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鹞的病床被里斯教授的助理一路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门缓缓关合,只剩下满屋不知名的医疗器械,和消毒水特有的味道。

手术室的墙面是浅绿色的, 茶色玻璃,器械大多是白色漆面, 很冷静的配色。

像盛夏从热闹的网吧出来钻进空调很足的书店似的, 想不静心都难。

里斯教授手上戴着手术用硅胶手套,举着双手进来, 看见舒鹞正好奇地歪头,盯着操作台上一堆亮着提示灯的控制板面。

她长了一张很有灵气的面容, 眼底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显得漆黑的眸子更加灵动。

在这种环境下, 舒鹞紧张得不算过分,看得出来,较同龄女孩子相比,她的心态是真的算很好的了。

里斯教授闷在口罩里笑了笑,问她:“你是真的想吃烤鸭?”

“想吃啊。”

舒鹞甩了甩宽大的病号服袖口, 笑着回头,“但也没有那么想吃。”

李斯教授说这场手术时间会非常的长,记忆合金要一点点从舒鹞胃部抽出来,抽出合金的频率还要仿照胃肠蠕动消化的节奏, 可能需要16-18个小时。

舒鹞其实就是想在手术的时间里, 给周酩远找点事情做,免得他担心。

就像前两天准备手术时, 周酩远怕她担心那样。

他从17岁就知道舒鹞对各色的美食抱有期待,哄人也就用食物哄,每天列一个单子, 把各国特色的美食念给舒鹞听。

连昨天晚上里斯嘱咐术前必须早休息,舒鹞躺在床上,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和住在隔壁的周酩远通话,听的都是他在讲马达加斯加的椰奶鸡肉。

“舒鹞,准备好了么?”

里斯拿着一支麻醉剂,站在舒鹞身旁。

她手臂上贴着医用胶带,输液管蜿蜒在手臂上,露在蓝白条纹病号服外手腕,纤细白皙,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舒鹞躺在病床上,笑着和里斯说:“准备好了,开始吧。”

里斯手里的麻醉剂针尖刺进滴壶里,把麻醉剂缓缓推入,和输液管里的与营养液混为一体。

这是特地为舒鹞准备的温和型麻醉剂。

病人关于情绪上的伪装很难逃过里斯的眼睛,舒鹞表现得再洒脱,当她闭上眼睛,轻颤的睫毛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里斯忽然想起早晨的事情。

他年轻时有个习惯,每到自己要参加手术的日子,都会起得很早,提前去手术室查看,闭着眼睛把手术过程在脑海里过一遍,排除一切可能的突发状况。

要给舒鹞手术,里斯也特地起了个大早,他刚洗了把脸推开卧室门准备出去,透过凝结在睫毛上的水雾,看见门口站了个高大朦胧的人影。

里斯当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那些总在暗里想要周酩远的命的人,现在把目标转移了,准备暗杀他。

他整个人猛地后退,用母语骂了一句脏话,差点把身后的椅子抡出去。

“是我。”

门口传来周酩远的声音,里斯这才惊魂未定地才用衣袖擦干脸上挂着的水珠子,摸出眼镜戴上。

视线清晰,里斯看清门外站着的周酩远。

南非正值夏季,天亮得早一些,门外是朝阳穿透云层渗出的明亮光线,周酩远逆光而立。

应该是挺帅的画面,但里斯总觉得他身上披着夜露,好像在这儿站了很久很久。

“怎么,我亲自带的手术,你还信不过?”

周酩远眉心紧紧蹙着,身上沾染着一丝烟草味,半晌才摇头:“不是,是来麻烦你件事。”

里斯和周酩远合作三年多,从来没见过小周总这种犹豫的样子。

在里斯印象里,和周酩远通话也好,面对面也好,无论你报告什么,这人总是话不多,杀伐果断。

前年研究所的一个员工因为失误,毁了一台价值千万的实验医疗机械,周酩远也只是微微皱眉,开口时已经在吩咐补救措施和后续流程了。

千金散去不足惜。

没想到周酩远这样的人,也会有被感情牵绊的一天。

周酩远站在晨光里,偏头:“如果舒鹞害怕,还麻烦你想办法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就那么片刻的紧张,他也不希望舒鹞感受。

难得见他谨小慎微,里斯故意调侃周酩远:“舒鹞手术后可不能闻烟味,再紧张也悠着点抽。”

还以为周酩远会用他那双冰冷的眸子,不带什么情绪地看自己一眼,没想到他只是点了下头:“好。”

里斯脑海里短暂闪过早晨和周酩远对话的情景,看见舒鹞颤着的睫毛,尝试着用手术室内的通讯仪器和等候区联系。

两声“滴”响后,周酩远偏低沉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舒鹞。”

舒鹞眼睛是闭着的,听见周酩远的声音传来,忽然觉得弥漫在手术室里的消毒液味褪去一些,不知道扩音器被安置在哪里,只觉得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害怕,或者是不是紧张。

只用闲聊的语气,忽然讲起一桩往事:“突然想起,我在加拿大也遇到过危险,差点死了的那种。”

舒鹞依然没睁眼,笑起来:“周酩远,你在和我比惨吗?”

“2年前吧,我去加拿大谈一种机械用金属材料,工厂很偏僻,回来的路上遇见暴雪,车子在半路抛锚,陷在荒无人烟的雪地里。”

周酩远缓缓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其实遇见危险的事情,每次舒鹞问起,他更习惯轻描淡写。

她已经那么勇敢,在偌大世界里朝着他飞奔而来,实在没必要让她为以前的事情担心。

但今天他要稍微多讲一点,为了把舒鹞放在紧张和不安上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用“卖惨”的方式切入故事后,周酩远才讲起正题:“加拿大的冬天挺冷的,我等到救援后从医院出来吃的第一顿饭,是温水沏枫糖和普丁。”

“普丁是什么?”

躺在病床上的舒鹞,睫毛终于不再像房檐上的茅草那样簌簌地抖了。

她皱了皱鼻子,看上去只有好奇。

“很普通的东西,把肉汤和奶酪淋在炸薯条上,就是普丁。”

“咦——”舒鹞拉了个长声,“听上去不怎么好吃啊,薯条不是该沾番茄酱么?而且枫糖水好甜好甜,不算好喝呢。”

周酩远低低的笑声透过扩音器漫开,他说:“平时不会想吃,坐在加拿大劫后余生的大雪里,会觉得那是人间美味。”

舒鹞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像是呓语:“那等我好了,你也……带我去尝尝吧,我还没吃过炸薯条……”

“好。”

舒鹞没再应声,里斯进入工作状态下冷静的声音传出来:“麻醉剂起作用了,我们准备开始手术。”

连接手术室内和等候区域的通讯设备被里斯切断,坐在等候区长椅里的周酩远,两只手肘搭在大腿上,眉心深深凹成“川”字,紧盯着面前的玻璃墙。

通讯被切断的瞬间,他指尖猛地蜷缩。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

好像灵魂被撕裂掉一部分。

周酩远能看见层层玻璃墙体内里斯的身影,看不清舒鹞的脸,他极度不舍让舒鹞一个人躺在里面承受这一切,整个人紧绷得像是拉满的弓。

想抽烟。

又想起早晨里斯教授说舒鹞手术完不能闻烟味,手里摸到的烟盒又塞回裤兜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坐立不安。

理智上,周酩远知道这场手术不可能出现意外,舒鹞也一定会平平安安。

但心里就是抑制不住的发慌。

不然今早,他也不会在凌晨2点多徘徊在里斯教授卧室的门口,抽了十几支烟,才等到里斯睡醒。

只为了嘱咐里斯,在舒鹞害怕时找个方法让他们能通话。

28年,周酩远才体会到,有些感情是用理智压制不下去的。

手术时间很长,进行到8个多小时,手术室里的人滴水未进,坐在外面等着的周酩远也一样。

安静的研究所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像是惊雷砸进周酩远耳道。

周酩远的研究所有很严格的规定,一切电子设备只要迈进研究中心的大门,都必须是静音状态。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惊了一瞬,周酩远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步迈出休息区,循声看见里斯教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手机。

手机贴着卡通贴纸,橘色的小猫笑眯眯。

眼睛弯弯,和舒鹞一样。

林间清泉流水和鸟啼虫鸣,偶尔还有两声布谷鸟的叫声,是这个牌子的手机自带的默认闹钟声,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绿色森林。

是舒鹞订的闹钟。

时间:下午5:20。

备注:酩远哥哥,撒浪嘿!

周酩远握着手机,他没关闹钟,手机也就依然“啾啾”唱着鸟鸣在他手心里震动着。

就这么热闹了一分钟,手机才刚安静下来,又重新震动。

他很少用手机闹钟,偶尔那么一次两次,也是闹钟才刚响,他就清醒了,甚至比闹钟醒得还早,也就不知道手机里的闹钟究竟会响多久。

5:21的闹钟响起来时,周酩远还以为是因为他没关掉,手机程序里自带的再次提示。

只不过他看向屏幕,发现这是舒鹞上的第二个闹钟,因为备注变了。

备注:

就知道你舍不得关!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周酩远看着这行字,终于扬起唇角,露出一些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二更在晚上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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