说道:“有人告诉我,拉斯维加斯和里克放弃F地并离开小镇这事儿可是密切相关哪。以前当利兰旅馆依然设着全年无休的扑克牌局时,他经常上这儿来。大伙儿都知道他是个放纵的玩家。有些人在拉斯维加斯撞见过他一小会儿,就在沙漠客栈,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据说他喝酒喝得可厉害了,老是对那些老千大吵大嚷,骂骂咧咧。以上帝的名义,就算他对出老千这活儿说得再多,也还会有人出老千的。并且,以上帝的名义,他还要去修什么人的运货马车。你知道,里克总是性子急。顺便说一下,注意到温切尔给这地方重新起了个什么名字吗?”
第一个人又说:“妈的,也许你是对的,杰克。我从没把那些事情连起来想过。该死,他管它叫两对。这名字有点儿意思,不是吗?”他边说边比画着在空中画了温切尔的标志。
“说到两对,他带到这儿来的那个女人身材如何呀?”杰克向上翻了翻眼睛,短促地吹了声口哨来表达对那图像唤起的内容有多欣赏。“那该死的女人叫什么来着……杰蜜玛、杰奈、杰若之类的?你猜她多大年纪,也许四十?她在这儿的时候整天套着克里尔塞格诺风格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他妈的穿得还挺好看。”
其他人点了点头,开始浮想联翩地回忆起杰瑞尔在菜篮子市场的走道上推着杂货车来来回回的样子。一群推着小车的牛仔似乎总是跟着她或“碰巧”撞上她,他们相互挤眉弄眼地傻笑着,好像在交换黄色图片的中学生似的。
第三个人开口了:“是啊,有次我听人说她还在一场选美竞赛中荣获蒙大拿州小姐呢。当然,那是在她年轻的时候。”
第四个人说道:“好吧,回归主题吧,说起来,对于扑克玩家而言两对并不算好牌啊,那块地的尺寸也差不多就这样。深井地域。要是你想找点儿什么东西,非得往下凿五百米不可。老法叶过去常常这么说他的水源:‘要是我不能从天堂弄到水,那就只好从地狱提溜上来了。’”
每个人都大笑起来,站起来打算离开。
“妈的,真想老法叶啊,我猜他是十八还是二十年前得的肺癌。看看吧,小法叶不是在法叶过世十年后就死了吗?当时就是在戴尔布罗峡谷里,那头喷着鼻息的阉畜牲把他踩了个稀巴烂。”
有一两个人点了点头。
“那是匹油滑的野马。从前小法叶自己也时常这么说。他说要不是他明察秋毫,他是绝不会让他们阉了这马的。那阉马跑回来踩在他身上,鞍头砸断了他的胸骨和四根肋骨。剩下的胸部组织已经没法维持呼吸。六小时后里克发现了他,他已经死了,马正一边吃草一边往另一面挪,安静地一路拖着小法叶,他的靴子紧紧地缠在马镫上。”
他们互道再见时,咖啡馆外头的阴影在沙漠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纯净,每个人都压低了自己的帽子,在这晨光中各走各路。紧接着,温切尔·迪亚的漫漫长夜便要来临了。
厨房的灯光反射在黑木墙上,墙壁吸收了部分灯光,颜色醇厚得接近琥珀,温切尔结束了他的第三局单人牌戏,又开始洗牌了。洗涤槽上方的挂钟显示着十二点四十。头顶上的风扇慢慢地转动着,每转四圈就嘎吱嘎吱地直叫唤。
来看看温切尔的手吧:手指修长、纤可见骨。这双手上虽然有褐色斑点,却依然轻盈柔软如同魔术师的手,他就用这双手操作着父亲教授给他的经典洗牌动作。他的右手握着上半打牌,左手拿着另半打,把两打牌边对边。他的拇指搁在朝向自己的牌边,食指弯曲着搭在牌上,其他三根手指撑着拇指对面的牌。他用拇指弹洗了一下牌,松开,让它们滑成一打。切入,抽出下半打牌,把它放在另半打之上。再做一次,然后是一次、又一次。
温切尔可以在十五秒过一点点的时间内洗上四次牌,包括切牌,并且动作从容不迫。他练习过许多次。当他洗牌时,他想到了露辛达,希望她一切都好。露辛达可是个比杰瑞尔好得多得多的女人,在这样的夜里,尤其是在今晚这样的夜里,他怀念着他们之间一度拥有的岁月。他静静地捻着牌,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给露辛达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五十二年前,让我们沿着曲折迷离的生命之旅,回溯到1938年温切尔的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父亲领他来到了沙漠里。他们坐在一辆福特双门轿车里,目光穿过里奥格兰德,朝着北墨西哥的卡门斯墨西哥一沙漠盆地。望去,它高矗入云、岩石耸立,尘土和沙砾乘着傍晚的劲风,把汽车的金属部件敲打得砰砰作响。灰尘形成的小旋流上升着,盘旋着,旋过他们面前的地面,在成形和旋转时就一面狂舞原文为弗拉明戈舞,是一种源于西班牙吉普赛人的节奏强烈的舞蹈。,一面消亡。
他的父亲点了支烟,吞云吐雾了近一分钟,然后用雪茄朝着墨西哥的方向指去:“墨西哥人基本上是好人。我喜欢他们。他们的国家糟糕透顶,但我喜欢那儿的人。”
他又抽了一分钟烟,然后安静地开口说道:“温切尔,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想和你稍微谈谈你的未来,接下来我就要谈谈这个了。我的想法是,一个人若要安然度过一生,只需要知道三件事,它们在英语里都以P开头:手枪、扑克、高速列车。那些东西会保护你,维持你的生活,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父亲向前座下面探去,取出了一支口径为点四四的左轮手枪、三盒子弹和两副依然包装完好的扑克牌。那是一支1887年产的雷明顿牌手枪,从它的外表可以看出它曾被频繁地使用过。“牌是新的,手枪曾属于我的一个朋友,里奥·道金斯……我想,这名字你听过一两次。”
温切尔觉得他以前听到过这名字,但他父亲看起来熟知分散在长达二千公里的江河沿岸的每一个人,这条江隔开了得克萨斯和墨西哥。山姆·迪亚总是在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片断——关于人们是如何相互融合,而后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原本独立的本体。温切尔可能就是从那些事件中听说了里奥·道金斯的,当他想着这事时,他很确信自己记起了关于一次未遂的骑兵战役之类的事儿。
千真万确。他的父亲朝着西方挥了挥雪茄,说道:“当第七骑兵团在华雷斯附近对潘丘·维拉墨西哥历史上著名的开国功臣,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因为他既是反抗外国殖民者的英雄,也是一名崇尚武力、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实施那次著名的暗杀行动时,里奥是唯一牺牲的人。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起真实的、伟大的骑兵战役,由汤米上校——‘粉胡子’汤普金斯领导。他们告诉我,那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开始得轰轰烈烈、美妙荣耀。在它沦为一场混乱之前,里奥的马狂奔着踏进了一条灌溉渠,就这么摔断了里奥的脖子。也不知道那匹马是怎么从渠里爬出来的。里奥造马道可是一把好手,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在这件事上他有任何选择余地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这种死法的。不管怎么说,我从他姐姐那儿拿到了这把枪,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对现在的你而言,这有点儿残酷,但你终会长成铁血硬汉的。”
温切尔握着枪,把它翻了过来,注意到沙漠的夕阳在枪管上反射着光亮,此时他的父亲抽着烟,出神地望着墨西哥。
过了一会儿,这个热爱大江、喜欢墨西哥人、走到哪儿都带着徽章和左轮枪的男人又开腔了:“温切尔,这些事都别和你母亲说。她会大发脾气的。对枪她倒是不会介意,在这儿枪只是一个男人寻常的工具装备而已。但牌就截然不同了。”
“你妈妈总觉得你应该做个医生或律师什么的。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男人,总是从女人的角度看事情,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我努力在使人们理解的是独立的概念。我大半辈子都在为政府干活,现在我就在这儿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好路。并且,在大多数方面,医生和律师只是零售商而已,依赖人们去他们那儿寻求服务来过活。”
“现在,”——他的父亲开始健谈起来,言语也变得开阔,他的手势幅度越来越大,挥过了边境又拂了回来,沿着大江、扫过了所有可以测量得出纬度和风压的地方——“学着打牌,学得比任何人都好……你可以以此谋生。就像哈里斯的雄鹰一样自由翱翔,无人束缚。明白了吗?”
温切尔点点头,感到有点困惑,他从没想过靠打牌谋生,也丝毫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生活变成那样。他一直都倾向于成为一个牛仔,或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边境巡逻人,甚至去做个矿业工程师,就像他在得林瓜汞矿挖掘场看见的那些脚踩靴带高系的靴子、头顶宽边帽的男人那样。他并不十分晓得矿业工程师是做什么的,但他喜欢他们的衣服,欣羡他们手里拿着图纸走来走去、指导那些干脏活的人的样子。做一个矿业工程师自有其妙处,可以在户外工作并且能够发号施令。这种组合令人难以抗拒。
山姆继续讲道:“我不是什么专家,但我还是懂点儿什么的,等会儿我就先给你演示怎么洗牌吧。然后我会教你不同扑克牌戏的基本知识。但是,一个职业牌手的标志是能够轻柔地、毫不费力地玩牌,让它们舞动,让它们开口说话,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当你掌握了近一半的基本知识之后,我会把你介绍给费恩·布莱奎特……你见过他的,那个满脸狡黠、在桑德比特商店闲逛的家伙。人家可不是无缘无故叫他丛林狐狸的。费恩是西南部最厉害的老千之一,他能告诉你在那堆坏动作里要注意些什么。他总是穿得花枝招展,似乎从没为生计而工作过。那是因为费恩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当他教会了你那些花招后,你就能马上认出大部分的老千和骗子。玩得足够好的话,你根本不用出老千,并且也根本没必要那样做。就像我和你说的,我之所以想要你向费恩学习是为了让你知道该怎么看、该注意些什么。”
“在这儿你得自力更生,温切尔。我猜这就叫做资本主义,并且所谓的大萧条指从1929年开始,大约持续至1939年,在北美洲、欧洲和世界其他工业化地区发生的经济衰退。并没有多少结束的迹象。然而,总是有人在赌博,不管时局是否艰难。这看起来有点儿奇怪,但却是真的。这和信念相关——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排除万难、投点小本就能赚大钱,通常他们会在赚大钱的白日梦里输掉自己的小钱,其实他们本可以把这点儿小钱投资在更好的东西上,慢慢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变成大钱。”
小温切尔对他父亲说的话相当不解。这一切听起来像是一个危险的、有点儿骇人的成人世界,充满了诈骗者和老千,还有那些硬汉,他们可能不会容忍借口或稚嫩行为。和成为一个牛仔或边境巡逻人或矿业工程师相比,这种生活听起来更充满了不确定性。
“那么,温切尔,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在十五岁的时候,男孩还有点儿笨拙,还没能同时协调自己的思维和身体。他展齿向父亲露出了一个半羞涩的笑容,并耸了耸肩,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便安静地呆在那里,沉默不语。
“好吧,你可以尝试一下,结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没什么关系。温切尔,我并不是说你必须得做我和你谈的这些事情。只是给你提供一些选择,这些选择和你现在正考虑着的那些可不一样。”
他们开车返家,山姆两只手抓着方向盘,冷却的雪茄叼在左嘴角。小车在大石块和仙人掌上高高低低地颠簸,而温切尔则把手搁在膝头上,攥着手枪仔细研究。
“这是一把装弹式手枪,温切尔。”他的父亲叼着雪茄对他说,每说一个字烟头就跟着上下摆动。“不像我用的左轮手枪那样能弹开。每次你扳动旋转弹膛后面的拉杆,你就会看到一个弹膛。枪管下头的退弹杆回拉,把空弹壳退出来,接着你就把一粒新的子弹塞进去。也是一个动作——在开火前你得扳下扳机。重装弹药的时候有点慢,但它依然是有史以来最棒的老式手枪之一。明天我们到屋子后头去,我会演示给你看枪是怎么使的。”
温切尔扳开拉杆,往点四四手枪的弹膛里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里头空间很大,他的小指一半都能塞进去。
他们的房子有四个房间,由泥砖草草造就,这儿既是家也是边境巡逻站。他们快到家时他的父亲再度开口:“温切尔,在赌博的时候千万不能喝酒,戒掉这个危险的习性。也绝对不能斗狗或斗鸡,或公牛斗狗熊。那些血腥事不体面。”
“还有赛马,这运动相对高贵些,但依然缺乏用个人的控制力来影响结果的元素,基诺一种赌博游戏。和其他那些纯粹靠运气的游戏也是一样。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赌博,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难以驾驭的情形中。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现状有点儿停滞不前的原因。”
又来了。这套论调温切尔早已全都听到过,从他父亲那里,从其他男人那里。他们的用辞并不完全一致,但吐词的声音和感觉是一样的,隐含在那些词后面未能吐露的想法是一样的。他的父亲,那些男人,都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些事情自己无法企及,这给人一种印象——他们有过梦想,却从未按照自己的梦想生活过。但那时,生活是有限制的,每个人在二十来岁的时候都认为事情会永远那样发展下去,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们走进院子时——如果灰尘、沙子和仙人掌可以算作是院子的话,温切尔的母亲正奋力在晚风中从绳子上往下收拾洗过的衣服,晚风席卷着沙砾打在干净的衣服上。一个边境巡逻人的生活既艰辛又孤独,因为有时他可能得花上数天沿着大河巡逻。但温切尔总觉得他母亲的生活更为艰辛、更为孤独,至于这艰辛与孤独具体体现在什么方面,他自己也难以定义。她的脸庞饱经风吹雨打,变得黝黑干燥,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三十八岁更加苍老,但当时所有在高原沙漠上生活的女人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当然,男人也是一样,但在温切尔的思维方式里,男人——出于某种原因——饱经风霜的痕迹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更加自然。
南希·迪亚有时会随性地微笑一下或干脆哈哈大笑,但温切尔也会看到她在夜晚凝视着星辰,或在寂静的清晨透过窗户望向北方,目光悠远绵长。她来自一个大牧场家族,就是住在敖德萨附近的温切尔家族,她已经习惯了人们来来往往的喧嚣与谈笑。而几乎没有人来拜访他们的边境巡逻站,除非是个得克萨斯骑兵巡逻警或另一个巡逻人,他来接温切尔的父亲和他一块儿出发,到某个地方去追捕走私者或盗贼什么的。
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全家会到克里尔塞格诺去购买补给品。当他的父亲与各个执法人会面,或在比格班德武器店和大众购物商店购置弹药、马勒和绳索时,南希就在前街的干货商店里检视布料和纽扣。在他们返回边境的路上,她总是看起来特别安静而孤寂。小车在砂砾路上颠簸前行,她不太说话,只是透过边上的车窗凝视着外头,裙装衣领狭小让她感觉有些烦躁和难受,目光时而向外,时而向上,沿路投向外面,看看可能有什么景色,同时对已有的景象也并非完全不满。
小温切尔也是孤寂的,从那时起就已开始,虽然他从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多年以后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事情本身的形式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式,抱怨这些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即使他曾想过要抱怨一下。
他的母亲于早餐后在家里教他三小时,午餐后又教他一小时。然后其他的时间就全归他了。他去里奥格兰德捕鱼,用家里3030的鞍座枪猎鹿或猎野猪,用猎枪打下蓝色的鹌鹑和鸭子,还收集印第安人的手工制品。有时候他带一匹马出发,去探索印第安人的废墟,或者,在天气更凉快的时候,只是望着变幻不息的浮云,看着它们流泻而下,如同一条大河般覆盖在卡门斯上空,又与下方更温暖的气流相撞,再次高高升起,遮去了所有的山峰。
或者他会走到远处,远到从那所房子看不见他的地方,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练习洗牌,一直在思忖着这一切是多么奇妙——人类被漫无条理的困境所吸引,并对印上数字和图画的纸片抱有丰富的幻想。更奇妙的是,你居然可以以此谋生,只要你掌握了纸牌,并且学会让机会更多地跟着你的想法走就行。差不多每个礼拜,他的父亲都会驱车把他带离那所房子,向他演示基本的扑克游戏,以及在车座上理牌和发牌的手势。
在温切尔收到手枪和纸牌的六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天把他带到了沙漠上,叫他带上一副牌,并嘱咐他别让母亲看到。“我们要带上那支点四四口径的枪,这样看起来我们就像是去打一小会儿猎。”
他们来到了温切尔常去的那块平坦的岩石处,他的父亲微笑着说:“让我看看你牌玩儿得怎么样了,温切尔。”
男孩依言照办,洗牌、发牌、切牌,然后抬头看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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